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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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解释:“我刚来。本就要去看二哥二嫂的,因为知道谷寿夫今天宣判,这就赶快来了。审判谷寿夫时我未能来,现在想补一补。二嫂,你参加了旁听审判的吧?”

    白丽莎声音脆朗地说:“我参加了!谷寿夫狡猾顽固,在侦查庭受审时,他说到中国是奉命而来,打南京他的部队没有大屠杀。但证据确凿,被害者当庭控诉,中外证人都有,还有日军暴行的影片,有的是日军自己摄的,有的是美国牧师摄的,他不承认也不行了!……”

    正说着,穿军装的审判庭长石美瑜和四个审判官宋书同、李元庆、葛召棠、叶在增及检察官陈光虞鱼贯出现升庭了。夏强看表,正是下午三点整。

    石美瑜这个福建人,三十多岁,戴眼镜,蟹壳脸,新闻界对他有些传言,他在沦陷时期一直留在上海,曾任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推事,领市民证,吃户口米,直到1944年,眼看敌伪大势不好,才离沪去到安徽屯溪。他兼任过上海法学院暨上海法政学院教授。他妻子刘玉琴却仍然留在上海,曾向汪伪组织领取过律师证书。但石美瑜不知有什么后台,抗战胜利后,擢升很快,先任江苏高等法院刑庭庭长,到1946年5月又任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少将庭长。不过,新闻界对他审判酒井隆、谷寿夫时的稳重、细致和依法办事,倒是认为过得去的。

    石美瑜宣布开庭,并且说:“传被告战犯谷寿夫!”

    猥琐的谷寿夫被押上来了。这个矮壮结实、土豆脸、黑红皮肤、蓄小牙刷胡的日本中将,军装外穿一件浅黑色大衣,沉着冷酷,表情呆板但带着狰狞,戴着礼帽,戴着手套,夹着一只褐色皮包。

    白丽莎说:“他那只皮包每次都带,里面有各项预备抗辩的文件以及南京市的地图。今天这些东西可就用不到了!”

    只见谷寿夫脱去礼帽,露出日本军人那种光头,也脱去手套,又脱去大衣,然后肃立。

    石美瑜照例用他的福建官话问明姓名、年龄、籍贯及东京住址后,这个日本战犯似乎明白将判重刑,忽然用手擦擦脸摸摸耳朵,显得急躁不安。判决书很长,详细列举了谷寿夫在南京大屠杀的种种罪状。最后,全体法官起立,石美瑜站着宣读宣判全文:“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决,民国三十六年度审字第1号,公诉人:本庭检察官。被告谷寿夫,男,年六十六岁,日本人,住东京都中野区富士见町53号,日本陆军中将师团长。指定辩护律师梅祖芳、张仁德。右被告因战犯案件,经本庭检察官起诉,本庭判决如左:谷寿夫在作战期间,共同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强奸、抢劫、破坏财产,处死刑……”

    夏强看到,这个在南京大屠杀中被叫作杀人魔王的谷寿夫,听了宣判,丧魂落魄,面部僵硬,脸色发灰。他明白自己的末日到了。

    3月中旬,国军胡宗南部用十四万兵力进攻延安,19日攻占延安。南京的军方机关报《和平日报》发了号外,《中央日报》也热热闹闹宣扬一番。但人们逐渐都知道,拿到的只是一座空城!共军早已撤走,毛泽东等也已不在延安了。共产党似在施展打日本鬼子的那套兵法。果然,3月下旬,新闻界就得知在延安东北青化砭地区,胡宗南部一下子被吃掉了好几千人。

    这时,传来了另一个消息,蒋介石以国民政府主席的名义,发表《准将周佛海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令》,说周佛海“在敌寇投降前后,能确保京沪杭一带秩序,使人民不致遭受涂炭,对社会之安全,究属不无贡献”。下令对他特赦,这使夏强和丹丹都愤愤不平,夏强尤其气恼。晚上,在客厅里,两人谈心。丹丹说:“夏强,别不痛快。其实,你的仇也算报得差不多了,你要报恩,也已经报了。梅思平杀了,梁鸿志、丁默村之流死期不远,丁默村的耳光你都打了!酒井隆你看到了他被枪决,谷寿夫你听到了宣判他死刑。如果不是做新闻记者,可没这种方便呢!你还不该高兴吗?”

    夏强真诚地说:“复仇报恩想干的事确也干得差不多了!但我的感觉一直在发生变化。有次,我同东方谈心,谈起我的复仇报恩的事,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说:‘个人的恩仇终究是小事,整个中国的事才是大事。有志的年轻人不要只是被个人的私事羁绊住。’我当时不大能接受,但后来,觉得他说的还真有道理。如果中国很强,这个政府很好,那么我家庭的这点恩仇自己不报,问题也不大。但这是个反动腐朽的政府!我在复仇和报恩的过程中,最初比较激动,后来越来越缺乏感觉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并没有能得到整肃,杀上一两个谷寿夫、酒井隆之流有什么用!汉奸巨憝如周佛海,居然还要亲自出面来包庇,天下少有!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这时局,这国家。中国将向何处去?我们该怎么办?”

    丹丹思忖着问:“这林东方看来确有点被我猜中了呢!他是左派吧?”

    “他是商人!”夏强用一种保护的态度说,“但人家早是大学毕业生,有知识有阅历,说话看问题总是有水平的。”

    丹丹说:“现在大学生左倾的多,社会上青年人也是左倾的多。这成了时髦了!可能也是时代潮流造成的吧。国共正式破裂了,看来也在逼人表态了!向左?向右?麻烦得很!南京的记者就是这样!过去左和右是不往来的!我是中间派,有时感到做个中间偏左也不坏。”

    夏强说:“我其实基本也是个中间偏左的记者。”

    “濮松涛呢?”

    “他比较进步!”

    “其实新闻记者嘛!同左的和右的往来都可以。只要心中有数就行了。比如你二嫂,她那次关于下关事件的报道就纯粹是胡编乱造。她是奉命写作,这我也理解。据说,下关还没开打,她的报道早写好放在总编辑桌上了!”

    夏强叹气,把写稿寄给“麻辣蹄膀”丁一凡有些被弃而不用的事说了,说:“我一向认为报道必须真实。但看来说真话的稿子,不合他们胃口的稿子,常常被扣发,做记者这是最大的悲哀了!”

    丹丹说:“我也有过这样的遭遇。所以,我劝你出国、劝你办杂志。能出国,回来也许局面好一些;办杂志,虽不能真正做无冕之王,至少不至于老是看丁一凡那种人的脸色!”

    “几年后局势一定能好吗?”

    “一个东西,如果好,就能站住;如果不好,定会垮台被好的东西代替。我坚信这一条!”

    “你是说,那边会胜利,会代替?”

    “有些人是这么想,这么希望的!我对那边不够了解。但我相信,不好的东西站不住脚,好的东西总会站得住脚的!这点爸爸也是这样看。”

    丹丹引出了出国和办杂志的话题,谈到这个火候,夏强忍不住把在火车上想定的意思一股脑儿说了。

    丹丹有点高兴,说:“你一定知道古文上那两个和尚实现愿望的故事:‘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她有腔有调地诵起那篇古文中的句子来了。

    夏强又给她逗笑了,说:“好吧!我这个和尚以后努力试试吧!”

    (三)神秘人物

    谷寿夫在南京雨花台刑场执行枪决。那天,平时沉默文静的丁嫂坚决要丹丹带她到雨花台看枪毙谷寿夫。早一天,她从丹丹那儿知道谷寿夫要被执行枪决的事,就向丹丹提出这个要求。丹丹怕她受不了,劝她说:“枪决了他就是替你报了仇了!去看,我怕你会受不了的!”但丁嫂脸激动得都红了,说:“不!我一定要去!”说着,泪水就淌下来了。丹丹只好带她去。

    果然,当看到枪决谷寿夫时,丁嫂哭泣着晕倒了。南京大屠杀的血色回忆刺激着她。她是个内向的人,但丈夫的死,父母的死,自己被强奸被刀伤,她心上的伤痕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丹丹将丁嫂带回家后,同张妈一起悉心照顾她。丁嫂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整整三天才能起床,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心里忧郁,目光茫然,丹丹极怕她受了刺激又犯精神病,所幸没有。三天后,她开始正常起来,虽然看得出她心里仍然痛楚。

    谷寿夫枪决的那天,夏强又回到了上海。看不看枪决,他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东京国际法庭审判那些甲级战犯仍在慢慢腾腾地进行,麦克阿瑟仍在包庇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周佛海判了死刑又特赦了!还是多关心关心这个国家的走向吧!……丹丹带丁嫂去中华门时,夏强的火车正在驶向上海的途中。

    到上海后,听母亲说:“方先生又在忙进忙出做生意了。好像生意做得不错,常去南通。方太太有时来看望并送些南通的土产。听说白南史的女人仍常在方家打麻将,白南史有时也去赌通宵。”夏强本来想去看望方先生的,听说白南史去赌钱打麻将,就不想去了。

    一到上海,他就想念东方和松涛了。他觉得有很多话要同他们谈。第二天,他坐电车到北火车站。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震得他心颤。到北站后,他去东华书局寻找东方,一个年轻店员说:“他去常州、南京做生意去了。”问什么时候回来,说:“不知道。”夏强到虹口找松涛。《工商通讯》编辑部是秘密的,现在设在哪里松涛没告诉过夏强。松涛的住处就在以前夏强去过的《求生周刊》和《大众常识》社附近。那里是工人居住区。他独住一间灶披间,水泥地,条件很差。夏强决定到松涛住处去。

    午后,夏强坐电车到了杨树浦,又转车前去,很巧,松涛在家。他还有个黑瘦矮小的客人在,约莫三十多岁,穿条旧灰西裤,上身是白衬衫,剃的平头,独自坐在小板凳上闷闷吸烟,劣质烟味弥漫空间。

    松涛看到夏强,介绍那个沉默寡言的朋友说:“这是钟声!”握了手,钟声仍旧吸烟不说话。松涛说:“钟声!夏强也是施剑平的同学,他同我都是有正义感无党无派的记者。”钟声友好地点头,仍不说话。松涛为什么说什么“无党无派”的话,夏强不明白,细细在心里琢磨。他感到这个钟声有点奇怪。松涛介绍了,说:“钟声是台湾人,从台湾偷逃出来到上海的。施剑平给我写了介绍信,让照顾他给他找个工作。他在台湾是小学教师。”

    夏强早知道二月底台湾发生了大规模的镇压。政府封锁新闻,消息是透出来了,但略而不详。而且,有的专登内幕新闻的杂志发了这件事的专稿,杂志一出版就遭军警没收了。现在听说钟声是从台湾逃出来的,不由得说:“啊!我真想知道台湾的情况呢,是否可以讲点那边的情况呢?”

    钟声点头,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在地上揿灭烟蒂,嘘了一口气,带着闽台语音说:“台湾民谣说:‘轰炸惊天动地,光复欢天喜地,接收花天酒地,政治黑天黑地,百姓呼天唤地!’2月27日晚,省专卖局武装人员在台北市说寡妇林江迈逃税,打伤了她,抢走了她的现款和香烟,引起群众气愤,殴打了稽查员和警员,稽查员开枪打死了一个市民。28日晨,愤怒的台北市民砸毁警所,拥到专卖局台北分局打死打伤欺压百姓的稽查员六人。中午,数千市民到长官公署请愿,军警开枪打死三十多人,伤了好多。于是,教师罢教、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抗议、游行,当局镇压,军警、公务员和抗议群众死伤都在千人以上……”

    夏强惊诧了:“啊!死伤这么多哪!外边是有传说,但我还没敢相信哪!”

    钟声摇头:“从3月8日起,用美械装备的国军整21师赶抵台湾,进行血腥镇压。在基隆,杀了一千多人。几天后,在高雄,杀了有两千五百人……”

    夏强说:“怎么杀得这么凶呀!怪不得新闻封锁得这么严密呢!”

    钟声带着哭声说:“这还不算呢!从3月下旬开始,他们又实行清乡,全岛都遭血洗!被枪杀的传说有好几万人!……”

    夏强觉得简直骇人听闻,连连摇头。

    松涛说:“钟声说,他父亲、他太太全被杀了!他九死一生,设法才逃出来的。他带了施剑平给我的信,但他说临离台湾时,听说施剑平也被捕了,因为他办的报发表了文章辱骂政府。如果被捕,生还就难了!”

    坐在小凳上的钟声,这时用双手抱着头轻声饮泣起来了。他的声音和态度是那样悲伤,使夏强心里难过。想到剑平,夏强悲愤,劝慰钟声说:“你别伤心!……”他不知该用什么言辞才能安慰这个家破人亡遭遇如此悲惨的台湾同胞。他心头忽然又涌出东方说过的那句话了:“个人的恩仇终究是小事,整个中国的事才是大事!”是呀,台湾光复,从日本侵略者手中回到祖国怀抱,可是国民党政府干的是什么血腥勾当呀!

    松涛在一边叹息地说:“我替钟声找了一个临时性的职位,在印《新联晚报》的申大印刷厂去当临时校对,但他的户口和身份证,还须努力设法解决。”

    夏强豪爽地说:“钟声,我家住成都南路99弄5号,你把户口报到我家里吧!我想法给你去办!”

    出乎意外,松涛却皱着眉,对夏强做了个眼色,说:“不必报在你家!”见夏强诧异不悦,又解释道:“钟声的户口我会帮他安排的,他需要先避避风。给你们家惹麻烦不好。”

    松涛考虑问题一向老练,夏强就不说了。忽然将袋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只留了回去的车钱,递给松涛说:“你代钟声拿着吧!他刚到,需要用钱!”他同钟声刚见面,对这遭遇不幸的台湾同胞一下子就产生了同情。

    钟声似乎从悲惨的回忆中又苏醒过来了,点燃了一支烟,说:“我谢谢你们两个好朋友啦!我无家可归了!在上海住着,我觉得危险。我也不愿拖累你们,印刷厂的事我可以暂时干一下,但是,我……”他似乎想定什么主意了,未说出来。

    松涛说:“你有什么想法,提出来,我们一同商量就是。总之,你别为我们考虑,这没有什么拖累!”

    夏强说:“你别客气!你想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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