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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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就这么定了。2月9日早上,夏强匆匆赶到劝工大楼三楼。果然,守门的纠察人员听他说了松涛的名字就让他进了会场。会场里有歌声,排椅上坐满了人。天冷,有的穿棉袍,有的穿大衣,还有些男女穿着皮领和皮毛大衣。有行知学校的音乐教师在轮番教唱《不赶走美军心不甘》的歌。主席台上,郭沫若等已经坐在那儿交谈,会场气氛热烈。夏强见《文汇报》《大公报》的记者都来了,大家点头打了招呼。夏强东张西望找松涛,忽然背后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夏强!”回头一看,正是松涛。他穿着黑呢大衣,手里仍夹着那个黑色皮包。夏强高兴地说:“你早来啦?”

    歌声正在激昂高扬,松涛刚要答话,只听会场门口人声喧闹。原来有些没有票的人拼命要进会场,态度蛮横,同把门的纠察队员吵闹不休。

    松涛说:“他们来捣蛋了!”夏强看时,只听见一声呼哨,接着是骂声迭起。只见那伙人冲了进来,又见原来坐在里边会场排椅上的一些人也站起身来,掀翻了排椅,原来这些人是先一会儿混进来的打手。这时只听到一片喊打声,有人在下边打,有人往主席台上冲去打。喊嚷声此起彼落,这里喊:“打!”“追!”那里喊:“将话筒、喇叭都打碎!”

    纠察队员们有的保护住主席台上的人从后台窗户里爬出去,有的在台下会场中抵挡打手们。打手们拿着铁尺和断了的凳脚追着人猛打。纠察队员们正在招架。夏强要上去帮助纠察队员,但松涛一把拉住,说:“你打不了的!快走!”他引着并且护送着夏强,也越过主席台的窗户,从紧挨劝工大楼一侧的居民晒台上蹿进楼梯,快步下了楼。

    到了楼下外边,夏强说:“松涛,你不该拉我走的!”松涛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你被打伤打死了,我就是犯大错误了!”“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现在要回去看看这次会场被捣乱的情况。你赶快找个地方写篇报道,将会场所见如实写一写。等我回来,我马上把你的稿子送到晚报去,让今天就见报!”松涛用手一指,“喏,你到南京路上‘沙利文’去喝杯咖啡,那里安静,把稿写好等着我!这儿有纸。”他从夹着的皮包里拿出稿纸来交给夏强,夏强觉得松涛说得有理,点头说:“那好!我去!”

    南京路上一些商店的收音机里播着歌曲,电车、汽车来来往往,市声嘈杂,行人拥挤。夏强惊魂未定,急急跑到了沙利文,进去叫了一杯咖啡。客人不多,安静而舒适。夏强铺开稿纸,取出钢笔立刻匆匆写了起来。

    他写了约莫半个小时,稿子写成,留了个结尾等着松涛来。果然,松涛很快就来了。天冷,但他脸红着额上有汗,是跑来的,很紧张。见松涛面色沉重,夏强问:“怎么?”

    松涛说:“光天化日之下!特务横行!永安公司的职工梁仁达被打死了!另外重伤的有十多人,轻伤的约有二十多人。警方来了,还胡乱逮捕了许多人!这次的暴行是市党部一手导演安排的,白南史是罪魁祸首!”

    夏强气恼得想拍桌子,忍住了,执笔将稿子最后一段写完。结尾是:“今天的行动是有预谋、有组织的,是对宪法、民主的最大讽刺!”

    松涛看着稿,说:“行!如果需要改,让报馆里我的朋友去改吧!我马上送去,你再写一篇给《工商通讯》用!”

    梁仁达被无辜打死的“二九”事件,像在上海百货业职工和上海学生中燃起了一把火。

    小妹不但参加了签名抗议活动,还参加了宣传队上街宣传。他们唱郭沫若为梁仁达写的挽歌:“血染黄浦潮,洒尽人民泪。爱用国货为什么有罪?人民是主人,买卖有自由,不买美货为什么有罪?……”他们讲梁仁达被活活打死的经过,讲特务的暴行。

    夏强目睹特务行凶,他曾感到痛苦,但痛苦加深明白事理,这是规律。他赶写了一篇特写《我亲自看到的上海劝工大楼血案》寄到重庆。丁一凡用不用他不管,他写了寄了,心情就稍平静一些。

    过了一天,他看到报上登了白南史在上海市党部对新闻记者发表的谈话。白南史假惺惺地说:“关于劝工大楼事件,因我去南京公干,不在上海。在南京曾见报载,但略而不详,未知底蕴。回沪后始悉上海市有人假借爱用国货名义,图遂其反美阴谋,以致激起群众反感,发生劝工大楼之流血惨剧,甚盼法院当局依法审讯。必须查明所谓爱用国货抵制美货筹委会究系何人主持,必须彻底查明何人敦请郭沫若、邓初民诸先生到会演讲以致挑动事端。死者梁君遭遇太惨,国家失一青年,社会加一孀妇,事之可恸,无过此者,谁为为之,孰令致之,是非公道,自有公论,国法昭彰,何用狡辩。言尽于此,不再赘述。”

    夏强看了报,忍不住骂了一声:“卑鄙!”

    他觉得二哥夏国是白南史这个党棍的女婿太倒霉了!又觉得自己为方国华的事找了白南史,虽报了恩,有沾了污秽的感觉。但,这社会上,人与人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复杂。有些关系是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有些肮脏的坏关系,在这个肮脏的社会上,不接触也是不行的。夏强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既难过,也痛心;既清醒,又无奈。

    他把寄给丁一凡的稿又誊写了一份,决定寄给台湾的施剑平,多一处地方发表,他觉得就是多了一次抗议。

    下雪了!是那种可爱的私语般悄悄飘落的小雪。这种雪不沾鞋,也不使道路泥泞。

    2月20日晚在绿杨村的一顿晚饭,吃得高兴。

    林东方请客,为结识了方国华达到了目的高兴。弥勒佛似的方国华,来吃这顿饭是给夏强面子,这属于感情上的一点回报。同东方接触,见东方潇洒大方、谈吐不凡,乐于结识也就显得高兴。夏强见双方热情,谈得融洽,自然也高兴。

    在那间雅致的小房间里,便于说话。火炉烧得温暖如春。北窗上结满了白色雪花,增添了美的意境和气氛。东方点了些精致讲究而又清淡可口的菜:一个大拼盘里有鸭肫、火腿、凤尾鱼、海蜇、芦笋、油爆虾和皮蛋。六个菜实惠而不浪费,是清炒虾仁、翡翠鱿鱼花、八宝鱼卷、孔雀鸡皮海参、干贝鱼翅羹,外加纸包鸡。方国华爱喝绍兴花雕。三人就边吃边谈。

    谈到了夏强的记者工作,东方无意中透露出夏强想自己办一张报纸或一个杂志,立刻引起了方国华的兴趣,说:“小阿哥,说老实话,你做这个记者,我真觉得你是屈才。你要是自己办一张报纸或一份杂志,那就可以大展宏图了!我们做生意的人都懂,宁可自己做个小小的老板,不去做人家大老板的下手。我知道,现在办报或杂志批准登记不容易,但你小阿哥找人帮忙我看不难。主要可能是资金短缺。那不要紧,我方国华可以拍胸脯。再说,现在的报纸价格飞涨,你要是能办报办杂志,就可以购进大批限价的报纸,购进白报纸本身就是大赚其钱。尽管印数少也是不亏本的。要是办报或杂志要找个房子顶个门面,这点钞票我也可以出。小阿哥,你不要客气,有事开口说一句就行!你看好不好?”

    夏强心里热乎乎,但他是个不想沾人家光的人,对方国华说:“方先生,找朋友一同办个报或杂志,我确是想过的。但感到时机、条件都不成熟,现在还不想就办。以后如果办,再找方先生帮忙。谢谢方先生的好意。”

    夏强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回绝,方国华似乎有点扫兴。他确实不是那种惯于精打细算只求进不求出的很小气的商人,他做生意常常靠这种商界的爽气、大方和信用能博得人喝彩,博得人重视。生意场上靠的是面子。他是那种极讲面子的商人。他举起酒杯,对着夏强和东方说:“我方某人是个讲义气、讲交情的生意人,从今往后,需要我出力时,招呼一声就行!我先干了这杯!”说着,他将一小杯花雕酒一口喝干了。

    (二)三到南京

    夏强其实常想到南京去看星星。星星就是丹丹。

    从二月开始,日本南京大屠杀的战犯谷寿夫就在南京励志社大礼堂开始审讯,听说三月里要判决,夏强很想亲自看到谷寿夫的判决。但是,他到南京去,也有顾虑。每次去,都吃住在雷公馆。不住显得生疏,住,又觉得有点别扭。雷老伯是欢迎他住的。但龙嫂徐素贞,面上热情,实际却流露出不欢迎。

    徐家有钱,徐素贞和雷龙薪水也高,但徐素贞有时爱哭穷,使夏强听了难受。一次,她当夏强的面对张妈说:“饭菜是否吃得太好了?开销太大了!你提醒小姐,注意一下量入为出的好!”一次,她同夏强聊天时说:“这个雷公馆呀!你别看这样子挺气派。其实是个空花架子!如今金价破九十万元大关,美钞高达一万六千元,米价黑市破九万元,生活太贵!你雷老伯是个老牌子,但并不得意,每月就那么点收入,丹丹也就那么点收入。这真有点像《红楼梦》上的宁国府了!长此下去,是支撑不住的!”这番话当时使住在雷公馆的夏强有点坐立不安。每当与雷龙夫妇一同吃饭时,就感到不自在。而且,同雷龙夫妇见面,可谈的话也不多,夏强听不惯雷龙那种貌似自由主义、盲目崇美、毫不关心国家前途、追求享乐的言论。每每谈得不愉快了,夏强总是看在丹丹和雷老伯的面上,做了让步,闭嘴不说。

    丹丹来了一封信,更加使他心里难受。丹丹的信上说:“……告诉你一件事,贞嫂竟两次找爸爸替我做媒了,说她父亲徐树庄有个心腹,名叫齐克,是美国留学生,为了事业至今未婚。虽比我大十岁,但精明强干,前途无限,齐克之父是孙科的亲信,家里富有,齐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云云。她认为我同这样的人结婚才有幸福。(夏强,你可不要对贞嫂有什么不满或看法。她本来就是有点俗气的女人,说不定她还认为她是在为我做好事呢!)幸好父亲问她:‘听说邮政储金汇业局里贪污的人极多,手法巧妙。此人贪污不贪污?手法多不多?’贞嫂居然不懂得父亲是在讽刺她,却说:‘他想要贪污当然手法会有的。不过,他家里钱多得很!’于是,这个油头粉面的齐克这几天居然就来家做客了,常在家里吃饭。我认为你要是也在家里该多好!你该打Boxing[1]似的拿出劲头将这个油头粉面的齐克击倒在地,让他退场!爸爸一定会为你喝彩!丹丹当然更是你的忠实拳迷!告诉你齐克的事,不希望你生气,更非向你炫耀。是说,你会怎么考虑?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星星呢?我有个想法,你原来在大学时想赴美留学的打算仍可继续。你正好利用目前这种坏局势出国镀金。等将来拿到学位回来了,国内的坏局面也该变好了!你会发挥大作用的。你以为如何?出国当然要花钱,但可以申请奖学金。有了奖学金,凑些钱赴美还不难。你说是不?此外,你上次信说,方国华愿出资让你办报或杂志,我看也可考虑。如办起一个报或杂志来,也是一种不可小看的事业,借他的钱将来一定还他就是!这不会玷污我们的人格。你说是吗?我决非嫌你无所作为,只是在为你为我们出谋划策。你懂得我的心吗?你什么时候来南京?……”

    夏强按照丁一凡来信的要求,刚去苏州、无锡采访了一圈回到家里。看了信,觉得必须同丹丹见面好好谈谈,而且,确实太想念丹丹了!过旧历年的时候,他尤其想念丹丹,但这是抗战胜利后第一次在家过年,他不能不陪母亲和小妹。现在,已是三月上旬了!他也该到南京采写一批稿子,尽管想起徐素贞使他犹豫,他还是决定到南京去,并且在雷公馆里住上些日子。

    起程那天,下着如油的春雨。春寒凛冽,火车经过江南的田野,那种杏花、春雨、江南的景色使夏强喜爱。在苏州站,夏强买了些罐头瓜子和松子带到南京去。他知道,丹丹和徐素贞都爱吃这类零食。他觉得疲劳,行前开夜车赶写了几篇通讯特写寄往重庆几乎到天亮。火车上无事,他爽性倚窗打起盹来。

    睡得香,一觉醒来,身上有点冷,火车已过无锡。夏强不觉静静梳理起思想上的疙瘩来了。

    到美国留学的想法,在大学里确是有过,也不止一次同丹丹谈过。但自从做了记者,从重庆到了京沪,现在已没有这种想法了。生活着的现实太不平静,杌陧的局势,使他觉得已很少去思考自己个人的得失和进退了。正如坐在一辆颠簸的破马车上,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奔驰,关心的是马车会不会翻滚下山崖去?同命运的一车乘客会不会随马车而翻落?而不是在考虑自己该穿什么漂亮的衣裳,该走什么样的步伐了。但,丹丹现在一提,夏强又产生了新的感觉。是呀,凭什么条件去击败对手夺取这样美丽这样智慧聪明的丹丹呢?凭我现在的条件,丹丹为什么非爱我不可呢?丹丹说过:“你热情、敏捷、质朴,你好胜心强,你渊博、多才,你为人正义,头脑清晰,更有一条,你的仪表,你的个儿,你的身材、体魄都好,我怎么能不觉得你好!”但我没有一个有权势的父亲,没有一个豪富的家庭,没有事业基础,没有飞黄腾达的趋势。未毕业时,我犹是一个名牌大学的新闻系学生,似乎前途无限;毕业了,如今仅仅不过是一个民间报纸的记者,待遇差、工作重。那么,不赶快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不赶快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业,怎么能使丹丹和她家里对我刮目相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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