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说:“对二哥,我当然说真心话。我既不骗你,也不愚蠢。几十年不见的手足、亲人见面,不叙叙旧如实告诉二哥我的真实遭遇,那是矫情。说了真实情况,但不谈现在的真实感觉,那也是片面。受了大苦难却还说自己的信仰未变,这不是愚蠢,因为当初是我自己选的道路,现在,叫我叛变自己的信仰,我做不到!我愿意看到废除许多错误的极‘左’的做法。事实上,是这样在做,而且有了成绩。我对过去不悔,自然不会改弦更张。”
二哥居然又要抬杠了,说:“大陆的改革开放,成绩确实很大,但海外传媒常报道许多事,贪污腐败,治安不好,即使有夸大事实恐也存在呢!”
夏强说:“不必讳言,是有不少可以不满的地方。这同转换机制也密切有关。但天下不可能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国家,也不可能有一个十全十美的社会,只能比较而言,主要看社会是否在进步,经济是否在发展,生活是否在改善,国家是否在向上。我认为任务虽艰巨,但中国是会为消除那些坏的东西做出有成效的努力的!”
二哥不再作声,稍停,却朝丹丹看看,说:“丹丹,你没说话呢!你同意小妹和夏强的意见吗?”
丹丹笑了,点头说:“二哥,我同意呢!意大利诗人但丁说过:‘你要懂得,异乡的面包有多么苦涩,上下别人家的楼梯有多么不自在!’你在美国生活,有这样的感觉吗?当然,也许没有!而我是愿意与夏强、小妹像现在这样生活在自己国家里并为之尽力的!”
二哥也露出难得的笑容了,说:“你们到底是被共产党训练、教育了几十年的人,洗过脑的。你们这样,我倒也放心了!”说到这里,他突然问:“丹丹,刚才你说起的那个姓巩的,现在怎么了?”
丹丹看看小妹说:“这个巩森,害了小妹后,挺得意的,被提拔当过科长。但‘文革’中成了造反派头头到外单位武斗,断了一条右臂。听说丧失了工作能力!”
小妹说:“三年前,我在马路上碰到过他,甩着一只空袖子,背也驼了,花白的头发也秃顶了。他朝我看看我也朝他看看。两年前,听人说他患脑癌死了!”
二哥说:“这是报应了!天网恢恢啊!”
小妹摇头,说:“我是不相信报应的!事实上,大干坏事的人没受到报应活得很好的并不少。有些非常非常好的人,却死得早死得惨。这同报应丝毫没有关系。”
夏强观察着小妹那动了感情的双眼,心里不禁想:小妹她是在想念松涛了!是啊!一定是的!
后来,夜深了,二哥服安眠药躺下睡了。小妹年老后有个早睡的习惯,也躺在地铺上睡了。夏强同丹丹都有“夜猫子”那种晚睡的习惯,夏强见丹丹独自在阳台上伫立着,也走到阳台上去。这里小妹也种了许多盆仙人球和仙人掌,排列得很整齐。远处有汽车驶过的“咝咝”声,也可以看到市中心的霓虹灯光的反射和许多林立的大厦中每层楼窗户眼里亮出的灯光。天空晴朗,有钻石似的密密麻麻的星星。夜色中,星空下,夏强忽然发现丹丹在流泪,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睛里闪着发亮的泪光。夏强明白她的心,上去抚着她的肩膀。她将头靠在夏强的肩上。夏强轻轻吻着她的头发,说:“丹丹,别难过!你看到没有?……星星在天上多美啊!同我当年在南京时看到的一样美!……”
丹丹不是爱哭的人,但夏强知道,今夜的谈话触动了她的情怀。她一定又在思念那位早已去世的慈父——雷香山老人了……
注释:
[1]胡厥文当天因事未能成行。
[2]1946年1月27日,特务大闹沧白堂会场,对主持人和演讲者辱骂并扔石子,破坏会议。
[3]1946年2月10日,各界庆祝政协成立大会在重庆较场口举行,特务大打出手,造成血案。
[4]1946年2月22日,国民党在重庆制造反苏反共游行,捣毁新华日报馆。
【第三章】五光徘徊,十色陆离
(一)光天化日之下
和平濒临死亡了!
美国特使马歇尔上将八上八下庐山调处国共冲突,由于国民党坚决要打,调处以失败告终。南京开了制宪国民大会,为了使内战、独裁路线合法化,会议通过了《中华民国宪法》。丹丹在11月16日到梅园新村出席了中共代表周恩来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周恩来愤怒地指出国大是违背政协决议与全国民意而由一党政府单独召开的,中共坚决反对!记者招待会开过后,周恩来、邓颖超、李维汉等15人于11月19日就由南京飞回了延安。和平已看不见曙光,大规模的内战其实早在六月间就已由政府发动。现在,大流血、大杀戮就更肆无忌惮“合法”地在中国大地上展开了。军费预算已占总预算的40%。中央银行在美国定制的票面一千元一张的新钞千余箱已运到上海。黄金、美钞猛涨,物价不断上浮,百姓怨声载道,形势使夏强内心烦躁,以至连十分关心的大汉奸周佛海被判死刑的消息,也被他搁在一边无心多过问了。
周佛海判死刑理所当然,丁默村的死刑据说也快判了。但周佛海被判死刑后,丹丹写信告诉夏强:“传说最高当局要对他进行特赦。”夏强知道后很生气,抱着看一看的态度等待着。他有一种身陷黑暗之中的感受,不满情绪弥漫胸膛。在这种时候,与东方和松涛谈心就是他心情最痛快的时候了。正像一个脉络不通的痛风病人,被按摩推拿疏通了关节和血脉,有那种不可言状的舒畅。
东方和松涛这一段常来霞飞巷五号同夏强见面。来时在朝着弄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敲三下,再敲三下,夏强就来开门。有时,谈得夜深了,东方就留宿在夏强这里。
美军在中国纪律败坏,自视特殊。车祸、枪杀、抢劫、打死人、撞沉中国船……各种暴行常有发生。上海学生高举“保卫中国独立自主”的巨大横幅举行示威游行,并组成了“上海学生抗议驻华美军暴行联合会”。小妹夏盛整个寒假到现在,都是忙着参加活动,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但小妹似乎对小阿哥的这两个朋友都很感兴趣。她叫林东方为“东方哥”,对濮松涛,则就叫“松涛”,只要在家里,总是也来凑热闹,插上几句话,提几个问题。在这种时候,母亲有时也爱来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年轻人聊天,聊时局。旧历年前的一天晚上,冷得人缩手缩脚,谈起中共代表团的撤退,夏强看到东方以从未有过的那种气恼的表情与格调在说话:“国民党制订的这个宪法实质是人民无权,独夫集权!美国人一直在帮助蒋介石打内战,国民党恃强凌弱,要消灭为抗日做出极大贡献的共产党,但六月到现在,并没有占到大便宜。七月间进攻苏皖解放区被歼灭五万多人,鲁西南定陶战役被歼近二万人。铁路许多都不通了!最重要的是国民党的反共解决不了它的实际困难!共产党是不会听任它屠杀消灭的!”
“中国将会怎么样呢?中国将向何处去?”小妹问。
松涛说:“我看过一个资料,共产党的解放区有一亿人口,有九十五万平方公里。我调查过民意,人民不要打内战,强烈不满国民党政府的统治。人民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中国总是要朝着光明和进步走的。这是历史必然的走向。”
夏强和小妹、东方都认为松涛的看法对。
人在苦闷彷徨中,能得到知音讲出一条有希望的路来,那是愉快而且充满鼓舞的。在这种时候,夏强感到自己不但不孤独,而且有同路人作伴。他后来把这次谈话的大概意思写信告诉了丹丹,目的是使丹丹同他一样有一种好的感受,不受灰暗时局的影响而苦闷。
但,丹丹回了一个长途电话,说:“你写的信我看了就烧了!南京有个大学生出事了,原因在于一封信的牵连,懂吗?我们当然不怕,有点麻烦爸爸能解决。但,我有点担心,你是否常同林东方和濮松涛在一起?”长途电话噼噼啪啪像放爆竹,很不清楚。
夏强如实回答:“有时确同他们在一起。”
“东方上月来南京时,来看过我们。他话不多,但谈吐不俗,知识渊博,父亲说他做生意太可惜了,想介绍他到大学里教书。他说,还是想打下点经济基础再说,谢了父亲的好意。父亲和我感到这人不错,但同我们似乎有距离。告诉你件事,有一天,在中央商场无意中看到东方与一个中年男子在一家馆店里吃饭。那中年男子脸熟。一想,以前我曾在梅园新村采访时见过这人。夏强,你懂我说的意思吗?我心里是有点数的!我觉得,做记者还是自由主义为好,不偏不倚,不党不派!”
夏强笑了,说:“这,留了以后再谈。你的好意我当然明白。”
“你也该又来南京住住了吧?你是上海、南京特派员!不是上海特派员!你不想看星星了?”丹丹的话说得风趣。
“想!”夏强笑起来,他真喜欢丹丹,“适当的时候我会来南京看星星的!”
“对了!”丹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位方国华先生,前些日子专门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都是些补品、衣料什么的,还附了信给爸爸表示感谢。不收吧,人家是专诚送来的,丢下就走了!那就只好收下。你见到他时,代我们说声谢谢……”
电话后来断了。与东方相交的事,夏强却思考了很久很久。
隔了些天,一个夜晚,有人敲玻璃窗,东方一人来了。夏强同他坐在前厢房小沙发上聊天,发现他似是有什么事来的。夏强忍不住问:“东方,你觉得我这人可以信任吗?”
东方平静的脸上露出坦诚,看着夏强:“那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是共产党?”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怎么不会这样想?”
“这样想,对我太危险了!好兄弟!”东方笑笑装得轻松地说,“其实你我之间,我是什么或不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之间互相了解、互相信任、互相知己、互相能帮助,你说是不?”
夏强想想也是。其实,他早猜到并知觉到他是什么人了,又何必逼他亲自说什么呢?东方说得已经很实在了。看来他们是有纪律不能胡乱说自己是什么的,何况是在特务统治这么严重的蒋管区,处处有特务的眼睛和陷阱,能做到东方说的四个“互相”,不就够了!因此夏强笑了,说:“了解、信任、知己、帮助,你说得对!”
出乎意料的是,东方忽然说:“你对我的帮助很大。现在,我想要你再帮我一个忙,介绍我认识方国华!”
夏强惊讶:“你要认识他干什么?”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是做生意的!他这么个大商人,我能同他认识,不是很好吗?说不定同他能合作赚些钱呢!”
“你要认识他当然可以!”夏强说,“他的情况我都告诉过你了。哪天,我陪你去看他。他已经在做生意了,但有个情况你恐怕该注意!”
东方问:“什么情况?”
夏强说:“他那市党部的地下工作证明和副总干事的委任全是假的。但他惹上了白南史却甩不掉了。白南史示意方国华给他那名叫唐慕薇的交际花太太送钻戒,送皮大衣,邀去打牌。方国华一次同我说,他只想规规矩矩做生意,不想多沾白南史,但甩不脱也不敢甩。现在唐慕薇常去他家,白南史有时也去。方国华还得在赌桌上输钱孝敬。你同方先生接触,这点要防一防。”
东方豁达地点头,说:“不要紧的,这我有数!我是个正当商人,商人接触商人,很正常。商人也不怕接触当官的。官商!官商!现在只有当官的才能帮助商人做生意赚钱呢!”
夏强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要我介绍?”
东方微笑(夏强觉得他真像方之)说:“明晚七点,我请方国华和你一同在绿杨村吃晚饭。你就告诉他,我是你的好朋友,做生意的,希望以后他能同我合作,可以吗?”
“可以!”夏强答应,但心中觉得方国华是个大商人,对小本生意不感兴趣,东方想同他做生意未必真有什么好生意可做。
下午,松涛打电话来,约夏强同去采访。松涛所在的《大众常识》和《求生周刊》一直未获得出版许可证,因已引起注意,屡次发生推销员被拘捕、通讯员“失踪”的事,连订阅刊物的工会都受到警告、监视。结果,《大众常识》决定停止出版,《求生周刊》改名《工商通讯》旬刊继续无出版许可证地秘密出版。松涛自己在《新联晚报》找了份记者工作作公开职业。今天,松涛在电话中说:“后天早上,有个会,在新都剧场开,内容是成立爱用国货、抵制美货委员会,大约有五百人参加,你也采访一下好吗?”
夏强这一向在上海新闻界广泛与同行接触,以便多结识些人,交换情况、互通信息。上午,《新闻报》的老沈来过电话告诉他了新都剧场的这个会,他未重视。现在,松涛邀约,夏强觉得美国货泛滥,不抵制就无法保护民族工商业,因此慨然说:“行!后天我准时去!”
谁知第二天松涛又来电话了,说:“会议改地点了!新都剧场属于新新公司,社会局电话紧急通知:不准出借会场开这个会,所以现在会改在劝工大楼开了。”
夏强详细问了劝工大楼的所在,说:“有什么名人来吗?”松涛说:“郭沫若、邓初民等会来的!但是听说市党部要派人破坏,说不定会出事,我想……”他略一迟疑,又说:“你就不要去了!”
他这一说,夏强不愿意了,说:“不!明天我一定去!我陪你!”他这人,有股勇敢的劲儿,松涛这么说,他觉得更该去。他不能见有危险就脱逃。松涛说:“那好!凭券入场,你的券在我这里,进会场时就说是我叫你来的就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