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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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国华咧嘴笑着说:“哈哈,小阿哥!白主任委员真聪明,光凭我那张地下工作者的假证明高院仍可以不买账的,但再给这张倒填年月日的委任状,就管用了!市党部派去交涉的人拿了这张委任状去交涉,说:你们竟将现职的市党部副总干事抓进了牢,岂非天大的笑话。于是,我就平平安安出来了!那件什么‘通敌资匪’的事呀,也就彻底解决了。其实,这委任状完全是假的。白主委对我说得明白,这只是出个假委任状帮我解决问题,不任职,不支薪,一切都不算。哈哈,阿弥陀佛,我连国民党员都不是,我怎么能去干那些事呢?我是个生意人,只希望将本求利做生意,别无所求。”

    胸中涌动着不安,也涌动着杌陧,夏强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说什么好。怪事真多呀!总算报了恩了,总算把方国华的事解决了。但,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报了恩的那种开心呢?为什么复仇的事不那么开心,而报恩的事也不那么开心呢?

    那夜,又下秋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夏强有点失眠了。他想念死去了的父亲,想念失踪了的大哥……他想念丹丹。他吻过丹丹了!丹丹的唇似乎有一股芝兰的芳香。他拥抱丹丹时,感到丹丹的体温使他那么舒适,他在回味。带着欣悦听着雨声浮想联翩,使他想起在重庆时,在上大学时听到巴山夜雨的情景。由此他又想到了东方,东方真是个怪人,对他了解又不了解,对他不能不想念。时局险恶,夏强挂念东方,希望能见到东方,听东方谈谈他想听的话。

    从绵绵思绪中引向现实

    上海的变化实在太大,几年前还基本保持旧貌的上海,如今完全变了样子。浦东开发区、杨浦大桥、东方明珠塔、地铁工程等等姑且不说,外滩的面貌也大变了。

    啊!啊!魂牵梦萦的外滩!对小妹来说,她曾在这里同松涛散步。对夏强来说,那现在是和平饭店的有金字塔般闪闪发光的尖顶建筑,解放前原是沙逊大厦,那银行大厦、海关大楼……他曾多么熟悉。对二哥来说,他曾在去台湾前同二嫂白丽莎一同逛过外滩,二嫂指给他看当年的中央银行大楼,告诉他:“我那时曾跟着蒋经国在这儿办过公……”

    江中不时有汽笛长鸣,把他们从绵绵思绪中引向现实……

    南京路、淮海路的面貌都同旧时不同。几十层的大厦林立,八十八层的大厦正在建造……二哥夏国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却仿佛行进在历史的曲折长廊中,感慨地常常叹息,看得出他既是为这种变化感到意外,也为这种变化使他失去了不少回忆中的印象而遗憾。

    成都路也有一段已经拆建。下午,终于在小妹夏盛陪同下找到了故居霞飞巷五号。但弄堂口早年那个小烟纸店已不见了,如今原地是个修理电视机、洗衣机的店家了!弄堂口的皮匠摊也早在姓陈的老皮匠死后就消失了。当夏强和丹丹、小妹陪二哥站在五号那黑漆剥落殆尽的大门前时,周围景物都默默无语。望着这栋已陈旧斑驳的三层楼房,二哥心绪起伏,人去楼存,而睹景思人倍感苍凉。他怀念徘徊,看着这条古老石库门房子的里弄说:“这儿不久恐怕也要拆迁了吧?”

    他忽然掏出纸巾来拭泪。然后,在门口徘徊,走过去又走过来,引得进出弄堂的人有的停步注视着他。

    夏强想,二哥是在思念母亲了!那时,二哥跟二嫂决定去台湾,家中有过一场激烈的辩论。母亲、小妹和夏强都反对他走,劝他留下,但他不听,最后他发了火走了。临走,给母亲磕了一个头,但没对母亲说一句安慰话,当然,更没有理睬弟弟和妹妹。

    现在,他站在旧居的门口流泪了。旧居大门上两只本来发亮的铜门环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早被拆下拿去炼钢了。石库门上的浮雕已风化残缺。楼下门旁前厢房那扇本来用彩色玻璃镶成的玻璃窗仍旧紧闭着,只是有的玻璃已经破碎。当年东方和松涛来时,总在窗上“笃!笃!笃!”敲三下,夏强就来开门……可是一晃已是五十年前了,真是光阴似水呀!

    如今,这弄堂里可能全换了新住户。当年五号里邵师母的侄女小曾和侄女婿小沙,50年代就支援内地走了,将房转让给了别人。夏强家的房子,母亲病故后本来小妹住着,但小妹不愿再住着伤心,又因离她教书的学校太远,同人家调了房子。这栋当年不算太差的房子,如今旧得有股破落户的气息了。

    有人从里边开了五号的门走出来了,是一个胖胖的穿太空棉上衣的中年妇女。从开着的大门里望进去,房屋早显衰颓。楼下和二楼、三楼都丁丁挂挂晒着被单、衣裤,万国旗似的。夏强说:“不必进去看了!”他的心也酸楚,想起许多过去的人和事,欢乐和悲伤的,痛苦和哀怨的,远的和近的,别人和自己的……他看到二哥仍在擦泪,丹丹的脸上浮出回忆和凭吊的表情。小妹的脸上有凄楚,她是想起了松涛吗?她是在这里认识松涛的!

    后来离开故居,大家回到小妹家。她住的是一套二的那种工房,小小装修过,主要是铺了地板。在三楼,二哥爬起来很费力。小妹只有一张大床,让给二哥和夏强睡,她和丹丹打了地铺。窗台上放着几盆仙人球和仙人掌。有的仙人掌上嫁接了蟹爪莲。小妹说:“这些东西不浇水也不易干死,养着省力。我爱花,但怕侍候花,我喜欢这种条件很坏也能活着开花的植物。”房子虽挤,但大家乐于挤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夏强悄悄预先打过招呼,叫二哥别追问小妹夏盛的遭遇。虽然仍叫她“小妹”,实际小妹已是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粲然笑着的少女,当年那个朴素的一头漆黑短发体态健美的小妹在哪里?在哪里呢?现在的小妹人干瘦,脸上的线条和轮廓变得更坚强、老练,头发已经白得比丹丹还多,那是坎坷生活的赐予。看到她住处的布置和摆设,似可看出她独身生活的寂寞、简单和凄凉,仿佛她少女时的美丽遐想整个都已随风而去。隔夜,二哥拿了一厚沓美钞亲切地给她。但她目光冷峻,激动地推开了二哥的手,像一座要爆发的火山,说:“钱我并不缺!以前小阿哥要给我钱我也不收的。你可能看到我这里很狭小简陋吧?其实是我喜欢朴素!我一个人住还是宽敞舒适的。我不愿为生活所累!”夏强和丹丹知道小妹说的全是实话。

    松涛失踪,小妹与松涛诀别后,两人就像树上落下的两片叶子,都随风而落,遭遇崎岖。如果松涛不死,同小妹结为伴侣,那她后来会怎样呢?谁知道,谁能说!什么事都不能用“如果”来假设,生活中常有许多遭遇就像汽车快速飞驶在高速公路上,“乒”的也许撞到了前面的车子,那就惨遭横祸;“嗤”的也许车子平安到达了目的地,就顺利而且安然。但那种刹那间的差错造成的碰撞,有必然也许仅仅是偶然,谁又能预卜呢?小妹就潇洒地说:“生活就是如此。如你不愿正视生活,那你只能在痛苦和郁悒中打发岁月!在生命的历程中,使人满足的往往并不是你蓄意追求的。当然人很难忘尽前尘旧事,但要继续生活,人必须从那种哀伤和坎坷里退出来!”

    晚饭时,集中是谈母亲。母亲是“文革”中才去世的。那是1973年。当时,东方已经成了“叛徒”,他本是市物资局的党组书记兼局长,这时却天天批斗被关押着。外调的人常常来逼母亲写材料,母亲总是刻板地回答:“当年,他不是叛徒!他是个好党员,他不怕死!”外调的人拍桌子:“你的身份我们清楚!你大儿子是国民党的空军!你二儿子和二媳妇逃台了!你三儿子是走资派!你三媳妇是从香港回来的,有海外关系!你小女儿是右派!你这一家都不是好人,你还帮叛徒说话!”

    母亲感到无限委屈和刺激。当夏澄教授被杀害在汪伪特工总部76号时,她伤心但没有这种委屈;当大儿子夏中驾机与日寇作战失踪时,她伤心也没有这种委屈;当二儿子夏国夫妇不听她劝告离她而去时,她没有这种委屈;但当小妹夏盛被无端打成右派时,她不仅伤心而且非常委屈了!现在,她真是十二万分委屈地哭了!哭得怎么也止不住,最后竟“哇”的吐了一口鲜血。小妹自从成为右派后,经过摘帽,放在一家女子中学教英语,现在又被横扫进了牛鬼蛇神的队伍,每天劳役以后回家,相依为命的母女二人就常抱在一起痛哭。社会主义的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对的怎么都变成错的了呢?好人怎么都忽然成为坏人了呢?……这种苦什么时候才有个结束呢?她不理解到极点。新中国成立之初,政务院奖给她的一张用大镜框配着的奖状,嘉奖她新中国成立前为党保存了文件和房产契约,也被红卫兵来将镜框砸烂将奖状撕毁了。她是个爱国的有正义感的母亲,是个要强的爱面子的母亲,又是个有知识明事理的母亲,但她无法长期忍受,她整天郁悒从不表露一丝笑容。然后,并发肝癌去世了!她服了止疼的麻醉药,临死,仍是昏迷状态,未留下一句话。但小妹说:“妈妈就是清醒着,也是无话可说的。那场‘文革’中是非黑白都颠倒了,怎么说又说什么呢?”

    那场早被否定的“文化大革命”,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未经历过的人也许你再说给他听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二哥就属于这种“不明白”的人,大家也不要求他明白。反正他觉得那很奇怪,很可怕,也很坏。对他当然是不能苛求的,但他竟也会说:“如果你们二嫂和我没有走,恐怕也会被整死的吧?”又是“如果”!

    谁也没有回答他,因为丹丹在“文革”中灵魂触动得不凶,也没住牛棚,而人家认为她是会被整得死去活来的。

    谈“文革”引起夏强、丹丹和小妹许多不堪回首的辛酸回忆,也引起二哥夏国不少回忆。二哥说:“那时我们还在台湾,看到过大陆红卫兵揪斗人等的电视,报纸上天天都有关于大陆‘文革’的报道,骇人听闻,我们都为你们担心!”

    夏强说:“我写过一本‘文革’回忆录,也写过些‘文革’的伤痕小说。不过现在似乎对‘文革’的事也淡忘了!究竟它是过去的事了,天天记着也没必要。”

    二哥说:“‘文革’这么乱来,你们能真的淡忘而不计较了吗?”

    丹丹说:“我们不过是些小人物,当时连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贺龙、陈毅等这样的老革命、大人物都有不幸遭遇甚或被整死,想想他们,我们的挨整似乎可以阿Q了!”

    夏强说:“而且,‘文革’的事作了结论,拨乱反正,否定了它,‘四人帮’判刑了!林彪等早死了!不向前看,也没有意思了!”

    小妹一直不说话。这时插言:“世上眼泪干得最快!英国哲学家培根有句名言:‘改善眼前可矣,不必嘲讽过去。’我也常这么想这么做。但想起如果不是‘文革’妈妈不会死,心中总是难过的。”

    谈起妈妈,就牵到了小妹。夏强和丹丹怕触动小妹的愁绪,叫二哥别追问小妹的遭遇,小妹却自己向二哥谈了自己:“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你不知道吧?右派就是反动派!革命和反革命仅一字之差,但我不承认,因为那不符合事实!”

    二哥皱眉:“你当然不是什么反动派!那时候,你好进步哇!”

    小妹笑笑:“当时我们的进步是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特征!那是火红的年代!”

    二哥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他确实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大声气愤地说:“不像话!说你是什么右派!太不像话了!”说着,流下泪来了。

    夏强叹口气说:“确实是成问题的。邓小平‘文革’中下放江西时就说过,对反右派运动一定要重新有个交代。伤害那么多人,并且开了建国以后历次政治运动越搞越右、伤害人越来越多的先例,不是小问题了。一个国家要搞建设,就要调动多方面积极性,团结的人越多越好。给自己树立那么多敌人,谁提不同意见就打成‘反革命’,把精力分散了,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还能干成什么事?我对这个运动也要负责任。将来有一天要解决,我首先作自我批评。所以后来他主持工作后,给错划的右派全部改正了!只是二十几年那么多好同志的青春、幸福都完了!改正比不改正好,但改正也当然是补救不起来的!”

    丹丹似解释又似慰藉小妹,对着二哥说:“反右前,小妹在劳动局,工作挺出色。劳动局有个干部名叫巩森,拼命追求她,但小妹心中还思念松涛而且发现这人不好,拒绝了。反右开始前,大鸣大放,小妹对局里工作提了些意见,巩森品质恶劣写大字报揭发小妹,无中生有说小妹向他说过反党的话。当时,凡大字报上揭发了的事,你就是不承认也得包下来。后来就是根据巩森的揭发将小妹定为右派!”

    二哥没有说话,但突然伸手轻轻抚摸着坐在身旁的小妹白了的头发。夏强未见小妹流泪,却见丹丹睫毛湿了。夏强排解地说:“‘文革’后,小妹改正了,党籍也恢复了!现在,运动早不搞了,民主与法治也加强了!改革开放,一切都变了!这许多年,是我们过得舒心的日子。国家和社会的变化,人民生活的改善,二哥你都看到了!”

    二哥点头,但说:“可是,小妹到今天依然独身,她这样优秀的人被葬送了,真太可惜!”

    小妹说话了:“不但是我,许许多多人都有过各种不同的坎坷,但我想,求仁得仁,我不后悔。父亲在日说过:‘只要中国强盛,我自己怎么都行!’现在国家稳定,人民安居乐业,国际地位高了,香港回归了!东南亚经济危机那么严重,中国却屹立着继续向前发展。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新中国!我是个有信仰的人,虽受了大的冤屈和苦难,就是做了块铺路石,也想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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