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羌县城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满了人,部队招待所也挤满了上级派来的工作组,仅反间谍机构的人员就有三百余人。钱卫红根本没有地方可住,即使栖身街头也不可能。但天堂湾边防连的军人总是有办法的,他想起病房的屋顶是空的,当天晚上就爬上去,裹着凌五斗病房里的被子,屋顶为床,天地为帐,在上面美美地睡了一觉。
钱卫红在医院屋顶成功地栖身了三天。他每晚都睡得很好。他在这里没别的事可做,每天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以连队的名义告诫凌五斗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乱说话,最好不说话。
他到医院的当天就发现凌五斗的身体的确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说他有病,就是突发性健忘症和“实话病”,前者对连队不会有多大麻烦,后者的危害就大了。所以,他到达医院的当天下午,就跟凌五斗郑重地谈了一次话。
“凌五斗同志,你知道我是二排长,是连党支部的支部委员。”
“我知道。”
“你现在也是排长,但不是支部委员。”
“我只是代理排长。更准确地说,我还是战士。”
“你知道就好。”
“根据组织的安排,我现在代表连队党支部跟你慎重地谈一次话。”
“排长,你说。”
“我知道,你现在是个实话实说的人,作为党员,诚实是一种美好的品德。”
“这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
“也许吧。但我们是军人,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
“是,我知道。”
“我有几个要求,你能答应我吗?”
凌五斗看着钱卫红,认真地说:“你代表党支部,我当然要答应。”
“究竟能不能,果断地回答。”
“能!”
“那好,你在住院期间,凡涉及到连队的事情——包括你,因为你是连队的一员,你都可以不回答吗?”
“不能。”
“可你刚才说了你能。”
“我说了吗?”
“说了,我刚问你,你说你能。”
“那别人问我我怎么说?”
“你就说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不晓得,按这‘四不’来做就行了。”
“好的,我坚决按照组织的要求来做。”他说完,就剧烈地干咳起来。
两天后,有关凌五斗身体检查的所有报告都出来了。最后发现他的身体除了泌尿系统的包皮稍长外,呼吸系统、消化系统、血液循环系统、运动系统、生殖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包括胆囊膀胱、心肝脾肺、胰肾胃肠的功能不但全都正常,而且是正常得有些超常。正是这超常的功能,使他能够在高海拔地区轻松地工作和生活。他皮肤变蓝和喉咙口发痒的原因却没有查出来。有专家便推断说,如果凌五斗的身体是一架适宜在高原运转的超精密仪器,那么他不标准的包皮就可能是他的致命弱点。于是,这位专家在征求了其他几位专家的意见后,决定给他做包皮切除手术。
凌五斗觉得自己的包皮并不碍事,虽然袁小莲没有在意过它,但德吉梅朵赞美过它,说他柔软时像花朵,坚硬时像藏刀。但对于这项手术,他并没有反对。
就在他准备做手术时,钱卫红出事了。
那天晚上,钱卫红正在屋顶做一个春梦,不幸被群众发现。
发现他的是一名中年偏老的维吾尔族革命群众,他一直在陆军第十九医院门外守着,想一睹蓝色外星战士在医院里面究竟干什么,于是就在那晚月白风低时爬上了医院围墙外面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他在树上看到凌五斗不时站起来,在房子里转几圈,又在床上坐下;然后又站起来,转几圈,再坐下;反复如此,像关在笼子里的雪豺。“看来,外星球的自由玩意儿嘛,还不习惯我们地球上的生活嘞。”他正心生怜悯,忽然看见就在外星战士居住的屋子的屋顶上趴着一个人。他一下警觉起来,马上想到:“这一定是来刺杀外星战士的特务!”他脑子这么想着,身子已从树上“哧”地溜到了树下,然后飞快地朝县革委会跑去。
得到这个革命群众的举报,县革委会高度重视。因为传闻外国特务很是厉害,县公安局、人武部、驻军部队马上组成联合指挥部,迅速行动起来,十分钟不到,陆军第十九医院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随着各路人马陆续赶来,不到半个小时,就是苍蝇也休想从这座医院飞出去了。
医院也行动起来,医生和护士都拿起了武器,把医院里面每个角落都搜索了好几遍。然后,他们围到了住院楼周围。
112
这一切,钱卫红都毫无知觉。他已喜欢在陆军医院的屋顶上睡觉。医院被子上的药味儿和他闻到过的尚海燕身上的味道很像。这种味道,再加上尚海燕的眼风、嘴唇、没有忌惮的笑,绿军装里丰满的身体,总让他想入非非。躺在屋顶,他先对着南疆群星闪烁的碧蓝夜空,对着半轮月亮,对着他肉眼看不到的混在星星间穿行的间谍飞机和间谍卫星,先自己解决了一番。从没有过的快感和酣畅让他沉醉。他把帽子戴好,满意地沉沉睡去。好像是为了抚慰他现实中的孤独,他手淫时想象过的情景在梦里像放电影似的,又如实放映起来,他和尚海燕在梦里又做了一番好事。
他想一直沉浸在那个春梦里。但突然被人死死摁住了,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已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他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我的思想太不健康,我在梦里所做的一切他们肯定都知道了,我的前途玩儿完了!”但他还是辩解了一句,“我只是做梦了,我管不住自己的梦。”他虽然在辩解,但心里已经知道这样的辩解是苍白的,绝望使他欲哭无泪。接着,他感觉到顶着自己的是两把五四式手枪,他想看看这些人,但因为有好几道强烈的手电光照射着他,他睁不开眼睛。
一个人说:“妈的,我们知道你是在做梦。但现在,你该醒了。好啊,还冒充我中国人民解放军,你看你那个样子,简直是对我军的侮辱!”
“我就是解放军,我是……”
“闭嘴!”说话的人把手电对准了他的裤裆,“他妈的,真恶心啊,你们看敌特分子就是堕落,刚才还‘打飞机’呢,你他妈的快把裤子扣上吧。”
钱卫红一听,感觉裤裆里又粘又湿,顿觉狼狈不堪,不由自主地跟大家鞠了一躬,“我犯作风问题了,我认罪,我认罪!”
“你他妈的不要装糊涂了,你的问题是作风问题能掩盖过去的?老实点,跟我们走!”
他被押下了楼。
因为当时病房里的病员在发现‘敌特’之后都被转移了。凌五斗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转移走后才想起钱排长还在屋顶。有人就跟他开玩笑说,你们排长如果在屋顶,可能早就被特务干掉了。这让他更担心了,但他也没有办法,只有在心里祈祷排长平安无事。
为防节外生枝,“敌特”抓住后,有关方面并未伸张,钱卫红被迅速押进了陆军医院放置药品的地下仓库里。这里已布置成了审判室,甚至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黑色大字都已写好贴在了墙上。由驻军保卫部门和地方国安、公安部门组成的联合审判组的成员已端坐在八个大字下面。四周站了八名荷枪实弹的军人。钱卫红被死死地捆绑着,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
坐在最中间的一名军人担任主审,他的语气冰冷、威严——
“你,会说中国话吗?”
“我是中国人,当然会说。”
“姓名。”
“钱卫红,金钱的钱,保卫的卫,红色江山的红。”
“认识我背后这八个字吗?”
“认识。”
“读。”
“坦白从宽,抗……抗拒从严。”
“那就老实交代!”
“我……我是……”他本来想说自己是天堂湾边防连的排长,但想起自己刚才在屋顶上犯的“作风问题”,就羞于说自己是个军人了。
“继续。”
“我今年29岁了,我还没有对象,我从没有谈过对象,我……我对医院的一个女护士有……有不好的想法。在楼上睡觉的时候,我就自己一边想着她……一边自己那个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原因,我睡着后,又梦见她了,我跟她又那个……那个了,虽然我管不住自己的梦,但我做那样的事,无论怎样,都太下作,我……我犯了非常严重的作风问题,我认错,我认罪,我请求上级从严处分我。”
“胡编乱造,胡说八道!你不要想糊弄我们!”
“我说的都是实话。”
“再把我背后的八个字读一遍。”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就是钱卫红,我只有这个名字。”
“代号。”
“没有。”
“你是今天晚上空投到陆军第十九医院住院楼楼顶上的吗?”
“空投?不,我是差不多一周前坐班车来的。”
“从哪里来?”
“库尔勒。”
“你在库尔勒潜伏多久了?”
“我在库尔勒长大的,我家就在那里。”
“那你是多久和对方联系勾结上的?”
“对方?哪个对方?”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哪个对方,你自己应该清楚!”
“您是说他们给我介绍的那个对象吗?”
“看来对象是你们的暗语吧。”
“我们那里都把要介绍给自己的女孩子的叫对象。我这次回家去就是要解决对象问题的。她姓苟,叫苟如莲,是别人介绍的,我们彼此的印象还可以,但我们刚认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交往,我接到电报后,就赶过来了,我们没有做任何那个……那个方面的事情,这是实话!”
“这么说来,那个苟如莲就是你们的负责人了?那个方面的事是哪个方面的事?你们准备怎么做?有何计划?”
“苟如莲是媒人准备介绍给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是库尔勒市红旗火电厂的会计。那个方面的事就是作风问题,具体怎么做,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真做过,我也说不清楚,我想,可能跟梦里的差不多吧。这样的事我没法计划。”
“媒人是谁?”
“大家都叫她‘喜鹊嘴’,是库尔勒很有名的媒人,经她撮合成家的有几十对了,她的真名实姓早就没人叫了。我和苟如莲都叫她喜鹊嘴阿姨。”
“几十对?看来你们这个组织很庞大啊,那么,苟如莲和喜鹊嘴谁是领头的呢?”
“那些人都是苟如莲撮合的。”
“那她就是头了。把你们组织的人员名单说出来。”
“我们组织?什么组织?”
“不要装糊涂了!”
“党组织?”
“说吧。”
“支部书记傅献君、副书记陈向东、委员有我、陈德全、李功勋、姚和平、伍成章。”
“不是有几十对嘛,除了你们这些头头,其他人也说出来。”
“我就知道二叔二婶、表姐表姐夫、我父亲单位的杨叔叔和李阿姨是喜鹊嘴阿姨撮合成的,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是委员吗?只知道这几个人?你说你骗谁?”
“我真的就只知道这几个人。”
“看来你要装糊涂是吧?我告诉你,你这些花招也太小儿科了。”
“我说的的确是真话,当然,我的思想也有些不健康,我想我已29岁了,我回去探家一次不容易,这次一定要把婚姻大事解决了,所以我曾想先那个……也就是想办法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作为一个革命军人,这样想就表明我的思想是极不健康的。”
“哈哈,你还革命军人呢,你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多久,不过,你是越装越像了。你还是老实地、尽快地交代,你这次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你的上司是谁?你们的行动计划是什么?你的同伙有哪些?”
“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来看护我们连一个生病的代理排长,我的上司应该就是连长陈向东、指导员傅献君吧。行动计划不知道。同伙?我梦里只有那个女护士。我就做了一个做那个事的梦,真的。”
“我没有说你做梦的事。”
“可我除了思想里和梦里面出了问题,我没有做错别的事。”他看了看审判他的人的年龄,说,“首长,你们是不是……可能……真的搞错了……”
“我不是你的首长,我们不会搞错。”
“那你们至少该先问问我究竟是谁吧?”
“我们知道你是谁。”
“那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那你们就该问清楚啊!”
“你他妈的还是先问问你自己吧!”主审官之前强忍着对“敌特”的鄙薄之情,硬撑着一副高素质的、文明的面孔,现在知道他不过是个里通外国的家伙,就把这副面孔扔到了一边,说话也不像先前那么文明了。
钱卫红脑子已清醒了不少。他想,自己不过在梦里和女护士那个了一番。他追忆了一遍梦境,觉得他并没有对她使用什么不当的手段,对方是主动向他抛媚眼的,是属于两情相悦的。他也想通了,这样的事,无非是说他思想堕落,道德品质低下,大不了给他个处分,再大不了不让他在部队待下去。他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他觉得一个首长对下属口出粗言是不对的,就抗议道:“同志,您不能骂人。”
“我骂人了吗?”
“您说‘他妈的’了。”
“哦,是吗?你背叛祖国、背叛人民、为美帝国主义服务,你就是条走狗,我骂你怎么啦?”主审官对钱卫红的抗议有些恼怒,他冷酷地强调说,“对于我们的敌人,我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
钱卫红一听,脸都白了,赶紧辩解:“首长,按您这么说,我的罪行可就大了。你们真的可能是搞错了。我叫钱卫红,我父母是兵团战士,是跟着王震同志进疆的。我19岁入伍,24岁提干,一直在天堂湾边防连工作,现在是该连二排排长。”
“什么?”台上的人几乎一齐问道。
主审官朝左右看了一眼,示意他们在“敌特”面前不要慌乱。然后说:“你似乎对我们的情况非常熟悉,其实不然。因为你是冲着凌五斗来的,所以你自然有天堂湾边防连的情报。老实告诉我们吧,你是不是被派来侦查你们美国之音报道的所谓外星战士的?”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否定,但你早晚会说的。我们知道,你们这次空降了一个特务小组下来,他们肯定会跟你联系的,不然,你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从库尔勒赶过来。我再问你一次,他们现在藏身在哪里?他们怎么跟你联系?你这次来执行的究竟是什么任务?是谁给的你军装?你是怎么潜入我陆军医院的?”
“首长,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要叫我首长!”
“同志……”
“我们也不是同志!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的确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连队给我的任务就是来照顾凌五斗……”
“好!暂停,你先回答我,‘联队’是你们这次行动的代号?‘照顾’是什么意思?是刺杀他,还是劫持他?”
“连队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他是我们部队的编制单位,师团营连排嘛,照顾就是凌五斗皮肤因不明病因变了色,到陆军医院住院,连队让我来照看他。这个,首长……您比我清楚。”
“你不要狡辩!你知道,我们对你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你继续说吧!”
“至于军装,我已经穿了九年了,自然是我们部队给我发的,我有证件,到陆军医院登记后就可以进来。”
“你已穿了九年军装了?你是不是还给自己建了一份履历?至于证件,我相信你有,还相信你的证件比我们的证件看上去更像真的。”
“你们连这都不相信,我该怎么办?这样吧,我找个证人。”
“谁?”
“凌五斗,他就在医院里,你们可以叫他来证实一下就可以了。”
主审官冷笑了一声。“除了老实交代,你没有别的办法。凌五斗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你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凌五斗究竟是哪一个,我们不是傻子,我奉劝你不要做梦。”
“首长,您这么一说,我还怎么能证明自己呢?这样吧,你们可以跟天堂湾边防连或者我们团联系一下,就可以证实我的确是我了。”
“你没有权利提任何要求!”主审官说完这些,似乎也累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右,算是征求了意见——这次审讯就先到此为止吧。然后对钱卫红说:“我们共产党人都是人道主义者,我们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你好好想一想,然后老实交代。不然,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你的美国主子曾经修建过中美合作所,用很多方式折磨过我们的革命前辈,你最好不要让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说完,就带着自己那帮人,离开了。哨兵也齐步走出,然后“哐”地关上了铁门。
等他们走后,钱卫红在有着浓郁医药器材味道的寒凉空气里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按天、然后按小时、最后按分钟给梳理了几遍,以确定究竟在何时何地做了对不起党、国家、人民和军队的事情;然后,他又把时间一段一段地前延,检讨自己。他把自己做的坏事都清理了一遍,他觉得没有哪件事够得上对他做如此庄重严肃的审判。最后,他觉得还是自己最近的思想道德出了问题,作为一名穿着绿军装的革命军人,为了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就想着要把革命女青年这颗生米煮成熟饭;而见了医院的革命女军人,又对她进行性幻想,并把她当作手淫的对象,自己的思想的确太污脏了,这无疑影响了军人的形象、影响了革命军人的纯洁性,从而给军队抹了黑,进而给党抹了黑,给国家抹了黑,给社会主义制度抹了黑、给人类的解放事业抹了黑,给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抹了黑。他想起他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叫吴新国的青年工人,因为偷看一个叫吴艳玲的女工人洗澡,被人捉住,判了“反革命偷窥青春罪”,获刑15年。他想自己的行为应该比吴新国严重,“反革命意淫革命女军人犯……”他绝望地对自己进行了判决!这么一想,自己都害怕了,觉得地下室更冷了,浑身不由得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
113
很多问题让凌五斗这些天来有些懵。他总在干咳。这无疑令人生厌。当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医院政治处保卫股的人突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病房,叫他不要吭气,赶紧跟他们转移。
整个医院——即使是急救室——在接到发现敌特的通知后,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黑黢黢的楼房,枝桠纷乱的树,傍墙而行的、无声的人……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紧张、神秘和诡异。
凌五斗跟着很多穿着裤衩、睡裤的医护人员和患者撤离了住院楼,躲进了“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时挖的防空洞里。
防空洞比钱卫红待的地下室更为寒冷,似乎大地表面上一个长冬的寒意都被驱赶到了那里。里面没有灯光,只能听到大家紧张的呼吸,不久,就听到了人们因寒冷不停吸气,不停磕碰牙齿的声音——一种奇怪的合响。这种合响把防空洞里的温度降得更低了。
有人低声问:“出……出了……啥……啥事?”
“谁……谁毬……毬晓得!”
“说是发现美国特务了。”
“难怪啊,都是那个蓝皮肤战士给招来的。”
“这里面怎么这么冷啊?哎,刚才要是把……把被子披……披上就……就好了……”
“坚持一会吧,这……这样的行动……很快……很快就……就会……结束。”
不时有危重病号发出经过压抑的、哆嗦的呻吟声。
凌五斗不知道身边都是谁。不过,在这种陌生而黑暗的环境里,他感到很自在。他觉得,在黑暗中,他和大家是一样的了,没有人再惊讶地瞪着他的脸。但他总在干咳。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时刻——在这不需要任何声音的、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的声音可能会暴露大家的目标,让人感到极不安全。所以他感到很多人都在用极其厌恶的眼光穿过黑暗,从四面八方盯着他。有人提出抗议,问他能不能忍着一点;听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最后就说,“嗨,那是谁?你的嘴怎么就闭不住?是不是故意这样做,要告诉敌特,我们藏在这里啊?”
“对……对不起……”凌五斗满含歉意地说。他说完,就憋着,使劲让自己不咳出来。
看不到凌五斗的脸憋成了什么颜色,但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憋成了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他就那样憋着,有六七分钟一声未咳,但最后还是没有憋住,终于“嘭”地爆掉。病人低声的呻吟戛然而止,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每个人都恨不得在那个时刻隐身。空气变得异常紧张,好像恐怖的敌特已经被凌五斗引到了他们面前,就要掳走他们。
似乎控制不住,似乎只有这样说才能救他的命,凌五斗觉得说话总比不停地干咳好一点,至少声音没有那么尖利。他不由自主地说起来:“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咳嗽的我叫凌五斗我就是那个皮肤变蓝的凌五斗我1946年生的我当兵前就已和袁小莲结婚我的老婆现在住在乐坝我们同过房但我们并没有做我和德吉梅朵在单兵帐篷里做过的事情因为她喜欢的不是我是柳文东老师袁小莲的孩子已经两岁长得很可爱连长杀死了黑白猴子但它们很好它们变成了天使长着翅膀这些他们都不让我说……”
有人“噗哧”笑了;有人说,这人吓疯颠了,说疯话了;有人问这是谁啊?还敢冒充凌五斗;有人说这家伙是不是想结婚想疯了,在说梦话啊……大家七嘴八舌的,空气一时活跃起来。但有人马上提醒,说这是非常时刻,让大家千万少说话。里面又只剩下了因寒冷而哆嗦的磕碰牙齿的声音了。
说完那些话,凌五斗不咳了。他觉得嗓子很舒服。他安静下来,和大家一起哆嗦。
凌五斗这才知道,自己只要实话实说,嗓子就不会发痒。
这时,有人向他靠过来,挨着他坐下了。
他闻到了女兵的味道:一种由“中华牌”牙膏、“灯塔牌”肥皂、“万紫千红牌”擦脸油组成的干净、好闻的味儿。然后,一股热烘烘气息喷到了他右侧的耳根上,她听见来人对他悄声说:“我是尚海燕。”她的气息使他酥痒,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颤抖起来。尚海燕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像冰一样凉。她接着说,“我冷,抱住我!”她的嘴唇触到了他的耳垂,使他的耳朵“哄”地燃烧起来。他想把身体挪开一点,但她随之依附过来。他没有抱她。她把他的腰抱住了。凌五斗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个时刻蓝得透明,蓝得像天空一样高,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她的头顶着他的下巴。他头发的气息飘进他的鼻孔,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两行泪水不知多久从眼睛里滑落下来了。他觉得防空洞里温暖了许多。
慢慢的,他俩不再哆嗦了。
她再次把嘴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喜欢你,蓝色的你。”
他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你不冷了吧?”
“暖和着呢。”
“袁小莲很漂亮吗?”
“是的。”
“德吉梅朵是谁?”
“和我在藏北草原一起放过马的女孩。”
“你喜欢她吗?”
“喜欢。”
“我竟然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凌五斗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打了个激灵。
“说话呀!”
“我只喜欢德吉梅朵。”
“可我只喜欢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钱卫红排长。他像突然因为什么事被从梦里惊醒的人一样,他压低声音喊了声:“钱排长?”
有人马上制止他。“谁?你他妈的闭嘴!”
但凌五斗着急,他喊叫起来:“钱排长,你在哪?钱排长,钱卫红——”
回答他的只有呵斥声。
“完了,我忘了通知钱排长转移了,他还在住院楼的楼顶上睡觉呢!”
他说完,挣脱尚海燕,站起来,摸索着朝防空洞口走去。尚海燕没能拉住他。
在防空洞口,有人拦住了他:“同志,现在情况还没解除,还不准出去。”
“我们排长还在住院部楼顶睡觉呢,我得去把他叫下来。”
“有人在楼顶睡觉?”那人警惕地问道。
“是。”
“那好,你跟我们走一趟。”
医院外面的气氛很紧张,到处都潜伏着全副武装的军人。
那个军人跟一个人报告了,说屋顶还有人没有转移。那人听说,又跑步向他的上级报告去了。一会儿,那人返回,不问青红皂白,让两个战士把凌五斗抓了起来。
凌五斗被两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带到了临时审讯室。
对钱卫红的再次审讯刚刚开始。这次的确添置了一些家伙:老虎凳、竹签子、铁链子、辣椒水、皮鞭、煤炉和煤炉里烧得通红的烙铁……他如果胆敢不交代,就要让他尝尝这些刑具的滋味了。
钱卫红的脸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像当时东北旺人民公社造纸厂生产的、一毛五一卷的卫生纸;而审判席上的人因为煤炉就放在他们案前,炉火和白炽灯散发的光映照在他们脸上,就像五毛钱一卷的“金鱼牌”卫生纸那样,呈富丽的粉红色。钱卫红嘴里一直在说,“我冤枉,我冤枉啊……”这些言辞之间,不时夹杂着一句咒骂人的话,仔细听了,是对着凌五斗的。主审官厉声呵斥道:“闭嘴!你再敢咒骂我们的革命战士,就用烙铁掌你的嘴!”
就在这个时候,凌五斗被押了进来。
押解的战士大声报告道:“报告首长,这个家伙也知道楼顶上的事,所以保卫股长让我们把他押来了!”
审判席上有人说:“这不是蓝人凌五斗同志吗?”大家面面相觑,颇是惊讶。
主审官对那战士说:“好,先把他押过来吧。”
钱卫红抬起头来,见是凌五斗,忍不住大骂:“凌五斗,我操你妈,你把老子可是害惨了!”骂完,忍不住“嗷”地嚎啕大哭起来。
“排长,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被弄成这个样子了?”凌五斗惊讶地问道。
主审官对钱卫红吼叫道:“好了,你不要嚎了!”
钱卫红的声音低了下去。
主审官让凌五斗在钱卫红旁边坐下,问道:“凌五斗同志,怎么回事?你认识他?”
“他是我们连二排长。”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姓钱,叫钱卫红?”
“他在这里来干什么?”
“连里让他来照顾我,他本来在库尔勒休探亲假的,被连队提前叫过来了。他说他正要跟一个女青年谈恋爱,也因为来照顾我告吹了。在我们天堂湾边防连,排长是除连长之外没有结婚的年龄最大的干部,所以连里希望他这次探家解决这个问题……”
凌五斗还想说下去,主审官打断了他。“那他怎么会睡到房顶上去?”
“没地方住,所以就想到了住在住院部的楼顶上。”
“你说的可是实话?”
“绝对是实话。因为我如果不说实话,嗓子就会发痒,我就会不停干咳。你们看,我现在没有干咳,所以我说的都是实话。”
主审官说:“那好,凌五斗同志,你在你刚才的证词上签字。”
凌五斗签了字。审判席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给钱卫红把绑松了吧。”主审官说。
钱卫红更加委屈,又想嚎啕,但他忍住了。
主审官严肃地说:“钱卫红同志,你虽然不是敌特,但脑子里全是淫思邪想,身为军人,思想极不健康,下去之后,你要把自己的脑子好好洗一洗,并向你所在部队做出深刻检讨。同时,不准你以后再睡屋顶,以免引起误会,制造不必要的紧张气氛!”
钱卫红想站起来,但因为身体僵硬、麻木,没有站住,摔倒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应了一声:“是。”
主审官接着指示说:“时值非常时期,这次虽是虚惊一场,但各单位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他又接着用温和的口气吩咐凌五斗,“把你们排长扶走吧,他受了点委屈,好好照顾照顾他。”
114
医院的紧张空气顿时消散,秩序很快就恢复了。
凌五斗给钱卫红松了绑,把他扶到自己的病房,一边给他披上被子,把他慢慢捂热,一边抱歉地说:“排长,真是对不起你,为了我,让你受了这样的罪。”
“你他妈的说得轻巧!老子的魂都被吓得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凌五斗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其实呢,有时候受委屈也很正常。在我老家乐坝,我们大队杨书记还被冤枉过呢。他当时有钱啊,在县上去开会的时候,就买了一个‘红灯’牌收音机回来,你说,每家每户都有广播,新闻和最高指示都能听到,有什么必要卖那个玩意儿呢?但他偏偏要买那么个东西回来显摆。我们乐坝的人没有见过那东西,杨书记把那东西买回来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所以听到他家一有空闲的时候,就有人用和我们当地人不一样的声调说话,有时还又说又唱的,就觉得他家有情况,便跟上头告了黑状。那时也没人管你是不是大队书记了,公社来的一帮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把他抓走了,最后,跟你一样,也说他是特务,在跟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无线电联络,把他家抄了,可以说掘地三尺;他那台还没有听几次的收音机也被拆掉了,看里面有没有特殊装置;有人怀疑他牙齿里安有微型发报机,把他的大牙全敲了下来,害得他的腮帮子都塌下去了,吃饭都费劲,一遇到天阴下雨牙床就疼,你说惨不惨?最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经过全面审查,觉得他还是个可靠的同志,让他继续当大队书记,并且一直当到了现在。但他从那以后,就听不得收音机这三个字,一听见就哆嗦。”
钱卫红什么也没有说,但听了凌五斗的话,得到了安慰,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排长,你先在我的病床上睡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早着呢。”
“不不,不睡不睡!”因为害怕女人跑到他的睡梦中去,他一听让他睡觉就紧张。
凌五斗发现,羞愧使他更加自卑了,自卑使他的整个身子都往下垮着。
“那你就坐一会儿,想听我说点什么吗?”
钱卫红摇了摇头。
“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我陪你坐。”
他们就这样坐到了天亮。
接下来的问题是,聚集在县城的人还是不愿散开,钱卫红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住。凌五斗非常着急。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尚海燕过来了。红领章衬得她的脸红艳艳的,一身军装使她看上去朝气蓬勃,活力四射,性感非常。看到她,钱卫红把目光垂得更低,一直看着胸前第二颗纽扣,好像那是一个小宇宙,有无穷的奥秘有待他去发现。凌五斗则想起了昨晚在防空洞里的情形,他的脸烫得像要燃烧起来,头也自然地垂下去了。但尚海燕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说:“你们俩怎么跟犯人似的?”然后轻描淡写地对凌五斗说,“怎么啦?外星战士,在做梦啊,还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啊?”
“梦?不,不是梦。你昨天晚上……”
尚海燕把他的嘴巴捂住了。“排长在这里呢,你不要乱说啊。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信口开河,说话嘴无遮拦。这些专家围着你研究了半天,都没有搞清楚你的皮肤为什么变蓝,我现在可是知道答案了。”
凌五斗闻到了她满是药味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和。他把嘴从她柔软的掌心里挣出来,着急地说:“那你快说,他们找到了什么原因?我想尽快出院,回到天堂湾去。”
尚海燕“呵呵”笑了,装作认真的样子说:“连谎都不会撒的傻子就会变成蓝色的。”
钱排长仍盯着自己的纽扣。但他眼睛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尚海燕动人的身影;他的耳朵还是听到了尚海燕性感的声音;他的鼻子还是闻到了尚海燕身上散发出来的医院味和“万紫千红牌”擦脸油的味儿;连他的舌头也似乎触到了尚海燕的皮肤,分泌起唾液来;他腿间的物件勃然而起,热得像根烙铁,身体随之开始发热,竟微微颤抖起来;而他的神思则已在尚海燕的嘴唇、脖颈、乳房、腰肢、臀部、大腿等处驰骋。虽然昨晚遭了那么大的罪,差点受了酷刑,但他对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还是控制不住,好像它们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这些,好在有裹在身上的被子遮掩着,才使他没有太难堪。但他在心里非常痛恨自己,以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凌五斗却在想尚海燕刚才的那句话。他把脑子转了好几圈,问道:“为什么?”
尚海燕“嘻”的笑了,知道这样的问题对凌五斗永远也说不明白,就说:“我在一本医学专著上看到的。”
“那请你把这本医学专著推荐给那些专家看看,这肯定会对他们治疗我的病有帮助。”
尚海燕“咯咯咯”地笑了,笑了好一气儿,直笑得花枝颤动。
凌五斗见她这般高兴,也“呵呵”笑了。
可怜钱排长,他的家伙三开始还能控制住,但一听到尚海燕的笑声,就再也控制不住,“唰”地把裤裆喷湿了,吓得他身体真的发起抖来,窝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想起昨天晚上是如此这般喷射过两回的,不由得暗自惊奇身体制造精液功能之强大。他也由此认识到,身体一旦变成了魔鬼,就不受他本人支配和控制了。
凌五斗见排长有些异样,连忙关心地问他:“排长,您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不用你管不用你管。”他扭过头,用冷漠的口气回绝了他的关心。
“凌五斗同志,我听说了,钱排长是为你才遭了委屈的。”
“我知道。我正在愁排长今晚到哪里去住呢。”
“排长,受委屈的事常有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尚海燕眨巴了几下机灵活泼的眼睛,接着对钱卫红说,“你不要发愁,办法总会有的,我现在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我得先和凌五斗商量商量,所以,排长,请你先回避一下。”
钱卫红听说,摸了摸帽檐——因为秃顶,他除非万不得已,从来不脱军帽的——而他戴着帽子,他的形象会好很多,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裆部,虽然看不出自己泄过,但那家伙依然挺立着,给它自己搭了个凉棚。这让他只能裹着被子往外走。
尚海燕看着他,心想:“也没有这么冷吧。”
“我昨天晚上给排长解身上的绳子时,他的身子就开始发抖,现在还没有停住。你想啊,一个人在楼顶上好好睡着,突然被当作特务抓起来了,又是绑,又是审,谁不害怕?”
“他也真是倒霉啊。”尚海燕说完,看了一眼凌五斗的蓝脸,问道:“你知道要给你做的是什么手术吗?”
凌五斗的脸“唰”地发烫了,没有好意思说。
“看来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你们排长的……包皮长吗?”
凌五斗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这我哪里知道啊。”
“这是医学问题,有什么好害臊的?这样吧,等会他进来了,你问他一下,然后告诉我。我先出去。”
“你要我问这个干什么?”
“你以为我变态啊,我这是在为他的住处着想。你想啊,他的包皮如果长,就可以以做包皮手术的名义住院,这样不就解决掉他吃住的问题了嘛?”
“你真有办法!”凌五斗欣喜地赞叹道,“不过,假如他没有那个问题怎么办?”
“只要有一点就行啊,那点皮做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况军人免费呢。如果他实在没有,你就问一问他有没有别的毛病。”
“他秃顶,不知道可不可以以治疗秃顶的原因住院。”
“割包皮可以住院,秃顶怎么治?你问问他再说吧。”尚海燕说完,就出去了。
钱卫红到了厕所里,那里只有几只苍蝇在乱飞。他把披着的被子往隔挡上一放,然后把粘湿的黄布裤衩脱下来,把自己的裆部擦干净,挂着“空档”,把裤子提上,本想把裤头扔掉,但终究没有舍得,把裤头洗了,晾挂起来。见自己的家伙三还硬挺着,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马都跑了,还这样,真是恬不知耻!现在我让你硬,让你硬!”他恨恨地说完,来到水龙头前,用凉水把它冲洗了一番。它终于老实了。他舒了一口气。知道欲望虽如洪水猛兽,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也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决心把女人视为敌人,视为敝屣,视为邪魔妖魔,发誓从此不正眼去看任何女人。为了控制自己对女人的想象,他在厕所的窗户前,对着东方已升起五尺高的太阳,发下不近女色的誓愿,并发明了一套控制女人进入他意识的方法:那就是一旦有“女人”进入他的思想,他就先用叹气来驱逐,做极端厌恶的表情,然后深吸一口气,一直吸至丹田,然后再慢慢吐纳出来,同时心中反复默念:“女人是邪魔,女人是妖怪,女人是狗屎,女人是破鞋……”因为害怕女人跑到他的睡梦中去,他对睡眠充满了恐惧,决定尽量少睡觉。他从此失眠。总之,他决定永葆处男之身,把自己变成个没有任何歪思邪念,不染一尘的圣徒。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钱卫红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了尚海燕。他赶紧垂下目光,只看自己移动的脚尖。然后开始按刚才的“驱魔法”阻挡她进入自己的思想和意识。尚海燕离他越来越近,他念动“咒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钱排长,背语录啊?这么用功!”尚海燕走到他前面说。
钱卫红仍低着头。“是是是,哦,不不不,不不不……”
“那你赶快回屋里去吧。”她说完,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一股尚海燕的味儿从他身边拂过,进入到他的鼻腔,随即,他的家伙三“噌”地挺立起来。而刚才冷水冲过的凉意还没有消褪呢。他“哇”地大叫一声,裹紧被子,飞快地向凌五斗的房间跑去。
尚海燕还没有走多远,听到叫声,回头看了一眼,说:“这个钱排长,神经兮兮的!”
凌五斗听出是排长的叫声,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刚准备出门看个究竟,钱卫红已一头闯了进来。
“排长,你怎么啦?”
钱卫红没有理他,缩到病床一角,喘息了半天,哆嗦着发乌的嘴唇说:“没……没什么……”说完就开始哽咽,最后竟“呜呜”痛哭起来。
凌五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干坐着,看着他哭。
伤心使他的家伙三慢慢痿软了下去,终于安静得像一只萎缩的蚕,他的情绪缓和下来了,擦干眼泪,扶了扶帽子,警惕地问凌五斗:“你们刚才把我赶出去,说我什么了?”
“没有说什么,尚护士让我问你一下,你那个东西的包皮长不长?”
“那个东西是哪个东西?”
“就是尿尿的玩意儿。”
钱卫红一听就急了,“妈的,凌五斗,你什么意思!”
“排长,你不要急。我明天要做包皮手术,尚护士由此想到了一个主意,说如果你也做这个手术,就可以住院,就解决了你的吃住问题。”
钱卫红听他这么说,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妈的,你这次是把老子害惨了。为了你,我老子差点成了特务、叛国贼,现在还要我的家伙三挨一刀。”
“如果包皮长才可以做这个手术的。尚护士说,做这个手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钱卫红想了想。“我的那个……有包皮,但不长。”
“那怎么办?”
“妈的,为了连队,为了你,我也只有挨一刀了。”
“那好,我跟尚护士说。”
“这样的问题你也好意思开口跟她说?”
“她说这都是医学问题。她曾经说过,在他们医护人员眼里,那玩意就是二两肉。”
“是吗?但这二两肉有时候可以把人整死。”
“那我就不知道了。”
最后,在尚海燕的帮助下,钱卫红果真以做包皮手术的名义住到了凌五斗的隔壁——一间八人合住的普通病房。虽然没法和凌五斗的单间相比,又是上下铺,但他不但可以安睡,还可以享受病号饭。这天堂一样的生活使他所受的委屈总算得到了些许慰籍。
115
做手术的那天早上,尚海燕通知凌五斗和钱卫红清洗自己的家伙三,她还特别交待:“把那东西周围也给洗干净。”
昨天,对他俩已进行了血常规、凝血四项、血糖、霉菌、心电图等常规术前检查。他俩都没有白细胞升高和贫血状况,没有包皮炎,龟头炎等炎症。
钱卫红红着脸,他一直都觉得难为情。凌五斗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钱卫红便问他:“你紧张吗?”
凌五斗摇摇头。“我想这是个小手术,没什么好紧张的。尚海燕说过,那就是去一小圈皮,你想,平时一不小心就会蹭掉一块皮呢。”
“这个我知道,你知道给我们做手术的是男医生还是女医生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应该是男医生吧,不然,多不好意思。但我听尚海燕说,好多男兵都希望是女医生,并且是漂亮的女医生给他们做手术。”
“哼,这些人……”钱卫红厌恶地说完,为了分掉自己的心思,他没话找话说,“我不知道都有哪些程序。”
“我也不知道,管它呢。”
“你说说,凌五斗,你看你把我搞成了什么样子!”
“对不起,排长。其实我也不想下山来,我一到某个海拔高度以下,就记不住东西了,一说谎,嗓子就会奇痒;到叶尔羌那天,人们觉得我是怪物,像看西洋镜一样围着我,把我传成了外星战士,连美帝和苏修都报道了,围在外面的那些人就是想看我的人。”
“我还以为你不晓得呢,也不怪别人那么看啊,你自己照照镜子,你简直就是个妖怪!”
“所以我想一直呆在天堂湾。在那里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感到奇怪。不就是一种病嘛,就皮肤颜色变化了嘛,又不影响我什么。你看,为了治我这病,动用了那么多专家,要花国家多少钱啊!还害你遭这么多罪。”
听他这么说,钱卫红也动了感情。“还是治疗一下好,你总不可能在天堂湾待一辈子。何况还要树你为先进典型呢,你这个形象虽说利于人们记住你,但也未免太与众不同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回天堂湾了,那里虽然孤独寂寞,氧气也少,但多干净啊!”
“我往山下走的时候,就开始想那里了。”
当他俩正沉醉在美丽的乡愁中,尚海燕来了:“今天你们俩可以同时做手术,你们俩谁先跟我走?”
凌五斗和钱卫红相互看着,像要进杀场一样,彼此礼让。
“排长,你是排长,你先去。”凌五斗说。
“还是你先去吧,你不但是排长,是主要病号,还是典型呢。”
看他俩那个样子,尚海燕说:“你们俩都得去,谁先谁后不都一样?凌五斗,你先跟我走!”
“那好吧。”凌五斗只好答应了。
他跟着尚海燕来到了手术室旁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尚海燕拉亮电灯,关上门。
“手术台呢?医生呢?”一见只有自己跟尚海燕在一起,凌五斗有些紧张。
“这样的手术,不劳医生动手,我给你用剪刀‘咔嚓’一下就好了。”尚海燕故意逗他。
“哦,就这么简单,我自己说不定都行呢。”
“那等会我把剪刀给你,你自己来,免得我看见你那丑陋的家伙三。”
“你们护士也真不容易。”
“为革命战士服务嘛,再苦再累再脏再臭再害羞再难为情都无所谓,你说这是不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
“应该是。”
“把裤子脱了。”
“你说什么?”凌五斗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裤子脱了。”
“干什么?”凌五斗很是警惕。
“做手术啊。”
“你不是说我自己可以来吗?”
“如果你自己可以来,还要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干什么?”
“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老的少的,我每天不晓得要见多少呢!”
凌五斗背过身去,将腰带解开了。
“转过来。”
凌五斗转过身来。
“把裤子、包括内裤褪到膝盖处,然后平躺到床上去。”
凌五斗没有褪掉裤子,先躺到床上去了。
“脱!”
凌五斗把外裤褪到了膝盖处。他的家伙三把军用大裤衩顶了起来,这羞得他浑身燥热。
尚海燕盱着眼:“再脱!”
凌五斗死活不干。尚海燕的脸沉了下来,过去把他的裤头拉下来了。
“你看它高昂着头,像壮士似的,你的脑子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不健康的想法啊?”
“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它就这样了。”
“家伙三挺雄壮啊,还是蓝色的,真是与众不同!啧啧,你看你这包皮其实也不长,其实什么也不影响的,不过,一看你就不是处男了,看来你和那个袁小莲,还有那个什么德吉……”
“德吉梅朵。”
“哦,你和她们真做过男女之事了。”
“我和袁小莲在一起睡过觉,但没做过男女之事。”
“鬼才信呢。”
“真的,因为袁小莲喜欢的是柳文东老师,我结婚的时候啥也不懂;和德吉梅朵在一起才懂了。”
“当时你还没有变成蓝色的吧?”
“没有,但我的脸跟德吉梅朵的一样,都是黢黑黢黑的。”
“嘻嘻,蓝色的家伙三,真是稀罕啊。”尚海燕说着,开始给凌五斗刮阴毛,然后又做了清洗。
凌五斗蓝色的小腹起伏着,他突然如此地思念起德吉梅朵来。尚海燕也不做声了。屋里只有两个人的喘息声。分外响。突然,尚海燕把嘴巴贴在了凌五斗的耳朵上,小声说“蓝……蓝色的……五斗,你这个样子可没法给你手术,我得给你想点办法,你就当我是德吉梅朵,快!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她说完,就吻起凌五斗蓝色的嘴唇来。然后,她跨到了凌五斗的身上。
这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如疾风骤雨,但战斗结束,他们都在地板上躺着。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久滚到地上的。
尚海燕的动作非常麻利,她站起来的时候,军裤已经系好了,然后,他整理了白大褂和自己的头发,接着,她把凌五斗的家伙三擦干净,用盐水又清洗了一遍,说,“这事儿对谁也不能说,你保证。”
“我保证。”
“有啥话等你手术结束后,我护理你时再说吧。现在,你把裤子穿好,然后出去,把钱排长帮我叫进来,然后在外面先等着。”她还微喘着。
“你不是说你可以给我手术么?”
“傻瓜,那是哄你玩的。”
“每个进来的人如果那样了,你都要那样么?”
“不,只有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快出去吧!”
“为什么?”
“傻瓜,你说为什么?快叫钱排长去!”
凌五斗梦游般出了那间屋子,从钱卫红身边经过时,竟没有注意到他。钱卫红拉住了他,“你好了?”
凌五斗恍然梦醒。“是是是,叫你快进去。”
看凌五斗魂不守舍的样子,钱卫红担心地问道:“你……没啥事吧?”
“有……”他刚要说,记起了自己刚才对尚海燕的保证,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的嗓子又发起痒来,他又干咳起来了。
钱卫红喊了声“报告”,用中指的指头小心地敲了敲那扇门,然后进去了。
尚海燕已戴上口罩,帽檐压得很低,连眼睛也遮住了。除了一双脚、一双手,全身都罩在白大褂里。但钱卫红还是有些紧张。
“同志,这是手术前必须要由我们护士来做的工作,希望你配合。”
“好好……”
“请你到床上躺好。”
“是。”钱卫红很有服从意识。紧张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家伙三已经挺立起来。他躺到床上才意识到了。他要翻身下来。尚海燕按住了他,“没关系,这是一个正常人正常的生理反应。把裤子、包括内裤褪到膝盖处。”
“这这这……同志……我自己能来吗?”
“排长同志,我要给你做术前清洁工作,这是我们护士的职责。在这里,医护人员就是你的上级,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是……”钱卫红听她这么说,马上把裤子褪到了膝盖处。
这时,他的家伙三“唰”地喷射出了一股白色的液体。
“哎……哎……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护士同志,我……”钱卫红羞愧万分,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钻进去。
“没什么,这表明你的生理功能非常正常。”尚海燕善解人意地说完,给了他一团纸,让他擦了。
钱卫红感激涕零。
“我现在要开始工作了,手术需要把你的阴毛刮掉,请你配合。”
钱卫红已说不出话了,他大张着嘴,像憋气似的喘息着。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恨不得用它把整张脸都遮住。
“哎,你这个东西要做包皮手术的确有点勉强,但现在先不管了,好,你自己用手把它往下按住——也就是往膝盖方向按住。”
钱卫红遵命,他觉得自己的家伙三的确太热太烫太挺拔了,他觉得它在颤抖,自己的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
尚海燕用剃须刀熟练地刮着钱卫红小腹下浓密的阴毛。她的手和他的身体没有产生任何接触。他听到了他在剃头时听到的那种声音。
“好,现在,我得帮你剃掉阴囊上的毛。你按住它,让它朝向你肚脐眼的方向。”
钱卫红觉得小腹上有点痒,他放开手去瘙痒。没想他的家伙三“嗖”地弹立起来,没有憋住,“唰”地又射了。这一下射到了尚海燕的胸前和脸上。尚海燕像被蛇咬了一样,赶紧跳开了。她虽然带着口罩,但没被口罩遮住的地方还是被喷到了,她用白大褂不停地擦脸,嘴里不禁抱怨道:“排长同志,你这个连续作战的能力也太强了吧!”
钱卫红臊得浑身都红了,翻身下床,一边搂起裤子,一边连连说:“护士同志,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个手术我不做了,我真的不需要做,真的……”他还没有说完,人已逃了出去。
尚海燕随后跟出来,一边往洗手间跑,一边说:“哎呀,这人怎么这样!”
116
钱卫红回到病房,蜷缩在下铺的角落里,像一只从骟猪匠手上逃脱的猪仔,喘息着。
凌五斗追过来,关心地问:“排长,怎么啦?”
“妈的,滚开!”
凌五斗只好悻悻离开。钱卫红孤独地坐了一会儿,感到从未有过的困乏,他很快就睡着了。
凌五斗见尚海燕从洗手间出来,问她:“你把排长怎么啦?”
“你怎么不问他把我怎么啦?”
凌五斗紧张起来,赶紧问道:“他把你怎么啦?”
“他不敢把我怎么,他不做手术了。”
“为什么?”
“我看了,他的包皮的确不长,的确没有做的必要。”
“那他不做手术,到哪里去住呢?”
“到时再说吧。”他看了一眼自己刚擦过的胸前的印迹,“他不做手术,我得去报告一下,你现在到手术室去吧。”
“好。”
医生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转动。凌五斗躺到手术台上,护士给他的家伙三消了毒,麻醉师给他阴茎海绵体注射了麻醉药,用龟头罩把龟头罩住。这时候,医生上阵,用一把止血钳夹住包皮系带处,提起包皮,用刀尖在包皮外板距冠状沟缘远端半厘米处划一切痕,作为环切切口,然后将包皮内、外板对齐,向外拉开夹在包皮背侧及系带处的止血钳,用弯剪沿距冠状沟的切痕处先后剪去左、右侧皮瓣,再将阴茎皮肤向上退缩,显露出血点后止血,接着用细丝线在环形切口的背、腹、左、右处缝合,最后用纱布包扎好。做完这些,医生舒了一口气。“第一次给一个蓝色的家伙三做手术,还是有些新奇感的,好了,很成功,小伙子,你现在可是有了个新家伙,等它好了,好好使用吧!”
医生的话把凌五斗逗笑了。
凌五斗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是个春梦。他回味了一番,在心里颇不情愿地检讨道:“不健康的梦……”然后,他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空,看到两只麻雀在白杨树柔嫩的新叶间雀跃欢唱,确认自己已经从梦里醒过来了。
麻醉功能已经褪去,他的家伙三恢复了痛感:一小圈敏感的疼痛,从龟头周围均匀地传递到他的心尖尖上。
117
钱卫红要通了天堂湾边防连的电话,一开口就对陈向东说:“连长,这个任务我执行不了。”
“不就是看护个凌五斗嘛,他又不是疯子。”
“他不会成为疯子,但我再待下去,就会变成疯子。”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激愤又悲观。
“妈的,振作起来!连队的人现在下不去,你就是变成了疯子,也得在那里盯着。”
“连长,我……我真的顶不下去了……”
“怎么啦,凌五斗是不是又装疯卖傻了?”
“他没怎么,他很正常。他已被传为外星战士,人们蜂拥到叶尔羌来看他,这里可说是人山人海。我没地方住,只能住在屋顶上,不想被一个多事儿的群众发现,说我是特务,把我抓起来,审了半夜,我把我什么都交代了。最后幸好凌五斗赶过来,才澄清了事实。但他们还是认为我做的梦不健康,要我检讨,我现在回不去,只有先向你做出口头检讨了。”
“啊,这个问题,虽说人管不住自己的梦,但常言说嘛,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嘛。你白天的想法要健康一点。”
“是,连长。”
“那你现在住哪里?”
“住病房。”
“很好啊。”
“但我为了住这个地方,还得做包皮手术。”钱卫红的声音里都带哭腔了。
“那更好啊,有女护士、女医生动你的家伙三了,好福气啊!呵呵呵……”陈向东说完,大笑起来,笑声像猫头鹰在叫,声音震得电话忙音不断,刺激得钱卫红接电话的右耳膜都痛了。
“连长……”
“好了,不管怎么样,你必须在那里盯着,我们是革命军人,不要一有困难就退缩,就是天大的困难也要想办法克服。至于你在梦里犯的错误,连里就不追究了。”
“是!”钱卫红愁眉苦脸地回答道。
放下电话,他来到凌五斗的病床前,问候了一番,然后问他:“那个手术都是谁做?”
“医生把自己捂得紧紧的,没看出是谁。”
“我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做手术的是男的。”
“哦,我知道了。”
“排长,你不用做就不做,但做了也的确不是坏事,这事儿由你定。我们老家乐坝有个叫凌德昌的,按辈份,我该叫他二爷爷,解放前是个私塾先生,文质彬彬的,之乎者也哉都懂。她娶的二奶奶,脸盘儿周正,身板也好看,一双小脚也缠得好。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红脸话。但就是没个孩子。解放后,他们去检查了,二奶奶啥问题也没有,问题出在二爷爷身上,他的包皮太长了,影响做那个事。医生建议他做手术。那个年代,谁做那种手术啊,他不做,所以一辈子也没有孩子。”
“我做不做都无所谓,反正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和女人来往了。”钱卫红咬了咬牙,用鄙夷的口气说,“女人,哼,狗屎!”
“不和女人来往,你怎么找对象?”
“找个屁对象!”他一边说,一边决绝地往外走,“你等会跟那个什么尚海燕说,为了能继续护理你,我答应做手术。”
“她说你那个东西可做可不做。”
“我不做,我他妈的怎么照顾你!我这是为了完成任务,你知道吗?”钱卫红站在门口,对凌五斗喊叫起来。
钱卫红用自己的剃须刀在厕所里把家伙三上的阴毛都剃干净了,他抬起了头,以慷概之姿,悲壮地等待尚海燕通知他去手术,好像一个烈士在等着去赴刑场。
不知道为什么,钱卫红一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就会想起是尚海燕来叫他了,一想起尚海燕,它的家伙三就会有反应,硬挺得发紫,跃跃欲射,令他莫可奈何,只能跑到水管下用凉水浇灭勃勃欲火。反复如是,让他痛苦不堪,他恨不得找把菜刀来,把它一刀剁了喂陆军医院食堂里的那条母狗。
直到下午,直到他往厕所的凉水管下给自己的家伙三冲了八次冷水澡后,尚海燕才真的来叫他了。
“排长同志,想通了?”
钱卫红没有回答她,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念动他的“驱魔咒”。
“念啥呢?神秘兮兮的。”
钱卫红依然没有回答,他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他觉得有些效果了。
尚海燕把他带到了昨天他呆过的房间门口。“进去吧,把昨天没干完的活儿干完。”
“我自己弄好了。”
“那好,你自己进去用盐水清洗一遍就可以了。”
钱卫红进去,关了门。但一到这个场景,当他清洗时,又泄了一次。他破罐破摔,在心里说:“泄吧泄吧,泄光去毬,泄他妈个精尽人亡!”
钱卫红的手术也很顺利。术后,医生对他说:“同志啊,你这个家伙三有点亢奋,这对你创口的愈合不好,你自己要注意点。”
钱卫红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凉,才知道医生在手术时把他的帽子摘掉了,他竟一下从手术台上坐了起来:“我的帽子!”
医生吓了一跳。“帽子在这里,帽子在这里,你快躺下,快躺下!”
钱卫红接过帽子,戴好,暗自舒了一口气,躺下了。
医生有些生气。“你这个同志,为了帽子毬都不顾了,你说说,是帽子重要,还是毬重要!”
钱卫红赔了个不是。他随后被推回病房。
118
真个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十天已过,凌五斗的家伙三除了切边的蓝色稍微深一些外,创口已愈,圆润的蓝色龟头看上去很精致,整个毬把子也比原先好看多了。但钱卫红却在遭殃。由于他一想起尚海燕,或者一听到尚海燕的声音,或者听到有人叫尚护士,即使他念起“驱魔咒”,还是会引起他的家伙三勃然挺立,这样,他那正准备愈合的创口就又被撕开了,鲜血就会随之冒一圈儿,染红整个裆部。
医生认为这是尚护士没有充分做好防勃起工作,给局部创口造成过大压力所致。于是,尚海燕专门来到钱卫红床前,对他进行防勃起辅导,让他首先不要想女人,不要憋尿,从即日开始,不要吃肉、鸡蛋等有可能促进家伙三勃起的食物,每顿喝点稀饭,吃点咸菜就行了;若有家伙三勃起的状况发生,要立即用一只手护住伤口,用另一只手用力捏痛龟头,让阴茎勃起的状况自然消退,以免伤口裂开。
但尚海燕就在跟前,钱卫红的家伙三怎么控制得住?它在尚海燕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已勃立起来了,他似乎听到刚缝合上的伤口再次炸裂开的声音。血正顺着他的阴茎往下流,精液也随之冲了出来。“痛快,”他想起了这个词。他咬牙忍着锥心之痛,听完尚护士的指导,然后紧皱着眉头喊叫道,“我……我知道了,求求你,你……你快走吧!赶紧离……离开这里……”
“你怎么啦?”尚护士看到他扭曲的脸和顺着他的脸淌下的冷汗,关切地问道。
她嘴里的气息喷到了钱卫红的脸上,他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萦绕,他身上的味道弥漫在了他周围的空气里,像在给他的身体施加魔咒。他突然发起火来,嘶哑地喊道:“老子不……不行了……滚开!”他还没有褪尽高原色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尚海燕一见,立马知道钱卫红有问题,当即叫人把他扶到了急救室。医生解开他的裤子,大吃一惊,迅速为他做了处理。然后非常严肃地对他说:“你这个同志,有没有一点自制力!你这样搞自己,会把自己搞死的,你说你还想不想活!”
钱排长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过来,他悲哀地说:“医生,我……我没有……办法啊!”
医生一听,更加生气。“你要知道,你流的是精液,不是哈喇子,你流的是血,不是尿!你如果想活命,就控制一下自己!”
钱排长用无望的眼神看了医生一眼,垂下了自己薄薄的眼睑,无奈而又悲伤地摇了摇头。
“你先回去吧,总之,伤口不能再绷裂了,再绷裂,我就没法给你缝了。”
钱排长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是个革命军人,你是有革命意志的,你要用革命的意志来控制自己脑子和心里容易引起你家伙三起反应的不健康的想法。实在不行了,就用尚护士……”
医生还没有说完,钱卫红就打断了他的话,喊叫道:“医生,求求你,不要提她……”
“怎么啦?”医生坚持要把话说完,“我是说让你用尚护士教你的方法处理……,捏龟头时要用劲,这样勃起就会消退。”
“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提她啊……”他一边说,一边赶紧用手去捏自己的龟头。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家伙三已经窜了起来,他的伤口像刚缝合的烂衣衫,再次撕开了。
他把手从裤裆里拿出来时,已满手是血。
“你他妈的!”医生真生气了。“要跑马就他妈的一次跑干净!我他妈的是个军医,不是整天给你缝毬皮的。”
钱卫红煞白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突然“呜”地大放悲声。
医生一见,心生怜悯,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是我发脾气,同志,我这是为你好啊。你一定知道……哎,怎么说呢?衣服反复缝几次还可以补个疤,你那个地方如果还需要缝,就没法下针了。”医生嘴里虽这么说,但还是扒下他的裤子,一边给他用酒精消毒,一边想着怎么缝补他的伤口。他连着叹了几口气,问他,“你这个啊,属于性欲亢奋,以前有过这种状况吗?”
“没……没有,从来没有过。”钱卫红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
“那你这就属于突发性的了,是不是有什么诱因?”
“你叫我怎么好说呢?”他说不出口了。接着,他绝望地说,“医生,我求求你把它割掉吧,这样,你我都省事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又不想做太监,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
“还有……不要派人来护理我,任何人都不要,那样,我……我就……会控制住……”
医生开头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转念想想,恍然明白,不怀好意地“嗤嗤”笑了。在心里说:“让尚护士来护理这样的病人的确是会出人命的。”
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心翼翼地,总算把他家伙三上的创口又一次给缝上了。
钱卫红很虚弱地躺回到病床上。凌五斗已等着护理他。钱卫红吩咐道:“凌五斗,你去给我找块布和几团棉花来。”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不想听到外面的声音,不想闻到医院的味道,不想看见医院里的东西。”
凌五斗很听话,很快就把他要的东西找来了。钱卫红道了谢,用棉花把自己的两耳和两个鼻孔塞住,又用布蒙住了双眼。然后对凌五斗吩咐道,“请你给尚护士讲一声,我这里不需要任何护理,请她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凌五斗答应了。
钱卫红忍着手术后的刺痛,安静地躺了下来,把自己盖好,像一只受伤的蜗牛,缩进被子里。他觉得这个世界终于安全了。
110
凌五斗有一个完美的家伙三后,他的皮肤颜色没有任何变化,他嗓子的间歇性干咳也没有改观。最后,上级从北京调来了一位全国最权威的专家,他通过诊断,认为这可能是高原病中非常罕见的一种。他根据的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医学院著名运动生理专家维西在智利欧坎基尔查山海拔6000多米处的见闻。维西在那里发现了适应力极强的浑身皮肤呈蓝色的人种。另一位美国生物学家在喜马拉雅山海拔6000米以上的地方也发现过蓝皮肤的僧侣,他们不仅身体健康,而且还能干重体力活。他还从大王乌(鱼铡)和鲎的蓝色血液得到启发。认为含有铁元素的血液叫血红蛋白,含有铜元素的血液则叫血蓝蛋白。从这一理论出发,不难看出,蓝色人种可能是他们的血液中缺乏铁元素而铜元素过多造成的。他据此认为,这些人因为常年呆在空气稀薄的高海拔环境里,使他的血红素发生了变化。但其他专家并不认同。一是因为这位专家是为了治疗凌五斗的病临时从牛棚里放出来的,是头“老牛”;其二,他根据的是美国生物学家的所谓见闻,他们认为医学不是生物学,何况凌五斗生活的地方海拔只有5380米,离6000米还有好大一截;而最主要的是,待在那个环境里的不只是凌五斗一个人,而是一个连,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就他一个人的皮肤发生了变化?对于医学与生物学的关系,那位专家还可辩论一番,而对于后一个问题,他也不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加之自己的身份特殊,前途未卜,生死由人,只好说,这个问题的确值得以后继续研究。他说他希望跟这个战士好好交流交流,以便找到其他答案。
医院说没问题。但钱卫红一听却很紧张,但他职微官卑,阻止不了,便把凌五斗叫到病床前,跟他好好叮嘱了一番。
“我听说上面有人要找你谈话?”
“刚才那个……那个……”他差点说出了尚海燕的名字,“医院的同志来跟我说了,就我的病情,有个专家要跟我当面谈谈。”
“什么鸟专家,不过是个老右派,所以你说话要过脑子,千万、千万不要乱说。”
“医生嘛,不过问问病而已。”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是北京来的老右派,他找你谈话,你一定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不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又是不该说的。”
“你也是排级干部了,你应该有这个觉悟。”
“以前的教育告诉我,上级就是组织,在组织面前一定要诚实,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是当然,但我们连队是个非常光荣的集体,你作为这个集体的一员,就得为连队着想。何况那专家从这里回去还得关进牛棚里呢。我想了一下,有几点你是不能说的,因为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一是连队的情况,包括位置、设施、装备、兵力;二是连里领导的情况,包括姓名、年龄、职务、干部人数;三是你的情况,包括你在老家挨批斗的事、你和所谓的袁小莲的所谓婚姻、你守六号哨所的事、你放马的事,你和所谓的德吉梅朵的所谓恋爱,以及你是怎么当兵的、你和黑白猴子的关系,包括黑白猴子是怎么死的、你的皮肤是怎么变蓝的。总之,记住一句话,他问的问题实,你就以虚相答;他问的问题虚,你就要回答得更虚。”
凌五斗把排长的话想了想:“那我还能说什么?”
“剩下的话题,言论自由,畅所欲言,你想说什么说什么,记住了嘛?”
“记住了。”
专家带着一身风尘气,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可能是原来比较胖,后来在牛棚里关瘦了,那套军装变大了,多年没穿,看上去像是从军事博物馆的展柜里拿出来的,足蹬一双洗得发白的军用胶鞋。即使他坐在那里,也能感觉到他细瘦的身体在军装里直晃荡。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嘴稍微有点瘪,脸上布满了皱纹,顶着一个被晒黑了的秃顶,一看就是个落魄的臭老九。他看见凌五斗进来,赶紧谦恭地站起,没等凌五斗敬礼,已伸出热情的双手。
自从他来到陆军医院,医院保卫股股长就一直不苟言笑地与他如影随形。现在,他就坐在专家对面,浑身都是凛然正气。凌五斗很端正地站起来,向股长敬了个军礼,大声问候道:“首长好!”股长这才把冰冷的目光斜过来,瞟了一眼凌五斗:“坐下吧。”然后用下巴点了一下老专家说:“他就是四〇二医院的何专家,他有话要问你,你只要不违反纪律,尽管回答吧。”
凌五斗再次站起来,高声答道:“是!”
专家请凌五斗在他预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凌五斗有些拘谨,坐得像一口钟,脖子梗着,身板笔直,缩着屁眼,紧夹双腿,两脚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典型的新兵架势。
“没事,我们随便聊聊。听你口音,老家像是河北的吧。”
“是。”
“听说你父亲是有名的凌老英雄,你是沿着你父亲的足迹,继承他的革命意志来了。”
“我只在梦里见过我父亲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他。我老是梦见他,他骑着一匹红马,原来那匹马很红,走在雪地上像燃烧的火。现在它没有那么红了,像被什么东西弄脏了。我在连队见过我父亲的画像,有点儿像杨子荣,又有点像董存瑞,还有点像黄继光,总之英模人物都长得差不多,因为他们仇恨敌人,只是不像雷锋。雷锋没有打过仗,所以笑眯眯的……”
保卫股长很威严地干咳了一声,凌五斗住了嘴。他记起了排长跟他说的话。
“你妈妈身体好吗?”
“不知道。”
“你家里现在还有谁呢?”
“就我奶奶和我娘。”
“就你所知,你们家,包括祖上有没有你这样皮肤的?”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我听我们乐坝的淩端公——我该喊七祖爷的讲过,有些鬼是蓝色的。”
“胡说,我们是革命战士,是唯物主义者,哪有什么鬼神?”股长在一边威严地插话。
“首长,鬼神还是有的,比如牛鬼蛇神。”
“他们是没有做好人才变成那样的。”
“是啊,我听德吉梅朵说,人在世上作恶就会堕入地狱变成鬼,而鬼又有好多种,比如……”
“凌五斗!”股长厉声制止。
凌五斗站了起来。
专家也有些紧张:“岔题了,岔题了,凌五斗同志,我们……接着聊,接着聊……你说说,你在天堂湾边防连都干些什么?”
“干的和其他战士一样的活。”
“具体是些什么活儿呢?”
“具体干的活也和其他战士一样。”
“不是……我是说,这个……”专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你受过累吗?或者……比方说执勤的时候,巡逻的时候,高原缺氧,风餐露宿……”
“革命战士不怕累。即使有困难,我们也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凌五斗一边说,一边干咳。
“你这个干咳很少见,一般人这样咳下去,嗓子早就咳坏了,肺也会出问题,但你只是干咳,没有影响嗓子,肺也好好的,你在连队也干咳吗?”
“不。”
“你的亲人、好友、同志最近没有遭遇不幸的吧?”
“没有。”
“那么,你有没有失去过你特别喜欢的东西?”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专家早就急了。“同志,我之所以要问一些你的情况,是想看看你的病是否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我问你的时候,你可以回答得详细一些。”
“是。”
“你在连队执行过特别重大的任务吗?”
“没有。”
“那你都干些什么呢?”
“我前面已经回答过了。”
“你能讲讲你们连队的环境吗?”
“它和其他的连队差不多,连队上面有天空,天上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没有,天空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灰蒙蒙的;连队周围有雪山,有些高,有些矮,高山上的雪厚,矮山上的雪薄。也不是完全不长草,在夏天,挨着河沟的地方,会长出一层浅草,但差不多头天冒出来,第二天就变黄了——草和那里的人一样,老得快;有时也会飞过来一群乌鸦,一只老鹰。”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养的猪在上面生活得怎么样?”
“关于它们的生活状况,你可以看去年8月15日头版《战胜报》的报道《生命禁区养活猪,钢铁战士创奇迹》、8月17日《解放军报》第一版的报道《世界屋脊上的猪倌》;还有《科学养猪》《中华畜牧》《畜牧研究》《当代畜牧》《社会主义养猪业》发表的研究文章。”
“它们还活着么?”
“……这个,这个……这的确是个问题……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养的猪还活着么?”
“哦,你知道,猪的寿命的确是一个谜,因为我还从没见过一头老死的猪。《社会主义养猪业》是我国最权威的研究猪的杂志,上面刊登过研究天堂湾养活猪这件事的科研文章,是我国最权威的畜牧专家刘运斗同志发表的,他的观点与别人不一样,他是从太空的视觉,从基因学入手进行研究的,他认为把猪运到天堂湾饲养,就相当于把它发射到宇宙飞船上,让猪在宇宙飞船上生活,这样的猪基因会发生变化,得到改良,对我国养猪业的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本杂志现在每期都给连队赠送,但只有我一个人看。他的观点在接下来的一期中就受到了批判,写批判文章的是另一个畜牧专家吴德胜,他说基因之说是丹麦人维尔赫姆·路德维希·约翰逊提出的,用资本主义阵营的东西来研究社会主义养猪业是荒谬、荒唐的,把我们社会主义的猪等同于资本主义的猪是反动的。”
“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我当然赞同吴德胜同志的观点。我怀疑刘运斗同志根本不是什么权威。但我知道,他家里肯定种过土豆,他把对土豆种子的选择用到了养猪上。我老家乐坝在平坝里,也就是说海拔相对要低一些,如果一直种平坝里的土豆,种几季后就只长苗子不长土豆了,所以每隔一两年,我们都要用麦子到道城山里去换土豆种。”
“我们说远了,我刚才问的是,你养的猪还活着么?”
“猪如果不修炼成精怪,比如猪八戒,就都得死。人都得死么,何况猪呢?《社会主义养猪业》上对于猪的寿命专门出了一期专号,但众说纷纭,有人说猪如果不被吃掉,可以活120岁;有人认为野猪可活50年,而家猪的寿命一般5年左右。但猪的寿命结束于年关来临的时候,它们一般活6个月到1年就被宰了。还有人认为家猪的准确寿命一般是一个月到一年,一个月内宰掉的,拿来做‘烤乳猪’;超过一年的,大多是种猪和母猪。所以正常的猪到了时候,都得宰了吃肉,天堂湾的猪也不例外。”
“可以看出你对猪很有感情,杀它们吃肉的时候,你不难过吗?”
凌五斗干咳了一阵,摇了摇头,说:“养猪就是为了吃肉,就是为了改善连队的伙食嘛,有什么难过的?”
“你在连队没有受过任何刺激?”
“你怎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连队是一个革命家庭,我们跟亲兄弟一样,谁会刺激我?”凌五斗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样的问题。那么,你的皮肤是多久变蓝的?这肯定有个过程。”
“没有什么过程,那天早上,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因为我们大年三十晚上过得很快乐,所以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变蓝了,是班里的战士先发现的。”
“你好好想一想,你当晚做梦了么?”
“做梦了,我梦见我们实现了共产主义。你不知道,那真是太美好了,东西多得堆成山,需要什么给什么。这喀喇昆仑山变成了一望无际、开满鲜花的田野,一群群肥冬冬的猪一边快乐地哼哼叫着,一边自己吃着猪草,那些猪都是我负责饲养,我有两头非常漂亮的猪当坐骑,一头是高大的白猪,一头是高大的黑猪。谁想吃猪肉了,只要点到那头猪的编号,那头猪就会自觉地、欢欢喜喜地走到一台先进的机器跟前,先听听音乐,然后被麻醉、宰杀、脱毛、加工,出来后就是香肠、罐头、火腿、爆炒猪肝、萝卜排骨汤、红烧肉、粉蒸肉,坨子肉。”
“你在梦里是不是非常激动?”
“不,我很平静,可以说是心如那个什么止水,因为共产主义社会已极大的满足了所有人物质和精神的需要,你想,我一个人就配了两头坐骑!我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怎么会激动呢?”
“好,很好!凌五斗同志,我大概知道你皮肤变蓝的原因了,好了,谢谢你的配合!”
“那我可以走了?”
“你去休息吧。”
可能是过于警惕的缘故,凌五斗跟专家谈话时,没有感到嗓子酥痒,但他一出门,就剧烈地干咳起来,竟咳出了一口血。
120
凌五斗回到住院部,排长钱卫红佝偻着腰身已等候在他的病房门口。
凌五斗刚在病床上坐下,钱卫红就忍着毬把子的阵阵刺痛,努力站端正了身子,严肃地问道:“怎么样?根据连领导的指示,你需要一字不漏地向我汇报。”
凌五斗照办了。
钱卫红对凌五斗在谈话中的表现基本满意。他做完这个评价后,裤子摩擦到了他的伤处,他痛得长吸了一口气,脸皱成了一团,跟丑柑似的。他用手小心地牵着军裤的前裆——血和尿渍凝结在一起,把他的裤裆变得硬梆梆的,咬着牙,继续说:“但是,我认为你作为一个革命战士,有时还不够警惕,有些话可以回答得更简略。比如关于连队环境,你说上面有天空,说了天空的颜色,还说了连队周围有雪山,甚至告诉他有时会有乌鸦和老鹰,这就说得太详细了,如果是帝修反,他们就能从你的话语里分析出连队驻地的位置、海拔、气候等情况,所以,以后如果再有人问你,你说一句话就可以了,就说我们的连队位于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一句话,足够了!”
“是,是是……”凌五斗的嗓子痒得厉害,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干咳起来。他咳得很厉害,竟咳出了一滩血。
钱卫红一听到他咳嗽,心里就烦,他皱着眉头,等凌五斗把嘴里的血吐干净,继续说:“还有关于你做的共产主义的梦,这是非常神圣、美好的东西,只有对它有坚定信念的人才能梦到。这些梦可以跟革命战士讲,跟人民群众说,但没有必要跟一个老右派说。”
“好,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是注意,是要警惕!”钱卫红说这句话时由于太用力,伤口再次疼痛起来,疼得他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排长,你没事吧?”
由于疼痛,钱卫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凌五斗的问题。“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没事吗?”
“这么一个小手术怎么会做成这个样子呢?来,你躺下休息一会吧。”
“你扶我一把,我回自己的病房休息。”
凌五斗小心地把钱卫红扶起来,小心地架起他,小心地往他的病房走,他则小心地牵着自己的前裆,看上去的确有些怪异。
坐到自己床上,钱卫红让凌五斗回避一下,凌五斗背过身,钱排长只穿了外裤,他小心地把裤子脱下来,侧身在床上躺好。
凌五斗转过身去。钱卫红用低沉的口气对他说:“哎,这世上可能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我好好地在家里待着,谁知摊上了你这桩屁事,害得我成了这个样子。”
凌五斗非常愧疚:“要不换个医院,离开这里可能会好一点。”
“没用的。脑子要想的东西,到哪里去也管不住。”钱卫红悲哀地说完,又长叹了一声,悲伤地说:“反正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他说到这里,泪水突然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钱卫红抽泣着。凌五斗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下子慌乱起来。
“排长,别哭,别哭,我从来没有见你哭过。”
钱卫红突然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拉开被子,哽咽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玩意儿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能不哭吗?”
凌五斗看到钱排长的私处脓血模糊,非常糟糕,也被吓住了。“你怎么不找医生看看?”
“没用,我知道的,没用。”
“不行,我得找医生去。”凌五斗说完就往外走。
医生过来一看,也很惊讶。“他不找医生,也不要人护理,我们都以为他的伤早就好了呢。”
医生的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钱卫红的阴茎已大部坏死,只能切除。
医院马上着手对钱卫红的阴茎进行切除手术。
钱卫红有些悲壮地问主刀医生:“没有这个东西,到时我还会有那个……什么反应么?”
“睾丸还在,产生精子的机能还在,应该是有反应的。”
“什么是睾丸?”
“就是通常所讲的卵蛋。”
“哦,我晓得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到时弹药充足,但炮管没了,打不出去了。”主治医生赶紧给他解释。
钱排长沉吟了一声,异常平静地说:“那要这些弹药有什么用呢?都报废掉算了。”
“你得说明确一些。”
“连卵蛋一起割掉吧。这样,一辈子就清净了。”
“你确定?”
“确定。”
“那我们得重新写一份手术报告。”
“我等着。”
医生们都散去了,钱卫红孤独地躺在手术床上。凌五斗蹭过来陪他。他看见钱排长微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像一个圣人。凌五斗喊了一声排长。钱卫红没有回答。他又喊了一声,他想提醒他再考虑一下刚才的决定。但钱卫红仍没应答。过了一会儿,钱排长突然说:“哎,一了百了,一了百了啦!”他的眼睛泛着光亮,追忆道,“你也看到过,我的那个家伙三长得多好,挺拔,粗壮,有力,你在连队可能也听说了,就是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我们进行射尿比赛,每次我都射得最远。我原想用它为我爱的女人带去幸福的,现在,这都可以免去了。”
凌五斗不会安慰人,不知该说什么话。憋了好久,才说,“这都怪我,这都怪我。”
“话是这么说,其实这也是为了革命工作吧,只是让人知道了有些丢人啊!”
“其实也没什么。我当通信员的时候发现我们连长也没有那个东西,他的家伙三在打仗的时候炸坏了,但没有影响他当连长,只是他手术后还保留了一个卵蛋。估计这个卵蛋折磨得他够呛。所以你要求医生给你去干净也是明智的。我们乐坝的凌文仲,按辈分我该喊祖爷的,九岁的时候被朝廷的人带到北京去了,最后在皇宫里做了太监,伺候过李莲英、慈禧、光绪的老婆,给了五品的待遇,清朝灭亡后,带了不少钱财,回到了老家,自称凌员外,在道城又买田、又开店,修了共有109间房子的大宅院,娶了9房姨太太,光家丁就有49人。抗战的时候,他遣散了姨太太,家丁中愿当兵的,他都支持,有26人去了国民党的部队,19人参加了八路军,只有三个年纪大的留下了,后来,他那些家丁中有人当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军官,也有人当了我党的干部。当时,他捐给国民党反对派政府的钱财就不说了,给八路军一次就捐了三千两白银,五百条枪。也因为这个原因,解放后他没有被划为恶霸地主,但后来在运动中被批斗却是难免的。每次批斗他的时候,最好的节目就是把他裤子扒了,让大家参观他那个地方。他那个时候年纪大了,球毛都变成了灰白色的,稀稀拉拉,那里的确什么都没有。他活了107岁,人们都说,他之所以长寿,就是跟他没法沾染女人有关。我养猪的时候也知道,骟过的猪比起没有骟过的长得壮实。”
“你他妈的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任何事情都可能是辩证的,坏事有可能变成好事,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你说我们连队的人——除了连长,谁都长着那样个家伙,但天堂湾石头都是公的,有什么用?即使结了婚,一两年才探一次家,用上那么一两个月。但谁不受它折磨?它让我们胡思乱想,有时我觉得,它好像不属于自己,它强大得很,整个身体、整个思想、甚至整个一生都是被它驱使的。它是我们身体里的洪水猛兽。汪小朔跟我说,他之所以喜欢吃东西,就是因为他几乎每晚都要‘打手枪’,他要补充身体的亏损,但就是不停的吃,他还是把自己弄得没个人形了。所以,没有这个东西,人就清净了,就不会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你会变得比天堂雪峰还要圣洁,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纯洁的革命战士!”
“你这样说,倒还像是人话。”
两人正说着话,医生护士门再次回到了手术室,他们让钱排长签了字,把凌五斗赶出去了。
凌五斗在门外等着。尚海燕恰好经过那里:“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等钱排长出来。”
“可怜的钱排长!”
“他说他不能见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妖精!”
“他都是因为我才遭这么大罪的。”
“他也是为了革命工作。不过,像他那个样子,就是应该被骟掉。”
“可能吧,在我们老家乐坝,猪骟了才会长膘,牯牛骟掉才好调教,公羊骟了就不骚了。”
“只要你不骟掉就行。你好几天没有到我宿舍去了。”尚海燕想起他蓝色的身体,想起有一部分蓝色的东西能在自己体内出入,感觉全身都红了。
“专家不是要研究我嘛。”
“他们真是多事,我今晚来找你。”
“排长今天刚做了手术,我今天要照顾排长。”
“他有人照顾。”她说完,妩媚地勾了凌五斗一眼,转身走了。
凌五斗笑了笑,他想起了德吉梅朵,不禁有些忧伤。
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们很轻松,主治医生马上点了一支烟抽起来。接着钱排长被推出来了。他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块有红十字标志的发暗的白布。凌五斗先看到他的一双大脚,然后看到了身子、他的脸。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很平静,眼睛盯着屋顶,很少眨动。
凌五斗跟在手术床的后面,一直到了房间。
钱排长躺好,护士给他挂上要输的液体,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出去了。钱卫红转过头来,看了凌五斗一眼,笑了笑,“这下轻松多了。”
“痛吗?”
“麻药不起作用了,当然痛,但真的很轻松。”
凌五斗不知该说什么,他想安慰钱排长,就撒了个谎:“尚护士听说你要手术,专门到手术室门口来看你了。”
钱排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轻声说了一个字:“屎。”
121
经过了一个月的研究,又经过了半个月的字斟句酌后,何专家撰写的关于凌五斗病情的严谨的报告终于出炉。其大意是说有一种外星人就叫蓝人(BLUES),他们曾在1954年降落在美国佛罗里达。他们既然到过美国,也就可能光顾过中国,凌五斗的血液里可能混入了BLUES的血液,到了高海拔地区后,在自然环境的作用下,开始显现出来。但我们找不到任何有关外星人到过德城县道城公社的消息,这个设想暂时可以排除。第二种可能是,川金丝猴的脸是蓝色的,凌五斗的血液里是否混有这种珍稀动物的血也不得而知。经过询问,他们家的人从没去过川金丝猴生活的秦巴山区,所以,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从人类起源学来讲,猴子和人类既然有相似之处,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凌五斗的祖先可能不是由大猩猩而是由金丝猴演化而来的,经过若干代后,潜伏在他体内的原始的蓝色血液在高原环境的刺激下,重新复活。但这种可能性极小,甚至仅仅是一种假设。根据他的讲述,他的病因更可能是在梦境中过于幸福,导致心情过于激动,致使身体在短时间内极度缺氧,使血红素发生变异,也即原来的血红蛋白转化成了类似大王乌和马足蟹体内血蓝蛋白后导致的皮肤变化。专家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人类皮肤的颜色一般是由血液的成分决定的,蓝色血液会使皮肤呈蓝色。这对患者的健康影响不大,反而会增加他在特殊环境里的生存能力。比如说,凌五斗在高原上的缺氧反应会比别人小,他的记忆力也可能比别人好,他甚至还能干重体力活。也就是说,高原缺氧的环境可能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潜能,使他具有了原来没有的能力。这种现象非常罕见。只是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治疗方法,但可以给他补铁,增加他体内的铁元素。补铁的食物很多,食补即可。食物中铁含量高的食物有:鲜酵母、马心、荞麦(带皮)、蝎子、肚里黄、生蚝、南瓜果脯、干松蘑、章鱼、酸刺、牡蛎、鹅肝、杏干、鸭肝(母麻鸭)等;蔬菜可多吃油菜、荠菜、苋菜、菠菜,主食中面食含铁较多,可以多吃。如果饮食中摄取的铁质不足或是缺铁严重,则必须补充铁剂。但有一点要特别注意,缺铁会导致贫血,并影响智力发育,但凌五斗同志并不贫血,过多补铁是否会对他的智力产生影响,还有待观察。
何专家把报告交给医院之后,医院觉得他反动透顶。因为他在报告中说凌五斗是外星人的种,说他的祖先是金丝猴、甚至暗示他的母亲可能跟金丝猴有染,还说他体内的血“类似大王乌和马足蟹”,隐含着对革命战士凌五斗的恶毒攻击,而凌五斗是光荣的革命战士,他从而也攻击了整个革命军队,含沙射影地说我们的军队是猴子,是虾兵蟹将。我们革命战士谁不是钢铁战士?但他偏要说我们的革命战士缺铁,这难道不是在说我们的革命战士都是熊包软蛋?还有就是他提到的那些食物,一看就是过惯了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人享用的东西,在全国人民都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时候,用这些东西来引诱我们的革命战士腐化堕落。
凌五斗只记住了那份报告中的吃食,心想,我要是能吃上,不就过得像皇帝一样了?这些食物不要说是补铁,恐怕金子都能补上了。
可怜这个老右派从牛棚破例放出来,从自己的牛圈里不远万里来到祖国偏远的小城叶尔羌,为了凌五斗的蓝皮肤,呕心沥血工作了两个月,最后却被扣上了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被批斗了一场后,押送走了。
何专家灰溜溜地被押走的时候,凌五斗站在病房的窗户后面,目送拉他的车一直消失在门诊楼后面的白杨树林里。
他不知道尚海燕是多久站在他身边的。
“我去看了钱排长,他现在的状况很好,脸上都有红晕了。”
“他没有骂你吧?”
“没有,他给我讲了他之前见到我时的感觉。我没想到我有那么大的魅力。我很感动。要是你也像他那样想我就好了。”
“我可不愿像他那样。”
“你猜他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
凌五斗猜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我不猜了,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尚海燕先笑了。“他问我他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告诉他,后遗症肯定有的,不过可能是一种他喜欢的美好的后遗症。他要我说详细些,我没有告诉他。”
“那你跟我说说。”
“不行,这是机密,我今天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才能告诉你。”她说完,眼里含情、飞快地瞟了凌五斗一眼。
“那就算了,我不知道那答案,也不会死的。”
“你不死,但你排长就不一定了。”
“有这么严重?”
“我吓你干什么!你愿去就去,我不强求,再见吧。”她说完,扭了扭腰肢,风姿绰约地走了。
这些天凌五斗虽然一直照顾着钱卫红,知道他的状况,但听尚海燕这么一说,很不放心,就赶紧去看他。
布谷鸟在医院外面的白杨树间飞来飞去地叫着。天气很是燥热,但房间里却有些凉爽。钱排长平躺在床上,神态安详,手术后,他不再随时戴着军帽了。他的秃头发着亮光。在军用白布床单的映衬下,他像涅槃时的圣人。
他看了凌五斗一眼,招呼他坐下,凌五斗感觉到,这些天来钱卫红变化很大,最明显的是他的心情不再像原来那么狂躁,他的目光已由粗野变得温柔。
“排长,你好着呢吧?”
“好着呢,伤口明天就抽线了。抽线后就可以出院了,但医生建议我再待几天再说。”
“我也想出院了,想回高原去,我老是干咳。”
“还是连队好。”
“我刚才听尚护士说,她来看你了。”
“我原来对她有不好的想法,我没法控制自己,我跟她道歉了。她只是笑,还跟我开玩笑。我现在面对她,就跟面对你一样,这样的确太好了,我真得感谢医院给我做的这次手术。”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不想女人了就该是后遗症吧。”
“这样多清净啊。”凌五斗安慰他。
“还有一个问题是没后了,不过也没事,我家里有兄弟五个,他们每人膝下都有两三个儿子,我到时从我兄弟那里抱养一个就行了。”
“我到时有儿子了,也可以抱养给你,你想要几个给你几个。”
“那我就成了为你养儿子的了,我不干!”钱卫红含蓄地笑了笑,“还有,我到时养个蓝颜色的儿子,看稀奇的人恐怕把门都得挤破。你不知道,为了看你这个‘外星人’,现在还有人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涌呢。”
“是啊,我以后生的儿子会是什么颜色的呢?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早知道我就该问问那个专家。”
“专家!哼,狗屁专家!我看他那个样子,恐怕还没颠回自己的牛棚就会呜呼了。”
钱卫红排长的状态让凌五斗很放心。凌五斗为他打来晚饭,看他吃完,才离开了。
122
凌五斗知道尚海燕约他出去要干什么,他没有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病房里。他知道尚海燕很喜欢他,但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喜欢。他很为难,因为他不能把自己分成三个。甚至两个都不可能。如果袁小莲是柳文东老师的,那么他就是德吉梅朵的。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爱德吉梅朵了。他没法抵挡住尚海燕的诱惑。那是惊心动魄的,那是魂牵梦萦的,那是要死要活的。她让人堕落,却又期望永远堕落下去。他一看见她,就会想起白骨精、狐狸精之类的妖孽。他从没想象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女人。他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但又不想停下来。他不会像排长那样因她把自己毁掉,但也没法把她从自己的魂魄里驱赶走。他觉得自己每根毛发里都有她。他不敢承认这是爱。他不敢去想一个身经百战的老革命、一个将军的女儿会是这个样子。
凌五斗说不清自己对尚海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过于复杂,似乎比毛主席强调的阶级斗争路线还要复杂。
这样的问题,凌五斗不能想得太久,想久了,就会心乱如麻,头痛欲裂。
凌五斗想起了黑白猴子,但它们和他各处仙俗两界,梦是他们见面的唯一渠道。他下山之后就没有梦到它们了。他想见见它们。他侧身以吉祥卧的姿势躺好,平复心情,等待入登梦境。人世间的嘈杂渐渐远去。那些蜂拥而来、一心想一睹他尊容的人从他的意识中退开了。他酣然入梦。他看见自己在梦境里望着深蓝的天空。梦境中的太阳比现实中的要大、要柔和一些,也更接近大地;五彩的云朵——上面有神仙的宫殿——镶着五彩边饰。他不知道哪一朵是黑白猴子的,就像要在一座庞大的陌生都市里找到从未造访过的朋友的家。一小朵祥云向他飘过来,然后他看见黑白猴子像两只蝙蝠一样向他飞过来。两位天使叽叽喳喳,浑身笼罩着天使橘黄色的光芒,彩色的羽翼更加丰满,羽翼上百花的香气老远就飘过来了。从它们的翅膀可以看出,它们的境界提升了。它们还是那么活泼,一见凌五斗,就要他把它们抱在怀里。
凌五斗左臂抱着黑猴子,右臂抱着白猴子。
黑猴子说:“你现在看上去更蓝了。怎么?没有医治的办法?”
“我觉得没有医治的必要,但首长关心我,要我来这医院。”
“你现在可成明星了,有那么多人想来看你。”白猴子说。
凌五斗发现它们不再齐声说话了。他淡淡地说:“浮云一样的东西,他们都是想看稀奇。”
黑猴子用哲人的口吻说:“好奇心足以毁掉人类。”
“当我在天空中俯瞰你们的星球,辽阔的大海一片蔚蓝;当我们来到凡尘仰望天空,天空与大海的颜色一样。凡人不知道,蓝色在我们那里是最尊贵的颜色,只有具有最高境界的天使才会被赋予。你说不定就是天使,只是因为失去了翅膀,堕落凡尘。”白猴子伸展了一下自己迷人的翅膀,像个诗人似的说。
凌五斗笑了:“你真会开玩笑,那个天使会长成我这个样子!”
“我们原来也不过是两头猪嘛。当然如果没有你把我们从团养猪场提溜到天堂湾来,我们早已成了连队食堂的萝卜炖排骨、凉拌猪头、红烧肉、粉蒸肉了,哪还有在天堂湾修炼、接受神启、成为天使的那一天?这就是缘分的神奇和不可思议。而你至少是人了,人离天使最近。”黑猴子说得一本正经。
白猴子纠正道:“人离天使最近,但离魔鬼也近。有些魔鬼就住在人的身体里,人魔同体者多得很。”
黑猴子赞同白猴子的话。“你补充得很对,但我们的恩人是离天使最近的人。”
白猴子说:“不说这些了,恩人梦见我们一次也不容易,还是问问恩人最近过得怎么样吧。”
黑猴子煽动了一下自己的翅膀。“我看恩人是有什么难处了。”它看着凌五斗,“你有什么难处就说吧,我们能帮助的,一定在所不辞。”
“我想问一下情感的问题,你们都知道,袁小莲是我的老婆,德吉梅朵是我的恋人,现在又出来个叫尚海燕的女护士很喜欢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猴子想了想,回答道:“对你们人类来说,爱情是个神圣的东西。但其实呢,不过是一种动物性的反应,只是你们人类不想承认这一点,所以把它弄得无比美好,用它来掩盖其本质。”
黑猴子唱起了红脸。“人类的情感还是要尊重的。我们得承认人类的情感比较高级。恩人的情感状况更是复杂,按你们人间的规则,你后面的两段情感就不该产生。但人类情感的玄秘之处就在于,你控制不了它。”他飞到凌五斗对面的桌子上,扇了扇自己那对精致的耳朵,接着说,“袁小莲是你的老婆,但她爱的是别人,你仅挨着她睡了几晚,并没有行夫妻之事,加之你入伍时上级就要你隐瞒你的经历,所以她现在像是不存在的;德吉梅朵喜欢你,但你们很难成为夫妻,你们的缘分到此为止;倒是这个尚海燕,我看你们会一直纠结下去。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甚至有些害怕。你们人类一直在为控制情欲制定规章,但人类却总在突破它。这是人性使然。神没有神性就是妖孽,人没有人性就是畜生。所以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是很正常的,两情相悦,你情我愿,西方的人叫做爱,古人叫交欢,人世无爱则为地狱,人间无欢如坠寒冰,有爱则做,且要多做,有欢则交,且要多交。如此,人间充满欢爱,才能成为乐园。”
“深刻,深刻!”白猴子连连赞叹,忍不住接过话题,继续说:“无爱去做叫强暴,交之无欢叫强奸。只是当今神州把这叫做生活作风问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关于这个问题,我问过仙界的神仙,他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这可能是有关方面对‘搞’‘干’‘操’之类过于粗鄙的说法进行的一种意识形态修辞吧,是对做爱做出问题、交欢交出麻烦的一种社会主义式的隐晦称谓。但无论是哪里的人,似乎都不怕有生活作风问题。很多人甚至愿意为此赌上卿卿性命。这一点,我们在天界看得再清楚不过。”
“你们说的这些对我来说都太深奥了,我只想知道我究竟该怎么办?”
白猴子说:“随顺缘分吧。”
黑猴子也说:“对,随缘,你摆脱不了尚海燕的,你看,她找你来了,快到门口了,我们得走了。”
黑猴子说完,在凌五斗左边的脸上亲了亲;白猴子往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亲了亲他的右脸,“有事儿随时找我们,按吉祥卧的方式入睡,就能找到。”说完,与黑猴子比翼飞去。
凌五斗还没看到他们消失在无限苍穹的彩云之间,就被人推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尚海燕站在他的床前。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就睡觉了?还睡得这么死。”
凌五斗坐起来,尚海燕把他从天使身边拽开,不免有些恼火,他没好气地说:“你干什么?”
尚海燕眨巴了一下俏媚的眼睛:“你看你那张蓝脸都拉到脚背了!你不是想知道你们排长会有什么后遗症么?”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
尚海燕吸了吸鼻子,朝空中闻了闻。“咦——,什么味儿?这么香?病房的味道一点也没有了。”
凌五斗知道,那是黑白猴子留下的天使的气息,别人都不知道,黑白猴子还在他脸上留下了天使之吻呢。“哪有什么味儿啊?”他装糊涂。
“是不是哪个女人到你病房来过?”尚海燕盯着凌五斗。
“世上的女人哪有这样的香味?”
“也是啊,我可从来没有闻到过。”
“院子外面可能有什么花儿开了,香气飘了进来。”
“院子里的花儿哪有这样的异香。啊,这香气真好闻,那个词怎么说的?对,沁人心脾,我知道什么叫沁人心脾了。”她说着,使劲吸了几口,好像要把房间里的空气都吸到自己的肺腑里去。
“你多吸几口吧。”
“这香气一闻,人都变轻了。”尚海燕又吸了几口,索性坐下来。
“你赶紧告诉我排长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这香气凡间可是没有的。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哪个仙女来过你这病房?”
“真能瞎说,快告诉我排长以后会怎样?”
“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把耳朵靠过来。”
凌五斗附耳过去。尚海燕故意把嘴挨近他的耳朵。他觉得耳腔一阵酥麻,然后传递到全身,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他电击似的把脑袋移开了。
“干嘛呀?”尚海燕假装不知道。
凌五斗笑了:“没啥,你的嘴挨我耳朵太近了。”
“好啊,还嫌弃我,那好吧,我离你远点。”尚海燕故意离远,嘴里胡乱嘀咕一通,调皮地问道,“你听见了吧?”
“你说的什么啊?”
“就是嘛,离远了怎么说悄悄话?”她说完,拽了凌五斗的耳朵,把它拉到自己嘴边,“我听医生说了,你们排长的胡子会变少,声音会变细,喉结会消失,胸部会变大,说白了,他可能会越来越像个女人。”
凌五斗一下站了起来,吃惊地大声说:“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难道不知道,你们排长已经被阉掉了?”
“会非常明显么?”
“那谁知道!更大的可能是变得不男不女。”
凌五斗颓然坐下,非常愧疚地说:“我可把排长害惨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我不来治这个病,排长也不用来照顾我。他不来照顾我,就不会做那个手术,就不会遇到你,他不遇到你,也就不会遭那么大的罪。”
“你这是哪跟哪啊!”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们排长一看见我、一想起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总不能跟他搞出生活作风问题吧!”
“你怎么知道排长控制不住自己的?”
她想把排长把精液喷到她脸上的事说一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说:“哎呀,差点恶心死我了!”
123
钱卫红很快伤愈,他的精神状态良好。凌五斗和他一起申请出院。医院请示上级,说鉴于凌五斗同志的病因一时难以确定,其皮肤之病变并不影响其工作和生活,建议准许其先出院。上级同意。当地各个单位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是因为,凌五斗一旦离开,外面这些想看稀奇的人就会散去,整个县城的秩序就会恢复正常了。
尚海燕听说凌五斗要出院了,找到他,语带哀怨地问道:“你真要走了?”
“我不可能在医院一直住着啊。”
“你走了我怎么办?”
“啊?”凌五斗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真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你怎么办?你当然要在这里好好地做护士。”
“你少装糊涂!我再问你,我们两个以后怎么办?”
凌五斗想起了黑白猴子的话:“顺其自然。”
“反正,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啊?”凌五斗又吓了一跳。
“你是先进典型,你不同意,我就跟你闹。”
“我……你看,我哪能配得上你啊……”
“那我就低就了……”
“这个……我在高原,我们很难在一起。还有,我这个样子,你把我带回去,不怕把你家人吓死?最大的问题是,我走到哪里都有人涌来看稀奇,这样……”
她半开玩笑地回答道:“你要不是这个样子,我还看不上你呢。其他的问题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
“那就随顺缘分吧。”
“这就是说,我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了,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妻了。”
“这个……这个……容我再想想……”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想的!”
“我是说这样太……太不慎重了。”
“我不管,我今天就写信告诉我妈,说我有对象了。我不准别的女人再理你。”
“我这个样子,不把别人吓死就行了,哪还有女人敢理我?”
“你明天出院后,就在天堂湾给我好好待着,那里最保险。”尚海燕说完,在凌五斗的蓝脸上亲了两口。
凌五斗有些懵,觉得自己身处幻境。
尚海燕走后,凌五斗坐下来,决定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他想了约莫有40来分钟,最后得出了如下结论:“首先,尚海燕性格外向,胆大,奔放,没心没肺,是个好人,但不一定是个好女人;其次,尚海燕的爸是老革命,现在还在重要的革命岗位上干着革命工作,而我是烈士遗孤,同为革命后代,但成长环境不一样,我们已是两种人;第三,尚海燕说她对我是一见钟情,情不自禁,激情澎湃,以致以身相许,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只对我如此。关于她的生活作风有很多传闻,但她一点也不在乎。有人甚至说,对于像他们这样的革命后代,生活作风就是生活,但对于广大的其他人,生活作风才是问题。在我老家乐坝,大队杨书记规定了,两口子要搞那个事,大队支部不会管,但搞那个事哼啊哈的,有了动静,就是作风问题。她儿媳妇做那事时一到紧要关头,就又喊又叫的,支书铁面无私,组织人给她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和地富反坏一起斗了,还要他儿子和她离婚。但他儿子喜欢这他媳妇,死活不离,父子俩反目成仇,分家立户,不再往来,形同陌路。这事儿一公开,大队的光棍一到晚上,就偷偷溜到他儿子儿媳卧房外面听床。他儿媳倒是不管,好像还要故意弄些声响,来反抗她那个荒唐透顶的公公。尚海燕是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要用生活作风问题来对抗压抑的生活——就像杨书记的儿媳妇用叫床来对抗书记公公一样——还不得而知。第四,我和她是彼此喜欢、还是沉迷于对方的身体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尚海燕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但我好像已很难摆脱她了。”
想到自己又有一个未婚妻,凌五斗觉得格外荒唐。而黑白猴子的那些话也很危险,要不是天使,是可以当作教唆犯的。但从内心来讲,他觉得它们说的很有道理,不愧是天使之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心里说:“也只有随顺缘分,顺其自然了。尚海燕可能只是开个玩笑,我离开这里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凌五斗和钱卫红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他们像出笼的鸟儿,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钱卫红的心情看上去更为迫切。而凌五斗真要走了,想着尚海燕在这里,想着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心里还是有些惆怅。
KL防区对凌五斗的离开做了精心安排,那就是要人们知道“外星战士”已经离开,但又只能让少数人知道,以免引起骚乱。这样,聚集在叶尔羌的群众知道他离开后,自会散去。
白炳武参谋长虽然很忙,但还是赶到医院,看望了凌五斗并为他送行。看到自己战友儿子的病毫无起色,他觉得很对不起凌老四。听医院说连病因都没能确定下来,把鲁智广院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通。但见到凌五斗时,却安慰他,说只要是病就有办法治的,以后找机会送他到北京、上海去看病,要他不要难过。
凌五斗见到白炳武,就有见到父亲的感觉。他说:“首长,没事儿的,我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其一,我被传成外星战士可以让帝修反害怕,也不是坏事;其二,有姑娘还喜欢我这个样子,说要跟我结婚呢。”
“也是啊,对于你被传成外星战士,我们不承认,也不否认,让帝修反去琢磨吧。美帝还有专门研究外星人的机构,如果没有外星人,他们研究什么?有女孩子喜欢你就更好了,你也可以找个对象了,你爸有你这么一根独苗对他来说就是意外,所以你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可以早点成家,多生些儿女。跟我说说,这姑娘是谁呀?”
“是医院里的护士,叫尚海燕。”
“尚海燕?”白炳武在脑子里琢磨了一阵,“她不是尚大成的千金吗?”
“尚大成是谁?”
“尚大成曾是我和你爹手下的兵。1939年初春,我们跟鬼子和汉奸打了一仗,你爹当时刚当班长,他全班十一个人,牺牲了六个,急需补充人,尚大成原在北平读书的,回家看望爹妈,你爹碰上了,就去动员人家当兵,硬把人家说动了。那家伙有文化,不久就被上头挑走了,到解放初已是二八六团的副政委,在朝鲜打完仗回来,已是师政治部主任。现在是省军区的政委兼省革委会主任了。他女儿到部队来的时候,还专门写信给我,要我把她放到偏远、艰苦一些的地方,我就把她放到这个医院来了。看来,这真是一种缘分啊,好了,我到时给你们当媒人!”
“可是,我……”凌五斗的嗓子痒得厉害,他又干咳起来。
“你怎么啦?怕高攀不上?门当户对是封建糟粕,我们不讲!”
“不是,我……”
“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你准备回天堂湾吧。这个媒人我是当定了!”
军车是在凌晨五点开出医院的,只有院领导知道出发的时间。这时候,来看热闹的人正困得要命,待他们听到汽车的引擎声,翻身爬起,汽车已经开远。一直到零公里,汽车才有意停下来,并有意让凌五斗露了一下脸,有几个看热闹的人惊叫起来:“啊,外星人,那是外星人,他要返回基地了!”然后,它们为自己选择在这里守候、最终终于看到了外星人的英明决定而庆幸。
但就在他们发出惊叹之际,军车已在清凉的晨曦中开远了。
从各地赶到叶尔羌看热闹的人听说外星战士已离开叶尔羌,遗憾万分,悻悻散去,因为他们私自离开单位的管理、或误工、或劝阻不归,等待他们的将是各自单位的批评、处分、甚至批斗,这只有他们自己去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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