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把凌五斗送到八十里兰干后,换乘大卡车,和其他上高原的官兵一起,继续前行。那些官兵已听闻过凌五斗的大名,也知道他是个蓝人,但见到真人,还是有些惊讶。大家裹着皮大衣,坐在大厢里,开始都不说话。上了奇台达坂,凌五斗又看到了无边的高原风景,有些兴奋。在这架达坂上,他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痒了,他的心情出奇地好。他记起了毛主席的词《念奴娇·昆仑》,他激情澎湃、声情并茂、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来: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凌五斗能随口吟出毛主席的词,车上的人都很崇拜他,大家被词中的诗意和气势深深感染,脸上都浮现出诗人的表情来。
钱卫红用炫耀的口气说:“他还有更厉害的,红五卷都能倒背如流呢。”
凌五斗说:“那是以前,上次和白参谋长下山时,他让我背,我背着背着突然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
有人说:“不要谦虚,你就试一试,当时记不起,不一定现在还记不起啊。”
“好,那我就试一下。”凌五斗摸着后脑勺默记了一番。觉得那些红色的字儿镶着金边,又一排排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连他自己也有些惊讶。“哎呀,我真的又能背诵毛主席的文章了!”
“那你就背上一篇。”
“你们想听哪一篇?是从头从尾背还是从中间背或者倒着背?”钱卫红想继续炫耀,想让他们知道一下凌五斗的厉害。
同车的一名排长也能背很多《毛选》里的篇章,想为难一下他,就挑了一篇一般人都很陌生的文章。“那就背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的宪政》,从第二段第四行倒背。”
凌五斗想都没想。“……西东件两这主民是件一立独是件一西东件两了少是就的要主是但多很然固西东的少缺国中[1]”他一口气倒着背完了,觉得很不过瘾,“你们还想听什么?”
“你随便背,毛主席的文章我们都想听。”那个排长彻底服了,很讲政治地说。
“我喜欢写作,我想学写小说,我把名字都想好了,叫《开天辟地》,写上中下三卷,预计两百万字,为此,我把《金光大道》看了七八遍,写作的方法我已经掌握了,我把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学习钻研了无数遍,光抄就抄了八九遍,但它的伟大精神还是没有精准领会,所以一直没法动笔。我想请你背《讲话》。”一个看起来很清高的老兵望着天空说。
排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语带嘲讽地说,“哦,据我所知,这位同志也就小学文化水平嘛,没想还是个梦想家啊!”
“我的文化水平比高玉宝高。”老兵说。
“文化水平比高玉宝高的人多的是,但高玉宝只有一个。”
“我的理想是做第二个高玉宝。”
“你们不要争你们那无聊的问题了,那就让凌五斗同志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吧。你们是想他顺着背还是倒着背?”钱卫红见他们跑了题,赶紧打断他们。
“当然是倒着背。”那个排长说。
“倒着背我不好理解它的精神。”老兵说。
“那就表明你还不熟悉,还要继续学习。”
于是,凌五斗又背诵起来,他连文章后面的注释也一字不落、十分流利地倒背了出来。这使危险而枯燥的旅途变得格外庄重。因为此后都是高海拔地区,他一背就不可收拾,一篇接一篇地倒背起来,好像有瘾。最后竟倒背了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因为他背的是红五卷,大家在颠簸的解放牌汽车上尽量坐端身子,一本正经地听着,不敢有丝毫不恭。开始还可以,但久了就受不了,大家觉得高山反应格外重,高原上的氧气更加稀薄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不想听,也没有一个人敢让他停下来。
一直到晚上抵达兵站,汽车停下,凌五斗才停住了嘴。大家疲惫不堪地从车上溜下来,每个人早已面色土灰。大家蹒跚着钻进兵站,也不吃饭,躺到床上,大口喘息着,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凌五斗觉得自己还没有过瘾,他自己又默背了好久。他早已口干舌燥,但他之前没有感觉,过瘾后,他觉得嗓子正冒着黑烟,口腔像被炭火燎过,舌头已经焦黑,他赶紧跑到厨房,灌了一气冷水。他听见了口腔里的火气被水浇灭时发出的“嗤嗤”之声,感觉白色的水汽正“嗤嗤”地从嘴巴和鼻孔里冒出来。他觉得自己异常饥饿,在厨房里要了两个黑面馒头、一个咸菜头,狼吞到肚子里,也倒头睡去。
重新恢复了犹如神助的记忆力,没有谁比凌五斗睡得更踏实。其他人在他的鼾声中醒了过来,他们看着他,像突然看到一具吸血僵尸,生怕惊醒了他,异常小心地退出了那间房子。每个人都偷偷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听到了各自辘辘鸣响的饥肠。钱卫红跟兵站的站长是熟人,他找到站长,让他煮了一锅雪菜面条,大家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痛快地吃了一通,感觉身体终于舒展了。
125
钱卫红和凌五斗终于回到了天堂湾,他们一起来到陈向东的办公室,向他报到。
陈向东对着钱卫红的裤裆飞快盯了一眼,抱歉地说:“凌五斗害得你受苦了!”
“这也是为了连队。没事儿,没那玩意儿挺好的。”钱卫红倒是很轻松。
看钱卫红的轻松不是装出来的,陈向东也释然了,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然后又专项凌五斗,“美女都回排里去好好休息吧。”
两人给连长敬了个军礼,转身出去了。凌五斗刚回到班里,文书就来叫他到指导员那里去。
傅献君盯着凌五斗,看了他好一阵子,像是不认识他了。看得凌五斗浑身发毛。“现在看来,你的确像个外星人啊,你一下山就搞出了那么大的响动,你都举世闻名了!可怜钱排长,为了照顾你,被你害成那样!”他背着手,围着凌五斗转了好几圈,“在医院里治疗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啊?以前黑一些,看上去黑蓝黑蓝的,在医院养了些日子,变成一个深蓝色的怪物了。”
凌五斗面露惭愧之色,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说又有人看上你了?没想到你还是个很风流的怪物啊!”
“我……”
“本事不小,出手不凡啊,一出手就是首长的千金,媒人竟是白参谋长。”
“这个……您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不用问了。”
“速战速决,把生米煮成熟饭,手段之高明,不要说天堂湾,就是整个防区也难找第二人!”
“指导员,您……您听我解释……”
“你解释得了吗?只是有一个问题你要知道,现在是新社会,一个男人不可能有三妻四妾的。你不用解释了,把后面的戏演好就是了!我跟你说,你要不是上头要树立的英模人物,你这就是非常非常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了!你看你这个鬼样子,那个尚海燕也不知道咋就铁了心要跟你。我跟你讲,要不是白参谋长给你做媒,她爹见你这个鬼样子,不一枪崩了你才怪呢!”
“指导员……”
“看来凌老英雄也是有私心的啊,你看,他把你保佑得多好!什么坏事在你这里都能变成好事,好事能变成大好事,大好事能变成英雄事,凌老英雄有你这么个风流倜傥的革命后代,也是死得其所啊!你就好好干吧,如果不出什么问题,你可说是前程似锦一片光明!”
“指导员,这都是您和连长关怀、教育、培养的结果。”
“准确地说,这是组织关怀、教育、培养的结果。”
“但具体的,还得靠您和连长。”
“好的方面我和连长能影响一二,其他方面嘛,你都是天生的,没人能教得了。你就好好继承你爹的革命遗志吧,上级马上就要宣传你了,接下来就是给您‘授称’,你到处去作报告,你会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然后是不断地给你提职。你是革命后代,凌老英雄的独苗,防区有白参谋长护持,现在又攀了尚海燕她爹这个省部级高官,从此以后,你就平步青云吧!”
“指导员,您是知道的,我什么也没有做,但组织却要给我这么多的荣誉,我真的很惭愧。”
“你这么说,好像我们组织是睁眼瞎,是硬要给你这些荣誉似的。你还是做了不少事的,不管是好事坏事,你每件都没有白做。”
“我做的那些事大家都在做,都是很普通的。”
“雷锋做的事哪一件不普通?但他一直在做。你做的事每个人都能做,但你想把它做到百分之百的好,一般人能想着做到百分之六七十就不错了。这就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你要保持和发扬。”指导员一本正经地说。
“我这都是从您和连长身上学的。我只学了一点点,我还要继续向你们学习!”
“不要扯了。你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但生活作风这个问题,说大可以大到天,说小,可以小成一段佳话。这个问题主要看针对的是谁。”
“但在这方面,我作为一个革命战士,的确做得不好。”
“所以,这个问题你现在要如实交代,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会给你想办法的。组织有时候很严格,但那是为同志们负责,但更多的时候,组织是很有人情味的。”
凌五斗有些犹豫。
“你有什么顾虑吗?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指导员,你刚才说的话,我在老家乐坝的时候,也听我们道城公社革委会主任吴德昌跟我说过,他说我爹凌老四在解放阿里后,成了叛徒,他们组织人到部队来调查过,他说我只要承认我娘跟我爹是一路货色,他们就不会批斗我娘了,他要我相信组织。我想我娘和我爹是两口子,本来就是一起的。我就这样跟他们说了。后来,这就成了我娘的罪证,他们有好几次差点把我娘斗死了。”
“这两件事哪能扯到一起?”傅献君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你太不相信组织了!”
“其实,我以前都说过,我在老家和袁小莲结过婚;后来我和德吉梅朵又一起在帐篷里待过几晚上,那天晚上的雪很大,很冷,但我们没有感觉到。德吉梅朵让我知道,我和袁小莲虽然作为两口子住到了一起,但只是名义上的。”
“继续。”
“我以前也跟您说过,袁小莲喜欢的是柳文东老师,而柳文东老师后来打成了反革命。她之所以答应跟我结婚,一是因为她家成分不好,她妈是个姨太太,地主婆;我爸是烈士了,是革命家庭,她跟我结婚后就有了依靠;二是我要当兵了,她跟我结婚,就是军属了;三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柳文东老师的孩子,我不为她顶着,她在老家就没脸活人了。”
“有新情况啊,你以前就没有说。你他妈的怎么这么蠢啊!看来,你是被这个袁小莲和她娘阴谋利用了,她们竟敢阴谋利用一个革命战士来掩盖她们的丑恶目的,真是太可恶了!”傅献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放心,这件事组织一定会出面处理!”
“会怎么处理啊?”凌五斗有些担心。
“这你就不用管了。”傅献君把一口浓痰像子弹一样射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蹭了。“德吉梅朵那里你准备怎么办?”
“我……喜欢她。”
“胡扯!难道你要跟她去放羊?”
“我就是这样跟她说的。我复员后就和她一起去放羊。”
“扯毬鸡巴蛋!你和德吉梅朵就放了几天羊,分开后你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一面之缘而已,有什么好黏糊的?我告诉你,等你再见她的时候,她早就嫁人了!”
“她说过她会等我的。”
“你他妈的,你以为生活真像狗屁作家写的那样啊?卿卿我我?海枯石烂?山盟海誓?就算她想等你,生活也不容许她等你。生活从来都是残酷的!”
凌五斗叹息了一声。
“你清醒一点吧!你就让组织省省心吧!袁小莲的事组织会出面搞定;德吉梅朵你就当是做了个梦。组织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傅献君几乎是在吼叫,“你要搞清楚,你他妈的是个革命军人!”他大喘了一口气,“你想想,你和尚海燕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尚海燕他爹看不上你也就罢了,如果看上了,又是白参谋长亲自做媒,你说这事怎么收场?这事关大局,你要为大局着想!”
凌五斗摸了摸后脑勺,过了一会儿,似乎想通了。“那我就听从组织安排吧。”
126
其实,凌五斗在医院治病的时候,上级已专门成立了凌五斗的宣传班子,已经就宣传他做了全面部署。历年来关于凌五斗的报道已整理成册,关于凌五斗各个方面的闪光点已搜罗汇编成集,已有人根据他入伍经历帮他撰写了日记,日记已由原来的34篇增加到了670篇,以为出版日记选做好了准备。他事迹的巡回报告团已经组建。凌五斗这块石头在多方的精雕细琢下,已经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只等着把它从遥远的世界屋脊上,捧到全国人民面前。
傅献君和陈向东商量后,决定将凌五斗与袁小莲的情况报告给了团里。这是他作为英模人物最大的问题。不处理好,就会影响他的光辉形象,他们不敢再隐瞒。团里非常重视。立马派精干的保卫股股长廖向东前往乐坝,调查处理袁小莲的问题。
廖股长风尘仆仆,微服来到了凌五斗的家乡。
乐坝的确是个美丽而清贫的北方乡村。正午的太阳照耀着平凡的万物。依然有人在田间劳作。墨绿色的玉米叶反射着阳光。大地笼罩在无边的闷热之中。这个陌生人走在乐坝的乡间土路上,显得格外突兀,看见的人都会站在那里,看他一会儿。然后会主动地问,同志,请问您要找谁?廖股长就说他要找大队书记。那人就会说,你再往前走,一问就能找到。但根本不用他问,总有人热情地给他指路。最后,一个中年汉子放下手里的农活,说,我引您去。他把廖股长带到离书记家两里开外的地方,就扯起嗓子喊起来。他喊了几声杨书记,听到应答后,继续高喊,有人找你,出来接一下。对方应答了。那人对廖股长说,您去吧,杨书记在家,说完又干自己的活儿去了。这里的人如此朴实,让廖股长十分感动。
杨文康书记远远地迎过来,他是个比刚才给他带路的农民活得滋润一些的农民。可以经常穿他那一身蓝色的华达呢中山装,走到谁家去,那家都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他。所以他脸上总有社会主义基层干部的那种红晕和笑容。他老远就伸出手来和廖股长握手。
“同志,您就是大队杨书记吧?这是我的介绍信。”廖股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得很工整的信笺纸来。
杨书记接过介绍信,很恭敬地捧在手上看了,“啊,您是部队来的同志啊,首长为五斗的事专程来,太辛苦了!其实部队有什么事来个函招呼我们一声就是!”
“我们要调查一点事,您先不要和任何人说。”
“哦哦,好好好!”他嘴上应着,心想不会是凌五斗出什么事了吧。
支书家有三间正房、三间偏房,都是用土坯修砌的平房。院子打扫得很是干净。“我们这里条件有限,您就委屈一下了。”
廖股长坐好,杨书记去倒了茶水,给他捧上,迫切地想知道是不是凌五斗有了什么问题,就迂回地主动提起:“我听说五斗在部队可有出息了,他都好着吧?”
“他好着呢,您放心。”
“您调查的事不会和五斗有关吧?”
“就是和他有关。凌五斗入伍的时候,你们当地政府是不是向组织隐瞒了什么?”
杨书记一下紧张起来,“这个……这个……”
“您就据实说吧。”
杨书记脸上的汗水一下冒了出来,他站起来,发现腿肚子有些打颤,他找了一把粽叶扇子,递给廖股长:“你扇扇凉,天气突然变热了。”
“一点也不热的。”廖股长把扇子礼貌地接过来,放在一边。
“那我就直说了吧,五斗当兵的时候,想到凌老四是革命烈士,就五斗这一根独苗,那几年他们娘儿俩也受了很多冤屈,加之凌老四的战友白副参谋长同志来过这里,我们就一心想让五斗到部队去,给他找个出路。他根正苗红,就是年龄大了一点,文化程度低了一点,所以就在这方面做了手脚,对此,我负全部责任。”
“白副参谋长现在已经是参谋长了,哈哈,谁负责的事先不说。你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凌五斗好,一片苦心嘛,这不重要。我想知道那个袁小莲是怎么回事?”
“哦,对,当时把他们结婚的事也隐瞒了。袁小莲和凌五斗家隔得不远,两个人从小在一起长大,要结亲按说也是不错的。只是……怎么说呢?”
“您说。”
“这个女子心里有另外的人,他原来跟在我们这里插队的知青柳文东好过,但这个姓柳的老早就到北京读书去了。虽然通着音信,但没有回来过。后来成了反革命,据说在新疆劳改。凌五斗走后七个多月,袁小莲生了一个男孩,五斗他妈还以为早产,但总算母子平安,很是高兴。这孩子现在已两岁多,有人私下里说是柳文东的,眉眼也跟柳文东相像。看来,袁小莲嫁给五斗的时候,肚子里可能就有了。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八姨太——也就是五斗他丈母娘——欺负五斗人傻,这样做事太不厚道。”
“这个八姨太是谁的八姨太?”
“是我们乐坝一个叫袁守德的地主的八姨太,袁守德也就是袁小莲的爹,这个袁守德共有九房姨太太,除了这个八姨太,其他的刚解放时都跑了。袁守德解放初枪毙了。这个八姨太作为大地主婆,也一直被批斗。她女儿攀了五斗这门亲事,该不该再批斗她,我们也拿不准,挨斗才挨得少了……”
廖股长听得已经很气愤了,他打断了杨书记的话,大声说:“我看你们头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太松了!你们要永远记住毛主席的话,时刻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个大地主、一个姨太太的女儿,一个和反革命、劳改犯乱搞,并且已经怀上反革命狗崽子的女人,你们竟然同意让她和我们的革命后代结婚,简直是太失职了!”
杨文康听廖股长这么说,一下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吓得站了起来,给廖股长鞠了一躬。“首长,有些情况、比如她是怎么怀上柳文东的孩子的我们当时哪能知道?我,包括我们全乐坝的人,当时都为五斗能够娶袁小莲高兴,因为现在我说实话,有次在批斗五斗的时候,他从批斗台上不小心摔了下来,把脑袋摔坏了,好多人认为他成了傻子,他的脑子在当兵前也的确有些问题。所以,除了袁小莲这种出身不好的女子,其他人即使长得再难看,也不会跟他成家过日子的,所以,全村人都觉得成全了一桩好事。一些人还说,要在旧社会,袁小莲这样的富家千金,哪会嫁给五斗……”
“好了,不要说了!”
杨文康赶紧检讨:“首长,现在看来是我工作能力有限,政治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紧。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听您的指示!”
“好了好了,我们不是到你们这里来抓阶级斗争的。你去跟那个八姨太谈一谈,事情是怎么回事她是知道的,你就说部队在追查这事,要她赶紧让她女儿和凌五斗同志一刀两断,马上断,断得干干净净!”
“同志,您说从什么时候断最好?”
廖股长早就想好了:“当然是在凌五斗同志入伍前断最好。”
“我明白了,你放心!”
127
杨文康把老婆叫回来,给廖股长煮了一大碗挂面,碗底卧了一块猪肉和两个鸡蛋。然后又把房子收拾、打扫了一遍,使这个院子变得更整洁、更清爽了。接着,杨文康又吩咐老婆宰一只公鸡,然后,便急匆匆地找袁小莲去了。他觉得这事得从她这里下手。因考虑到她之前是军属,又上有老下有小的,生产队长杨文祥安排她在养猪场养猪。
养猪场就她带着孩子住在那里,几十头猪都很安静,这表明它们吃得很饱。她正在宰猪草。他的儿子和其他几个小孩在院子里和一群小猪玩耍。
看到大队书记一个人光顾猪场,袁小莲感到受宠若惊。她拍掉手中的猪草,拿了个凳子让书记坐。杨书记坐下来。袁小莲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这里有一股猪食和猪粪混合成的味道,这种味道在酷热天气的烘烤下,更加浓烈。蚊子已开始出动,苍蝇不停地飞起落下。袁小莲又给了他一把蒲扇。“杨书记到这里来找我,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肯定有事,并且是很重要的事。”杨文康开门见山地说。
“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啥重要的事要跟我说?不会是……五斗出了啥事吧?”袁小莲一下紧张起来。
“他没事,这个你放心。你老实跟我说,你跟五斗过得咋样?”
“农村人找个人过日子罢了,我们结婚后相处的日子短,还没开始过日子他就走了。他这个人老实,都知道他有点傻,但傻人有傻福,他在部队不是干得挺好么?”
“我跟你明说吧,你可能得离开凌五斗。”
“为什么?”袁小莲像被闪电击了一下,惊讶地问。
“你说为什么?”
“我跟他结婚已经三年了,虽然分居两地,但我照顾他奶奶、他娘,还有孩子……”
“这些乐坝的人都知道。有人给部队举报了,说你是大地主的女儿,成分不好,还说你跟反革命分子柳文东有瓜葛,甚至说你是怀了反革命的孩子后没有办法才嫁给凌五斗的,所以,你和凌五斗结婚只有七个多月就生了,你可能也听到了,乡邻之间也在言传。”
袁小莲听完,垂下了头,羞红了脸,半天没有说话。
“凌五斗原先也挨批斗的时候,你们如果在一起,没人会说什么;但他现在是革命烈士的后人,又是革命军人,部队接到举报信后非常重视,我就跟你明说吧,部队已专门派了一位保卫股长来调查这件事了,现在就在我家。”
“那我该怎么办?”袁小莲吓住了,绝望地向杨文康求助。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管怎么说,你跟五斗是结了夫妻的,五斗也没有主动提出过要离开你,我也不想把你们拆开。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组织一开始追查,所以就是大事啊。如果你主动要求离开凌五斗是最好的。”
“可我……怎么离开?”
“你最好是说在凌五斗入伍前你们已解除了所有关系。”
“可是……我们……杨书记,我离开他后,我娘不会再受到批斗、柳文东的罪不会再加重吧?”
“你娘挨的批斗按她的成分来说本来就很轻了;柳文东的事我没法帮忙,他远天远地的,谁也帮不了,你就不要操心了。”
两行泪水无声地从袁小莲的脸上滑落下来。“杨书记,您是我的长辈,我也就不瞒您了,这些年来,我心里的确只有柳文东,不管他变成了什么人,我心里都只有他。我的确对不起五斗,我同意离开他。”
“你需要和你娘商量一下吗?”
她擦了一把眼泪:“商量了又能怎样?这是我的事,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娘一听部队要调查,肯定吓坏了,就是要我去死,她也没办法的。”
“那就写下来吧,我到时交给部队来的人,这事就了啦。”杨书记说着,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纸和笔,“我说你写。”
袁小莲抹掉眼泪,把纸和笔接过来:“杨书记,您说吧。”
杨书记把要写的话早就想好了,袁小莲根据杨书记的说法写了下面的话:
最尊敬的部队领导同志们:
我自幼就出身在地主家庭,我自认识知青柳文东不久后就和他保持了不正当男女关系,并有了生活作风问题,最后怀了他的娃娃。但柳文东属于反革命分子,现在劳改,他属于道得(德)十分败坏的人,思想浮(腐)朽坠(堕)落,对我不管不顾。我没有办法,在我娘、地主婆钟素云的受(授)意下,采取欺骗手段,和纯洁的革命后代凌五斗同志结亲,企图利用他来掩盖我和柳文东的丑恶行为,并改变自己的家庭出身,混入贫下中农、革命军属的队伍中去。但很快就被凌五斗同志识破,与我解除了所有关系(有协议书为凭)。我和凌五斗同志从没发生过男女关系,他和我没有任何生活作风问题。我生下的孩子是柳文东的,之所以姓凌,是想利用凌五斗同志,孩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道城公社乐坝大队四队社员:袁小莲
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五日
接着,杨文康又让袁小莲杜撰了一份凌五斗当兵前他们解除婚姻关系的协议:
我和凌五斗1971年9月13日经没(媒)人介绍定亲,并于11月9日结婚。但结婚当晚,他发现我跟柳文东有瓜葛,并怀有柳文东的娃娃,坚决不同意和我园(圆)房。我觉得自己也不配和凌五斗一起过日子,为此,我同意解除我们的婚姻关系。我的条件是:凌五斗要照顾我的脸面,要同意为我保密,不将丑事告诉亲友乡邻,并同意我占(暂)住他家。
袁小莲
1971年11月10日
拿着这两样东西,杨书记来到凌五斗家,把情况给黎翠香说了。
“哎,也不晓得是谁这么多事,把这样的事也给部队说。”黎翠香很生气。
“黎嫂子,部队也是出于对五斗的关心和爱护啊。”
“乡邻的议论我早听到了,我心里也有数,结婚七个多月,娃娃就生下来了,娃娃却又不是早产的,我相信我们家五斗没那个本事把生米煮成熟饭。这个袁小莲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要嫁给五斗的。五斗再傻,心里也明白,不然,他当兵走后,不会不给她来信。但不管怎么说,袁小莲给我当媳妇快三年了,对我和五斗她奶奶很是孝顺;娃娃不管是不是五斗的,我带到了两岁多,都有感情了。他们已经结婚,五斗的条件又是那个样子,现在部队不让他们在一起,五斗以后打了光棍怎么办?还有,就这样让他们娘儿俩离开,我哪忍心?”
“五斗到了部队,又是立功,又是受奖,前程好着呢!他娶媳妇的事哪用你操心?至于八姨太和袁小莲,你要知道她们一开始就在利用你,欺骗你,她们本来就是属于另外一个阶级的,那是一个我们要打倒的阶级!”
黎翠香叹息了一声。“只是那娃娃太可怜了,他都喊了我一年奶奶了。”说完,不禁垂下泪来。
“你千万不要怜惜他们。我还要去找八姨太那个婆娘,我得告诉她,他想利用军烈属来达到自己丑恶目的的阴谋破产了。”
是的,当杨文康把这一切告诉八姨太的时候,她吓得浑身发抖,什么也没敢说。
廖股长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然后悄悄地离开了。杨文康组织了一场批斗大会,揭露了大地主婆八姨太及其破鞋女儿袁小莲勾结反革命分子柳文东,妄图利用革命战士凌五斗,实现他们罪恶目的的事实。这也就向乐坝的所有人宣告了凌五斗和袁小莲婚姻的无效。
从此后,八姨太和袁小莲又成了批斗大会上的主要目标。
128
就在廖股长在乐坝为凌五斗擦屁股的时候,一辆解放牌汽车也在藏北高原颠簸着。
高耸的山脉之间是起伏的覆盖着金黄色牧草的低矮山峦,牧草漫过了雪线。冰河和溪流纵横其间,蔚蓝色的湖泊星罗棋布。苍鹰在白云间盘旋,水鸟从一个湖泊飞向另一个湖泊。藏野驴像影子一样一掠而过,不时可见羚羊跃过山岗,一大群秃鹫兴高采烈地去赶赴死亡的盛宴。天地空阔得可容纳无边悲苦、无限神性。
傅献君带着翻译索朗多吉在寻找德吉梅朵。
傅献君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已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姑娘。看到军车,她骑马远远地跑了过来。但看到车上没有凌五斗,又骑着马跑开了。这辆车在他家的帐篷前停下,藏獒对着军车低吼了几声,她的父亲扎西迎出来,他看上去似乎变矮了。见是指导员,很激动地吐了吐舌头[2],恭敬地献上哈达。然后接过傅献君送给他的盐巴、茶叶和面粉。
德吉梅朵骑着马,伫立在不远处的低岗上。藏獒也过去了,守护在她的身旁。一大片白云罩在她的头顶。她的身后,无名的盐湖闪耀着蓝色的光芒。
她一见到军车,就会唱起第一次见到凌五斗时唱的歌。见凌五斗没有在那辆车上,她眼里涌出了泪水。而平时,她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想念凌五斗。高原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春天,但她觉得她和凌五斗相处的那些风雪之夜就是。她由此认定,春天只有两个人相爱、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
她爸爸站在帐篷门口,喊着说:“德吉梅朵,天堂湾的金珠玛米来了[3]。”
德吉梅朵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大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是天堂湾来的金珠玛米吗?”
“天堂湾的金珠玛米来了,你耳朵不好使了?”
“风把你的声音吹偏了嘛。”她说着,骑马从低岗跑到帐篷跟前,飞身下马,弯腰进了帐篷。她高兴地笑着,忘了自己眼里还有泪花。
“啊,德吉梅朵已经长大了。”傅献君说完,回过头来,对索朗多吉说,“你翻译一下。”
德吉梅朵害羞地低着头。用汉话说:“我、能、听懂。我、汉话、会说点,但不见着、你们,我、就、不会、说。”
傅献君用宣布重大发现的口吻说:“啊,德吉梅朵会说汉话了。看来,只有你阿爸需要翻译了。”
索朗多吉把傅献君的话翻译给扎西听。
“早就是大姑娘了,可就是不懂事啊!”扎西用怜爱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女儿。
“天堂湾、现在、冷吗?”德吉梅朵急迫地用汉话问傅献君。
“现在还行,有时也会下雪。”
德吉梅朵忧伤地说:“我、知道了。”
他爸望着她,对傅献君说:“她前年放羊回来,突然就会说汉话了。问她,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就会说汉话了。金珠玛米,您说怪不怪?”
“哈哈,会说汉话好啊!”傅献君听了连队翻译的翻译,答非所问。
“别人都说,她前世肯定是汉地的人。”
“我跟、爸爸说,我的、汉话、是跟天堂湾的、金珠玛米凌五斗学的,但他、不信。”
扎西听完索朗多吉的翻译,摇了摇头,跟傅献君说:“她是跟我说过,她的汉话是跟你们那里一个放马的金珠玛米学的,但我知道、天堂湾的马从来不会放那么远,您说她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在说梦话?”
“哈哈,”指导员听了翻译,笑了,“这样的梦很好,这样的梦话也很好听啊!”
“我、就是、跟、金珠玛米、凌五斗、学的,他、怎么、没有、再来、放马啊?”
“哈哈,我们连队是有个叫凌五斗的战士,但他去年放马回来就复员了。”
德吉梅朵不知道复员是什么意思,一下紧张起来。“复员?复原是、是往生了吗?”
“哦,他没有死,是离开部队,回老家了。”
“他不会、再、回、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他当兵的时间已满,不再是军人了,他回去后给连队来过信,说他已经结婚了,老婆都怀上娃娃了。”
德吉梅朵没有说话,她低着头冲了出去,然后,马蹄声响起,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远了。
她父亲摊了摊手。“她在梦里面,出不来。”
傅献君继续通过索朗多吉和扎西交谈。
“德吉梅朵慢慢会好起来的,她长大了,你该给他找个好小伙子了。”
“我们牧业大队队长原来是我的头人,她的小儿子看上了她,队长托人来提亲,她就是不愿意,我以前是队长家的仆人,总不能一到新社会,就回绝人家的提亲吧?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回话呢。”
“这个……这是新社会,父母不能包办婚姻了。”
“她喜欢个摸得着的人也行,但他喜欢的是个梦里的人,你说,咋办?哎……”
“梦总是会醒的,你不用担心。”
扎西放心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要去宰羊招待傅献君,傅献君站起身来,请他坐下。“我们过来执行任务,看到您的帐篷,就进来坐坐,顺便看看您,我们今晚要赶到兵站。”
“连队军务繁忙,还记得来看我,真是菩萨!”
“我们是一家人,等您回到了冬牧场,我再到你的帐篷里吃肉。”
“我会一直等着。”
傅献君和翻译上了车,扎西恭敬地送他们离开。汽车开出了很远,傅献君回头望去,还看见他站在一处高岗上目送他们。
傅献君心情沉重,对索朗多吉嘀咕了一句:“这个凌五斗真是造孽啊!你看我干了件什么鸟事!”
129
回到连队,傅献君把凌五斗叫到了办公室。他带着一股莫名的恼怒,用十分严肃的口气说:“凌五斗,我现在代表组织跟你谈话。”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组织找谈话。”凌五斗一听,一下紧张起来。
傅献君盯着他:“你现在脑子好着吧?”
“应该好着。”
“是好的,还是坏的?”
“好的。”
“那就看看这个。”傅献君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把袁小莲写的东西递给了凌五斗。
凌五斗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那两张粗糙的纸在他手里“簌簌”直响。
“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他们现在怎么样?”
“你问谁?他们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非常对不起组织,让组织为我如此操心。”
“这还像句人话!”
“感谢组织!”
“我昨天刚从界山达坂那边回来。德吉梅朵已经结婚了。”
“她结婚了?……是吗?”
“她是今年年初从冬牧场迁往夏牧场前结的婚,小伙子是牧业大队队长的小儿子,以前是芒错一带的头人,德吉梅朵一家曾是他的奴仆。”
“哦,那个……很好……”
“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如果不是要把你树为典型,就你这男女作风问题,就够把你赶出部队好几回了!”
“多谢组织!”凌五斗停顿了一下,低下了头,“真的感谢,万分感谢!”
“你如果有脑子,现在就想一想,你做的哪一件事像个先进典型做的?”
凌五斗想了想,摇了摇头。
“即使没有首长女儿看上你这码子事,组织把你树为典型,你老家的老婆是个大地主的女儿,是个破鞋,你他妈的怎么给组织交代?事情一旦摊开,你让组织怎么跟首长交代!”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这些。”
“你他妈的就好好感谢组织吧!你现在攀上了尚海燕这门亲事,以后前途无量!但没有组织帮助你把袁小莲这件事摆平,你以后就是死路一条,你他妈的如果还有一点脑子,就知道组织帮了你多大的忙。”
“如此大恩大德,我一定会用我的生命来报答!”
“你那小命值什么钱?我只要求你:从此时此刻开始,你他妈的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傅献君激动得站了起来,挥着手,大声说,“你他妈的从现在起要洗心革面!你要随时随地、每时每刻想到自己的身份!你他妈的是个军人!是个革命战士!是个先进典型!是个组织要培养、要宣传、要树立的重大典型!”
“指导员,我一定会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您放心,也请组织放心,我从此以后,保证不再给组织增添任何麻烦了。”
“我相信你也不敢了!”
凌五斗回到排里。他想把袁小莲和德吉梅朵从自己的心里赶走,但她们却像两颗疯长的树,把根扎得越来越深,枝干越来越茂密。他心中的两棵树,有时相伴而生,有时独自生长。它们开着不同的花朵,结着不同的果实,但都长着尖锐的刺,扎得他的心伤痕累累。他呆坐了半晌,记起袁小莲的乳房和腰肢、她青春的脸,她一笑起来就微微上翘的嘴角,她耳垂上那一小粒颜色很淡的痣,她鼻翼左侧那十一粒雀斑——左侧五粒,右侧六粒。想当年,在她睡着的时候,他看着她,是多么幸福和满足。而德吉梅朵,她的气息——每一缕、每一丝都可以分辨,都一直萦绕在他心里。他和她的一切都是暴风雪式的,那从天幕倾泄而下的漫天狂雪,带着爱的清香,把他俩和整个纷繁人世隔离开来。而他总是想不起尚海燕,有时一连十几天都想不起她,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而一想起她,他的下体就会发热,勃起,令他难堪,充满罪意。每次都忍不住跑到厕所或黑白猴子曾经待过的猪圈里偷偷手淫——自从离开尚海燕,回到连队,他就学会了这种排解欲望的方式。
尚海燕不时会通过防区的总机打军线电话给凌五斗,而他每次接电话都只有到连部去,连长或指导员都会叫通信员或文书来叫他,这也让他感到很不合适。而她在电话里什么话都敢说,这也让他很是尴尬。即使军线的通话质量很差,她的声音也很性感,让他难以自持。从电话中得知,她已把她喜欢他的事给他妈妈讲了,把白参谋长要给他们做大媒的事也给她父亲大人汇报了。她妈妈说,有她白炳武叔叔做媒,她一百个放心。她父亲则说,他从小就管不了她,她自己喜欢就自己做主,只要不找个妖怪回来就行。她跟爹妈说,她找的就是个妖怪。他们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呢。她说完,在电话里笑了好久。
凌五斗想把所有这类东西都放下,彻底放下。指导员的谈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他的确不能再出一点问题了。组织如玉皇大帝一般在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正用鄙夷的眼神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玉皇大帝的掌握之中。但严厉的玉皇大帝对他却格外慈悲,让他本该入堕地狱的肉身得以在天堂悬浮,这使他更是无地自容。
130
一切都在如期进行。凌五斗这个泥胎正被塑成金身。
天堂湾的来客自从开山之后就没有间断过。最开始来的是军区组织部部长带队的笔杆子,他们在KL防区政治部主任和团政委的陪同下,亲临缺氧的天堂湾一线,在边防团和防区收集的凌五斗典型事迹的基础上,进行深挖细抠,以完成他们的任务——一份字字闪光的先进事迹材料;接下来是军区宣传部部长率属下各大宣传干事,同样是在防区政治部主任和团政委的陪同下,亲临缺氧的天堂湾一线,全面收集、整理有关凌五斗的新闻素材,然后写成系列长篇通讯,作为通稿,只等一声令下,便“唰唰唰”在各大报社、电台刊发、广播;何卫文也提前来了,她除了要参与新闻通稿的采写外,还要写一部关于凌五斗的长篇报告文学,要对凌五斗平凡、光荣、战斗的青春进行更加深入的挖掘。这部伟大的作品要在四个月内——也就是对凌五斗的宣传进入高潮时——写完、交稿、出版、推向全国,以让读者认识一个全面、立体的先进模范。紧接着是军内外报刊杂志的记者,他们因为有了组织部的事迹材料,有了宣传部收集的素材和通稿,只需亲临一下天堂湾,感受一番凌五斗的生活环境即可,所以他们来去如风,今天刮上来,明天就刮下去了;但他们都是何等天才的人物,个个下笔有神,人人笔下生花,只将军区宣传部的通稿或变个题目,或改下小标题,或变化一下事迹顺序,或对文字略作修饰,便成了一篇篇长篇通讯,在各大报纸头版头题套红刊出。这一波宣传潮过去之后,紧接着就是选发凌五斗的日记,一些记者或战友对凌五斗的印象记、采访记,发表军队作家创作的关于凌五斗的散文、诗歌、特写,然后是军队文学刊物《八一文艺》用整个一期特刊的方式,增加页码,发表了何卫文创作的、长达30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接下来,军队的文艺团体开始把凌五斗的事迹写成歌词、小品、舞蹈、相声,改写成话剧、舞剧、歌剧、评书,京剧团、豫剧团、川剧团、秦剧团、鲁剧团、越剧团、昆剧团、黄梅剧团都用各自的声调和表情在排演;画家们画了连环画、油画、国画、版画(有木刻、石版、铜版)、水彩画,雕塑家正在创作凌五斗的铜雕。电影厂在拍摄纪录片的同时,已在准备电影的拍摄。当时没有电视剧,但已有人天才地提出要拍一部分集的“长篇电影”,初步计划是每集100分钟,预计30集,以便充分、完整地反映凌五斗光辉的军旅人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围绕着对凌五斗事迹的宣传,的确是高潮迭起、再迭起。
对于凌五斗的皮肤,所有报道都提及了,但都轻描淡写,只说他“由于长年坚守在天堂湾边防连,皮肤都变了颜色。”然后很巧妙地提到了“美帝苏修”对这件事的捕风捉影,但说他皮肤的颜色“曾引起帝修反的恐惧,进一步印证了毛主席‘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伟大论断”,最后报道很抒情地说,凌五斗的肤色“是能煅烧、融化钢铁的火焰的颜色,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颜色,是革命的钢铁战士的本色,是无上光荣的颜色!”
通过轮番、立体、多角度、全方位的宣传,凌五斗的事迹很快家喻户晓,部队官兵更是人人皆知。但对一个典型的树立是持久的,这样就可以将他的光辉形象深深地刻在人们的脑海里。接下来,在KL防区举行了向凌五斗授予“世界屋脊钢铁战士”荣誉称号的仪式,凌五斗再次下山。参加授称仪式那天,怕在场首长和官兵过于惊诧,军区专门让文工团的化妆师为他化了妆。上级担心他的皮肤再次引起轰动和社会混乱,整个行程保密,没有让他再在社会上露面。但为防万一,授称仪式一结束,就让他返回了天堂湾。
“向凌五斗同志学习”的手迹标语遍布大街小巷、山野乡村;随即,《凌五斗日记》、何卫文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宣传部门选编的《百炼成钢真英雄——凌五斗新闻报道作品选》出版,上述书籍一版再版,一时神州纸贵,弄得有关部门不得不用珍贵的外汇向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紧急进口纸张;随即,关于他的话剧、舞剧、歌剧、京剧在全国巡演;随即,“凌五斗——革命战士之魂”美术作品展在全国巡展;随即,在全国,每场电影放映前都先放映凌五斗的纪录片《世界屋脊上的真英雄》;随即,电影《钢铁英雄》在全国放映。为了某一个人,在一个不长的时间里,创造出了如此大的宣传声势,除了社会主义中国,在人类宣传史上是很少见的。乐坝的人再次在广播里听到了关于凌五斗的报道,在报纸上读到了关于凌五斗的事迹。接着,他们在麦场里看电影时,先看了关于凌五斗的纪录片。但他们有些不相信那是他,尽管他化了妆,但他的皮肤还是有些蓝。袁小莲看到凌五斗,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然后,她带着孩子,偷偷地离开了放电影的打麦场。
这种宣传声势,直接波及了孤绝的世界屋脊众多高峰,那段时间雪崩频发,雪崩又引发了一系列小规模地震,地震使山岩崩塌,冰河阻塞,把天堂湾黑白猴子度过它们短暂人世生活的猪圈崩塌了。凌五斗虽身处和田玉般的天堂雪峰——它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发生了七次雪崩,把自己崩成了秃头美女——之下,也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冲击力,那些天他总觉得自己站不太稳,最剧烈的一次地震把他震得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由于地理的偏僻、交通的不便,信息的不畅,天堂湾边防连只能看到有关宣传凌五斗的报纸和书籍,平时,这些东西送到这里,至少要数十日时间,新闻已成旧闻。但这次为了让连队官兵尽快学习到凌五斗的精神,团政治处专门派一名正连职干事与汽车团联系,只要有汽车上高原,就及时把报纸带上来。但即便如此,最快也得一周左右,新闻效应已像原子弹爆炸后的余波,辐射力已经减弱。
凌五斗和大家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学习他自己的事迹。战士们每次看到他在,都忍不住想笑。他自己也觉得很别扭。但他没法否认,那些文字讲述的或者说描述的就是他。傅献君说,钢铁战士就产生在我们连队,就活在我们身边,所以我们要把他学活、学好、学透。凌五斗觉得他们把自己虚构得太好了,以致真实的自己即使面对镜子,也不敢和镜子里的自己相认了。
自从大力宣传他的先进事迹以来,凌五斗就变得异常孤独,他突然发现,全连战士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说话了,每个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们甚至不敢正眼看他,每人见了他都不由得要垂低眼眉。他的光芒使他们像在盛夏晴朗的正午仰望太阳,一时难以适应;每个人都需要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家伙现在是人是神进行重新界定。好在很快,连队的绝大多数官兵不会再受此折磨,因为凌五斗先进事迹报告团已经组建,军区、防区、团里都有人参加,连队是指导员傅献君、通信员汪小朔和凌五斗出马。他们要到全国主要城市的各大单位去巡回宣讲,时间长达三个月。
宣讲材料《我做的一切都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引下》凌五斗已经看过,他看了一遍,就记住了。但他隐隐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旦到了某个海拔高度,就会像忘记毛主席著作一样忘得一干二净。但他心里也想好了,毛主席的著作是煌煌五卷,而自己这份宣讲稿不过五千余字,下山后即使忘掉,花点功夫肯定也能背下来。而傅献君最担心的还是怕他下山后会胡说八道。但傅献君觉得自己亲自跟着他,随时叮嘱,随时敲打,不会有什么问题。
凌五斗的行踪依然保密,怕别人窥见他的尊容,他不准随便露面,上了车就不准随便下车;进到房间内就不准随便出门;更不能随便见人,就连他住的房间的窗帘也不准拉开;不得不外出时,一定要化妆。他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神秘要人。
131
为了和凌五斗在一起,尚海燕申请加入了宣讲团的医疗保障组。保障组由军区总医院的两名专家和陆军十九医院的三名医生、四名护士组成。尚海燕是保障组的护士之一。凌五斗一到叶尔羌的KL防区接待站,就看见尚海燕笑吟吟地站在接待站门口。凌五斗蒙着脸和脖子,戴着风镜,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手上戴着手套,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遮住了,看上去好像一个穿着军装的蒙面大侠。绿洲上的气温很高,他这身行头弄得他浑身大汗,一身军装早湿透了。尚海燕风情万种地站着,让久未见到过女人的傅献君和汪小朔的眼睛都直了。
看到凌五斗,尚海燕爽朗地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你看你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她说完,一边无所顾忌地笑着,一边直奔热汗淋漓的凌五斗而来。
“同志,他不认识你!”傅献君不知道她就是尚海燕,怕暴露了凌五斗的身份,上前一本正经地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认不认识我,你是天堂湾边防连的傅指导员吧?”尚海燕并不严肃地向他敬了个妩媚的军礼。
傅献君用有些酥软的声调说:“我是。”
“连首长好!”尚海燕语带调侃,“我叫尚海燕,凌五斗的女朋友、未婚妻,也就是天堂湾边防连未来的军人家属。我好几次给他打电话都是你帮着接的。”
“哦,是尚护士啊,只有你能经常把电话要到天堂湾来。”
“麻烦指导员了!”尚海燕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可以理解。没想到这次你也成了报告团的一员。凌五斗是个非常好的同志,这次演讲事关重大,希望你多支持他。”傅献君话里有话。
“那是当然,他是我未婚夫,我肯定要支持他了。”
“那就好。凌五斗,我们先进房间。”
尚海燕有些泄气了。他连凌五斗的手都没有触碰到。“好,我等会来给你们体检。”她嘟着嘴,恨恨地偷着骂了一句,“臭指导员,走着瞧!”
傅献君刚进房间,尚海燕就敲门了。
“谁啊?”
“尚护士,要给你们做体检。”
“等一会行吗?”从高原上颠下来,傅献君醉氧厉害,他想先坐一坐,舒一口气,稳稳神。
“为了你们的健康,我要马上给你们体检,我是奉命行事,请支持配合!”
傅献君只得开了门。
尚海燕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背着医药箱,胸前挂着听诊器,一副很专业的样子。
“这的确是个很野、好看、很媚、一见就让人心动的娘们儿!”傅献君在心中暗自赞叹着,身体的某些部位开始快速反应,他赶紧深吸了一口气。
尚海燕让傅献君坐好。“你眨巴眨巴眼睛,”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眼睛撑开来,“你眼睛凸出,甲状腺激素水平有点异常。来,张开嘴,伸出舌头。”
傅献君有些难为情,勉强把嘴张开了。
“嘴长大点,舌头伸长点。”尚海燕从酒精瓶里拿出一个铁片,又拿出手电,看了看他的舌根,“你这下焦不好,说明你泌尿系统有问题,舌头发红,说明你心火太旺。”
她接着用听诊器听了傅献君的心跳,说他心脏有杂音。量完血压后说他的血压有些高。量完体温后说他体温也不正常。
傅献君一听,有些紧张:“你这护士跟医生一样专业啊,没想到我身体有这么多问题!”
“好多医生的水平还没有我高呢。”尚海燕又安慰他说,“不过,你也不要太紧张,你在高原上待了这么多年,身体有些小毛病也是很正常的。”
“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治好了就没有影响,治不好肯定有影响。”
傅献君害怕了。“护士同志,那就请你帮忙治一下。”
“这个嘛,好说好说,我等会找医生给你开我们医院最好的药,让通信员去给你取来就是。你刚从高原上下来,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傅献君舒了一口气。“多谢护士同志。”
“不用客气,为基层官兵服务是我们的职责。好了,我现在去给凌五斗同志体检。”
凌五斗和汪小朔住在一起。汪小朔已看到了尚海燕的风采,对凌五斗说了好几个“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听上去像只在赞叹没有想到尚海燕那么迷人,言下还有如下意思:没想到凌五斗傻人有傻福;没想到尚海燕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走眼走得这么厉害,看上了凌五斗这个大傻子;没想到一朵鲜花插在了变了颜色的牛粪上……
汪小朔一说起尚海燕,就不时吧唧一下嘴,好像在嘬羊腿骨里的羊骨髓。
就在这时,尚海燕敲响了他们的门。
汪小朔作为通信员,手脚总是勤快麻利得多,跳起来就把门打开了。见是尚海燕,他觉得像是见到了一团光,照得他眼睛一时睁不开,脑袋随之有些眩晕。他右手扶着门,左手支楞在身子一侧,傻站在那里,不知道动了。
“同忌——”尚海燕一见他傻痴的样子,用娇滴滴的声音故意把“同志”喊变了调,然后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请让我进去呀——”
“哦哦哦……”汪小朔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下跳到了一边,“请……请请……”
尚海燕“嘻嘻”笑了。“我奉命来给两位体检,凌五斗同志,请你战友先来吧,它是通信员,体检完后还得给你们指导员去取点药。”
凌五斗不知多久站起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凳子让出来。“哦……好,尚护士,你请坐……”然后又指着通信员说,“他叫汪小朔。”
尚海燕说:“不用介绍了,我知道他是你们连的通信员,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帮我接过电话。”
汪小朔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但像个乖孩子似的,在尚海燕对面坐好,准备接受体检。
尚海燕把汪小朔折腾了一番,然后用很认真的口气对他说:“同志,你的心跳过快,不过问题不大;还有就是要注意保护牙齿,你右侧的大牙磨损得太厉害了;主要是肾脏不好。”
“那怎么办?”
“我给你开点补肾的药。我刚才给你们指导员检查了,他的身体也有不少问题。你一并到接待站卫生室去给他拿点药,就说是负责保障你们宣讲团的军医开的,你出门直走右拐再直走左拐朝南就是。”
她说完,冒充医生给汪小朔和傅献君各开了一张处方单。汪小朔连说谢谢,屁颠屁颠地出了门。
尚海燕把门关上,盯了凌五斗一眼:“你看你,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没想到你也到报告团来了。”
“还不都是为了你!”她说着,吊在凌五斗的脖子上,撒起娇来。“你离开这段时间,我都想死你了!”
“你看,这是什么场合?”凌五斗既尴尬,又紧张,“让通信员回来看到多不好?”
“嘻嘻,他呀,看半个小时能不能回来吧。”她说着,在凌五斗粗糙的蓝脸上亲了一口。
“不就拿个药吗?这院子有多大?”
“卫生室根本就不在这个院子里。”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凌五斗的脸、嘴唇、鼻梁、眉骨和额头,心疼地说,“你看这高原把你这张脸摧残成啥样了。”
“没啥,我……我还没有体检呢。”
“我马上就给你体检。”她用舌头轻柔地舔了舔凌五斗干裂的嘴唇,然后吻它。她的手伸进他的军装里,在他蓝色的皮肤上游走。
凌五斗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它无声地滴落在尚海燕刘胡兰式的短发里。他闻到了她头发的气息、药的气息、新洗过的军装气息、激情的气息、护士的气息、女人的气息。最后,这些气息与他身上的汗臭味、解放牌汽车味、边防士兵味、一个蓝色的男人味儿、孤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因为隔壁就是指导员,尚海燕把褥子铺在了地上。
当一切像沙尘暴一样平息下来,房间里只留下了蓝色的尘埃,只能听见喘息声轻微地震荡着四壁。两人的汗水把褥子湿透了。
汪小朔适时而归。开门后见尚海燕还在,脸上潮红未退,就说,“尚护士,我找了半天也没在院子里找到卫生室,最后问了,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呢。”
“这里我也不熟悉,我是听人说这院子里有个卫生室的。不好意思,让你跑路了。”
“没事,跑跑路有啥?”说完,像大猩猩似的抬起鼻子,朝空中闻了闻,“房子里什么味儿?”
凌五斗一直没看汪小朔,他掩饰地吸了吸鼻子。“有啥味儿?像是豆浆味儿!”
汪小朔没再究问,关心起凌五斗的身体来。“尚护士,淩排长身体怎么样?”
“很好,跟你一样,就是心跳太快。另外,还是老毛病,老是干咳。”
汪小朔“呵呵”笑了,“他心跳太快,是因为见了你激动。他在连队都不干咳的,但一到路上就开始了,我觉得他肯定是太想见你才那样的。”
“是吗?”
“肯定是。”
汪小朔看到了凌五斗床上的褥子,“这褥子怎么湿成这样了?”
尚海燕“嘻嘻”笑了。“啊,就是啊,凌五斗,你多久把开水倒褥子上了吧?”
凌五斗没有说话,只是干咳。
汪小朔又认真地看了看:“这至少得三暖瓶水才能浇成这样。”然后又责备凌五斗,“我看你晚上怎么睡?”说完,拿起褥子,“我帮你把它拿到外面晾一晾吧。”
132
报告团一行很快来到了军区,军区安排大家住在环境幽静的东山疗养所。为了让大家的报告富有感染力,政治部特意抽调了军区文工团的演员、请了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来对他们进行培训。文工团的老师教他们怎么做表情,该用什么手势,什么时候该流泪,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身体左倾什么时候身体右倾;电台的播音员则指导他们发音时如何做到字正腔圆,什么时候该充满激情,什么时候该提高声调,什么时候该拖长尾音,什么时候该低沉哽咽。那感觉完全像在开一个戏剧表演培训班。
凌五斗的干咳和健忘成了一个最大的麻烦。跟上次一样,军车行至海拔4700米左右,他本来想默记一下演讲词的,却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他心里不禁一阵惊慌,拿出稿子要看的时候,嗓子就会一阵奇痒,接着就像一个肺痨病人似地干咳起来。
傅献君一听到他的干咳声就心烦意乱。“你他妈的怎么了?你这是要去做先进事迹报告的,这个样子怎么能行?”
凌五斗委屈地说:“我一下山就有这毛病。可能是嗓子暂时不适应低海拔的气候,有点过敏吧。”
“哎呀,你这个家伙关键时刻怎能这样!”傅献君抱怨道。
“上次下山也是这样,陆军医院一直医治,但一点用处没有,一上山就好了。”
“你不会也像记不住毛主席的文章一样把演讲稿都忘了吧!”
“就是有这个问题,我现在一句词儿也记不起来了。”
“你他妈的胡说,我才不相信呢,赶紧背!”傅献君十分生气。
凌五斗想了半天,只记起了标题和开头的三个字“同志们”。
“你少给我搞怪!我就是把你脑子敲开,用刀子刻也要把这些东西刻到你脑子里去。你马上去给我背下来!”
凌五斗每天背记,但脑子里留不下丝毫痕迹。不但记不住,他一看到那些文字就会干咳,看得越久,干咳得就越厉害。咳得他直不起腰来,咳得他不停地吐血,咳得尚海燕心痛不已,直抹眼泪。军区一见报告团的主角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出了这样的问题,责令军区陆军总医院组织有关专家赶紧治疗,务必让他痊愈。他们已经忘了,他的这个毛病上次在陆军十九医院时,就全力治疗过,但毫无效果。
总医院组织了专家小组,抽血化验了好多次,都没查出什么问题;又一遍遍检查他的嗓子,也没有发现什么病变。对于他失忆的问题,也是想尽了各种办法,但一点效果也没用。最后他们对他的干咳和健忘只得分别作了如下结论:顽固抗药性过敏症和低原恶性健忘症。造成他干咳的过敏源不是气候、灰尘或植物花粉之类的,而是还说不清的物质,比如某些特定的语言文字,这也是人类诞生以来发现的第一种新病症;造成他健忘的原因是凌五斗超强的高原生存能力对他的剧烈反作用,就是说,他在高原上超强的能力一旦离开高原特定的环境,就会变得超弱。比如说,他在高原上的记忆力超强,他离开那里就会严重失忆;这种病非常罕见,为几十亿分之一。也就是说,这两种病在这个世界上目前被发现的患者都还只有凌五斗一个人。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病也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治疗。但他只要回到高原上去,他的这些病症就会自动消失。军区领导看了这份报告,用红笔愤然批示道:扯淡!然后指示给凌五斗同志吃最好的药。
但这些药吃后没有任何效果。中药没用吃西药,西药没用再吃中药,还没用就中西药混合着吃,医院甚至找来了土方子——枇杷膏拌蜜蜂屎,弄成药丸,让凌五斗每天含在嘴里。味道倒是不错,但依然没有效果。凌五斗也知道这些药吃了没用,但医生让他吃,他也不得不吃。
凌五斗根据自己的感觉,觉得自己只要不撒谎,不看先进事迹材料,症状就会消失。但他得接受采访,还有很多对他好奇的领导也会问问他的经历,仅他皮肤是怎么变成蓝色的,他就不能实话实说,而问这个问题的人最多,他不撒谎怎么行?而他此行就是来做先进事迹报告的,自己的先进事迹材料不看更不行。
他的干咳声不时刺耳地响起,令所有人心烦。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个报告团就不能成行。这个问题把军区政治部搞得焦头烂额。最后,何润生主任只得专门开会讨论解决之法。
会议由何主任亲自主持。他是个秃头的老红军,秃头上的皮肤红润如新生婴儿的脸蛋,后脑勺上有一道两寸来长的淡紫色伤疤,眉毛以下的脸上堆满了皱纹。他说一口陕西延安的土话:“凌五斗这个娃也是个怪人,前次下山治个病就弄得全球轰动,帝修反说我们跟外星人联盟了,真是天下奇谈!我们前段时间大力宣传他,以为可以正正视听了,人家还不相信,说我们是欲盖尔(弥)彰,把一个叫凌五斗的战士皮肤染蓝来掩盖与外星人结盟的事实。帝修反相不相信我们就不管了,当然,也管不了。眼下最紧迫的事情是,再过一个月就要做巡回报告了,但这个娃这个样子,一说话就忘,一看稿子就咳,是没法上场去的,现在我们该咋办?我参加革命这么多年,打鬼子,打老蒋,还没有碰到这么难办的事情。今天,我们要是想不出办法来,不把这块硬骨头啃掉,这个会就一直开下去。”
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眼看一上午的时间就要过去,何主任开始不停地抚摸自己后脑勺上的伤疤,在会议室走来走去的频率也越来越快,这表明他变得越来越急躁,马上就要对大家骂娘了。好在上午下班的军号已经响起,参会各位不禁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了,想不出法子,我们就不散会。”
大家一看主任是较真的,只得重新端坐,继续胡扯。
“让他照着稿子直接念就行了。”
“可他那个令人厌烦的干咳怎么办?”
“到时候给他多喝点止咳糖浆、多吃点甘草片。”
“但最主要的是,所有药物对他的干咳都没用。”
主任听得冒火,一拍桌子。“都是屁话!”
会议室顿时哑然。
主任把目光扫向何卫文。“我们的记者同志,从一开始你就报道这个凌五斗,你对他该是很了解的了,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何卫文站起来,她浑身笼罩着一种军队报社记者特有的疲惫感,但她在站起来的时候,已把它转化成风发意气。她身上有一种复杂的韵味,这种韵味是由无数想入非非的男人和心怀妒忌的女人的目光洗练而成的,看上去像用这种东西修炼而成的妖魅。在这个空旷的会议室里,就她一个女人,她一站起来,会议室里空气的流动速度顿时变快了。
“报告首长,我也没有想出什么法子来。”
何主任颓然坐下,气呼呼地说:“那好,给你们30分钟时间吃午饭,吃完饭后继续到这里来开会。”
133
何主任刚回进办公室,秘书就通报说何卫文要见他。主任让她进来。她给主任敬完军礼,说:“主任,就凌五斗的问题,我刚才想了个办法。”
主任一听就高兴起来,“那刚才让你说你怎么不说?”
“我刚才还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否可行,如果可行,知道它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所以刚才在会议室的时候,我没有说。”
主任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一边示意她坐下,一边急迫地说:“快快快,说给我听听。”
“主任,因为这个问题需要马上解决,所以我提出这个建议,供您参考。”
“快说快说!”
“我觉得,就现在凌五斗的状况,只能找个人替代他。”
主任宽大的办公室里出现了约三到五秒钟的沉默。两人都垂着眼睑,避免目光相碰。然后听到主任“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好主意!”他看了一眼何卫文,“我就知道你个女子足智多谋,肯定有办法!”
“首长过奖了。”
“在全军区挑一个和凌五斗相像的人不难,但他那个蓝皮肤咋办?”
“可以化妆,我们文工团有很好的化妆师。”
“哦,好!很好!太好了!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那就好办了。”
主任当即做了决定,他对何卫文说:“你记一下:一、事关军区荣誉,这个事列为机密,知道的人仅限你、我、假凌五斗以及军区政委、司令员五个人,政委、司令员那里我去讲,我想他们是会支持的;人挑好后,再视情况看是否告诉防区和边防团的带队干部。二、此事如果圆满,你何卫文功不可没,到时给你记功。时间紧迫,你明天一早就出发,到全军区去挑人,是干部就跟下面部队说首长要挑秘书,是战士就说机关要挑公务员,挑好后集中到军区集训大队,再从中挑选。这个人除了在外形上要酷似凌五斗,人还要朴实、可靠;这个同志如果圆满完成了任务,是干部可提前晋职,是战士可以给他提干;三、至于凌五斗同志,所有的荣誉仍归他,这一切可以先不告诉他。要想办法做通他的思想工作。这个问题,下一步再说。”
“首长,我保证完成任务!不过,有一个小问题需要解决。”
“你说。”
“陆军医院有个护士叫尚海燕,现在是报告团医疗保障小组的护士,对凌五斗很是喜欢,两人感情不错,如果凌五斗被替换了,尚海燕再待在报告团就不合适了,她该怎么处理啊?”
“这个……”主任搔了搔秃头,“这个丫头我知道,她是老尚的千金,我和老尚一起在死人堆里爬过。她搀和到这里面干什么?让她回医院去吧。”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时间这么紧,主任,我吃完午饭就出发。”
“好,我让秘书亲自通知各部队。”
何卫文肩负着这个秘密使命,来到一支部队后,就把全体官兵集合起来,列队从她面前走过,遇到和凌五斗相像的,当即挑出,让他们等候通知,到军区集训大队报到。她马不停蹄地在军区各部队转下来,最后竟然挑出了37个和凌五斗相像的人。在集训大队经过她和主任的再次挑选,留下了七人,这七人经过训练和审查,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叫王德红的战士。他除了皮肤不是蓝色的,在外型上和凌五斗酷似,他和凌五斗同属一省,口音相同,最主要的是,他也是他们师的学毛选标兵,虽然不能对毛选倒背如流,但很多重要篇目他都能熟练背诵,对于凌五斗要演讲的事迹材料,他很快也背记下来了,演讲时更是声情并茂,感人处催人泪下,激昂时激情高涨,稍经调教,一个新的凌五斗就横空出世了。军区政委听说,亲临现场,一看就说:“真他妈绝了!这不就是凌五斗吗?”
“哈哈,他就是凌五斗。”
“好好!老何,你亲自跟他谈一谈,晓之以厉害!”
“好的。”
送走政委,何主任把王德红叫到自己跟前。王德红见这么大的首长要跟他谈话,手足无措,紧张得浑身直冒汗。
“王德红同志,不要紧张,你当兵几年了?”
王德红“唰”地站起来,立正报告道:“报告首长,四年。”
“好,你不用站起来,就坐着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贫农出身,初中毕业,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王德红再次“唰”地站起。“报告首长,坚决听从组织安排。”
“我命令你,不准站起来说话了,你知道这次让你来干什么吗?”
“报告首长,我不知道。”他差点又“嗖”地站起来了。
“那我现在来告诉你。首先,这是个绝密行动,你现在不能、以后不能、一辈子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起你执行的任务,你能做到吗?”
王德红“嗖”地站得笔直。“首长,我用革命战士的生命担保,我保证做到!”
“好,你一定知道了,你跟我们军区的先进人物凌五斗同志非常相像。”
“是,首长,我看过凌五斗同志的纪录片,我们连队的人都说我长得像他。”
“你这次执行的任务就是让你来演他。凌五斗先进事迹报告团计划在七一到十一期间到全国巡回做报告,但不幸的是,凌五斗同志生病了,病得很重,而他是报告团的主角,没有他怎么行?所以我们现在只能让你去替代他。这事关军区的荣誉,是一项异常艰巨的政治任务,你能完成吗?”
“我?我来顶替他?首长,我非常崇拜凌五斗同志,我感到万分荣幸!”
“你一定要圆满完成这个任务,任务完成好了,部队给你提干!”
王德红“嗖”地站起来:“首长,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好,那你记住,你现在的名字不叫那个什么……”
“报告首长,王德红!”
“对,你现在不叫王德红了,你叫凌五斗,你现在就要进入角色。”
“首长,明白!”
“王德红!”
王德红坐着没有应答。
“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报告首长,我叫凌五斗。”
“好!好!真是个好战士!”何主任高兴地站起来,用力拍了拍王德红的肩膀。王德红铁桩似的站着,一动未动。
134
尚海燕找到凌五斗时,一副伤心的样子。她站在凌五斗面前,凌五斗坐着,她丰满的胸部刚好挨着他的眼眉。它过于丰满了,看上去很愚蠢。
“五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因为记忆接近于无,凌五斗背不下自己的事迹材料,每天都被批评,再加之老是干咳,他精神萎顿,有气无力,努力打起精神,装作很在意地问了一句:“你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不知道为什么,上级让我回医院去。”
“这是好消息啊!”
“你想我走?”
“是的。”
“你不喜欢我?”
“我说不清楚。”
“你!”尚海燕尖声说完,冲出了凌五斗的房间。
凌五斗坐着,他总想说真话,但没人相信他的话,也没人愿意听,他感到异常茫然。他望着尚海燕跑掉的方向,傻坐着的时候,何记者来了。他看到何记者,像看到自己的姐姐一样,感到异常亲切。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他老远就迎了过去。但何记者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指着身边的两个军人说:“凌五斗同志,你的身体健康军区领导很关心,特意指示军区总医院的医生来接你去看病,我送你过去,你现在就跟我们走,你得赶紧治好病,不然,我们的报告团就不能成行。”
“好,我一定配合!”
于是,凌五斗在一干人的陪同下,隆重地来到了军区总医院。怕他曝光后引起混乱,他被安排住进了一个条件很好的、十分隐秘的特殊病房。
何记者离开的时候,对凌五斗说:“你就安心养病,其他的事就不用考虑了。”
凌五斗一听,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说:“多谢组织关心!”
总医院的有关专家都曾会诊过凌五斗的病症,知道难以治疗,也就只给他吃了一些常规的药物。他在医院待了几天,就被政治部何主任的秘书亲自接走了,把他秘密安排到了一个偏僻、但风景优美的疗养院,住进了一栋五十年代苏联人援建的别墅里。为此,军区临时清走了在那里疗养的其他老革命,给疗养院的其他工作人员全都放了假,何主任亲自安排自己的秘书带着两名公务员进驻那里伺候他。
秘书带着一副眼镜,除了在首长面前会得体地偶尔微笑,其它时候都是一脸严肃。
秘书对凌五斗说了个假身份:“我是宣传处甄科长。”
凌五斗给他敬了个军礼。“首长好!”
“你先休息一下,我们明天就要开始做报告了。”
凌五斗一下紧张起来。“我什么也记不住!”
“没关系,到时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可以照实说?”
“本来就是要照实说嘛。”
“那就太好了。”
这个疗养所环境幽静,群山合围,溪水环绕,与世隔离,凌五斗不用再和人说话,他的干咳症状很少发生了。他可以照实言说,不用再去背记自己的事迹材料,感觉很是轻松。
135
也就在凌五斗出院那天,何记者带着化妆过的王德红来到了军区招待所。大家都以为他是凌五斗,没有人看出他是王德红。
K团政治处主任孙小军老远就迎上来,关心地问他:“五斗同志,你的病治得咋样?”
“报告主任,很好,我的嗓子不痒了;记忆力也恢复了很多,材料我已能够记住了,毛主席著作的一些篇章也能记起来了。”
“哎呀,那就太好了!你这个毛病真快把人折磨死了!”孙主任听到他的声音,面有疑惑,“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好像跟原来有点不同,变粗了一些。”
“医生给我的嗓子做了手术,矫正了一番,声音就变了,医生说了,以后会慢慢恢复的。”
“声音粗一点更好听。”孙主任还有些担心,“你那些病不会复发吧?”
“医生说了,三个月内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你这个皮肤还是蓝色的,军区医院没有办法治好吗?”
“他们现在还没有办法。不过,以后会有办法的,医术毕竟在不断进步嘛。”
“好啊,你从医院出来后,精神面貌都变好了。”
“病好了嘛,心里就轻松了。”
他们谈话的时候,何卫文在一旁淡定的观察着。看到连连队的指导员和通信员都没有丝毫怀疑,她甜美地笑了。为了尽可能保密,王德红的妆都由她来画。颜料已有文工团的化妆师调配好了。她虽然只画手、脖颈和脸,还是很费事的。好在是秋末冬初,很少出汗,妆画好后,只要不洗脸,保持几天没问题。但他对王德红还是约法三章:一、因为他是用颜料化的妆,所以他不能和别人一起洗澡、洗脸、洗手,也不能与别人同住,在外人面前要衣着严整。吃饭时和她在一起。二、少与人交谈,作完报告后,尽量呆在自己住的房间里;三、接受采访时要事先通报,经过批准方可。
王德红一一遵从。
后面的排演非常顺利,使巡回报告团得以如期启程。报告团所到之处,无不受到欢迎,每场演讲,都感动得听众不断以泪洗面,各大媒体,连篇累牍地进行报道,全国各地,军队内外,再次掀起了学习英模凌五斗的高潮。最主要的是,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和以苏联为首的修正主义两大阵营通过强大的间谍网络,对这些报道进行分析后确认,社会主义中国并没能和外星人结盟,所谓蓝皮肤的外星人真的只是一个皮肤发生病变的普通士兵,先前所传不过是虚惊一场。这两个庞大的帝国各自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世界的紧张气氛由此得以舒缓,地球一下变得轻盈了许多。
136
凌五斗虽然觉得日子过得很慢,但三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巡回报告团马不停蹄,让凌五斗的先进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大获成功,凯旋而归。军区特意举办了表彰大会。报告团的主角王德红在回到军区的当天,何卫文就让他卸了妆,调到了新的部队,不过,军区已给他提干了。
王德红前脚离开报告团,凌五斗随即回到了这个团队。没有人发现他没有跟着他们在全国巡回。但他们去的那些地方,他都没有听说过。
汪小朔担心地问:“五斗同志,你的健忘症是不是又犯了。”
凌五斗想了想,困惑地说:“也许吧。”
凌五斗参加了表彰大会。坐在军区礼堂的大会现场,他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他觉得自己不是的。但这一切又太像梦境了。他不解地盯着那一切。他不知道为什么,老是犯困。
参加表彰大会的时候,他干咳的毛病又犯了。因为这个原因,庆祝大会结束后,指导员就带着他离开军区,返回了天堂湾边防连。
不久,对巡回报告团进行表彰的通报下发给了各部队,何卫文记一等功,其余成员均记二等功;凌五斗提干,任天堂湾边防连副连长;何卫文由正营职记者破格提拔为军区宣传处正团职处长;孙小军升任边防K团政委;傅献君升任天堂湾边防连副营职指导员;通信员汪小朔将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大学——他已为自己选择了北大哲学系;团长刘思骏、政委吴建德、一营营长肖怀时、连长陈向东虽然没有参加报告团,但因为培养出了凌五斗这样的先进人物,都先后升调了职务,刘思骏调陆军F师任副师长,吴建德升任KL防区政治部副主任,肖怀时升任边防K团参谋长,陈向东升任边防K团一营副营长。
大家都很欢喜,凌五斗也是。
回到边防连后,他的嗓子不再发痒了,记忆又恢复到了神奇的地步。他给尚海燕写了一封信,向他讲述了自己三个月来做巡回报告的经过,讲述了报告会多么成功,自己的任务完成得多么圆满,并说自己当时在军区招待所之所以那样对待她,是因为自己想全力完成好上级交给他的巡回报告任务。最后,他倾诉了自己对她的思念,说自己非常非常爱她。
2007年5月—2010年8月初稿于乌鲁木齐东风路
2012年10月第一次修改于乌鲁木齐北门
2013年7月第二次修改于成都北教场
2013年10月第三次修改于成都北教场
2014年1月第四次修改于成都北教场
2014年8月第五次修改于成都北教场
2015年9月第六次修改于成都金桂飘香时
2016年4月第七次修改于成都初夏
2016年12月18日第八次修改于成都冬日
2017年1月22日改定于成都霾中
注释
[1]原文为“中国缺少的东西固然很多,但是主要的就是少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独立,一件是民主。这两件东西……”
[2]藏族人向客人表示尊敬的一种礼节。
[3]斜体字为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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