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炳武坐在驾驶员旁边,凌五斗和刘思骏坐在后面,他前面坐着一个防区参谋长,身边坐着一个团长,使他紧张得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好像他们是两头饥饿的雄狮。
白炳武和刘思骏一直在说话,说的都是部队的大事。
但这些大事跟凌五斗无关,他倍感无聊,不时看一眼孙南下。他过一会儿就回头看一眼他。他像一卷布,因为很长,只能在后备箱里弯曲着,随着吉普车的跳动不停地颠簸,颇是委屈。
然后,他就看车窗外白色的风景。他原来上山坐的是汽车,篷布遮着,他没有看见多少高原的景色,现在,他荣幸地坐在首长的小车上,觉得自己屁股下面垫着云。
白色,大地近于纯白,连路面都白得刺眼,天空则是那种纯蓝,一朵云也没有。只有两种颜色。连多一点的颜色也不给予,那是一种彻底的荒凉。这种荒凉使天空变得更为广大,白色的高原只是飘在它怀里的一朵云。而自己、包括德吉梅朵、包括这辆磕磕绊绊行进的吉普车,包括天堂湾边防连,都只是云携带的尘埃。
吉普车在哈巴克达坂上蠕动着,时速5公里都不到,像一只受伤的蜗牛,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被迫攀一根垂直而下的命运的绳子。驾驶员的太阳穴急促地跳动,手背上的青筋暴得很高。两位首长都不说话了。大家都死死地抓住车上能抓住的东西。孙南下在后备箱里不时被抛起来,撞得车厢板“咚咚”响。白色路面的宽度刚好够搁下车轮,大家都不敢往路边看。
达坂上有一团云雾,与白雪交融在一起。行进在那团云雾里,凌五斗算是真正领悟了什么是高度。
——那是一种眩晕,是一种被现实和理想同时击中脑门的带着双重痛苦的眩晕;同时,还有些酒后沉醉的飘飘然,觉得身后长着一对翅膀,只要展开,即可飞去。
脚下是壁立的危崖,岩石突兀,峭壁千仞,不见谷底。一只鹰在那团云边飞翔,云飘上来,在车轮下浮动。太阳像突然变胖了,是老年那种虚浮的胖,没有半点光芒。
看不见风,只能听见它们撞击岩壁和冰雪的声音。一些撞松了的雪沫被它扬起来,也是一大团,但转眼间就不见踪迹了。终于可以看见冰雪没能裹住的悬崖,它是那种苍灰色,被太阳照耀得格外清晰,几乎可以看见岩石的纹路。
好像是汪小朔对凌五斗说过,高原的山岩是不能盯视的,盯视它,你会觉得山在运动,会向你逼近,令你昏眩。凌五斗一直不信,这次一试,果然如此。他觉得那山中隐藏着无数的精灵,正对他施展魔法。而他还有个新发现,就是那些雪山也是不能盯视的,盯着它们看久了,它们就会奔跑,像一群披着纯白披风的幽灵。
没有谁愿意在这里久留。但看看下达坂的路,凌五斗又有些绝望。公路是在壁立的山势之间、是在危崖峭壁之间硬凿出来的。积雪和碎石稍有震动,便哗哗而下,使路面窄而倾斜,稍有疏忽,就有可能车毁人亡。路往下盘旋着,路面像锐利的刀刃,闪着寒光,随时准备收割行走其上的活物。
望着越来越高的冰峰雪岭,凌五斗感到自己在缓慢下坠。群山显得缥缈虚无,像是并不存在。仿佛就连他自己,也变成了寒风中的一缕,雪花中的一片。
吉普车异常小心地爬行着。海拔在降低……
凌五斗紧张的情绪舒缓了一些,但他觉得嗓子眼有种又痒又酥的感觉,他连着干咳了好几声。吉普车里的紧张气氛被他的干咳声撕破了。
白炳武转过头来:“五斗啊,没感冒吧?”
“报告首长,没有,就是嗓子眼痒得很。”
刘思骏便说:“那你得注意啊,把皮大衣裹紧点。”
“多谢团长,我身上挺暖和的。”
“你说实话,你的皮肤变成蓝色后,痒不痒?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白炳武关切地问。
“没有,感觉跟以前一样。”
“也真是奇了怪了,我和你们团长在这高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没有碰到过这么稀奇的事呢。你凌五斗也是个奇人啊,好多方面都与众不同,听说你能把毛主席的‘红五卷’倒背如流,是不是真的啊?”
“我前天晚上睡不着觉,还背过的。”
团长一听,就说:“那就挑几篇背背,白参谋长最喜欢毛主席写的《新民主主义论》,这路上反正没事,你就背给首长听听。”
“首长,那我就开始背了。《新民主主义论》,一九四〇年一月,一,中国向何处去,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
凌五斗背这些文字还是以前那种感觉——这些文字不像是印在纸上的,而像是印在他脑子里的,他只需把它读出来就行了。虽然是《毛选》里较长的文章,但他却轻松、流利地把它背完了。
两位首长连连叫好。白炳武说:“哎呀,我没有想到我们凌老四会有这么聪明的一个儿子啊,他在天之灵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呢!”他回过头来,对刘思骏说,“刘团长,你说,就他这功夫,全国能有几个?”
“恐怕很难找了。这样吧,你就再背一篇《实践论》给参谋长听一听,这篇比刚才那篇短,你先顺着背一遍,不是听说你能倒背如流吗,然后你再倒着背一遍。我们今天就亲自见证一下。等你背完,我们也差不多下达坂了。”
“是,首长!”凌五斗答毕,觉得嗓子酥痒得更厉害了。但拿起自己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开始背诵起来。白炳武觉得《实践论》有很多理论术语,一般人要读得很顺利都很难,为了看凌五斗有无遗漏,他拿出了随身带的《毛选》,找到那篇文章。凌五斗背一句,他就对照一句。他没有发现凌五斗有任何漏背的词句。
但凌五斗背到倒数第三段快结束——也就是“我们的结论是主观和客观、理论和实践、知和行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反对一切离开具体历史的……”[1]这个地方,他突然记不起来了,好像他脑子里的书页合上了。他的嘴还是呈背出最后一个音节时的半张状,但脑子里的空白把那个瞬间定格了。没想自己会陷入这样的状态,他的表情满是惊讶。
“怎么啦?”刘思骏和白炳武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突然记不起了……”凌五斗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不可能啊!怎么会突然记不起来呢?这样吧,”白炳武看了看书,“我提示你一下,接下来是‘左’的或右的错误思想。”
凌五斗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没关系,可能是太紧张,一会儿就好了。”白炳武安慰他说。
“不是的,首长,我突然什么也记不起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跟我……到天堂湾来之前一样了。”
“那怎么可能呢。”刘思骏很是不解。
“团长,真的是这样。”
“那你背一篇简单的试一试,”白炳武想了想,“就背《为人民服务》吧。”
凌五斗想了半天,还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他羞愧地摇了摇头。
“这一篇可是人人都会背的。”刘思骏很是失望。
“对不起,团长,我现在……真的……记不起一句来。”
“没事儿,现在的海拔已经是五千米以下了,氧气比天堂湾多了些,可能是醉氧之类的原因,使你脑子一时没有适应过来吧。”白炳武还是想安慰他。
一件颇有趣味的事情就这样,以不太有趣的方式尴尬地结束了。
103
凌五斗的嗓子眼有时会突然酥痒,像有好几只蚂蚁在那里不停地来回爬。随着海拔的降低,他这种感觉益发明显。而他在天堂湾所拥有的过目不忘的本事,却随着海拔的降低,非常奇怪地消失了。因为自从他在白炳武和刘思骏面前没能背出《为人民服务》之后,他曾多次试图去背诵那些他在天堂湾倒背如流的伟大篇章,但他发现,自己连一个句子也想不起来了。
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起他放马时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当时没有在意罢了。他把路上自己背诵《毛选》的情况仔细想了一遍,发现这个变化来自哈巴克达坂下的一个点。那里有常年飘动的经幡。通常,人们在准备上哈巴克达坂时,会在那里停留片刻,绕着经幡转一圈,心里默默祈祷菩萨保佑自己顺利上去,平安返回;而从哈巴克达坂下到这里,每个人都会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跨过了死亡的门槛,脱离了危险,也会在这里稍微喘一口气,感谢菩萨的保佑。这个点的海拔刚好是4700米。凌五斗认为自己就是在跨越了这个点后,失去对《毛选》的记忆的。白炳武和刘思骏都是唯物主义者,是忠实的马列主义信徒,毛泽东真正的战士,他们是不用祈祷的,更不会围着经幡转圈圈。凌五斗走到那里的时候,虽然一心在背《实践论》,但还是注意到了经幡在白雪的背景中烈烈飘动。
刘思骏舒了一口气,说:“应该把红五卷印在经幡上,只有它才能真正保佑各族的众生。”
白炳武咳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头。话语在这个时候中断,颇有些尴尬,刘思骏便没话找话说。“凌五斗,你继续背,继续背!”。
但在那个时刻,凌五斗再也记不起来一句话,他的记忆像停电一样中断了。
他不但失去了超强的记忆力,他的嗓子酥痒难忍,老想干咳。
失忆和嗓子酥痒也出现了两种奇特的情况,那就是每当他翻越世界屋脊上那些高耸的达坂,超过海拔4700米这个高度时,他嗓子的酥痒就会消失,他头脑里的红五卷又会清晰地出现——就像电灯泡通电后又乍然亮起。他明显地发现这个现象是在翻越红土达坂时。吉普刚过海拔4700米,他的嗓子就恢复了正常,记忆也恢复了。他很激动,不由自主地接着刚才中断的地方背诵起来——
“……‘左’的或右的错误思想。”
“社会的发展到了今天的时代,正确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责任,已经历史地落在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肩上。这种根据科学认识而定下来的改造世界的实践过程,在世界、在中国均已到达了一个历史的时节——自有历史以来未曾有过的重大时节,这就是整个儿地推翻世界和中国的黑暗面,把它们转变过来成为前所未有的光明世界……”[2]
“你看你能背嘛。好好好,在这样的路上,能听到毛主席的话,高山反应什么的都感觉不到了。”刘思骏拍着大手,“继续,继续。”
凌五斗继续背着,两位首长微闭着眼睛,很享受地听着。他把《实践论》很流利地背完了。
“接着来,《矛盾论》。”白炳武摇着头,微闭着眼睛说。
凌五斗又开始背起来。他的男中音浑厚,饱含感情,但这种感情并不像那个年代常见的那么夸张,听起来的确很舒服。刘思骏在这样舒服的旋律中,安然、甜美地睡着了,打起了电锯一般刺耳的呼噜。
凌五斗未受丝毫影响,他早已进入忘我的境界。
白炳武忍不住,回头用力拍了拍刘思骏的膝盖。刘思骏惊醒了,“哈哈,竟迷糊过去了,这个……车里有点……”他打开了吉普车的玻窗。
汽车爬上了达坂,云雾与白雪在这里交融着。
高处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浩浩而来,雪如此圣洁,以至让人觉得它的光芒就是神的光芒。阳光没有一点暖意。更远的苍茫峰岭则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看不分明,好像神有意要将其掩盖起来。
下达坂的路由一个个巨大的“之”字垒叠而成,盘旋在壁立的危崖峭壁之间,稍有震动,流沙碎石便哗哗而下,致使本很狭窄的路面倾斜难行。
吉普车颠簸着,孙南下不断被颠起来,撞击着车厢板。他原本是僵硬的,一路下来,已经被颠活泛了。
驾驶员绷紧了神经,白炳武和刘思骏抓紧了扶手。凌五斗完全沉浸在那些伟大的、闪耀着金光的文字里,即使头一次次撞击着车顶的帆布,也浑然不觉。
“‘高等数学的主要基础之一,就是矛盾……’,‘就是初等数学,也充满着矛盾。……’,括号8[3],列宁也这样说明过矛盾的普遍性:‘在数学中,正和负,微分和积分。在力学中,作用与反作用。在物理学中,阳电和阴电。在化学中,原子的化合和分解。在社会科学中,阶级斗争。’括号9,战争中的攻守,进退,胜败,都是矛盾……”[4]
背到这里,他又记不起一个词了。
“你,又怎么啦?”刘思骏刚才的睡眠被中断,心里还有些恼火,说话的语气有些冲。
“团长,对不起,我……我又记不起来了。”凌五斗非常愧疚。由于喉咙又开始酥痒,他干咳了好几声。
“背毛主席的文章要严肃一点,本来背得非常流利,非常好,就不要开这种玩笑。”刘思骏非常严肃地对他说。
凌五斗又咳了几声。“团长,我的确是……好像一到高的地方,我就能背得,但过了那个高度我脑子里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个毛病我以前放马时就有过。”
“五斗啊,我们要做毛主席的忠诚战士,忠,就是忠心;诚,就是诚实,所以诚实很重要。你已背了这么多,已经很不错,如果累了,就说累了,不要找理由,更不能撒谎,这样吧,你先休息一会儿。”白炳武既亲切又严肃地说。
“首长说得对,你就先休息一会儿吧。”刘思骏接着说。
“报告首长,我说的是实话。”
喉咙的酥痒让他老是干咳。这使他很是难堪。
“凌五斗,你不会真的是感冒了吧?”刘思骏问。
“没有,就是嗓子有点痒。”
白炳武说:“那可能是感冒,你要注意点。”
“在高一点的地方,就不痒,但海拔一低,就发作了。”
刘思骏严肃地笑了笑:“不要神神道道的。”
但凌五斗的确感到了自己的问题跟高度有关。前面还有好几重达坂要翻越,他决心论证一下。
过奇台达坂的时候,这种情况又发生了。一超过海拔4700米,他超凡的记忆力立马恢复,但海拔一降到那个高度以下,他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随后,他在翻越黑卡和麻扎达坂时,再次进行了验证。他确定了自己的毛病的确跟海拔高度密切相关。他把这个结果跟两位首长说了。白炳武笑了笑,说:“扯淡。”刘思骏没有笑,他随着白参谋长说:“瞎扯淡!”
104
凌五斗总算在叶尔羌城下了车。
绿洲的确有一股绿洲的味道。这座绿洲上的小城已春意盎然。一切都显出一副从长冬苏醒过来时的慵懒状态。白杨树已撑起满树新叶,风一吹,就摇晃着亮闪闪的绿叶。葡萄已经开垄,葡萄藤正在葡萄架上抽发新的藤蔓,一串串细碎的花儿已能让人想起葡萄的甜蜜。田野里,麦苗已经泛绿。春意这么浓,凌五斗觉得自己就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够;氧气这么多,他张大嘴巴呼吸着。醉氧使他头重脚轻,有些酒醉后的飘飘然,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的眼睛盯着绿洲上的万物,不知怎么就模糊了。他想起黑白猴子带他去过的白云山,但那太像梦境——可能只是灵魂的感知——过于诗意。现在,他灵肉俱在,感觉如此真实。他走到一株白杨树跟前,把它抱住,热泪长流,然后哭出了声,最后竟嚎啕大哭起来。
自从上高原后,凌五斗这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站立的树。他是第一次拥抱树。他闻到了树的气息,听到了树干里汁液流动的声音。
一个维吾尔人看到后,觉得不可思议。他招呼其他人:“唉,快来看,有一个当兵的从山上下来抱着树像抱着自己的阳冈子[5]一样哭呢。”他想劝劝凌五斗,但他走近看见凌五斗的皮肤是蓝色的,吓得后退了几步,惊讶得站着不动了。他那因吃惊而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飞进去了五只苍蝇和两只蜜蜂他也没有感觉到。一只蜜蜂很不客气地在逃离前蜇了他一下,他的嘴腔马上肿了起来。即使这样,他的嘴也没有闭上。他的嘴再也没法合上了。另一个维吾尔人看见凌五斗后,惊讶了一阵,很快回过神来。对身后的人用神秘的语调喊叫道:“嗨,快看,一个蓝人!一个当兵的蓝人!一个抱着树哭的蓝人!”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
刘思骏和白炳武坐在车上没有管他,任他哭够。围观的人也慢慢地安静下来了。气氛有点肃穆,使凌五斗的举动更像一场宗教仪式。天上太阳的运行也停止了。
白杨树叶在微风中“簌簌”响动,它的汁液有一股泪水的味道。它和凌五斗似乎在相拥而泣。凌五斗想起了骑着红马在白山上郁郁而行的父亲,想起了背驼得像一把镰刀的奶奶,想起了马上就要变得像奶奶一样的母亲,想起了袁小莲——他是多么爱她,像爱自己的妹妹——还有她的孩子——他很可爱,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他不知道柳文东老师回去没有——他的变化可能正是为了袁小莲吧——在这个世界上,对柳文东这种人来说,也许只有爱能让他屈服——但也不一定啊,知识分子天生就是自己追求的理想、坚守的信仰和珍贵的良知的叛徒——这是凌五斗从那些革命叛徒身上总结出来的。柳文东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不知道他知道后该有多高兴。他想起了德吉梅朵,他是多么想她啊,连每根头发都想得发颤——她就是他心中的高原,他觉得自己的心没有那么高,也没有那么辽阔,根本装不下她。他想起了黑白猴子,他不知道它们在它们的天国里生活得究竟怎么样?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军队?有没有边防哨所?有没有先进典型?有没有阶级斗争?有没有地富反坏右?有没有批斗大会?有没有劳改?有没有狗崽子或者人崽子?有没有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封建主义?它们的头上有没有需要推翻的三座大山?如果有,需不需要我们帮他推翻?它们天国有没有革命?如果没有,需不需要我们帮助它们发动?我们是黄种人,所以我变成蓝色的后,人们就像见了怪物,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长着黄色、灰色、红色猪毛的天使……?这些问题凌五斗原来都没有问过,这些猪天国的细节,关乎着黑白猴子的日常生活,而他自从在哈巴克达坂梦见过它们之后,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了。
对它们的思念令他悲伤。
好奇使围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但凌五斗似乎听不见人们的议论,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拥挤。
一个人肯定地说:“这个怂嘛外星球的人!”
“我们伟大的解放军嘛现在太厉害了,都招收外星战士嘞。”
“我想我们嘛肯定有好多这样的战士,只是那个东西嘛属军事机密,我们不知道罢嘞。”
“那我们今天嘛太有眼福嘞。”
“啊,如果真是这样,那美帝羊杂碎、苏修驴杂碎可得小心一点嘞。”
“但这外星战士也哭嘞。”
“那很正常嘛,我们就是到北京那么好的地方去,也会想念老家的亲人,老家的土坯房,老家的馕、拉条子和拌面嘛,一想嘛,眼泪就跑出来了嘛。他嘛在我们地球上生活,也一样会想他爸爸妈妈、亲人朋友,想他从小就吃的那些东西,一想嘛,就哭勒。”
“你说得对毬得很,可他为啥抱着个树不抱着自己的羊冈子哭嘞?”
“外星球嘛可能没有这个样子的树,他见了嘛激动得不行,所以就抱着哭嘞。”
“我觉得你个怂说得不对,我觉得嘛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白杨树虽然在我们这里普通的很,但在外星球却神圣得不行,说不定就是他们最崇拜的……那个什么……什么胡大,所以他见了才会那样。”
“这些嘛都不重要,我们有机会问他一下就知道嘞。重要的是,我们有了外星战士的帮助,我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解放全人类受苦的人嘞。”
……
这些话在围观者中间传播,大家都很振奋,像一阵风一样传遍了整座县城。而全县城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放下手头的工作,跑来看稀奇了。最后,以那棵白杨树为中心,聚集了45839人,也就是说,整个县城及其附近所有能行动的人民群众或跑步、或坐着马车驴车拖拉机、或骑马骑驴骑骆驼,全都赶过来了,还有些人正走在来看热闹的路上。
白炳武和刘思骏都不懂维吾尔语,开始看人们涌过来,以为是来欢迎他们的,因为每年部队开通世界屋脊的通道返回后,都会受到驻地老百姓的欢迎。白炳武看到人们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高兴,只是心中纳闷,怎么今年群众都是自行前来,政府没有组织?但看到人们急切、热情的样子,他觉得这样更真实,感觉更好。他让凌五斗抱着树哭着,这样,他等会对着人民群众讲话的时候,就可以借题发挥,说同志们,你们看我们的战士多么伟大,他们为了祖国边境的安宁,为了各族人民的幸福生活,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树,没有见到绿色了,所以他才会抱着树哭。但没过多久,他感觉不对了。他这才意识到凌五斗的皮肤,意识到他们一定是看稀奇来了。他没想到会这样,便对凌五斗喊了声:“凌五斗,好了,快上车,我们得马上走。”
凌五斗抹了泪。他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了,他觉得很好。他有些害羞地上了车。
“直接到十九医院。”白炳武对驾驶员说。
人们围着车。驾驶员使劲地按着喇叭。很多人都想看清凌五斗的模样,都往车前拥挤,驾驶员费了很大的劲,才慢慢挤开了一条通道。车分开人流,像犁开沸腾的海面,慢慢向前开去。原来几分钟就可穿过的小小县城,这次竟用了一小时四十七分钟。
105
白炳武参谋长亲自护送一名士兵到医院就诊,医院自然很重视。鲁智广院长组织全院官兵挥舞着红色纸花,列队欢迎。女军人都抹红了脸蛋,像刚从样板戏舞台上走下来。嘴里喊着“首长辛苦,首长辛苦”、“欢迎首长,光临指导!”
白炳武和刘思骏走下车,跟院里的领导握手,然后跟大家敬礼、挥手。凌五斗也要下车,驾驶员提醒他:“你不能下去占便宜,别人这是欢迎首长。”
凌五斗一听,赶紧坐好。这个驾驶员像是机器做的,一路上很少说话。现在车上没了首长,他开了腔。
驾驶员开着车,慢慢地跟在首长后面,穿过欢迎的队列。
“院长是个老八路,”驾驶员说,“没想现在也学会了搞这一套!哪个首长来,都要女医生女护士化妆,像唱大戏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是的,妆化得太显眼了,像我们老家乐坝演《智取威虎山》里的人。”
“就是的。”驾驶员转了话题,“你可是个名人呢,我看你马上就要跟雷锋一样有名了。”
“其实,雷锋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你这话好深奥啊!”
“雷锋能做到的事,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学习。我觉得我做的事,很多战友都在做,有些做得比我还好。”
“你不要谦虚了。”
“我真的不是谦虚,就拿你说吧,你每年要上多少次高原?哪一次不是危险重重?”
几句话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不过,你是真的很厉害。你能背全部的‘红五卷’,能一个人守半年哨所,那天,我又看见你一个人在达坂上守着战友的遗体,我当时真的感动得哭了。两位首长也很感动。你知道白参谋长说什么吗?”
凌五斗摇摇头。
“他说你不愧是凌老四的种!”
“除了在梦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
“首长见你皮肤变成蓝色的,他很吃惊。他说这家伙真变成个蓝人了,说凌老四要是见了你这个样子,一定认不出来了。你说你的皮肤怎么会变蓝呢?”
“因为连长杀了黑白猴子。”
“就是那两头很传奇的猪?”
“就是。”
“那有什么啊,喂猪就是杀了吃肉的。我也搞不懂,连长杀猪和你皮肤变蓝有啥子关系。”
“几句话也很难说清楚。我只能说,那两头小猪不是一般的小猪,我们对它们都很有感情。但连长当着我的面把它们摔死了,然后在大年三十晚上连骨带皮剁成肉馅包了饺子。我当时好像突然睡着了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一些梦。我站着睡了好久,没有吃没有喝,也没有坐没有睡,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皮肤变蓝了。我觉得很奇怪,但因为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在意。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我听连长跟首长说黑白猴子是病死的。”
“不是的,它们是被他摔死的……”
说到这里,欢迎仪式已经结束。驾驶员提醒凌五斗:“你赶快下车去。”
白炳武叫凌五斗过去。
凌五斗一出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少人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嘴巴,周围静得尘土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凌五斗走到大家跟前,白炳武对鲁智广说:“这是凌老英雄的儿子凌五斗,也是我们防区最优秀的战士,是我们即将树立的先进典型。他这个皮肤变蓝的病曾让你们电报会诊过,至今没有消退,我把他从山上拉下来,就是要让你们给他尽快治好。我们是黄种人,他变成了蓝色的,看着还是不习惯嘛。”
白炳武最后那句话引得大家“呵呵”笑了。
鲁智广过来紧握着凌五斗的手,热情地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凌五斗同志啊,我从报纸上早就晓得你了。刚才县城还在风传你是外星战士呢,你看,你得的病都和别人不一样啊。你这个皮肤变蓝的问题,我马上组织全院的专家进行会诊。”
“谢谢院长!报纸上写的,好多都夸大了,就像那些人把我传成外星战士一样。”
“哈哈,小伙子真谦虚啊,不愧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我说的是实话。”
“谦虚使人进步,好好好,明天上午我们就给你治病。”
106
凌五斗被一位漂亮的护士带到了一间单人病房。那位护士一直微笑着。她的脸很白净,右嘴角下侧长着一粒小红痣。红领章把他的脸衬托得白里透红的,使她的瓜子脸看上去更动人了。
“我叫尚海燕,高尚的尚,大海的海,燕子的燕。医院对你进行了特殊照顾,你住的病房是我们防区团以上干部才能享用的。你住院期间,你的护理工作由我负责,而我是我们医院最好的护士。”她说完,伸出手来要和凌五斗握手。
那是一只小巧白净、细腻精美的手。凌五斗把手搓了搓,伸出去和尚海燕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温暖、柔软。“我叫凌五斗,凌……”
她“嘻”地笑出了声。“我们医院的官兵都知道你,凌排长,凌五斗同志。”
“我只是代理排长,还是战士。”
“那也是排长,你可能是我们军区最有名的排长了,我读到过写你的好多报道,基本上都是我们军区的美女大记者何卫文写的,我都剪下来,留着呢。”
“报纸上的东西不要太相信。”
“你说错了,我们不相信报纸上的东西还相信什么?”
“我是说,报纸上写我的那些东西会……会夸张、变形,会做好多……加工。”
“那很正常啊,总不能叫记者原封不动地照实情写下来吧。”
“反正,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楚。”
“你就是谦虚啊,毛主席说了,过于谦虚就等于骄傲噢!”
“我说不清楚我就不说了。这床单这么白,有没有旧一点的?”
“你不会是害怕把床单染蓝了吧,就是染蓝了也没事的。”
“那倒不会。”
“明天要给你做全面体检,今天不要喝酒,明天早上不能吃饭、喝水;你也不要随便上街,外面的好多人在守着看稀奇呢。”她说完,“嘻嘻”笑出了声,“你知道他们叫你什么吗?外星战士!”
她是个喜欢笑的姑娘,凌五斗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护士同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样子很怪?”
尚海燕用热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没觉得,我觉得你很独特,独一无二。”
凌五斗听她这么说,脸有些发烫。他现在知道脸变蓝后有个好处,就是别人看不到自己脸红了。
“我还知道我们是同一年入伍的。”她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知道你要来住院,我是主动要求来护理你的。院长还问我原因呢,我说你是我学习的榜样。”
“我……能学什么?我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发现了你的一个缺点,就是过于谦虚。好了,你刚从高原上下来,我就不打扰你了,晚饭有人给你送来,你吃完饭后,好好休息。”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满脸是笑地看了他一眼。
凌五斗在门口目送她。她的脚步像小鹿似的,显得很是轻快。
凌五斗转身来到窗户跟前,看到医院门口果然聚集着好多想看他这个“外星人”的群众。
107
当天晚上,就不停地有医院的人以各种名义前来看望英雄。但他们的真实意图是想近距离一睹蓝人真容。一直到凌晨一点钟,凌五斗才躺到床上。
单身病房在本来就很安静的陆军医院显得有些过于静谧了。这使凌五斗想起了自己孤守六号哨的日子。但前者叫万籁俱寂,后者叫一片死寂。
太多的氧气让他有一种醉酒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身子睡不实,悬浮在床铺上。他期待能见到黑白猴子,问问它们他在抱着白杨树时想知道的那些问题的答案。他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当他被起床号叫醒的时候,发现昨夜无梦。他有些怅然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他不能离开房间,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出现骚乱。
“外星战士,”想到这个称呼,他兀自笑了,“在天堂湾之外的地方,我这个样子,的确像是从外星球来的呢。”
他来到阳台上,叶尔羌城的天空湛蓝,点缀着薄薄的桔色,显得十分宁静。空气中充满了烤羊肉和孜然的味道,人们还沉睡在这种气息里,确切地说,现在还是南部新疆的黎明。
澄明的天地之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小城的这一天,从部队的早操和另外几个早起的维吾尔男人的莫合烟味中开始了。
毛驴开始高唱自已对生活的颂歌,鸡和狗也大声应和,一起抒情地歌唱着这个春天的早晨。
小城像一架大床,响起了人们翻身的声音。人们陆陆续续被唤醒了。
山影明晰起来,褐色的一片,没有见到朝阳,但高处的山峰却被照亮了,一片瑰丽,像是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圣景。
白杨的新叶在晨风里沙沙响着,偶尔飘下一枚去年残留在枝桠上的枯叶,像大自然去年没有发出的书信。
这里是前往世界屋脊的起点,新藏公路的零公里就在叶尔羌城。
凌五斗知道,一个人一旦脱离开故乡的羁绊,就成了一个“在路上的人”。而上路者是没有故乡的——哪怕这个故乡仅仅是象征性的。
这时,值班室的护士叫他接电话。
这是个胖乎乎的维吾尔族女护士,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长长的眼睫毛垂挂在好看的双眼皮上。
“是谁这么早能在这个地方找到我呢?”凌五斗有些纳闷。
“喂,您是?”
“我是连长,我求防区的总机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你找到。”
“噢,连长好!”
“凌五斗同志,不错啊,住进首长病房了。”陈向东的口气带着嘲讽。
“首长病房也是病房啊,我还是喜欢住连队的宿舍。”
“一切都好吧?”
“还好。就是我发现自己一过某个海拔高度就记不住东西了,‘红五卷’我原可以倒背如流的,但一过那个高度,就一句也记不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那个高度大概是多少啊?”
“在4500到5000米之间。还有,一过那个高度,我的嗓子就老是发痒。但只要我按着实情说话,嗓子就不痒了。”
“什么?”陈向东一下警惕起来,“你都跟白参谋长和团长说什么了?”
“我没有说什么。首长的司机问我皮肤是怎么变蓝的,我说是因为你把黑白猴子摔死了。”
“你!你……五斗同志,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提醒你,你是个军人,你学过保密条例的,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该问。”
“我知道,但我说的话不是秘密。”
“但它是连队的秘密,不,是机密!所以,不该说的你不能说。”
“是吗?”他有些疑惑。
“绝对是,你要记住,你的话如果让人产生误解或不好的想法,就会对我们连队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所以,你要记住,不管该说不该说的话,你现在都不要说。这是命令!”
“是,连长!”
“这样就好,你要保证!”
“但是,我如果不照实说,我的嗓子就会发痒。”
“扯淡!你肯定是感冒了,你住院时一并好好治一治。”
“是!”
“好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还要记住,你是天堂湾边防连一排排长,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要为连队着想。这是命令!”
“是!”
凌五斗放下电话,他的嗓子眼又开始酥痒了,他使劲地咽着唾沫,但一点用处也没有。
陈向东挂掉电话,把他和凌五斗通话的情况告诉了傅献君。
“营长刚才也来电话,说团长昨晚打电话问他,问凌五斗在连队是不是真能把‘红五卷’全部倒背如流,说路上白参谋长抽他,开始背得好好的,但一下哈巴克达坂就不行了,在其他达坂上则是高处能背,低处又记不得一个字了。他还老是干咳,弄得他和首长都很烦。”
“真他妈的是个怪人,这家伙这次下山可能要给我们惹麻烦了。”
“那怎么办?需不需要把这个情况给营长报告一下,或者至少和团里通个气?”傅献君也很着急。
“先不忙吧,二排长钱卫红在库尔勒休假,我马上给他发电报,让他中止休假,到医院去看着凌五斗。”
“从库尔勒到叶尔羌1400公路路程,钱排长再快也要三四天时间才能赶到,到时凌五斗可能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傅献君眉头紧锁。
陈向东不停地挠自己那颗铮亮的光头。“那就让他即刻动身,火速前往。”
108
尚海燕过来的时候,凌五斗正被嗓子的酥痒弄得异常难受。听到他不停地咳着,她担忧地说:“你感冒了吧,我去给你拿点药。”
凌五斗摇摇头。“嗓子眼儿不舒服,又酥又痒的,已经有好几天了。在连队的时候,包括在海拔高的地方,就好好的。”
“那还真是奇怪呢,难道你只适合待在高原不成?到高原有高原反应,你到低原也可能有低原反应的。”她俏皮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不过,我觉得你是感冒了,还是吃点感冒药吧。”她说完,就取药去了。
就在这时,陈向东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你没有再胡说八道吧?”
“没有。”
“全连的人都很牵挂你,连队决定让钱排长提前归队,赶到医院来照顾你。”
“连长,钱排长好不容易探一次家,探亲假还没完呢,我不需要照顾,让他继续休假吧。”
“是不是有漂亮护士照顾,就不想让钱排长去了?”
“照顾我的护士叫尚海燕,是很漂亮的。但我当兵前就跟袁小莲结婚了。”
“你他妈的,你多久结婚了?你刚才还说你没有胡说八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我当兵前在我老家乐坝结的婚。当时很热闹。我老家乐坝的人都说,那是1967年后我们那里举行的第一场热闹的婚礼,请了锣鼓,放了鞭炮,办了酒席,还……”
“闭嘴!你要记住,这都是你他妈的在扯淡!”
“为什么不让说?”
“因为……你!”陈向东一时跟他说不清楚,只好换了口气,“如果你结了婚,你就不能和德吉梅朵来往了,也不能追陆军第十九医院的漂亮护士了!”
“虽然何卫文记者一再跟我说,我当兵前没有结婚,但我和袁小莲的确是结了婚的,也在一起住过,虽然我们并没有……并没有做我和德吉梅朵在一起做的事情,但我和袁小莲毕竟是两口子,我是不能和德吉梅朵来往了。我希望她把我忘掉——就像我在天堂湾忘掉袁小莲一样,我相信高原是能让人做到这一点的。这样,她就不会难过了。”
“凌五斗,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又出问题了?”
“有可能,连长。如果不是脑子又出了问题,我现在就会记得‘红五卷’。”
“你……他妈的,你要把人搞死啊?”
“我没有想过要搞死谁。”
陈向东猛地把电话扣掉了。他气得脸色发青,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傅献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生气,你知道,这家伙是一根筋,认定了的事,要转过来,是很费劲的。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是何卫文推出来的,他也最听她的话。这事还得找她。只是别人毕竟是上级机关的,又是名记者,要找个原由才好搭话。”
“她不是喜欢报道凌五斗吗?凌五斗不是在哈巴克达坂孤身守护战友嘛,这是何记者很喜欢的素材,但我怕凌五斗把这事兜了底。”
“这个你不用担心,人家是记者,记者是最知道什么事可以写什么事不可以写的了。”
“这事你来办吧,我一跟搞文字的人打交道就头痛。”
团总机通过防区总机,防区总机再通过军区总机,把电话要到报社,很费了些周折,傅献君总算把何卫文找出来了。
接到天堂湾的电话,何卫文很高兴。她问了连队的情况,接着问连队有没有什么新闻。傅献君告诉了她凌五斗孤身守护战友遗体的事。何卫文一听,兴奋得尖叫了一声,说:“好新闻啊!只是这个事啊,不能主要表现凌五斗,而要表现你们连队为了寻找战友的遗体,挖雪开路。当然,凌五斗是里面的一个重要人物。”
傅献君趁机用满含忧虑的口气说了凌五斗的情况。
何卫文一听,也有些惊讶。她马上说:“他的问题,我来处理。”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能让这个典型还没有树立起来就倒掉,我们一定要把他树立起来。”
她马上给凌五斗打了电话,凌五斗在电话里不停地点头,说一定听她的话。
但军区陆军总医院派来的五位权威专家在凌五斗下山时,已先后奉命赶到了陆军第十九医院,等候揭开这个罕见的医学之谜。他们会同各科室的主任,很是迫切地要对凌五斗的身体进行全面诊断。
大家决定对他先行询问,以便弄清楚他皮肤变蓝时的状况。这使何卫文很是着急。她只好设法故意拖延凌五斗做检查的时间。她以首长机关的名义下达通知说,因为凌五斗刚从高原下来,要接受一项重要采访,暂缓进行全面诊断,等他调养几天再说。院方自然不敢违抗。
109
钱卫红已经29岁,整个脑袋都已秃了,只有挨着后颈窝的地方还残留着几根稀疏的软黄毛发,其它的地方则锃光发亮。他还没有找到对象,这次回家主要就是要解决终身大事的,有一个很革命的女青年听他是卫国戍边而显得老相的,决定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同意发展革命友谊,两人原定昨天见面。钱排长想自己年届而立,一旦上了高原,不知何年何月再有机会一近女色,所以这次雄心勃勃,志在必得,他准备利用孙子兵法中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欲擒故纵、擒贼擒王、混水摸鱼、关门捉贼、远交近攻、假痴不颠、上屋抽梯、反客为主以及苦肉、连环等计谋,把革命友谊变为革命情谊。所以,接到电报的时候,他非常绝望,他的内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凄楚。他利用剩下的一段时间去见那个很革命的女青年,她听他说完,只说了一句,“你把人在当苕子耍嘞,我看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到叶尔羌去,是想去看那个什么外星战士吧!”说完,一甩扎着红头绳的齐臀长辫,转身走了。钱卫红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只好化伤感为力量,回到家里,收拾行李,于当天中午搭上了途径库尔勒去喀什噶尔的长途班车。
客车破破烂烂的,一动就叮叮哐哐直响。车上的人都振奋得红光满面的,像当时宣传画里工农商学兵的脸色一样。上车不久,大家就高声议论起来——
一个人压低声音——但声音显然没有压住:“这一下帝修反完蛋了!”
“你也知道?你也是到那里去的?”
“这些天到处都在传呢,谁不知道?我是要到那里出差,顺便去看看的。”
“哈哈,我是刚好到那里为单位办事的,可我……觉得这不可能啊。”他想求证,所以故意表示怀疑。
旁边一个人听他这么说,马上站起来,接过话头,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我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九天上的月亮都可揽,五洋里的鳖都可捉,要弄些外星人来帮我们解放全人类受苦的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另一个戴着黄军帽的人站起来,警惕地把车里的人轮番扫视了一遍,然后,以确凿无疑的口吻说:“我们跟外星人联盟,那就天下无敌了,那不仅要解放全人类受苦的人,连不受苦的人也一起解放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也就不算什么秘密了。据说,这外星战士穿着我们的黄军装,但皮肤是蓝色的,跟蓝墨水的颜色一样,坐着吉普车,由两位穿着四个兜军装的师团级干部专门陪同,一到叶尔羌城,就轰动了。最后部队派了好多人,才把他送到陆军医院,这肯定是要对他进行研究,因为听说全国的专家都去了。”
一个穿灰色中山服的人附和道:“我还听说这个外星战士没有见过白杨树,见了后,非常激动,抱着树哭了。你说他要是地球上的人,怎么会抱着一颗白杨树哭呢?”
“是啊,那不成了苕子么?”一个矮个子的、干部模样的维吾尔人说。
有一个人站起来,很认真地说:“我是个人民教师,所以比较较真。有一点我不明白,他既然是外星人,还需要坐吉普车么?难道他不会飞?他如果不会飞,他又是怎么从外星球来到地球的?”
另外一个带着厚眼镜片、穿着蓝衣服的中年妇女撇了一下嘴,用对那位人民教师不屑的口气说:“这样的问题只有你们……哈哈……这些老九能问出来。外星人之所以来我们这个最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显然是被我们解放全人类劳苦大众的伟大行动感动了,他肯定是被他们的领袖派来的,来的时候肯定坐着飞船。至于他现在坐着吉普车,那是因为他如果现在还坐着飞船来来去去,那不谁都知道了么?还有什么军事机密可言?何况,他虽然是外星人,但在我们军队里,也可能就是名战士,我们的团长、师长坐着吉普车,他坐着飞船,这也不成体统嘛。”
厚眼镜片妇女说完这通话,人民教师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手。“同志,你说得简直太言之有理了!”
钱卫红一听说蓝人,就在想他们说的是不是凌五斗。揣测良久,他站起来,用颇为小心的口气说:“同志们,我是军人,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外星战士,你们可能是听了什么传言吧,你们说的蓝人可能就是我们连队的一位代理排长。”
“唵?这么说来,你们连队已经有外星战士罗?”
“真的没有什么外星战士,他的皮肤变蓝是因为生病的原因,现在正住院治疗呢。”
黄军帽一听就不愿意了,“你这个解放军同志,我们能坐车出这么远门的,都该是能够划入人民群众这个行列的,我们都属于一家人,你就不要想着跟我们保密了,告诉我们一些外星战士在你们连队的故事吧,那一定很有意思。”
钱卫红很是无奈,嘀咕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哈哈,这个当兵的,真能保守机密啊,你说没有外星战士,我们反而认定肯定有啦。很好!你不说就算了。”
钱卫红只好坐下,任他们凭空议论去。他们说,外星人可能组建了一个外星志愿军团,加入到了解放军的行列;他们设想外星战士怎么协助我人民解放军,驾驶飞船,唱着《国际歌》,消灭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解放那里受苦受难的人民;设想外星战士怎么帮着我们把苏联修正主义对真理的修正给修正过来;设想在外星战士的帮助下,怎么实现共产主义……
可能是被乘客的激情推动着,司机把车开得格外快,感觉他也是外星战士,驾驶着的不是老旧的汽车,而是崭新的飞船,弄得一路险象横生,有三次差点翻车,七次差点撞车,熄火五次,爆胎三次……但对这些险情,乘客们都浑然未觉,只有路人见了,吓得脸白,说这个司机肯定疯了。最后,竟然提前三个小时到达了喀什噶尔。而以往,晚点四五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钱卫红虽然知道他们所说的外星人可能就是凌五斗,但被同行者昂扬的激情烹煮了一路,自己的血不知不觉的,也就沸腾了。被扼杀在襁褓中的爱情已不算什么。
110
钱卫红是在清晨抵达喀什噶尔的,他要在这里转乘到叶尔羌的班车。他一下车就飞跑到售票处去买票,一个被裹在中山装里的维吾尔胖售票员说:“同志,票嘛,已经卖完了。”
“我这么早到的,不可能啊!”
“你早,还有比你更早的人嘛,你不知道嘛,这几天,说是有外星战士到了叶尔羌,好多人都要去看呢,所以,票嘛,早早地卖完了。”
“噢,原来是这样的。”钱卫红拿出电报,在售票员面前晃了一下,装出万分火急的样子说,“同志,我是军人,我们部队有任务,我是提前归队的,我今天必须赶去报到。”
“这个……这个嘛,让我的脑子想一想……”售票员摸着肥硕的后脑勺,想了半晌,说,“这个车嘛只能装42个人,但现在已经装了85个了,本来是不能再挤了,但你是有任务的解放军,如果愿意挤,我就再卖给你一张站票。”
“没事儿,只要能挤上车就行。”
钱卫红上了车,感觉这车就是个人肉罐头,连晃荡的空间都没有了。但车上的人格外兴奋,因为他们即将有可能见到外星战士了。而前往叶尔羌的公路上,也是尘土飞扬,很多人不顾革命委员会的制止——社员不管田地里的庄稼,工人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学生离开了课堂,国营供销合作社也都关了门——都要去叶尔羌一睹外星战士的风采。由于车辆不够,很多人背着干粮,或骑马骑驴骑骆驼或徒步赶往那里。公安和民兵原想在出城的地方拦截,但随着人流越来越汹涌,他们也拦不住了。所有的车上都挤满了人,甚至车窗上都挂着人,就是这辆客车车顶的货架上也爬着八个人。客车在尘土弥漫的公路上蠕动着,那些平时遵纪守法的工农商学类革命群众,现在变得少有的傲慢,任司机死命的摁喇叭,他们根本不让路。车子里汗臭、屁臭、口臭、狐臭、脚臭等味道在里面发酵,形成了一股肉食腐烂后的恶臭,令人窒息,一些人受不了,索性下车徒步,但只有有空间,就会有新的人挤上来。
好在我们革命政府是不会容忍这些无法无天行为的,车开出喀什噶尔三十公里,钱卫红先是听到了广播,说所谓外星战士纯属谣传,是居心叵测的反动势力在造谣生事,企图以此破坏我们的社会秩序和革命成果,奉劝大家返回,不然,将以坏分子对待,对一切不听劝告、执意前往者,将以反革命论处。然后,凌五斗看到了由部队、公安、民兵设置的关卡。他们对车上的人进行了检查,把没有在叶尔羌工作或没有单位介绍信的人都赶下了车。一些人颇不情愿地返回了,一些人则另寻途径。
这样的关卡一共设置了七道,警力和兵力也越来越多,盘查也越来越严,所以原本六七个小时可以走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半。
到了叶尔羌,钱卫红才知道为什么不能再让人到这里来了。这里能装下人的地方都装满了人,好多人露营在周围的田地里。这个消息还惊动了“苏修”和“美帝”,在这座县城的上空,它们的高空侦察机神出鬼没,据说它们还空降了不少特务到这个区域,从昨天开始,所有革命群众都已提高警惕。
美国之音还播发了一条消息——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社会主义中国找到了一种对抗西方的新武器——蓝皮肤的外星战士,这也为这个黄种人的国度增添了新的人种。
这名蓝皮肤的战士于4月27日下午7时15分一出现在喀喇昆仑山下的叶尔羌城,就引起了轰动。全城空巷,前往围观。当时,这名身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的外星战士正惊讶地环抱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为地球上有如此奇异的植物激动不已。他最后由KL防区白炳武参谋长(相当于准将)和边防K团刘思骏团长(相当于上校)陪同,乘坐一辆在社会主义中国代表着权威的北京吉普,驶往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到发稿时为止,再未露面。但消息流传开后,附近县市成千上万的人不顾阻拦,赶往叶尔羌城一睹外星战士尊容,仅从喀什噶尔到叶尔羌沿途就有部队、公安和民兵设置的七道关卡,但仍有大约三十万人挤进了这座弹丸小城,致使人满为患,不堪重负,缺水少食,很多人露宿街头,一些人抵挡不住春寒,已经生病,人道灾难无疑会越来越严重。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种蓝皮肤的外星战士究竟有多少人,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目前至少有一个团,按照中共军队的编制,至少有两千人,其基地根据推测,极有可能在人迹罕至的喀喇昆仑山脉深处。据了解内情的人士说,这种士兵战斗力极强,具有超凡的记忆力,对人类的知识可以过目不忘,对生存条件无任何要求,而最重要的是,我们人类制造的这些武器对他们来说似乎没用,子弹打到他们身上就像灰尘落在我们身上一样。如果这一切属实,他们一旦成为我们的对手,其可怕程度难以想象。
对于同美国人民一样热爱自由和民主的外太空人民为何不降临到美利坚合众国,而去帮助罔顾人权、极权专制的社会主义中国现在还没人能找到答案。但据说是因为他们受到了红色皇帝毛泽东著作的蛊惑。但凭借他们的智慧,他们很快就会明白是非,不会再助纣为虐的。但无论如何,有一点社会主义中国要明白,对出自地球之外的人类和财富,它应该属于整个地球上的居民,就像我们登上月球后,宣布月球属于整个人类一样。所以社会主义中国如果要独自垄断,甚至想以此来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想全世界人民都是不会答应的,至少会招致整个西方世界的强烈抗议,并给了西方世界采取进一步行动的可能。
紧接着,苏联的塔斯社也发了一篇社论,题目就叫《中共希望把自己打扮成蓝血贵族》:
美国之音在4月28日报道了一则看似与科幻小说情节无异的消息,说中国共产党得到了蓝皮肤的外星战士的帮助,他们有可能借助其超凡的能力来征服世界,美国人虽然表面平静,但内心对此充满了恐惧,要中共将外星人类视作“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
我们都知道,中共一直奉行的是教条主义。为此,他们不惜背叛社会主义阵营,于1972年投奔到与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美帝国麾下,成了奴役世界人民的美帝国的帮凶。现在又开始接纳蓝色的外星人种,依我们来看,这帮靠造反起家、登上统治地位的中共党员,其实是想附庸西方世界的风雅,把自己装扮成蓝色贵族。作为一帮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愚民,自然不知道,蓝色贵族是怎么一回事,在这里有必要给他们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西方常用“蓝血(sang bleu)”来修饰欧洲贵族,“蓝血贵族”源自西班牙王室,这个词最初来自西班牙文sangre azul。古老的西班牙人认为贵族身上流淌着蓝色的血液。那时古老的卡斯蒂利亚贵族宣称自己的血统最为高贵、纯正。贵族老爷们因为不从事体力劳动所以肤白如雪,因此常自豪地挽起袖管,展示自己雪白小臂上清晰可见的蓝色静脉血管,称之为蓝血,以此显示自己与“劳动者”的根本区别。其实造成“蓝血”的真正原因和贵族的生活习惯密切相关。他们外出时总是打着阳伞,或者像伊丽莎白二世的母亲那样用防蜂纱罩把自己裹起来,而他们居住的城堡多半阴森晦暗,阳光稀少,再加之欧洲贵族十分喜欢使用白银制作的餐具、盛水器皿、盥洗用具、宗教礼器等,一定程度造成了“银中毒”。所以这样的人皮肤十分白皙、细嫩,导致静脉血管都依稀可见,看上去像是蓝色的血。后来西方人用蓝血泛指那些高贵和智慧的精英才俊。就是西方人心目中高贵的吸血鬼的血液、眼泪以及发色、眼眸也是蓝色的,这种吸血鬼与普通吸血鬼的区别是,不惧怕阳光、银器、蒜、十字架等东西。
如此看来,被美国之音郑重其事予以报道的外星战士,可能是中共把一名愚蠢的战士染成蓝色,以此来向美国这种蓝色的吸血鬼致敬罢了。
……
对于美帝和苏修媒体的间歇性发疯,我们伟大的党和国家早已习惯。有关方面进行了调查,知道不过是有个战士患了蓝皮病,在医院治疗,引起过围观而已,所以未作任何置评。但事后还是对美国和苏联如此地关注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因为美国先进的RB-57型、有“黑寡妇”之称的U-2型高空侦察机和外号叫“黑乌鸦”的147TF无人侦察机频繁出现在这一空域,据说曾多次击落美军高空侦察机的我军地空导弹部队已赶往这里。
上述种种情况,钱卫红自然不知道,但他知道凌五斗至少引起了南疆各族人民的关注。所以,他在陆军第十九医院找到凌五斗,坐在他的病床上时,窝着一肚子火,气哼哼地说:“你说你个怂人,就一个鸟代理排长,一点也不消停,走到哪里都要出尽风头!”
凌五斗知道钱排长要赶来看护他的时候,就很抱歉了,现在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更是愧疚得直搓手,连连说:“排长,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注释
[1]引自《毛泽东选集》之《实践论》。
[2]引自《毛泽东选集》之《实践论》。
[3]实为注释符号,即(8),凌五斗是机械的背诵,所以页面上有的东西,他都会背出来。
[4]引自《毛泽东选集》之《矛盾论》。
[5]维吾尔族语,女人或老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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