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通向亡者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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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带着愤怒的表情,屹立在中亚心脏地区的世界最高的群山,气势磅礴,蜿蜒逶迤。这种惊人的高度足以使任何旅人惊叹不已,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家将其称之为“世界屋脊”,这成了它的别名。它横空出世的雄姿,千百年来与世隔绝的状态,流传广远的神话传说,使其显得更为雄阔幽秘,也更加令人神往。

    天堂湾高踞于世界屋脊之上,更准确地说,它是世界屋脊上的一颗痣,最多也就是一个黑褐色的胎记。世界屋脊的的艰险和遥远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这足以使任何生命感到忧伤和绝望。

    但凌五斗的到来——虽然他十分谦虚地认为自己只是一朵无意中飘落到这座高原的雪花——却给这里增添了一种非同凡响的力量。因为这座高原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都随着他的到来,第一次诞生了。他像一个人造的分娩器,具有任何真实生命都不可能有的分娩能力。所以,当他爬上天堂雪峰下一个白雪覆盖的小山包,他觉得自己可以远望天山、昆仑、冈底斯和喜马拉雅,而其它万千峰峦则如面团泥丸一般。

    这些永生永世的雪,黑褐色的岩石,闪着银光的冰河,就这样无声地进入了他的灵魂——

    是啊,仅这三种东西就包含了降生、死亡和抗争……

    凌五斗突然感觉那庞大的山脉正大步向前走着,发出“咚咚”巨响,大地震颤,地球发抖,宇宙骇然。这使他很久以后,仍心怀余悸。

    他把手伸向阳光——阳光还是那么冷,但已不那么寒了;天空变得亲切起来,那种蓝色总令人想伸出舌头去舔它;云朵飘动得慢了,像新棉一样松软;没有被雪覆盖的巉岩变得更黑;垂挂在巉岩上面的冰柱闪着光——它想变成水滴了;积雪已经在开始融化,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只要到正午,你把耳朵伏在积雪上听,就会听到水滴在积雪下发出的“嘀嗒”声,这泄露了它的秘密;冰河的表面变得毛茸茸的,冰下也有了流水声;不时可以看到鹰的影子了,红嘴鸦又回到了连队的上空。就连凌五斗自己的皮肤也变得更蓝了。高原不动声色,万物悄然变化。是的,现在已是农历三月三日,高原下的南方已是莺飞草长,而无边无际的北方也已春暖花开,大地生意盎然,一片锦绣。凌五斗从山下吹来的风中,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他想,德吉梅朵已经把羊群赶出了冬窝子,正向北方游牧而来。他还想起了故乡院子里的桃花正灿若朝霞,花瓣如雪,飘落在奶奶、母亲和袁小莲的头上。他想起了那些被雪崩埋掉的通信兵可能会在积雪融化时暴露出来……想到这里,他不想再往下想了,他作了一个决定,从连队院门口开始向山下挖路,一直挖到哈巴克达坂,赶在冰雪融化前把他们的遗体找出来。他马上行动,起床哨响起的时候,他已挖了五米远。

    陈向东裹着皮大衣,强撑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来到凌五斗跟前:“凌排长,你又要干什么?”

    凌五斗抬起头。“连长,我在挖路。”

    “往哪里挖?”

    “往前挖。”

    “老子知道你在往前挖。”

    “就是往前挖嘛,我想把路挖到哈巴克达坂。”

    “你说什么?”陈向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挖到那里干什么?”

    “过年前,那些通信兵就牺牲在那里。我要去把他们的尸体尽早找出来。我怕天气转暖后,熊啊狼啊把他们从雪里拖出来啃坏了,我也怕秃鹫和乌鸦啄他们。”

    陈向东一听,愣住了,他暴跳而起:“你他妈的真是闲得蛋疼啊,你这个鬼脑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鸟东西啊?你能不能正常一点?”然后,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他妈的现在是宝,各级领导都牵挂着呢,你给老子好好待着!”

    陈向东说的是实话。因为连队已先后接到团政委和政治处主任打来的电话,说凌五斗的身体变蓝后,上级非常关心,要连队确保他身体健康,平安无事。

    “我没啥,我不能搞特殊。”

    “你说没啥就没啥?你现在可是特殊保护对象。”

    “反正我要挖路的。”

    “那你他妈的就一个人挖,我看你多久能把路挖到哈巴克达坂。”陈向东气得转身走掉了。

    KL防区也想尽快挖通高悬于世界屋脊雪山冰峰间各个哨所的道路,所以从三月中旬开始,即调集兵力,进行攻坚。这一是因为各连队的物资即将耗尽,其次是一些病号需要拉下山去医治。而防区首先要打通的就是前往天堂湾的道路。因为一到五月份,对凌五斗的宣传就要开始,六月份就要组织各大新闻媒体到连队采访。加之凌五斗变成了蓝人,这让防区领导更为担心。宣传科一直在犯嘀咕,说他如果能变成红色的还好,那样的话,可以说,他是个真正的红色战士,从内心到表面都是红透了的。而他现在变成了蓝色的,这就很难阐释了——好在他还没有变成黑色的。从上到下急于要确定的是,凌五斗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下一步该如何采取措施进行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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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陈向东的说法,凌五斗这家伙是个贱坯子,他不犯贱就活不下去。所以他才要起早贪黑去挖那条通向哈巴克达坂的路。连队到哈巴克达坂的距离是四十三公里,那条刚好可以搁下汽车轮子的道路缠绕在雪山间的荒原和沟谷里。这个穿着绿军装的蓝色士兵像一条蠕动在冰雪里的菜青虫。

    连队全体官兵对凌五斗这个家伙都有些恼火。他的所有行为似乎都在和大家作对,他做任何事都使人产生自愧弗如的感觉。其他人也想做点什么,但因为这个连队只能有凌五斗一个光辉形象,他们发出的光都被凌五斗吸纳了,直白地说,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只在为凌五斗增光添彩。他像一棵大树,荣誉的雨露和光都属于他。这让人既嫉妒又无可奈何。每个人都想看他的笑话,所以,当他一个人与冰雪奋战的时候,大家都在袖手旁观。

    傅献君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先对他的行为进行了表扬,然后对他说:“五斗同志,你一个人挖这路,多久才能挖通?就是我们全连出动也不行,所以我劝你就在连队休息算了。”

    “我读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愚公移山》,他文章的第三段第6行到第16行里讲了愚公的故事。愚公能把山移走,我就能把路挖通。”凌五斗显得有些激动,“我可以给您倒着背一下这个故事:把两座山背走了。他就派了两个神仙下凡,这件事感动了上帝,每天挖山不止。毫不动摇,愚公批驳了智叟的错误思想,为什么挖不平呢?挖一点就会少一点,却是不会再增高了,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又有孙子,儿子死了,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愚公回答说:你们父子数人要挖掉这样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说是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有个老头子名叫智叟的看了发笑,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一座叫做王屋山。一座叫做太行山,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名叫北山愚公。住在华北,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

    “好,很好,可是……”

    “指导员,对毛主席说的话不能有可是。”凌五斗很是严肃。“在我老家乐坝,有个凌刘氏,我该叫四奶奶,当时已八十二岁,背弯得像把铁锈斑斑的镰刀,但还能自己在地里刨食。她一字认扁担,生产队组织学红五卷,要求无论男女老少,痴聋寡哑,都要认真深入地学习,力争人人能背诵毛主席的老三篇。四奶奶听人读《愚公移山》,也说这个愚公是真愚,好不容易有了子子孙孙,却叫他们成天去挖山。他也就是个农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为什么要到南面去呢?实在要去,打个隧洞也比把山搬走要省力啊。你想,他能把这个山搬到哪里去?他搬到哪里都还得把它堆起来,堆起来还不是山?还不得挡别人的路?这不是老糊涂了吗?大家听了,都说她说得在理。但也就过了三袋烟的功夫,她就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给抓起来了。当天晚上,四奶奶就死了。有人说她是畏罪自杀的,有人说她是吓死的,还有人说她是被打死的。社员们都相信后一种说法。因为四奶奶躺在我四爷爷在她50岁生日就为她备好的柏木棺材里时,腰很直,使她看上去长了好多。”

    “你是说,你一直要挖下去了?”

    “是的,如果连队有其他任务,我可以暂时停下来。”

    “但是,最多再等两个月,雪就会自己化了,路自然就通了。”

    “我跟连长说了,我怕雪化后,那些牺牲的战友的遗体暴露出来,会被狼或秃鹫撕扯了,所以,我要争取在天气变暖前把到哈巴克达坂的路挖通,然后把他们的遗体找到,运到连部来。”

    傅献君无话可说了。他感觉心里堵得慌,气冲冲地回到连部,马上安排一排负责去哨楼站岗。但凌五斗一换岗下来,又挖路去了。

    无可奈何,傅献君怕这样下去会出意外,只好将此事报告上级。但他只能从正面的角度来报告,大意是,凌五斗自三月中旬,即起早贪黑,积极主动地挖雪开路,以期尽早打通天路,使一线连队能更好地为国戍边。连队官兵担心他的身体,多次劝他休息,他依然坚持云云。

    电报摆到吴建德政委案前,这个年届五旬的军人激动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在嘴里连连赞叹道:“真他妈的是个好同志,真他妈的是个好同志啊……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战士呢?”

    他当即把宣传干事叫过来,让他根据这份电报写篇报道,他把题目都想好了,就叫《一个想打通天路的士兵》。然后亲拟电文,对凌五斗给予嘉奖。并指示连队:

    一、这是一件大好事,连队干部应有觉悟,正确认识。

    二、全连官兵要向凌五斗同志学习,在他的感召下,连队要积极行动。防区正在调集力量,欲打通天路,从即日起,你们可根据情况,从山上挖路,以作接应,力争在四月十日前将道路拓进至哈巴克达坂。

    三、高原严寒缺氧,要切实保证全体战士特别是凌五斗同志的安全。

    四、凌五斗同志所作诸事,连队要注意收集整理,以为即将到来的宣传活动准备素材。

    陈向东和傅献君接到回电,叹了一口气,像黑白猴子在世时那样齐声说道:“妈的,你看这个凌五斗!”

    他们放下电报,再次齐声叫嚷道:“但现在天寒地冻,缺吃少喝的,我们哪有力气去挖路!等到三月底再说吧。”他俩对视了一眼,把电报扔进了抽屉里。

    他们不再阻止凌五斗这个“新愚公”,有时候还派人去支持他一下。这样,凌五斗挖路的速度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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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凌五斗拓进的道路离连队越来越远,他往返花掉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这自然会耗费掉他大量的体力。大家发现,那些天他的皮肤变得更蓝了,像高原上天气晴朗时湖泊的颜色。但他看上去并不虚弱,他的身体似乎比在平原上还要好,力气也比在平原上还要大,他一大早起床,带上头天晚上预备的馒头或罐头,扛上铁锹,跑步到工地,然后一直干到晚上才收工。他把路挖到三公里远后,连队给他配了一匹马,这样,他就可以骑马往返了。

    但陈向东还是按兵不动。他认为如此天寒地冻的,把战士们拉到海拔五千余米的荒原上,没有任何机械,全凭人力,要去挖通道路,非常危险。他认为自己对上级的命令阳奉阴违,正是出于对绝大多数士兵生命的爱护。而他对连队为什么让凌五斗去干活的解释是这样的:第一,他是自愿的;第二,我们可以承受一个人的牺牲,但不能拿一个连队去冒险。他想,上级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在电报里强调要“根据情况”去执行。

    今年的天气似乎暖得早,凌五斗有些着急,他出去的时间更早,回来的时间更晚了。

    梦是现实与另一种现实之间,或者是三维空间与四维、五维空间之间的桥梁。凌五斗的梦却显得庸常。他的梦都是在不停地挖雪。雪那么厚,他挖掉,又覆盖下来,如此反复。好多次,他被大雪埋葬,但他像土拨鼠一样,在雪里依然向前拓进。他的睡眠很不好,他常在梦里醒来。他的睡眠一不好,他的皮肤就会变成暗蓝色。

    后来,他梦见了黑白猴子。它们很担心他。它们说:“五斗,你那样干不行,没等你把路挖通,你已累死了。”

    “我只想尽力。”他说完这句话,发现它们的翅膀比以前变得短小了,“你们的翅膀怎么啦?”

    “这个……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天使就不受处罚,我们……”白猴子说。他们第一次没有异口同声地说话。

    黑猴子打断了他的话。“那个……没什么……我们这个……到了换毛的时节就会这样,换毛的时候羽毛就会掉一些,翅膀就变得难看了,这跟鸟儿是一样的。”

    “哦,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白猴子说。

    天使没有一对漂亮的翅膀,就跟凡物差不多了。黑白猴子身上的猪毛也没有原先油亮了,它们两个都变得丑陋了很多,像刚从猪粪里爬出来。

    “你们是不是掉粪坑里了?”

    “在我们猪天堂里,哪会有粪坑!”

    “那你们肯定生病了。”

    “做了天使哪会有病!”

    “那你们就是做了错事,受处罚了。”

    “这个……嘿嘿,这就是上次多满足你一个愿望去看德吉梅朵的下场……不说这些了,我们俩准备帮助你。”

    “帮我什么?”

    “帮你挖路。”

    凌五斗看了看他们那分岔的四蹄,想到了他娘炖的芸豆猪蹄,那香味一下从老家的砂锅飘到了他的鼻子前,弥漫在他的梦境里。

    “你馋了?”黑白猴子缩起了自己干净、精致的小蹄子。

    凌五斗不好意思了,有些惭愧地说:“我是想说你们怎么拿锹?”

    “我们身为天使,也是有些神通的。”它们说完,努了努自己的猪嘴。

    凌五斗心想是梦,没有在意,谢了他们的好意。但他第二天骑着马,赶到昨天自己挖路的地方,发现那路已向前延伸了好远。看上去,是一股强劲的风把路刮了出来,一直到了雪谷口。一出雪谷口,就是天神荒原了。荒原的四面都是雪山,但闪得很远,使这里看上去更为辽阔。由于没有雪山的阻隔,风在这里畅行无阻,积雪不深,所以要打通这二十多公里路并不费力。他感到很惊奇。他这才想起昨晚梦里黑白猴子对他说过的话,满怀感激之情地望了一眼无限深邃的天空。

    能被人吃的马料都充作了连队官兵的口粮,军马只能吃些干草。他骑的这匹连队最强壮的军马都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张马皮了,虚弱得只能慢慢走,所以,当他骑马走到雪谷口,再走回连队,天已黑透了。他的皮帽檐和眉毛上都凝结着冰,黑色的军马披着一身冰霜,已变成了白马,像披着一副银色甲胄。他觉得这么远的距离,他如果再骑马去干活,时间会全部消耗在路上。连队有一辆绿色的解放牌牵引车,他希望连队能派车拉他去。他把马牵进马厩,添了马草,就去找陈向东。

    “什么?你他妈的吹什么牛!”陈向东一听他把路挖到了雪谷口,瞪大了眼睛,尖声叫嚷道,“不可能,你他妈的绝对不可能!”

    “连长,风帮我了。”

    “什么呀,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呀?”

    “风帮我了。”

    陈向东盯着他,看他是不是疯了。“你脑子没毬问题吧?”

    “风把到雪谷口那十三公里路上的积雪都吹走了。”

    陈向东又斜着眼睛看了凌五斗几眼。“你这些天太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早上起来再跟我说。”

    “我希望连队的车送一下我,马太瘦了,只能慢慢走,骑马去我干不了多久的活天就黑了。”

    “好,明天我带人跟你一起去。如果你真把路挖到了雪谷口,我们全连就与你一起奋战,如果你说的属实,四月上旬我们把路挖通到哈巴克达坂一点问题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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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五斗的身子一挨床,就打起了呼噜。黑白猴子循着他的呼噜声,从它们的世界来到了他的梦境里。它们的形象更可笑了。凌五斗看到它们,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他的笑声。他笑得那么快乐。一个战士说,排长在梦里还这样笑。另一个战士说,是不是又梦见他花儿一样的老婆袁小莲了?他说完,其他人发出了一阵内容复杂的笑声。

    黑白猴子毛色更加黯淡,浑身没有一点神采,他俩都只剩下了一只毛羽凌乱的翅膀,另一只翅膀像是退化了,只剩下了毛茸茸的一小点,跟刚孵出的小鸭子的翅膀差不多。八只小蹄子也不像仙蹄那么晶莹剔透,而是有些发乌,像刚被石头砸过,淤了血。由于黑猴子剩下的是左边的翅膀,白猴子剩下的是右边的翅膀,它们只能挽在一起才能飞翔。它们用两位一体的方式降落到凌五斗梦境里。它们落定后,分开,收敛起各自的翅膀。它们有翅膀的一侧身体明显偏重,身子老往那侧倾斜。它们歪斜着站定,看着凌五斗裂着笑的嘴,有些沮丧地问道:“我们很可笑吗?”

    “你看你们,都只剩下了一只翅膀……难道你们没有照照镜子吗?”

    “天堂就是一面镜子,它映照凡世。当然,我们也可以照见自己,我们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们可能在天堂里瞎玩儿了才会弄成这个样子吧,你们的另一只翅膀呢?”

    “哦……这个,它隐形了。”

    “哈哈,还没隐完,还剩下毛茸茸的那么一小点。”凌五斗调侃道。

    “这样看上去好玩儿嘛。”

    “那你们单独飞一下让我看看。”

    两位猪天使使劲扇乎了一阵各自那只孤独的翅膀,在原地很滑稽地打了几个圈,栽倒在地,啃了一嘴泥,然后很尴尬地把翅膀收敛起来。

    “只有一只翅膀,你们怎么在仙境里生活啊?”凌五斗担心起来。

    “你没有翅膀,不是也活着吗?”

    “但你们是天使,翅膀是天使的标志,没了翅膀,你们就是凡类。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没有翅膀时看着顺眼,你们看着真是太滑稽、太怪异了!”凌五斗觉得梦里的自己比现实中的自己要刻薄。

    “我们还不是为了帮助你才受处罚,被搞成这个样子的。”黑猴子忍不住,说出了实情。白猴子想制止他。但黑猴子已收不住嘴。“在我们的天堂里也有规矩的,其中最严厉的规矩是禁止同凡俗之物往来。这就像七仙女下凡和董永结婚要被惩罚一样。我们第一次来满足你的三个愿望是被允许的,那是因为我们在凡尘中时,你对我们有恩,我们要来报恩。但我们满足了你四个愿望,所以我们被罚拔掉翅膀上最好看、最有力的九根羽毛;前一段时间,我们看你一个人挖雪开路,又来帮你,被我们猪天堂的大天使发现了,因此被罚,没收掉了我们的一个翅膀。没想你还笑话我们!”

    凌五斗一听,非常惭愧。“对不起,我以为你们是因为贪玩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办?”

    “如果我们改正得好,我们的那只翅膀就会慢慢恢复;如果一再犯错,等另一只翅膀被没收,我们就会堕落凡尘,再次投身为猪。”

    “还是天堂好,你们有翅膀的时候,多漂亮!”

    “所以,我们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我们恐怕好久不能来看你,更不能来帮助你了。所以,你自己千万要珍重!”

    “好,你们也要保重。”凌五斗有些伤感。

    黑白猴子像来时一样,两位同体,扑扇着各自那只乏力的翅膀,跌跌撞撞的向梦境里金色的、众神闪烁的夜空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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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中的蓝像要流淌下来,而太阳苍白得像牛奶一样,阳光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点力,好像是飘动的。看不到风的影子,只能听到一种愤怒的低嗥,可以感觉到它呲着锋利的牙齿。风,撕咬着大家,每个人都恨不能把脖子缩到肚子里去。战士们像一群绿色的乌鸦,紧紧地挤在牵引车的车厢里。虽然被摇晃着,但好像已被冻结到了一起,怎么也摇不散。

    在连队被冬天这个牢房囚禁了一个冬天,现在能出来放风,官兵们还是有些兴奋,眼睛滴溜溜的四处乱转。但看到的全是白色。偶尔可看到天堂雪峰黑色的巉岩——那是喀喇昆仑肌体的颜色——它的本意就叫“黑色昆仑”。

    出了雪谷口,眼前就是天神荒原。一层表面坚硬的积雪覆盖着它,风敲在上面,发出锐响。

    雪山闪得越来越远。它像一个巨大的广场。看不出一丝生命的迹象。但在高原气候较暖的六七八三个月里,荒原的背阴处虽然还有未融的残雪,但会生长出疏浅的植被,形成一片浅黄色的高寒草原。在这里可以看到紫花针茅、垫状驼绒藜、青藏苔草、小篙草、冻原白篙、杉叶藻、藏沙棘、雾冰藜、固沙草,也可看到狼毒、火绒草、风毛菊、虎耳草、毛茛、紫堇等植物。绝大多数植物的叶面缩小成刺、被毛、植株低矮、茎短、花大、丛生或近似莲座状或垫状。这有些像我们的人民。

    在这个时节,还可以看到藏野驴、藏羚羊、黑唇鼠兔、高原兔、喜马拉雅旱獭、褐背地鸦、白腰雪雀、棕背雪雀、藏雪鸡、西藏毛腿沙鸡、大鹰、白肩雕、玉带海雕、秃鹫、胡兀鹫、草原鹞、猎隼、红隼、纵纹腹小鸮,有时还能看到狼、藏狐、野牦牛、雪豹、棕熊和猞猁。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有丰厚的毛皮以适应寒冷的气候;都长着高冠牙和牢固的臼齿、门齿,长着带肉刺的舌头,发达的前蹄甲,以适应寒漠取食的植被条件;它们口腔宽阔,鼻腔扩大,呼吸和脉搏频数以及血液中红细胞数、血红蛋白含量均较高,以适应较低山仅有60%氧气的环境;听觉和视觉发达,善于奔跑,以适应开阔、缺少隐蔽条件的生活环境——所以,凌五斗有时就会想,自己的皮肤变蓝,是不是也是因为要适应高原的生存环境呢。

    当全连官兵集中在一起,他的这张蓝脸的确很突出,像一碗糙米里放了一颗蓝宝石。

    雪落到荒原上,风就会把它们刮走,所以这片荒原上的雪不厚。牵引车先碾出两道辙痕,然后大家把辙痕里的积雪铲到路的两边。

    路向哈巴克达坂推进的速度很快。凌五斗自然很高兴。因为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寻找那些牺牲的士兵了。

    在全连官兵中,接任凌五斗任炊事班副班长孙南下对凌五斗最看不起。他尤其讨厌(也可以说是嫉妒)他的知足、糊涂和快乐。他觉得他这样的傻瓜不配拥有这些。但这个傻瓜却拥有了他想拥有或并不想拥有的一切。

    从孙南下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他的出身了。他的父母都是革命者(多年以后他们去世,已是“革命家”)、南下干部,他生于这对革命者南下工作期间,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而他大哥叫孙突围,是他父母在“反围剿”时生的,生下后送给了当地一个老乡,生死不明;他大姐叫孙长征,是在过松潘时生的,送给了当地一户藏族人,生死不明;他二姐叫孙延安,是到延安不久后生的,现在在驻东北边境某师当副师长;他二哥叫孙抗日——这名字老惹人调戏,自然是在抗日时期出生的,现在驻内蒙古某步兵团当政委;他三哥叫孙战胜,是抗战结束时生的,现在西藏军区某边防团当参谋长;他小哥叫孙辽沈,是他妈在辽沈战役时生的,现在福建一个海防团当营长;他还有个妹妹叫孙抗美,是在抗美援朝快结束那一年生的,现在云南边防某部当机要参谋。从他们的名字至少可以看出以下三点:一是他们父母的战斗经历;二是他们的父母虽然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但还是不断地在彼此战斗,传宗接代;三是他们把没有送人的子女养大后,都送到了祖国四面八方的边境线上。在这些名字中,孙南下认为二哥的名字最难听,他自己的名字最背运,哪有在名字中取“下”的?他觉得,这就是哥哥姐姐都成了军官,而他现在还是个骨瘦如柴的炊事兵的原因。但他父母这对革命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管这些。

    孙南下的瘦是真瘦,如果不是他出身革命家庭,他这个样子不可能当得了兵。他个子高,什么都细瘦,细腿细胳膊细腰,脖子细得只有一条喉管,看上去真像是活在边防连的饿痨鬼。连队照顾他,把他安排在炊事班,就是想他能长一点膘,使他的样子不至于太吓人。他很能吃,但还是没有多长一点肉。所以有人便认为,他的状况是黑白猴子在人类社会中的一个翻版。他童年还没有结束,就长成了这个样子。后来有人说,一看孙南下,就晓得他爹妈是个好官,在和我们一起挨饿;再后来就有人开玩笑说,他这个样子是在对他爹妈领导建设的社会主义社会进行“否定之否定”。

    孙南下觉得凌五斗来到天堂湾之后,就抢了全连、主要是他的风头。使他可能会成为他家兄弟姐妹中惟一一个混不上一官半职就从部队滚蛋的人。他去年一赌气,便要求复原,连队同意。他便很悲壮地要求,说自己当兵三年,一直是个“火头军”,一次巡逻也没有参加过,强烈要求巡逻一次。连队同意,让他来到天堂湾山口的边境线上,勇敢地朝着对方的方向撒了一泡和他身材一样细长的尿。但最后,上级没有批准他复员,他便留了下来。其实他已提干,只是命令还没有宣布而已。

    这风一次次把孙南下吹弯,好在他虽然瘦,但筋骨的韧性很好,每被吹弯,他都会像钢丝一样弹起来。陈向东刚好是个身子骨又矮又宽又壮的家伙,看上去像间土坯房,怕他被风吹走,便喊叫他在自己身后干活。他发了犟脾气,就是不听。风每把他吹弯一次,他就咒骂一声凌五斗白痴,当他重新弹起,他也会抱怨这个蓝色傻瓜好挣表现。他的声音故意很大——与他的身材刚好相反,他的嗓门很高——想以此来激怒凌五斗。但凌五斗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顾干活,根本不理他。这让他更生气了,他突然走到凌五斗跟前,像个女人似的扇了他一巴掌。

    孙南下的手指跟竹条一样,凌五斗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孙南下竹枝般的手掌印,那五道伤痕特别分明。大家吃惊地发现,他伤痕中渗出的不是红色的、而是像蓝墨水一样颜色的血液。

    孙南下那一巴掌,让凌五斗破相了。傅献君走过来一看,非常气愤。“你他妈的,这路一通,全国的报纸电台就要来宣传凌五斗,你把他的脸弄成这样,你他妈的这是故意在搞破坏!”

    “我们革命战士的鲜血都是红色的,你看他那是什么鬼血,他就是鬼,就是罗刹,就是妖怪,这宣传出去不是破坏我们革命战士的形象吗?”

    “这不是你管的事,难道你没有照过镜子?难道你的形象很光辉很高大吗?”傅献君毫不客气地反驳了他。

    孙南下的嘴一下被堵住了。

    “今天回去,必须做出深刻检讨!如果凌五斗因为形象被破坏而使宣传活动出现问题,由你负责!”由于傅献君深知孙南下这一巴掌的破坏性,他吼叫的声音很大。吼叫完,他的脸就因为缺氧而变紫了。他喘了几口气,对军医陈德全说,“你叫驾驶员赶紧把你和凌五斗拉回连里,马上给他包扎,涂点药水,把那张脸尽快给我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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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五斗原以为自己就皮肤变成蓝色的了,其他方面还跟别人一样,所以当他看到自己蓝色的血,很是吃惊。在车上,他担心地问陈德全:“军医,我得的不会是不治之症吧?”

    虽然坐在驾驶室里,陈德全还是习惯性地袖着手,缩着脖子。“说句实在话,我也不知道,18医院的专家会诊了,还没有结果。你这个人怪,所以得的病也怪。我原以为你皮肤变蓝就跟我们皮肤晒黑了一样,不会影响内在的机制,没想到你的血也是蓝色的。这就证明你身体的很多方面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怕回老家乐坝的时候,把老家的人吓住了。”

    一说起老家,陈德全也变得忧郁起来。对此,他心有苦衷,却无法向外人说起。他已有四年没有回老家了。原因是四年前他身为军医,荣归故里。那时在农村,军医可是了得?人们纷纷来找他治病。非常遗憾的是,那些来找他治病的人病情要么加重了,要么增添了其他的疾病——比如他二叔不知怎么吃不进饭的,经他妙手,最后能吃进去了,却患上了痢疾,差点拉死了;还有他小姨,也就是头疼发热,最后头不痛脑不热了,却得了肺炎,差点丢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英年撒手而去,最后是用滑杆抬到县医院,才抢救过来的。族里德高望重的三高祖爷不得不制止他治病救人的义举,说你这军医学的东西可能只适合在打仗时救死扶伤,我们这些邻里乡亲的,可消受不起。他最后狡辩说,老家的人祖祖辈辈用的都是草药,而他学的是西医,开的是西药,他们没有习惯,所以才会那样。但谁相信呢,臊得他和他们全家都无地自容。那次离开老家后,他就不好意思再回去了。

    陈德全郁郁地说:“老家有什么好想的?我都四年半没有回去了,我这辈子就以边防为家了!至于你的病,你不用担心,上高原的路一开通,上头就会接你下山去治疗,到时你就知道结果了。不过,通过我的检查和观察,你一点问题也没有。不但这样,你还有不少超凡的能力,比如你很少有高原反应,你可以过目不忘,你比别人抗寒,你有时候饿好几天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些方面我很多时候想不通,不知道那些专家能不能找到答案。”

    “我自己倒没有特别的感觉。”

    “还有你这个神奇的蓝血……这样也挺好的,写字儿不用买蓝墨水了,针一扎,直接用钢笔吸就可以了。”

    凌五斗笑了。

    回到连队,程德全给凌五斗脸上的伤口涂了些碘酒、撒了点云南白药粉,用纱布包好,他的蓝脸就成了一半白的,一半蓝的。“看上去有点怪,你这张脸很重要,一成典型,得上报,得作报告,得被领导接见。所以千万不能留下疤痕,不然别人还以为你是被哪个女人挠的。到时别人问起你你怎么跟人讲?”

    “没这些伤,我也跟怪物一样。如果破了相,我刚好不用下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下山。”

    “但你成了先进典型,就得不停地下山了。下山多好,其他人也想,但就是下不去。你不想下山,可能是习惯这里了。”程德全看着远处的雪山,羡慕地说,“你一成典型,最迟年底就会提干,提干后不出问题——就是出了问题,只要不是大问题,你也会永远先进,然后不停地往上升,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军长、司令员……哈哈,到时可不要忘了我们一起在天堂湾待过,你当团长,就提拔我去当你的卫生队队长;你当师长,就提拔我去当你的师医院院长;你当军长,就提拔我去当卫生处处长;你当司令员,就提拔我去当卫生部部长。这要求不过分吧?”

    凌五斗笑了:“真有那一天,我把天堂湾的人都提起来。”然后又说,“在我们老家乐坝,我爸当过连长,是最有出息的,有人算过,说他相当于公社革委会主任。但革委会主任的权利肯定比我爸大。我们公社的人都知道,他在公社每个大队都有相好,在我们大队的相好就是八姨太。别人有相好那叫男女作风问题,他有相好叫革命工作的需要。在反动派国民党那边,我们乐坝还出过一个少将师长,是袁小莲的伯父,据说到缅甸打过日本鬼子,1949年跑到台湾去了。跟他有关联的,都打成了反革命,他家的祖坟也被刨了,骨头弄出来,扔在大队养猪场的粪坑里,一到晚上,粪坑里就冒绿光,猪也不睡觉,整夜乱叫,好像有人在煽它们,吓得养猪的也不敢在那里住了,大队只好派民兵,带上家伙,到那里值守。民兵去了也没有消停,一睡着,就有人用带猪粪的白骨棒子敲他们。吓得他们每晚都乱放枪,搞得养猪场像打仗一样。”

    “啊,好啊,凌五斗,自从你那次立定不动之后,我就没有听你讲过你老家的事了。我没想到你老家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

    “每个人的老家都挺有意思的,只是我愿意讲罢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又厚实又宽大,五根手指粗短有力,但他也是蓝色的,指肚稍微有点泛白。他的生命线又深又长,一直延伸到了手腕处;事业线像用力刻上去的,十分清晰;情感线却像一条支流纵横的河流,他迟疑了半天,问道:“军医,血都是红色的,但我的却是这个颜色,它还能叫做血么?”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我是说,我老家乐坝的杨书记有次在大会上讲话说,我们伟大祖国的国旗是鲜血染红的,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的党旗是鲜血染红的,我们战无不胜的军队的军旗也是鲜血染红的,甚至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那都是鲜血染红的……”

    “这个话题……这个话题……是个严肃的话题……从实际上来讲……真正的鲜血……一旦从身体里流出来,不久颜色就会变乌变黑。这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知道……”李德全军医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他本已好转的甲亢似乎又加重了。虽然知道连队除了有几个人在站岗,其他人都在挖路,他还是赶紧站起来,迈开已经打颤的腿,到门口左右瞭了好几眼,然后苍白着脸回到屋里,又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户外面,看了看外面有没有人偷听。窗户打开后,冷风猛地灌进来,屋子里一下变寒冷了,但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了汗水。他朝自己的嘴使劲扇了一巴掌,“凌排长,我现在向您做深刻检讨,我刚才说反动话了。”

    “你这个话……是无意说的。你说这个话也是因为我引起的,我刚才如果不问你那个问题,你就不会说这些话。在我们老家,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我们道城中学有个老师,是教过我的语文的,叫汪闻道。有一次,他抽完烟,就把那种我们老家用的长把儿烟锅随手往准备挂伟人像的钉子上一挂,被人看见了,有人就说,你这个人胆子很大啊,敢用你的臭烟锅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头上敲敲打打的?汪老师说,这只是钉子,伟人像还没有挂呢,那人说,但这颗钉子就是要用来挂毛主席像的。汪老师当天就被抓起来,后来在批斗的时候,被人活活打死了。”

    李德全的汗水流得更多了,脸也更加苍白。

    凌五斗看到,关心地问他:“李军医,你怎么了?看你一下流了那么多汗水?脸色也不对,你不会是病了吧?”

    “呵呵……那个……没事没事……”

    “有事的话你就给自己弄点药吃,没事我就把刚才的话说完——话不说完就像吃红薯卡在了喉咙里。我在我们老家乐坝的时候还知道,有个女老师叫温莹钰,也是我们老家道城中学的,长得很好看,那长相也就八姨太的女儿袁小莲能比了,她家本来在省城,从师范学院毕业后,怀着一颗红心,要求到农村来教书,就分到了我们那里。她教初三的物理课。她来学校八个多月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要求在教室里挂伟人像,挂像的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吴品策,他让温老师注意看像挂端正没有。挂主席像的时候,你说歪了也行,像挂歪了问题也不大,她却随口说,毛主席歪了,歪了,往西边来一点,再来一点,当时也没人在意。这时,下一节课刚好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李大勇进来,看了教室前已经挂好的伟人像,就说,你们看有些伟人是正面像,正看着前方,有些伟人却把头转过去了,看来伟人们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啊。就这样,他们两人都祸从口出了。第二天一大早革委会的人带着民兵去抓他们的时候,鸡还没有叫。李大勇没有在宿舍里,他们看到了他写的遗书。他在遗书中说,他作为一个历史老师,知道自己虽是无意之词,但罪大恶极,当自绝于伟大领袖和人民。他在学校后面一棵梧桐树上上吊自杀了,找到他的时候,那棵梧桐树下有一堆烟头,而他的身子还是温热的。他死了还好了,一了百了,不用遭罪了。温老师挨了很多批斗,那么美的一个老师,最后都没有人形了,反正最后被活活折磨死了。所以,这个话呀,嘴里说的时候一点重量也没有,但一旦有人注意,就会变成一座大山,把你碾压成肉泥,所以,说话前一定要在脑子里打三个转,最保险的方法,是闭上嘴,啥也不说。柳文东老师在我们乐坝小学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过一个词,叫言多必失……”

    “凌五斗同志,您……您不用说了……我……我会向组织主动交代的……”

    “你要交代什么?”

    “我……”程德全看凌五斗似乎真没有注意到他刚才说的话,觉得侥幸,就在心里想,我现在就当他没有觉悟,没有听出我刚才话里的反动意思吧。如果他觉悟了,要去告密,我也没有办法。于是,就吱唔着说,“没……没什么,我是说……你刚才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想,我要是能变成哑巴就好了。”

    “但哑巴太多后,哑语就会成为主要的语言,很多人说哑语,还是叫说话。”

    程德全无语了。他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天,没人提他关于“鲜血变黑”的高论;又过了一天,还是没人提起;第三天,他想他们如果要整理他的材料,时间应该够了,但傅献君还是没有代表组织找他谈话;第四天,他也平安度过了;一周后,他啥事没有。他终于舒了一口气。这些天,他一直在暗地里注意凌五斗,希望在他告密时,自己至少能有一点思想准备。但凌五斗一心只想着挖雪开路。这使程德全很感动,所以在给他治疗脸上的伤口时,格外用心。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可能的确是太感动,拖着复发的甲亢病人的身体,突然拥抱住凌五斗,大哭了一场。

    95

    路马上就要通到哈巴克达坂了。陈向东决定收兵。他是有意这样做的,因为他和傅献君都不愿让凌五斗去管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士。这一是因为雪崩还有可能发生,那里还存在危险,他们得为他的安全考虑;还有就是他如果把这些牺牲的战士找出来了,就得把他们运回到连队去,这无疑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仅让连里一下摆上五个牺牲者,就有些惊悚。

    陈向东的决定让凌五斗很着急,他用乞求的口气说:“离哈巴克达坂只有不到三里路了,连长。”

    陈向东盯着凌五斗的蓝脸——被孙南下抽过的伤疤已愈,他放心了——说:“你真他妈的……哎,我告诉你吧,山下的部队距这里还有一百多里远呢,要把这路开通,至少还得一周时间。我们要等等大部队,我们可不能去抢他们的功劳。”

    “但今年天热得早。”

    “这好啊,如果一夜之间,这冰雪都化了,我们就不用费这些力气了。”

    “那就请连长把剩下的任务交给我吧。”

    “交给你?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不怕狼把你叼走了?”

    “没事儿,给我留几天的干粮就行。”

    “你如果实在要干这个事情,我也不阻拦你。好,我给你留一周的干粮,锅灶也留下,再给你留一顶帐篷、一支枪、二十发子弹,我第六天派车来接你。”陈向东说完,又扔给了凌五斗一支手电,“刚装的电池,有狼啊什么的可以应付一下。”

    凌五斗脸上绽放出了蓝色的笑容:“多谢连长!”

    草绿色的牵引车轰鸣着,扬起雪末,绝尘而去。哈巴克达坂下,雪野里只留下了凌五斗这个孤独的士兵。他身后的哈巴克达坂以及好几列无名雪山显得更为高绝了。

    当汽车被黄昏瑰丽的雪夜抹去,凌五斗转过身,继续干起活来。

    高原笼罩在夕阳和雪光融合而成的神圣光辉里。

    在这个星球上,好像只有凌五斗一个人。铁锹切进积雪的声音特别刺耳。夜幕四合,高原沉浸在乳白的夜色里。夜晚更冷了,但凌五斗干得很起劲。等他停下来,已是半夜。他看了一眼天空,才发现有一轮硕大的明月挂在一朵白云边,正在西斜。他想起了黑白猴子,想找到它们,但他望遍了整个夜空,却只看到了夜空中密布的无数寒星。

    他回到帐篷,钻进被窝。被窝里和外面一样冷。但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了寒冷,梦见自己被冻进了冰里,像一条冻进了冰块的鱼,太阳可以透进来。但光影是扭曲的,没有一丝暖意。他透过冰层看到的世界也是变形的,格外模糊。他看到了万千蠕动的生命,他们是人类。黑白猴子笼罩在一团薄薄的金色光辉里,在人类上空飞翔,像混沌世界的萤火虫。它们的形象异常清晰,每一根猪毛都发亮发光。他们的翅膀已经恢复——完好的天使的翅膀,把它们和俗世区别开来。然后,黑白猴子飞降到他身边,展开翅膀,覆盖住他。一股春天的暖意笼罩着他,他酣然入睡,他听见了自己的鼾声。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甜美的睡眠。虽然他在七点钟就醒了,算一算,也就睡了四个钟头,但他没有一点困意,头脑清醒,像被无数个春天的春风吹拂过,又像被观音菩萨的甘露洗涤过。他觉得自己思维敏捷,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的头脑里突然蹦出了有关真理和谎言的问题。他觉得真理和谎言之间有一种像羊尾巴油一样肥腻滑润的转换机制。也就是说,真理就是谎言,谎言常以真理的面目出现。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是建立在谎言这片流沙之上的。没有谎言来维系,这流沙上的海市蜃楼就会在一瞬之间消失……

    这些问题让他越想越害怕,他觉得人的头脑清醒真不是个好事。想到这里,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他虽然穿着皮大衣,看上去笨拙得像一头熊,但昨夜的睡眠使他的身手变得敏捷无比。他的头撞到帐篷顶上,帆布帐篷冻得和牛皮一样硬,发出了“嘣”地一声响。

    凌五斗不敢再想什么,只想赶紧去干活。他钻出帐篷,发现不远处蹲着五匹狼。他这才发现,帐篷周围留着它们密密麻麻的脚印。他一看,不禁有些后怕。它们没有钻进帐篷,却像是在周围护卫他。看到他出来,它们也没有动。那匹头狼对着天空低沉地嗥叫了一声,像是在问他早安。

    “你们,早上好。”凌五斗也向它们问候。

    这时,他突然记起了昨夜的梦,心想可能是黑白猴子在梦里用翅膀护着他,狼即使再饥饿,也不敢从天使的翅膀下把人拖出去撕扯了吧。他心怀感激地望了望没有穷尽的天空,他总想看到它们在天空中快乐、优美地飞翔,但他怎么也看不见。

    遥远的东边的天空已有了一道弧形的晨曦。但头顶还有无数的星辰在闪烁。那一轮明月,有一半隐到了雪山的后面。

    他开始干活。那些狼看他那么忙碌,拖着被这个冬天熬瘦了的身体,蹒跚着,往北边跑去。

    他喜欢铁锹切进雪里的声音,像他有生以来,无数的真理切进他的大脑。“整体的谎言……个体的谎言,二者相互支撑、勾结……支撑着人类……”他的头脑还是那么清醒。“这本身是一个鬼魅横行的世界……”他不敢再想了,他不得不把皮帽子脱了,让自己的脑袋暴露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里。大脑很快冻僵,麻木,最后只剩下了一股异常清晰的寒意,像一枚锋利的钢针不断地刺扎他的大脑。

    但他的心里已经安然。他像个机器人。他挖雪的速度似乎比平时要快好几倍。

    96

    高原一连五天没有下雪,这真是个奇迹。凌五斗顺利地站在了哈巴克达坂上。因为这里已是从山下通往天堂湾的道路的海拔最高点,达坂并不比荒原高多少,但显得异常锋利,像一柄新开刃的镰刀,随时可以收割掉闯到这里来的任何生命。站在这里,视野更加开阔。他回望自己开拓的路,觉得它像一条白色的蛇,在蜿蜒爬行着。荒原更加坦荡。积雪像蒙在无边死亡之上的一块白布。除了自己身后的冰峰雪岭,其它三面的雪山都显得低矮。那三面的高原呈一个优美的弧形,像我们在空中看到大地时的样子。他伸了伸脖子,觉得自己一下就能望到天尽头。

    达坂海拔5837米,呈马鞍状,一边的雪山显得温和慈祥,另一边的冰峰则暴烈凌厉,它比周围的雪山要高拔许多,它原是没有名字的,军事地图上标注的是79号雪峰,因为它每年都会发生雪崩,不时有经过这里的军车和人员被掩埋,所以战士们给他取名“死亡雪峰”。它和险峻的哈巴克达坂狼狈勾结,从这条道路开通,已先后有24人牺牲在这里。而从山下运来的军马、鸡鸭——以及转场到天神荒原放牧的羊群,也有些因过不了这道高坎而死去,被抛在这道达坂上,因此,秃鹫常驻于此,孤狼不时出没。

    凌五斗看到了春节前夕那场雪崩留下的印迹。虽然积了新雪,但还是可以看出有半匹雪峰被撕下来了。倾泻下来的积雪已被风夯实,现在,正开始融化。雪水冲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雪沟。他找到了两顶皮帽子和一卷倍复线,一只被狼或狐狸撕烂的棉手套,然后看到了一只被咬烂的手。他小心地刨开积雪,他看到了一个士兵的胳膊,然后看到了他。他保持了跑开时的姿势,张着嘴,像依然在呼喊,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是惊讶和恐惧,由于冰冻着,他的脸色灰白。

    凌五斗把他背进帐篷,从自己的衬衣上撕下一块布,小心地把那只手包好。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在距这个牺牲者不远的地方又挖出了牵引车,在牵引车附近挖出了四具遗体。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在完成任务准备离开时发生雪崩牺牲的。

    从这天开始,他把子弹上了膛。自从死人的味道随着天气变暖,从雪下飘散出来——再加之他这块新鲜人肉的味道随风飘散开去,凄厉的狼嗥声就不停响起,浑身沾满死亡气息的秃鹫就一直在天空盘旋。

    他的双人帐篷一下挤进五个人来,怎么也摆不下。他只好把他们摞起来。下面垫底的是两个身材壮实的战士,第二层再摞两个瘦一些的,第三层摞了一个小个子。他觉得他们随时会倒下来压着他。他荷枪实弹,刚好能挤着躺下,他的身体把挨着他的战士的半边身体都捂暖和了。

    狼群在外面奔突,嗥叫,有时候离帐篷近了,他就突然打开手电,朝他们射去,狼群一见,就会吓得跑开。这玩意比子弹还管用。用枪打死一头狼,它们把死狼吃掉后,仍会在帐篷周围徘徊。

    他有好几个晚上梦见这五名士兵复活了。梦境大致相似:帐篷变宽,大家并排躺着。有三个家伙打着呼噜,有一个家伙屁若裂帛,另一个家伙放屁如打迫击炮。他们嘴里呼吸出的是军用罐头和压缩干粮在肠胃里发酵后的酸腐味……帐篷里被这些味道充斥满了。闻着这些生命的气息,他很是高兴。

    从梦里醒来,他总会把帐篷的门帘拉开,让月光射进来,月光很白,但照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照到他们的头顶。他坐在他们身边,有些痴迷地望着。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总想用手去拍拍他们的脸。当他的手挨着了他们的脸,才发现那些脸是冰冷的,上面结着厚厚的冰霜……他的心也会随之冰凉。

    陈向东说第六天派车来接凌五斗,但现在已经是第八天了,他还没有看到连队那辆牵引车的影子。手电的光已变得微弱,枪里的子弹只剩下了四发。如果不行,他就只能拆掉他从雪里刨出的牵引车上的轮胎,把它点燃后驱狼取暖了。他有些舍不得,他觉得即使那辆车已经毁坏,但轮胎还能用。

    这些狼白天会躲开,但夜幕一降临,就会纠集而来。为了保护自己,凌五斗用冰块在帐篷四周砌了一道高达三米的围墙。他设计了一道活动的出口,只要把两块冰推开,自己就可以从那里钻出去。他像是呆在一口井里。这样,他白天可以继续去挖路,晚上也就不用担心狼群的袭击了。他还把一只打死的狼抢了回来,埋在冰雪里,已备没有食物时用来裹腹。

    好在两天后,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猛兽啃噬冰山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一星飘动的红旗,一群绿蚂蚁一样的士兵,几台蚂蚱一样的挖掘机,山下的开路大军已经来到了达坂下——他们就在临近达坂顶的一道山谷后面。他激动得朝他们呼喊起来。

    KL防区负责指挥开路的正是白炳武参谋长,边防K团则由团长刘思骏统帅。所带兵力除了KL防区直属工兵营一连和三连,还有团直属步兵营和工兵连。当他们在达坂下望见一个孤独的士兵站在达坂顶上不停挥手,所有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那不是五斗么?”虽然凌五斗的胡子、眉毛和头发上都凝结着白霜,但白炳武老远就认出了他。他感叹道,“你们看他那样子多像凌老四!”没有人见过凌老四,这让他有些伤感。他从达坂下面爬了上来。紧紧地握住凌五斗的手,“连队其他的人呢?”

    凌五斗想了想,然后说:“他们……他们前天刚撤回连队。”

    “就留下了你一个人?”

    凌五斗又想了想,说:“是我要求留下的,去年在雪崩中牺牲的五个战友需要人看护——这里有狼,连里怕狼撕扯他们的身体。”

    “扯淡,这里野狼成群,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凌五斗差点叫白叔叔的,但就在这个称呼要冲口而出的时候,他改了口:“首长……报告首长,嗯,他们前天也才走,主要是车拉不下这几个战友,所以要把战士们先拉回去,然后再回来拉我和他们。你看,连长和指导员离开的时候,专门砌了雪墙,把我好好地护在里面呢。”他说完,指了指远处那个像碉堡似的东西。

    “这还差不多。”白炳武说着,用满是冰屑雪沫的手把凌五斗脸上的白霜抹去,“你的脸真变蓝了!”又看了看他那双粗糙的大手,“这手也是!”

    “首长,只是皮肤的颜色换了一下而已,一点妨碍也没有的。”

    “你们连队报到防区,很多人还不相信呢,这次路开通后,我们就接你下山去医治。”

    “首长,真的没什么,不管我的皮肤变成了什么颜色,我的心永远都是鲜红的。”

    “这话说得好!走,到你的堡垒里去看看。”

    这时,刘团长也跟了上来。凌五斗为两位首长演示了怎么进去,接着,他把冰块推开,把那匹死狼从冰雪里拖了出来。

    白炳武和刘思骏看到帐篷里的情景后,像突然被冰冻了,肃然默立,向牺牲者脱帽默哀。然后,白炳武转过身,向凌五斗敬了一个军礼,刘思骏愣了一下,也跟着向凌五斗敬了一个军礼,凌五斗给他们回敬了一个军礼。当他的手放下来,他突然大放悲声,痛哭流涕。白炳武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两行热泪也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悄然滑落。

    97

    开路部队挖通哈巴克达坂后,拉走了那五位战士的遗体。开过追悼大会之后,他们将埋葬在叶尔羌绿洲边上的烈士陵园里。而其他官兵也撤到了达坂下的冰河边,继续向其他边防连拓进。白炳武和刘思骏让凌五斗坐进吉普车,带着一辆拉给养的牵引车,前往天堂湾。

    还在二十公里外,哨楼上的哨兵就发现了那辆吉普车正拖着雪沫向连队开来,他们马上报告了连队。陈向东一听,就说:“妈的,路挖通了,上头来人了!”他立马让全连官兵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拾掇军容,不到十分钟时间,连队已焕然一新。

    “如果上头问起我们怎么把凌五斗一个人扔在了达坂上,怎么回答?”傅献君问陈向东。

    “就说牵引车坏了,还没修好。”

    “那就叫驾驶员去把车收拾一下,白参谋长可不好应付,他要知道那车能开动就露馅了。”

    “我已给驾驶员说了。注意,一定要瞅个机会问一下凌五斗跟两位领导怎么说的,如果我们说的跟他说的不一样,那就倒霉了。”

    “凌五斗一下车,我们把领导领走,就让文书去问。”

    车开得很急,在连队院子里停住的时候,雪沫冰屑扬起老高。

    白炳武和刘思骏都沉着脸,回敬了连队干部的敬礼。

    凌五斗下车的时候,文书温文革假装帮他拿工具,低声问他:“被埋的五个人找到没有?首长没有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干活吗?”

    “那五个战友已找到了,首长已命人往山下拉。首长问我怎么只有一个人,我说连队前天才走,车拉不下那几个遇难的战友,要先拉其他人回来,所以让我看守他们,连队怕狼伤着我,还帮我砌了雪墙,把我护在里面。”

    “好!”温文革转身走了,把凌五斗说的话写在两张纸条上,偷偷给陈向东和傅献君各塞了一张。

    “你们简直把我们防区的宝贝当作羊粪蛋在弄啊!”白炳武一坐下,就沉着脸对陈向东和傅献君说。

    两人装糊涂,没有吭气,只哈了哈头。

    “你们的胆子真大,敢把一个战士独自放在哈巴克达坂上!你们难道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

    “首长!”连长已看了纸条,站起来,敬了个军礼,“首长,情况是这样的,我们连队把路开通到哈巴克达坂后,没有干粮了,所以前天下午撤了回来,由于车拉不下那五个牺牲的战友,我们原计划留一班在那里看守,但凌五斗同志说,留下他一个人就行了,他有独自执行和完成任务的能力。我们考虑到他独自坚守过六号孤哨,独自在外放马近四个月,就同意了。但考虑到他的安全,我们给他留了枪和子弹,还特意把他的帐篷用冰块围了起来。我们原准备昨天一早去接他的。但车坏了,到今天还没有修好。如果今天修不好,连队准备连夜骑马去接他的。”

    白炳武说:“哦,是这样啊,凌五斗同志孤身守战友,有勇有胆,有情有义,可以说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陈向东和傅献君齐声应道:“那是那是!”

    “什么叫钢铁战士?凌五斗就是,你把它放在哪里,他就能坚守在哪里,移不走,摧不垮!他在海拔近六千米的哈巴克达坂上忍受严寒、风雪、缺氧、高原反应,独对狼群,守护战友遗体,谁能做到?嗳?我要亲自跟宣传科的人讲,要他们一定要深入宣传报道!就把它当作我们全面宣传他之前的一个序曲吧!”

    大家齐声应诺,“应该应该!”

    陈向东和傅献君暗自松了一口气。

    陈向东忙着叫人为首长备饭。白炳武说,“给我来碗揪片子就够了,我给你们拉来了羊肉,多放几片羊肉就行。”

    刘思骏说:“我跟首长一样。”

    陈向东故作为难状。“首长,你们受了这么多苦,把菜和肉拉上来了,还是炒两个小菜吧。”

    “这路还随时有可能被封住呢,就按我说的弄吧。”白炳武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啰嗦。

    陈向东便吩咐下去了,同时跟炊事班长牛小军说:“今晚全连都吃羊肉揪片子。”

    白炳武大声说:“多放点肉吧,你看一个冬天下来,全连官兵都饿成猴子了。”

    “是,首长!”陈向东回答完,对着炊事班喊道,“多放点羊肉!”

    到了房间,白炳武突然想起了黑白猴子,就说:“你们连的滑稽明星黑白猴子我们是早闻大名呢?把它们唤来,给我们表演两个节目吧。”

    傅献君一听,赶紧站起来,用有些悲伤的声调说:“对不起,首长,黑白猴子……在这个冬天……没有……熬过来……”

    白炳武有些难过:“哦,已经死了?可惜啊!”他看了一眼指导员,又安慰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两头猪能在这里存活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奇迹了。”

    刘思骏叹了一口气,用庄重、沉痛、念悼词般的声调说:“黑白猴子这两个小家伙虽然不是人,但为了给天堂湾的全体官兵带来欢乐,在并不适合它们生存的生命禁区,顽强生存了两年多,在创造生命奇迹的同时,丰富了官兵的业余文化生活。它们不是战士,胜似战士;它们就是我们天堂湾的文艺轻骑兵!我想,我们会永远记住它们的。”

    白炳武关切地问:“你们没有给它们立个碑?”

    “没有。”

    白炳武说:“你们这帮馋鬼,肯定把碑立在肚子里了。”

    “春节实在没有什么吃的,我们用它们包了饺子。”

    “可以理解,但至少还有一点它们的遗物吧,比如说猪毛、骨头之类的。”刘思骏语带憾意。

    傅献君满含疚愧地回答道:“团长,我们当时是按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观念出发的,所以,我们是连皮带骨一起剁的,但猪毛还是能找到一点。”

    “你们可真是吃肉不吐骨头啊!”刘思骏因为失望,不免语带嘲讽。

    “吃了就吃了吧。大家那么久没有闻到鲜肉味儿,就是连毛带皮把它们生吞了,也是可以理解的。”白炳武宽容地说,“既然还留有猪毛,就把它收集后埋起来,可以弄一个坟,立一块碑。你们政委不是爱写两笔吗,可以让他弄个墓志铭。这一是显示我们对生命的尊重,体现我们战士的情怀;其二,这也是一段佳话,一个美谈嘛!下面的人来到天堂湾,也有个新话题。更重要的是,要让到天堂湾来的人知道,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地方,不要说人,就是猪也能创造奇迹!”

    刘思骏拍了一下手,附和道:“好!首长这个提议好!”。

    “太好了,首长的这个决定真是太好了!”傅献君猛击了一下掌,也紧跟着附和道。

    白炳武把一大碗揪片子“呼哧呼哧”吸溜进肚子里,咂吧咂吧嘴,说天堂湾的揪片子做得好。然后,他们趁连队开饭之际在四周进行了首长式的例行巡视——摸摸门框上是不是有灰,营房后面的雪墙是不是也和前面的一样笔直整齐,厕所便池里的粪便是不是也像夏天一样按时清理,翻翻哨楼上的观察日记是否记了,然后,象征性的、亲切地和哨兵握握手,交谈几句,——问他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兄弟有几个,当兵几年了,有什么困难没有,感觉连队怎么样,然后鼓励说小伙子好好干!——让他们体会一下首长的关怀和温暖。

    一圈转下来,两人总体上是满意的。回到连队,连里已给他们备好宿舍——一人一间,架好了炉子;床单、枕头、枕巾和被褥都是新的,床头边放着两袋珍贵的氧气;文书和通信员分别伺候参谋长和团长——他们已备好温热的洗脸水——崭新雪白的军用洗脸毛巾叠得四四方方,放在脸盆正中央,刷牙缸里的刷牙水水温适中,挤好牙膏的牙刷朝上,端端正正地放在刷牙缸上。

    ——原来——包括当时,在其他部队,还没有这样接待首长的。领导下部队,都是自己带伙食费,自己带背包和洗漱工具,但在天堂湾,在连长和指导员的领导下,已开风气之先。领导呢,即使是将军驾到,也是半赞许半批评的。因为谁不想很舒服地被伺候着呢。连白参谋长这个老革命也只说了句:“这个天堂湾啊,就是讲究!”

    刘思骏则说:“这个先进呀就是不一样。”他决定要在全团推广,他从脸盆里捧起一捧水,“这个,一看就很正规嘛!而我们就应该正规化。”

    自挖雪开路以来,两人一直住在野外,今晚终于躺在了暖烘烘的房间里,躺到床上不久,就打起了呼噜。

    98

    连队有两位首长躺着,扯着雷鸣般的呼噜,使气氛有些庄严。

    晚点名的时候,陈向东把队列扫了一眼,便问:“孙南下呢?”

    “报告连长,他晚饭的时候还在。”炊事班一个矮壮的战士回答。

    “又他妈的搞什么怪?炊事班的,去找找!”

    炊事班的五个战士兔子一样窜出了队列。

    “我看这家伙这几天有些欠收拾!”陈向东恨恨地说。

    三个战士在连队窜了一阵子,先后跑回来报告说,没有找到孙南下的影子;那个矮壮的战士最后赶到,说他发现了孙南下留在床上的纸条。

    陈向东接过纸条,用手电照着看了一眼,他的脸顿时像结了一层冰。

    “文书,去叫指导员,军医、凌五斗跟我走,其他人解散后马上就寝!”

    傅献君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大事……”陈向东把纸条递给了他。

    傅献君用手电照着看了,用绝望的声音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然后开始往雷场跑去。跑到马厩旁边,他又猛地停住了,转过身低声对大家说:“对一个要自杀的人,先不要惊动他。如果能悄悄摸到他身边,在不被他发觉的情况下把他抓住,这是最好的。但这得非常小心才行。”

    “这他妈的谁能做到?”陈向东显得很急躁。

    “凌五斗,”傅献君说,“他总能做到别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你来试试。”

    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凌五斗。他觉得他们的目光雪亮,像车灯。

    “谁都知道孙南下他爹是谁!如果出事,我俩搞不好都得上军事法庭。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陈向东着急地说。

    “连长,我按您说的去试试吧。”凌五斗的声音并不高。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明白。”

    陈向东接着问:“是不是该给团长报告一下?”

    傅献君说:“算了,让首长好好休息吧。”

    孙南下坐在雷场边,像一截染了青苔的枯枝。

    雷场是1962年埋设的,迄今没有排除。几乎每年都有动物触雷被炸,轰然暴死。

    孙南下因为恨他父亲让他到边防K团当兵的安排,主动要求来到了天堂湾。他要用这个行为来惩罚自己的父亲。不想父亲收到他的信后,非常高兴,深感欣慰。根本没有管这里有多艰苦,而是说“你待的地方高,视野开阔,看得远,好好干”,他还说,“你在那里有吃有住有穿的,与我们当年打仗时相比,是真的生活在天堂里了”。他把父亲的信撕得粉碎,扔到了雷区里。那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雷区设在一处通道上。除了连队的士兵,罕有人迹光顾。所以除了当年立的那块木牌(现在已经歪斜)上写有“雷区勿入”(早已模糊不清)四个字外,再没有别的标识。雷区里有好几副已经发白的动物骨架,一头藏羚羊和一匹狼的尸骨上还附着皮毛。他当时猜想,那匹狼一定是想去吃那只被炸死的藏羚羊的肉触雷而死的。看完父亲的信后,孙南下当时就有个冲动,想跑到雷场里面去,把自己炸个粉碎。

    从那以后,他一周就至少要闹两次情绪。一般是第一天他就会不停地咒骂:“这个老法西斯,这个早该喂枪子儿的土匪!”然后就不理人,乱扔东西,歪戴帽子。第二天他就会跑到雷场边上,盯着雷场发呆,要劝他好半天才能把他劝回来。

    有一次,他在雷场边呆坐着,一只藏野驴撒着欢儿,欢跳着冲进了雷场,随着一声巨响,它被一股土黄色的烟尘顶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下去,压响了另一颗地雷,这颗地雷的烟尘带着血色,把它再次抛起,它的后腿和尾巴不知是在哪个瞬间分离的,散落下来的时候,感觉像羽毛在飘落。但它并没有死,它还在挣扎着,哀鸣着。不久,秃鹫聚集在了雷场的上空,然后,它们像石头一样从天空重重地落下来,开始从容地啄食那头灵魂还没有离开的藏野驴。

    孙南下看到那个场景,变得少有的兴奋。从此,雷场成了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傅献君问他为啥要那样做?他说他愿意。他说在那里凌五斗就不会藐视他了。他老觉得连队的人、特别是凌五斗在藐视他。

    全连官兵都知道他是个特殊人物。一是他父亲曾经战功赫赫,解放后任南方某省人民政府副省长,文革后一直任省革委会主任、省军区政委兼司令员;二是KL防区佘春雷司令员就是他爹的部下,佘司令员亲自给刘思骏团长交代过,说我把这小子交给你了,你要让他锻炼好,也要把他爱护好。刘团长把这个长得像站立的蛇一样的家伙亲自捎带到天堂湾时,又把这话给陈向东说了好几遍。所以与其说他是个兵,不如说是个爷,你说怎么能让他出现闪失呢?

    陈向东有次要到前哨班去带哨,觉得把他放在连部不放心,就把他带去。那儿风大,天寒,但没有雷场。为了让他少想事,陈向东白天给他搞单兵战术训练,晚上学习《毛泽东选集》,这样过了不到一个礼拜,他不干了,面对墙壁,或者通过瞭望孔呆望着连绵的、把天空映照得惨白的雪山,不理人了。

    陈向东很是恼火,他忍着满腔怒气问他:“孙南下,操你妈的,你究竟咋回事情?”

    “我妈是老八路呢,你敢操她你看我爹会不会一枪崩了你。”孙南下说完,像个女人似的泪水涟涟。

    陈向东一听,气得直跳。“老子问你究竟是咋回事情?”

    但孙南下只是像个女人似的垂泪,什么话也不说。

    “你什么时候想说话了,来跟老子讲。”

    孙南下只是挪动了两步,从瞭望孔挪到了旁边两尺见方的窗户旁,依然用泪眼盯视着耀眼的雪山。直到晚上,他都像一根套着军装的木头杆子,没有再动一下。叫他吃晚饭,他也不吃,说自己有肝炎,不能和大家一起吃。说完,就起身朝连队走。

    陈向东把他叫住。“你他妈的这么晚了,想喂狼啊?”说完,叫两个战士把他硬拖了回来。

    第二天中午,大家都在午休,他却拿了乒乓球,对着凸凹不平的墙壁,“啵啵啵”地练习起接发球来。大家忍了半天,终于受不了啦。陈向东把他叫过来,让他休息。他紧握着球拍说:“我就知道你们在蔑视我。”他不睡,坐在床上发愣。大家怕他再跑,当天晚上都不敢睡觉。一直守着他睡着了说起了梦话才躺下。

    他这样闹了好几天,把大家都快弄疯了。最后,连长说:“孙南下同志,你要讲清楚,究竟是我还是哪个战士把你亏待了?我们前哨班就这七八个人,有一个人闹情绪,日子就会过得很痛苦,你说你这个样子,叫大家怎么过?”

    他把乒乓球用嘴咬烂了,然后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一直那个破碎的乒乓球踩进了泥土里。大家睡不着,只好爬起来。每个人都恼怒万分,恨不得把他当作那颗乒乓球。

    其他战士走开后,陈向东平静下心气,让他坐下,说:“孙南下,你有什么话必须告诉我。”

    “昨天有人一边执勤一边蔑视我。”

    “他怎么蔑视你了?”

    “他的眼睛只看望远镜,一眼都没有看过我。”

    “别人在执勤,要求他必须观察边境的情况,他不可能一边观察,一边看你。”

    “我爸妈把我生成了这个样子,还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我的兄弟姐妹经常辱骂我长得像根干豇豆,骂我是条熏干的蛇,反正,从我一生下来,所有的人都在蔑视我,我的同学朋友,包括全连的人——特别是那个凌五斗,还有这里的屌风!”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名字你自己可以改,你喜欢哪个名字就改成哪个名字;长得瘦可以养胖,从这里回去,我让炊事班给你加餐,要不,我让你干干炊事班班长。至于凌五斗,他是有病的,不要和他计较。你说的这个风,我没有搞明白,它怎么会蔑视你呢?”

    “昨天我在外面站着,风把我的帽子吹跑了,我追了好远才追上。这不仅仅是蔑视我了,简直就是在欺负我。”

    陈向东一听,又好气又好笑,便决定用他的思维方式来引导他。“孙南下同志,不行的话,我们从哨楼到你站立的地方挖一条交通壕,你走路时就走交通壕里,这样,风就把你的帽子吹不走了,它也就不能欺负你了。”

    “好倒是好,但凌五斗不在这里,谁会干那样的傻事?”

    “那就拉一道铁丝网,它会把你的帽子挡住。”

    “哪有那么多铁丝啊。”

    “那你就用手把帽檐扶住,风再敢把你的帽子吹跑了,你找我。”

    他就整天把帽檐扶着,一直到离开前哨班。

    从前哨班回来,陈向东让牛小军当了司务长,在配备了强有力的炊事班副班长后,任命孙南下当了炊事班班长。孙南下担此大任后,很是专权,炊事班的工作从不让副班长插手。

    孙南下制造了不少独特菜肴,比如椒盐胡萝卜丝抄白萝卜片、清炖洋葱、醋溜红烧罐头肉、冰冻土豆泥,有一个月时间每天都是这几样菜,吃得官兵大倒胃口。陈向东也批评了他,他自己也做了自我批评,对菜品做了改进,换成了椒盐白萝卜丝炒胡萝卜片、干蒸大白菜、酱炒红烧罐头肉、凉拌土豆片。这一吃又是一个月,吃得每个人叫苦不迭,战士们纷纷提意见,要求把孙南下这个炊事班班长给撤掉。但那两个月孙南下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也没有再到雷场边去排解自己的苦闷。陈向东觉得这就很好了,至于炊事工作,可以慢慢改进。于是,把官兵的意见给孙南下讲了。孙南下说:“这可以理解,即使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也不能连续吃。只有那些非常特别的人,才会对某种菜肴独有情衷。比如我老爸,就非常爱吃红烧肉,一天三顿必吃。”他于是开始了改革,把那八样菜品进行了穿插。三个月满,全连官兵不再有什么意见,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孙南下的自我感觉很好,自认为是个能够创造性开展革命工作的新一代军人,他觉得自己如果照此继续努力,是能树为先进立为典型的。他把上级要给自己授予的荣誉称号都想好了,那就是“在世界屋脊上创造性开展革命工作的新一代革命军人”。他已经很多次畅想过自己誉满全国时的情形。

    但到年底,连队连一个嘉奖也没给他,频频上报、频频被表扬的却是傻子凌五斗。他觉得一个傻子获得这一切,简直是对他、对连队、对边防K团、对KL防区、对军区、对军队、对创建这支军队的先烈和像他父母一样的革命前辈的侮辱。他原本要创新一道熟胡萝卜丝凉拌生土豆丝的新菜品,最后也没了兴趣。他又开始往雷场边跑了。他坐在雷场边想得最多的事就是要好好抽凌五斗一个嘴巴,以泄心中怨气。

    但当他那天在挖雪开路时抽了凌五斗一巴掌后,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不但没有感到欣慰,反而变得沮丧起来。他先是觉得那一巴掌扇的力道不够,动作也不漂亮。然后觉得打这样一个人很是丢人。因为凌五斗没有做任何反抗,而只是笑了笑。这笑让他很受伤;这笑把他的心剜掉了半块;这笑让他骄傲的出身,让他头上父辈给予的荣耀的光环一下消失了。他自卑到了极点。自从那一巴掌抽完之后,他就问平时和他相处得好一点的人,“你说凌五斗这家伙是不是该抽?”有人说当然该抽,早就该抽了,他就觉得这家伙在糊弄、甚至是在嘲弄他;如果有人说凌五斗这么一个人,你抽他作甚!他就会觉得那人背叛了他,和凌五斗是一伙的。有了这个结论之后,他就沉默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已不属于自己,在他眼里,天空和雪山变成了铅灰色,这块由他父辈开创的红色山河也变成了灰褐色的。

    99

    为了伪装,凌五斗披着白布床单,头上包着白洗脸毛巾,像一个白色幽灵,无声地向孙南下靠近。他有时匍匐,有时蛇行,即使踩在雪上,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黑白猴子,有一对可以带着他飞翔、却没有一点声音的天使翅膀。

    他发誓,一定要把孙南下从死亡的边缘挽救过来。但他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因为死亡有时候是由一种神秘力量掌控的。

    他离孙南下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小心。

    孙南下坐在那里,夜晚的寒风比白天的更冷。他像一只寒风里的鹤,任何一股风——哪怕是一小股经过那里的风,都会把他吹得晃动一下。他的影子一直在月光和雪光混合而成的惨白、微暗的光里来回晃动着。

    孙南下虽身为炊事班班长,但还是没有给他添上一点膘。其实在他当炊事班班长这段时间里,在他全新菜品的喂养下,全连官兵、包括他都集体变瘦了,即使汪小朔也是。

    凌五斗是从孙南下身后靠近他的,离他只有十余米的距离了。他躺下来,平定了呼吸。

    孙南下一直朝着雷场的方向,从背影看,一副凛凛然赴死的样子。仔细一听,寒风中却传来了他“嘤嘤”的哭声。乍一听,像女人在偷偷饮泣;仔细一听,的确像。只是这声音经过零下39摄氏度低温的冰冻,有些生硬。声音还是颤动的,所以有些悲切。凌五斗听出来了,他虽然绝望,但还没有到真想死的地步。但如果有外在因素稍微一推动,比如说有人要去劝他,他为了表明自己真的决绝,也可能不惜往雷场一奔。

    陈向东用望远镜在远处观察着凌五斗和他要救的人。他对凌五斗的动作很满意。但当凌五斗离孙南下越来越近时,他还是变得紧张起来。他眼前总是出现一幅场景:孙南下突然发现了凌五斗,然后不顾一切地飞奔进雷场,然后只听见“轰”的一声响,这个家伙被抛起来,血肉模糊地摊了一地……

    凌五斗距孙南下也就两三米远了。面前有一道雪坎,他如果要爬上去,必然会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只有绕过它,他发现,由于这道雪坎一直延伸到了孙南下面前,他可以一直顺着雪坎绕到他前面去。这样他可以出其不意地从孙南下面前冒出来,猛地抱住他,扑倒他,即可确保万无一失。

    风刮得更大了,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声呜咽,它像一把把铁锨,不停地把被风夯实的积雪铲起来,雪沫击打在凌五斗的脸上,针扎一样。“但这是个好时机。”他趁风声大作的时候快速来到了孙南下面前的雪坎下。他吸了一口寒气,无声地伸展了一下手脚,“嗖”地站起来。

    孙南下看到一个白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像鹳一样站立起来,身子往后一仰,倒在了雪地里。几乎就在孙南下倒地的同时,凌五斗已飞跃而上,把他扑住。

    陈向东一见,叫了声:“成功,上!”说完就向凌五斗跑去。

    凌五斗发现,他身下的猎物一动没动。虽然如此,他还是像咬住了猎物脖颈的猎狗,紧紧地压着他,直到陈向东赶到,他才松手。

    “把这个杂种给我弄到马厩去,不要惊动首长。”陈向东想一泻心中的怒火,准备在那里狠狠教训孙南下一顿,然后再让指导员好好地开导开导他,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至少叫他有首长在的时候,不要闹事。

    凌五斗背着孙南下走了一段路,觉到他有些异常,就对连长说:“连长,孙南下怎么既不说话也不动呢?”

    “妈的,他就是毬毛病多,不要管他!”陈向东没好气地说。

    “这家伙这段时间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像个哑巴一样。”傅献君补充道。

    到了马厩,凌五斗把孙南下放到一堆马草上。陈向东和傅献君都把手电打开了,带着满腔怒气,一齐朝孙南下的脸照去。不想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他们发现,孙南下小脸煞白,双眼圆睁,嘴巴大张,满脸的惊恐已被定格。

    “妈的,怎么回事?”陈向东拍了拍孙南下的脸。

    “是不是高原昏迷?”傅献君一边说,一边让温文革去叫军医。

    陈向东把手放在孙南下的鼻孔前。“妈的,怎会没气了?”

    “不可能啊!”傅献君说着,就去掐孙南下的人中。

    陈向东一把把孙南下的衣服撕开,听他的心跳。他没有听到心跳声,赶紧一边按压他的胸腔,一边叫凌五斗给孙南下做人工呼吸。

    凌五斗也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忙俯下身子。他的嘴唇除了小时候接触过母亲的嘴唇,然后就只碰过袁小莲和德吉梅朵的嘴唇了。他是第一次接触男人的嘴唇。孙南下好多天没有刷牙了,嘴里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酸腐气。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嘴可以臭到这个程度。但为了救命,他没有管这些。

    凌五斗一直折腾到军医跑过来。陈德全看了孙南下一眼,就知道没救了。但他还是用手电照了照孙南下的眼睛,用听诊器听到他已无心跳后,又把了他的脉。——陈德全好像在告诉大家,只有走完这些程序,才能让一个人的死亡显得确定些,正式些,庄重些,才能体现他对生命的尊重。

    “心脏和脉搏都不跳了。”程德全低声宣布。

    “他妈的,怎么会?”陈向东一下跳了起来。

    “从面部表情看,他显然是因为突然受到惊吓而被吓死的。但这么多年来,天堂湾还没有发现过能把人吓死的东西。”

    大家盯着凌五斗。

    程德全接着说:“我建议,如果要向上级汇报,应该说成是高原猝死。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说法也要准确一些。这种状况在高原很常见,连队是不会有责任的。但因为首长在这里,最好把他的眼睛合上,把他弄到宿舍去躺好,把被子给他盖上——在高原,熟睡中猝死的情况也会发生。然后,你们找个合适的时机报告首长。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要坚持说有什么东西把一个活人吓死了,我相信首长是不会相信的。”

    陈向东和傅献君感激地看了程德全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大家把军医的话都听明白了?”

    “明白。”大家齐声回答道。

    100

    大家把孙南下悄悄地抬到他的床上,没有一个人被惊醒。他安静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他侧身躺卧着,头侧枕在自己的右手掌里,左手放在自己的髋骨上。荆条似的手指有些苍白。他的身体还没有僵硬。他没有瞑目,也没有合嘴——把他的眼皮合上,又睁开了;把他的上下颚抵到一起,又张开了。

    然后,刚才在现场的人再次聚集到了马厩里——那里离首长休息的地方远,也不太冷。大家经过商议,确定今晚装作不知道,明天一早起来,由凌五斗向连队报告孙南下的死讯,然后连长和指导员一起向参谋长和团长报告。安排完了,陈向东有些不放心地问军医:“你检查了,他脖子上有没有被卡的痕迹?”他看了凌五斗一眼,“因为凌五斗和他前些天发生过矛盾,我担心他会不会趁机报复。”

    “脖子上没有任何痕迹,在死者身上也没有发现任何被击打过的痕迹。他的确是突然遭受惊吓心脏突然停止跳动猝死的,这一点可以确认。”

    傅献君看了一眼凌五斗。“你有这么可怕么?竟把一个活人吓死了?”

    凌五斗心里正难过,检讨道:“我也许应该从后面抱住他,而不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可能是我突然出现,加之又披着白床单,包着白毛巾,浑身白飒飒的,想一想,是挺吓人的。不是说人吓人,吓死人嘛。”

    “那也不至于把一个活人吓死啊。大家都知道,这个孙南下受父母的影响,是个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连鬼神的影子也不信的。”

    凌五斗说:“还是我出现得太突然了。有些人口上说不信鬼,但心里却相信。我听奶奶说,在我老家乐坝有个专门捉鬼的端公,叫凌五常,按辈份我应该叫他幺祖爷。他捉鬼的法术很高。据说他从三十一岁正式出道捉鬼,到1949年解放时,二十年间共捉鬼一百零七条,这些鬼都是有名有姓的。他解放后失了业,但刚解放时,还偷偷捉过。他说中国变新后,鬼明显地比旧中国少了。因为穷人都翻身做了主人,恶鬼也就翻身做了好鬼,主动进了地狱,受尽该受的罪后,要转世做新中国的新人,即使做不了人,做新社会的新牛新马也是令鬼自豪的。但鬼魅的世界和人世一样,总有一些不思悔改、不愿重做新鬼的鬼。所以他就要像新中国镇压地富反坏一样,也要镇压掉。说得有点远了,接着前面的话说。1951年月半节后的第三天,村支书杨文康偷偷地找到了凌端公,说他自从成为新国家的支书后,想‘唯物’起来,就不给他爹妈上坟烧纸了。为此老两口像约好了似的,每晚都到他睡的床沿边坐着,恨恨地盯着他。他换了睡觉的地方也没用。三个月下来,搞得他面黄肌瘦、腰酸背疼,浑身无力。没有办法,只好求凌端公来给捉掉。鬼捉得很顺利。杨书记明显地感觉屋子里阴气淡掉了。晚上叫了些平时关系好的人,好好喝了一场,把凌端公喝醉了。凌端公那时候还穿蓝布长袍的,大家也是开玩笑,在他离开的时候,在他袍子后下摆上挂了两张鬼符。一走就哗哗响。他往家里走的时候,开始醉着,也没感觉。走了一段路,脑壳被夜风一吹,酒醒了些。听到身后哗哗响,回头看,什么也没有,一走,又响了。他说了声,今晚遇到厉鬼了。念动咒语,还是没有效果,又把各类法器耍了一遍,仍然没有降住。他想本端公捉鬼二十余年,还没有碰到这么厉害的,就念动降伏厉鬼的咒语,拿出了几样更厉害的法器。他挥舞法器时,那种‘簌簌嗦嗦’之声依然响着,且附着他的脊背。他觉得一股寒气一下从脚跟‘嗖’地窜到了头顶,汗毛和头发直竖起来,他觉得这只鬼就趴在他的背上,吓得不敢回头,满身都是冷汗。他把所有的咒语都念了一遍,把所有的法器都使了一遍,最后把挂在腰上的狗尿包取下来,把里面的狗血猛地朝身后洒去。他的脊背被狗血淋湿了,狗血还灌进了脖子里。但这个并不存在,或者说只存在于他心里的恶鬼还是没有收拾住。他已吓得出不了声,大张着嘴,向家里狂奔而去。在他狂奔的过程中,背上的纸符已经破碎、脱落、飘飞走了。他撞开门,瘫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所以说,凌端公不是被真正的鬼吓死的,而是被他心里的鬼吓死的。”

    “完了?”大家听得入了迷。

    “说玩了。”

    凌五斗讲的故事缓解了大家的紧张情绪。傅献君为了掩盖自己刚才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说了声:“扯淡。”

    “我是想用这个事说明,孙南下的死是跟我有关系的,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凌五斗说。

    “可你承担得了吗?”陈向东用鄙夷的口气问道。

    “但应该由我来承担。”

    “你闭嘴吧!”陈向东喝斥完,又强调说,“现在把大家叫到这里,就是要大家明白,为了连队的荣誉,我们要统一口径:孙南下是今天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死掉的。明早起床后,凌五斗发现孙南下死了,让宿舍里的人知道这个事后,就赶紧来向我和指导员报告。现在,我们先来演练一下。”

    凌五斗咽了一口唾沫,装出一副紧张的样子,说:“连长,孙南下出事了。”陈向东问,“怎么了?”“我们都起床了,我看到他还躺着,就去推他,他不动;我以为他还想眯一会儿,没有管他,就去厕所了,回来看见他还躺着,就让我们排的战士李国昌去叫他。我拿了洗漱的东西,往洗漱间走。这时,李国昌在我身后喊叫,凌排长凌排长,孙南下死了。我一听,扔掉手里的东西,跑过去一看,发现他真的死了。”

    “好,报告得很好!明天见了我见了首长都要这样说。”

    凌五斗点了点头。

    “大家回去休息吧。”傅献君已经放心,语调和气地对大家说。

    屋子里的月光和雪光混杂着,凌五斗侧身面对孙南下躺下,他一睁眼,就看见孙南下那惊恐的表情。看上去,凌五斗好像不是人,而是令孙南下感到十分惊恐的妖魔鬼怪。凌五斗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球反射着一种混杂的微光,他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像刚吞下人世间所有的恐惧。凌五斗转过身去。但他还是害怕。他觉得孙南下坐了起来,然后下床,来到他的床前,张着嘴,表情惊恐地从背后看着他;这使他浑身都笼罩在孙南下惊恐的目光里。凌五斗改为仰躺,但稍不注意,他眼角的余光还是能看见孙南下。他改为俯卧,但他只要看不见孙南下,就觉得他站到了自己的床前,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他辗转反侧,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每次刚要迷迷糊糊睡着,又梦魇了。梦魇中的情景如同现实般真切,但这种现实却被恐惧填满。每次都是这样:孙南下像蛇一样站起来,身影像挂在树枝上的蛇皮一样飘忽,面目浑浊,似是而非,圆睁的眼睛发绿,像罩着好几层薄雾。嘴巴因为深黑而显得格外分明。孙南下飘到他床前,浑身散发着地狱般阴冷的寒气。孙南下的头顶着屋顶,从上到下看着他,笼罩他,眼睛里混杂着无奈、哀伤、冷漠、恐惧和仇恨。然后,他骑在他的胸口上,用竹枝一样细瘦、锋利的左手卡住他的脖子,用和左手一样的右手不停地抽打他。他很分明地感觉到了脸上被抽后的疼痛,感觉到了自己的恐惧,感觉到了自己的挣扎、喊叫、反抗,但每次醒来,都发现自己浑身大汗,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动弹。

    当凌五斗最后一次从梦魇中挣扎出来,有一丝朝霞已抹在了天堂雪峰的最高处。终于从魇域逃出,他出了一口长气,感到放心了。他看了一眼孙南下,孙南下安静地躺着,并不令人害怕。但他还是不敢睡,就开始背《毛泽东选集》里的文章,他背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没过半个钟头,起床的哨音就响了。有首长在,今天的作息会很正规,甚至还要顺着公路跑操。陈向东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喊叫着让大家起床,把那些动作慢的踢一脚,或掀掉他们的被子。

    凌五斗的脑袋里像填满了被地雷炸过的泥土、碎石、一只人的脚后跟和一颗还没有被引爆的地雷,很沉,很满,随时还要再爆炸一次。他去撒了尿,在清晨的寒意中摇晃了几下脑袋,他听见脑子里的碎石和地雷碰撞时“咔咔”直响。他不敢再晃荡了。

    两位首长也起床了,裹着皮大衣,一起去撒尿。在厕所门口,凌五斗机械地向他们敬了军礼,大声问候了首长好。往宿舍走的时候,碰到陈向东也要去撒尿。陈向东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他对凌五斗干咳了一声。凌五斗会意地点了点头。

    凌五斗按昨天晚上陈向东要求的那样做了。只有一点出入。就是他从厕所回到宿舍时,已有人发现孙南下不对头了,大家已围过去。他上前,像军医那样拭了拭孙南下的鼻息、呼吸,听了听心跳,然后说,“这家伙出麻烦了。”然后跑出来找陈向东。陈向东还在厕所里,刚把尿撒完。两位首长还蹲在那里拉屎。他急匆匆地大声向陈向东报告:“连长,孙南下好像不行了!”

    “怎么了?感冒了?”陈向东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一边关切地问,一边扣着腰带。

    “我刚才上完厕所回到宿舍,一班的战士伍国庆发现他不行了,大家都围上去看了,好像真的没有呼吸了。”

    “不可能,最晚锤熄灯号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连长说。

    白炳武一听,匆匆地站了起来,说:“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陈向东身为连长,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快点,赶紧让军医去看看!”

    刘思骏的屎还没有拉完,就赶紧擦了屁股。“妈的,不会是高原猝死吧!”说完,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跟着陈向东往宿舍跑。

    程德全已经在场,正在用他银晃晃的听诊器听孙南下的心跳。他对刘思骏和紧跟着刘思骏赶过来的白炳武说:“首长,典型的高原猝死,一点挽救的余地也没有了……”

    白炳武脸上的肌肉凝结着,他摸了摸孙南下的手:“妈的,都凉了,都死硬毬了。”

    “根据推断,他的呼吸最迟应该是昨夜两点左右停止的。”程德全用很权威的口气说。

    “这老首长咋就养了这么瘦一个儿子呢?他这身板,能在天堂湾撑这么久,也该是个奇迹了。”白炳武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唉,这叫我怎么跟老首长交代啊?”

    “本来再过几天就要宣布他的提干命令了,很遗憾啊,他无缘知道了。”刘思骏用很无奈的口气说,“连队整理一下他的遗物,把情况马上上报。”

    “团长,孙南下同志的死因……怎么说?”傅献君满脸是泪,用悲痛的声音请示刘思骏。

    “军医不是说了吗?高原猝死。”刘思骏看着他,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看你这个样子,悲悲切切的,哪像个连队主官?”

    白炳武也说:“小傅啊,要在战争年代,一仗下来,尸横遍野,你还不得哭死!”

    “可是……首长……”

    “我们白参谋长和凌老英雄当年带着进藏先遣连进军阿里,全连有多半人被高原病夺去了生命,我在这个团呆了十一年了,这高原哪年不搞死我几个战士?把你的眼泪擦了,不要哭兮兮的,像个婆娘样!”

    “是,团长!”指导员掩着脸,把眼泪擦干了。

    101

    孙南下的死讯层层上报到KL防区后,佘春雷司令员通过专线,当天就要通了孙南下父亲的电话。司令员向他的老首长表达了歉意,老头子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儿子都能在朝鲜捐躯,我的儿子是千百万普通战士中的一员,他能死在戍边一线,我感到光荣。他在哪里死,就在哪里埋,一切后事由部队处理吧!”

    虽然如此,佘司令员还是指示要把孙南下的遗体拉下山,举行隆重的追悼会,安葬到烈士陵园里。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思骏吩咐陈向东招呼战士用白布床单把孙南下的遗体裹好,放进吉普车的后备箱。同时让凌五斗准备一下,到陆军第十九医院检查身体,看能不能把蓝皮肤变回黄皮肤。

    这个决定有些突然,连队干部都担心没有连队的人在凌五斗身边,他会胡说八道,泄露连队的秘密。

    傅献君去找刘思骏。他给团长敬了个军礼。孙南下死后,刘团长的脸就一直紧绷着。他右侧脸上那个梅花型的伤疤又发紫了。是啊,防区佘司令员把他老首长的儿子交给他,最后却死掉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事情。傅献君见团长那个样子,腿就像挨了冻似的哆嗦起来。

    刘思骏没有给傅献君还礼:“有事就说,有屁就放。”

    “报告团长,……这个……孙南下的死,连队负有全部责任……”

    看到傅献君发抖,刘思骏问:“你穿这么多,还冷吗?”

    “有……有一点……”

    “我看你是吓得发抖吧。事情已经出了,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个责任,还是让这屌高原来承担吧!不过,你们连要注意了,你们先是把凌五斗弄成了一个蓝色怪物,现在孙南下又当着我和防区首长的面猝死了。你们连队可是个先进连队,凌五斗也是要树为先进典型的,就是这个孙南下,刚提了干,至少也是团里的骨干,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死毬了!”刘思骏说到这里,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你们胆敢把凌五斗一个人放在哈巴克达坂上,就从这件事上,足可看出你们连队是存在问题的,我们走后,你们要好好查问题,深刻地检讨检讨!”

    “团长,您批评得非常对,我们一定会按照您的指示办!”

    “那就滚蛋!”

    “首长,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向您请示。”

    “说!”

    “报告团长,孙南下同志离开我们后,连队缺少了一个重要的骨干。凌五斗是连队建设的中坚力量,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十分需要他。但我听说首长要把他带下山去治病,不知道能不能先缓一缓?”

    “缓?怎么缓?你看看凌五斗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简直就是个妖怪!我们不把他治好,这个典型怎么树?你是个政工干部,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宣传凌五斗是今年防区、军区政治工作的一件大事吗?”

    “报告团长,其实,凌五斗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看习惯了,也挺好的,对宣传他没有啥大影响。”

    “闭嘴!我们五分钟后出发,你去看凌五斗准备好没有?”

    “是,团长!”

    傅献君心想,虽然没有把凌五斗留下来,但毕竟争取了五分钟时间,可以好好嘱咐他一番了。他走过去,对凌五斗说:“淩排长,你自上了天堂湾,还没有下过高原,我考虑到你的身体,特别请求两位首长带你下去好好检查一下。”

    “多谢指导员关心!”

    “还有,你要记住,你是天堂湾边防连的排长,虽然是代理,但也算连队的干部了,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得为连队着想。”

    “是!”

    “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打死也不要说!”

    “可是,指导员,哪些是该说的,那些又是不该说的呢?”

    “对连队好的就是该说的;对连队不好的就是不该说的。比如,你不能说你皮肤变蓝是因为连长杀了黑白猴子,你不能说哈巴克达坂上那五个通信兵的遗体是你一个人找到的,你也不能说孙南下是在雷场边被你吓死的,明白吗?”

    凌五斗有些疑惑,但他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汪小朔过来,说首长要走了。

    凌五斗赶紧提了背包,背上黄挎包,跑出了房间。

    连队干部都来为首长送行。首长上了车,大家敬礼,挥手,目送着那辆绿蚱蜢似的吉普车蹦跳着,离开了连队,转眼就被白茫茫的荒原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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