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并没有因为这个春节上了电台而欢快起来,它笼罩在一种思念亲人的忧伤里。昨天晚上,包括指导员傅献君在内,很多人都在手淫,精液的气息弥漫在充满火墙味的营房里。
饺子和汤圆是没有的,蔬菜和水果更没有。原因是,去年冬天来得早,冬天的煤、蔬菜、粮油等物资只运送了不到三分之二,大雪就封山了。防区动用了山下的所有兵力,试图打通运输线,都没有成功。春节前,KL防区在军区某步兵师工兵营的支援下,又做了一次努力,还是失败了。连队现在只剩下了罐头。而当时装备部队的罐头只有三种,即午餐肉、荤炒什锦和酱爆肉丁,大家早就吃得听到“罐头”两个字就想呕吐了。炊事班把菜窖翻了好几遍,在墙角的一大堆垃圾里,找出了还顽强地保持着水分的十来斤白菜帮、十几个洋葱、几十个长着白色根须的胡萝卜。
炊事班班长牛小军灰头土脑地从菜窖里钻出来。提着那些战利品,来到了连部。他想告诉连长,这个春节没法过了。
陈向东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身上也没有几两肉。”
正在这时,黑白猴子哼着欢快的歌,信步走了进来,在陈向东脚边乖顺地躺下了。陈向东一见,眼睛里顿时出现了亮光,他死死地盯住了黑白猴子。
黑白猴子感觉到了陈向东的目光在剔它们身上的骨头。它们因为恐惧,浑身颤抖,警觉地站起来,“嗖”地窜出连部,来到凌五斗的跟前。
陈向东追了过来。黑白猴子一见不妙,要往外跑。
陈向东这次比它们还要敏捷,他像一发出膛的炮弹,“轰”地射到门边,把门关死了。然后,他尖声喊叫道:“抓住它们,快抓住它们!”
战士一时没有明白连长要干什么,都没有动。
黑白猴子却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凶险命运,它们飞身跳到了窗台上,想从那里逃出去,但窗户关着,它们的头没有把玻璃撞碎。
“他妈的,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快抓住它们,给我剁了,做饺子馅!”陈向东骂道。
战士们听到连长的命令,都朝黑白猴子扑过去。黑白猴子站在窗台上,见逃跑不成,便有些凛然、有些悲壮地望着大家。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让抓捕它们的人犹疑着,一下不动了。
凌五斗像影子一样飘到了黑白猴子面前,拦住了大家。他没有说话,他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大家。大家站住了。双方僵持着。
“怎么啦?”陈向东一边恼怒地问着,一边摩拳擦掌地走向凌五斗。
凌五斗的嘴巴嚅动着。他在为黑白猴子求情,希望大家饶过它们。但他却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大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似乎在另外一个空间里。
陈向东站在凌五斗的跟前。他身上那股混合了烟草和腋汗味的军服的味道转化成了硝烟味。凌五斗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他后退了一步,背靠在了窗台边沿,把黑白猴子护住。有了凌五斗的保护,黑白猴子觉得安全了,它们把自己尖削、滑稽的猪头分别从他的左右腋窝下探出来,好奇地看着大家——他们对这个高悬在世界屋脊之上的小小世界中的一切永远充满了好奇。它们似乎也想让大家认识到它们的真正价值——它们是娱乐明星,而不是饺子馅里的肉沫。它们把大家再次逗笑了——笑声里混合了残留在嘴里的酱爆肉丁罐头发酵后的难闻气味。
这就像战场上冲锋在即时发出的笑声,它足以使整场严肃的搏杀变得滑稽,可能使战斗的勇气化为乌有。陈向东十分恼怒,回头对着自己的士兵大骂道:“妈的,笑什么笑?笑你妈个头!”
黑白猴子又吓得缩到了凌五斗背后。
陈向东想把凌五斗拉开,但他挡在黑白猴子前面,纹丝未动,像一块铁板一样冰冷、沉重。
陈向东有些惊讶。但在身后十几双眼睛的盯视下,面对凌五斗这个堡垒,他不得不勇往直前。他吼叫道:“凌五斗,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开!”吼完,就开始推他。
凌五斗依然没有动,他浑身的寒意让陈向东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看着陈向东,对他说:“连长,不要……”但他的声音还是没有发出来。他很着急,他的脸憋成了紫红色。
陈向东回过头来,对身后的战士说:“这家伙疯了,你们来把他给老子拉开!”他的声音更加尖厉、愤怒,似乎可以像匕首一样穿过每个人的胸膛。
两个战士冲了上来,分别拽住了凌五斗的左膀右臂,用力去拉,但凌五斗一动不动,两个战士感到奇怪,赶紧松了手;其他几个战士一见,又冲了上来,他们一起使劲,又推又拉,但他像根系深深扎进大地深处的老树桩。这几个战士很是不解,不得不停了手;其余的战士不知好歹,一见这样,一齐上阵,喊着号子,推拉拽搡,但凌五斗像一尊浇铸在地基里的青铜雕像。他们折腾了半天,他却像一尊金刚,依然挺立在那扇窗户跟前。
陈向东的脸有些惨白。他僵在了那里,欲罢不能,好久才说:“妈的,这家伙莫不是……鬼魂附体了……”他说完,剧烈地咳起来,他的嗓子眼被恼怒呛到了。
大家听到近处的风声被风吹远了,然后,远处的风声又被风吹了过来,把外墙拍击得“噼啪”直响。那些风顺带把淡蓝色的积雪夯筑得更加牢实。
这里的时间本来就像冰河下面的水,感觉不到流动,现在似乎是完全停止了——整条时间的河流都被封冻了。阳光和风一样坚硬。
凌五斗的嘴唇虽然发紫,但饱满而骄傲。他的眼睛微合着,眼睫毛覆盖着微合的眼睑,像覆盖着他内心中的万千秘密。
陈向东一见,更为恼怒。他大叫道:“去把全连的人都给老子叫来,老子就不相信动不了他!”
不到两分钟,连里的人以紧急集合的速度涌了进来,房间里军人的味道更浓了。
傅献君也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踱步过来了。他早已听到了陈向东的喊叫。但陈向东要去做的事,他一般是不插手的。他要做的事,陈向东也不会去管。他们有时会互看对方出丑。只有当一件事影响到他们两个人的利益时,他俩才会联起手来。这是他们共事以来形成的默契。
傅献君看到这个情景,脸上浮出了笑意。他把两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拍着另一只手的肘部,像在打节拍。看到陈向东的窘态,他心里感觉很是愉快。
陈向东用突然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尖叫道:“都给老子上!”
战士们得令,都冲了上去,全力拖拉,但凌五斗像是和整座高原焊接在一起了,依然纹丝不动。
这么多人动他不得,傅献君也有些惊骇。他半开玩笑地问道:“这家伙什么时候练就了这样的绝世神功啊?跟定海神针似的。”
这其实是凌五斗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产生出来的一种功能。那就是因为他一心想护住黑白猴子,他的心念进入了如如不动的状态,他像入定一般,除非把他劈开、剁碎,外部世界已没法动他分毫。
这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力量。
大家都望着傅献君,希望他有破解之法。
“你们都让开。”
战士们闪开了一条通道。
傅献君迈着那种世外高人才有的飘然步伐,不慌不忙地来到了凌五斗面前。
黑白猴子又把自己滑稽的猪头从凌五斗的腋窝下钻了出来。
傅献君看着凌五斗的眼睛,用充满战友深情的声音呼唤着“五斗同志”,他一直是轻声的,充满真情,当他的眼睛变得潮湿,一颗晶莹的泪水从凌五斗的眼眶里滑落出来。
凌五斗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含混的词,然后,他的声音突然像惊雷一样爆发出来,“……你们,不要杀它们,你们要杀它们,还不如杀了我!”
“五斗同志,你放心,我们不会宰掉黑白猴子的,我以组织的名义向你保证。”
“多谢指导员!”凌五斗说完,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傅献君拉了拉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边。黑白猴子一见,有些慌乱,它俩无助地看了一眼屋顶,从窗台上跳下来,想要逃跑。但它们已来不及了。它们刚从窗台上跳下,陈向东和几个战士就扑了上去。连长抓住了黑猴子,汪小朔扑住了白猴子。
陈向东左手倒提着黑猴子,右手从汪小朔手里接过白猴子,也倒提着,不顾它们凄厉的尖叫,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凌五斗跟前,心平气静地看了凌五斗两眼,然后猛地把黑猴子砸到砖地上;紧接着,白猴子也被他狠狠地摔到了坚硬的砖墙上。所有人都听到了黑白猴子最后那声短促、绝望的惨叫。它们在地上抽搐着,很快就没有声息了。连长拍了拍手,“给老子拿到炊事班去,把毛烫了,连骨带皮给我剁成饺子馅。”他说完,转身走了。
两只小猪蹬了瞪小腿,朝上的一只眼睛圆睁着——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房间里好半天没有声响。大家的呼吸都停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战士小心地把黑白猴子提起来,拿走了。地上留下了两小滩血迹。
凌五斗圆睁着眼睛。他没有动。他感觉自己又动不了了。这次是高原吸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气力。他脸色发紫,嘴唇发乌,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傅献君,一直看着,直看得傅献君心里发毛。
“五斗同志,你知道,它们不过是两头猪,我们养了它们这么久,不长大,不长膘……一点进步也没有……并且……我刚才说,我以组织的名义向你保证,我不会宰掉黑白猴子,你也看到了,我没有动它们,我连一根猪毛也没有碰……所以,组织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凌五斗刚才那颗泪水还挂在脸上,他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泪如雨下。但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只觉得氧气更加稀薄了。高原的含氧量突然间急剧减少,而这个房间里的氧气则像被抽空了。战士们觉得窒息,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傅献君觉得呼吸维艰,他要拉着凌五斗一起走,但凌五斗又定住了,谁也动不了他。傅献君只好仓皇地逃出了那个房间。
83
炊事班烧了开水,烫净了黑白猴子的毛。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说,真他妈的太小了,跟两只老鼠差不多。炊事班长牛小军亲自操刀,剖腹,取出内脏,大家看到黑白猴子的心肺是鲜红的,显得大而强劲;胃却很小,肠子细若鸡肠。炊事员把肠胃里还温热的食物和粪便清洗干净。问连长是不是拿来小炒。陈向东没好气地说:“小炒个屌啊,连骨带皮、包括肠肠肚肚、心肝肺肾都剁了,包到饺子里去!”
厨房里传来了急促地、用力剁两头小猪的声音。战士们都挤在炊事班,有人揉面,有人擀皮,有人烧火,一齐忙碌起来,有新鲜肉吃,这个年的滋味似乎也变得新鲜了。
黑白猴子很快变成了一小滩肉馅,再和刚从菜窖里捡来的洋葱、白菜帮、土豆、胡萝卜,黑白猴子的影子就更模糊了;最后再把红烧肉、荤炒什锦和酱爆肉丁这三种罐头搅和进去,又剁了无数遍,黑白猴子的踪影就再难看出来了,就连那点新鲜肉的气味也闻不到了。很快,这些东西就裹进了饺子皮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总共1353个饺子。黑白猴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就只有它们曾经带给全连官兵的欢笑、从肠肚里挤出的粪便和一小堆黑白相间的猪毛。
很多人都忘掉了凌五斗。即使刚才看到连长摔死黑白猴子感到很难过的战士,现在也急切地想看到饺子下锅。只有傅献君怕凌五斗出事,派汪小朔不时到门口去张望一眼。汪小朔每次去,都看到他雕像一样站在原来的地方。
“注意把门给他开着,炉子里烧着煤呢,不要煤气中毒了。”每次汪小朔汇报完,傅献君都要叮嘱一番。
夜幕随着寒冷缓缓降临,风从天堂湾上空吹过,像一群饿狼嗥叫着在天空奔跑。但这毕竟是新年之夜,包好的饺子给连队带来了新年的欢喜。
饺子下锅后,傅献君持着蜡烛,来到凌五斗跟前,傅献君看到他的眼睛大睁着,老半天才转动一下。“凌五斗,过年了,走吧,跟大家乐呵乐呵去。”
凌五斗没有动。
“黑白猴子不就是两头吃了粮食不长膘的猪嘛,你想想,你当初养猪不就是要让我们有肉吃嘛,所以,是猪就是养来吃肉的,就是要挨宰的,猪的价值就体现在这里。它们已被你精心养了这么久了,要是一头好猪,早该长肥,被宰,用来改善连队的伙食了。而我们养了它们这么久,却收效甚微——不,是什么收效也没有。但不管怎样,它们也为我们连队的建设做贡献了嘛,它们的价值已经完全体现了,你该高兴才是。没有它们,你说我们这个年怎么过?”
凌五斗还是没有动。
“那好吧,你在这里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我会把饺子给你留着。”
晚宴开始后,傅献君讲了话,算是新年致辞,连长拿出一把56-1式冲锋枪,三个弹夹,说:“没有鞭炮,但我们也得有点响动,我来放他妈三梭子!”说完,他走到室外,对着除夕之夜的寒冷天空,一边大叫着“过年了”,一边把三个弹夹打空了。
随即,饺子的香味弥漫开来。虽然饺子馅里有骨头渣子,每吃一口就会咯一下牙,但每个人都吃得很香。吃完后,每个人的跟前都有一小堆黑白猴子的碎骨头渣。
然后,为了度过这个难捱的夜晚,连队组织了扑克牌和棋类比赛,大家闹腾到凌晨才昏昏沉沉地摸上床,倒头睡去。
黑夜慢慢退去,光明开始一点一滴地汇聚,然后很快把整个世界填满了。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晨。冬天的阳光和雪光一起,把宿舍照得雪亮。雪山灰色的阴影再也看不到了。起床的哨音还没有响,大家已从各自不同的梦里醒来,打完哈欠,伸完懒腰,揩掉眼角的眼屎,睁开因火墙的烘烤而变得过于干涩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每个人都惊了一下,然后把眼睛定定地朝向窗户那侧。他们在这个吉祥如意的新年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那尊依然挺立在那里的活雕像——凌五斗。他还站在那里。阳光透过结冰的窗户,打在他右边的脸上。灰尘在光束里欢快地飞翔。
一班战士李国昌猛的弹坐起来,大声问道:“排长,你昨天一晚没睡?”
凌五斗没有应答。
李国昌走到凌五斗跟前,发现他的脸变成了蓝色的,用手在他鼻子前拭了拭。他还在呼吸,不过很缓很轻。他吓了一跳,赶紧去报告连长。
陈向东独卧的房间原是连队的会议室,四面墙上挂满了锦旗和奖状,荣誉粘带的血汗味道和连长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汗味堆积在这个空间里,混合成了一种非常怪异的、令人窒息的荣誉室味儿。这种味道让李国昌像驴一样甩了甩头,想屏住呼吸。
李国昌叫了两声连长。陈向东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妈的,这么早有什么鸟事?”
“凌五斗、凌排长出事了!”
陈向东没有动,睡意朦胧地嘟囔道:“他不出事……还……还叫凌五斗……?”
“报告连长,他站在原地,一夜没睡,脸变成蓝色的了,气息也很弱。”
陈向东一听,“腾”地坐起,翻身下床,只穿着秋裤,一边趿拉着鞋,一边问:“你说他妈的怎么啦?”
“他昨晚一晚没睡,还站在昨天那个地方……”
“没有死吧?”
“还有气,出的气不多。”
“妈的,大惊小怪!我就不相信他为了两头破猪会死掉。”听到凌五斗并没有死,陈向东放心了,他又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他的脸变成蓝色的了。”李国昌强调说。
“什么?”陈向东又“腾”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变成蓝色的了,像妖怪一样,吓人得很。”
陈向东赶紧往隔壁的房间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喊道:“把军医给我叫起来!”
同屋的其他战士都坐在各自的床上,没有动,像被吓住了。
陈向东站在凌五斗面前。傅献君随后也来到了他面前。两人都吃惊地盯着凌五斗,像盯着一个外星人。
凌五斗的脸的确变成了蓝色的。那种蓝有些发灰。他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他睁着的眼睛已经微合,表情平和、慈悲;他的嘴唇微闭,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他的呼吸均匀、轻缓,可以感觉,他的内心异常平静,已没有一丝波澜。
陈向东一边使劲摇晃他,一边骂道:“妈的,你少跟老子装神弄鬼!”
但凌五斗没有动。他的呼吸和微笑也没有改变。
陈向东看了一眼傅献君。“他妈的,你说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屌兵!这家伙肯定是魔鬼附体了,你得快点想个办法,让他醒过来。”
傅献君叹了一口气。“这家伙身上的确有些怪东西,我也不明白这凌老英雄怎么就播下了这么个种,我现在哪有办法呀!”
“他这个蓝脸……不会有危险吧。哎呀,你看,他的手也是蓝色的!”陈向东低下头,把他的手拿起来。然后又提起他的裤腿,“他妈的,这小腿也是蓝色的。”
傅献君有些害怕了。“这不会是一种怪病吧?”
“应该是一种病。他的身体可能是因为病变,才成了这样的颜色。把他的衣服扒了,看看他是不是全身都变成这个颜色了。”
“搞不好衣服一脱,他光溜溜的,一害羞就醒了。”
陈向东叫李国昌动手。这家伙动作麻利,转眼之间,凌五斗上身已经光了。他上身的皮肤的确是蓝色的。
“连长,还脱吗?”李国昌转过头来问陈向东。
“全扒光!”
李国昌把凌五斗的裤子扒到了脚踝处。
凌五斗的屁股、生殖器、大腿、膝盖全都是蓝色的。
虽然凌五斗已近乎裸体,但他还是没有动。裸体的凌五斗肩宽背厚,胸肌发达,小腹结实,屁股紧凑,两腿修长,阴毛漆黑,虽然阴茎很安静,但看上去很有力。他健美的身体第一次如此分明地展示在大家面前,很多人不由得发出了赞叹。因为他的脸被太阳晒得很黑,脸上的皮肤也被高原磨砺得很粗糙,所以那种蓝色还不是很分明。但他身上的皮肤因为要白净细腻许多,那种蓝色就更深了,已接近深蓝,好像是被蓝天渲染过。在稍远处看,他好像是一尊刚出土、洗净了泥土的青铜雕像;近看则像藏传佛教寺庙里彩绘的大黑天神。
全连的人都聚集在了这个房间里,但没有一点声响,大家都惊呆了。
“妈的,程德全呢?他怎么还没来?快叫陈德全过来!”陈向东尖叫道。
陈德全在大雪封山前得了甲亢,紧张、失眠、幻觉、躁狂、阳痿、饥饿常常折磨着他,他肿大的甲状腺一吞咽时就上下移动。他的眼睛早已突起,上视不皱额,下视睑迟落。而最近,他发现自己的乳房开始发育。连队没有治疗甲亢的药,他治疗自己疾病的唯一办法就是试图保持心情平静、防止劳累。所以,他很多时候都是端坐房间一角,一副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模样。
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答了一声:“我已到了。”然后近乎无声地来到了陈向东跟前。
“凌五斗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这个样子。”程德全也是病人,兵龄比陈向东还要长,陈向东只能抱怨两句,不好过于严厉地批评他,“你来看看这家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大雪封着呢,有危险又有什么用?”程德全轻言细语地说,但细看凌五斗的样子后,他平静的心情再也难以保持了。他的眼睛似乎又往外突了一些,甲状腺移动得更快了。他紧张起来,他突然大声说,“唵,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家听他这么说,更加紧张了。傅献君问道:“不会有事吧?”
“我来检查一下再说。”
程德全去拿来了听诊器、血压仪,在凌五斗身上舞弄了一番,又把了脉,掰开眼睛,观察了瞳孔,又撬开嘴巴,看了舌苔。然后有些兴奋地说:“没问题!健康极了!”
傅献君心里没底,他对李德全说:“你再仔细看看。”
“凭我的诊断,他的确没问题。虽然心跳缓慢了一些,但没有什么事。只是他这个皮肤为什么会突然发蓝,这是否是一种少有的病变,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我建议最好给团里报告一下。”
程德全说完,赶紧提起药箱回到自己的床铺跟前坐好——他要努力把刚弄激动、紧张了的心情平复下来。
84
与电台通完话的那天晚上,也就是除夕的半夜,风雪再次把通信线路搞断了,整个KL防区边防一线的部队只能用电报与上级联系。
傅献君把拟写电文的任务交给了文书温文革,前面说了,文书高中毕业,是连队真正的高中生,也是连队最有文采的人。他喜欢买弄文采,咬个文,嚼个字。他知道这个电文不好写,所以字斟句酌,格外小心。因为他怕上级从电文中看出指导员和连长对凌五斗在管理手法上的不当——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费了半天劲,想得脑袋都空了,才把给团里的电报拟好了——
我连代理排长凌五斗同志之身体在一周前偶感不适,自前日始,即进入浅睡状态,至今未醒,即使站立,亦能入睡;其厌倦水及食物,已一夜一日水米未进,今晨又发现其皮肤变为蓝色,色若高原夏日湖水。对其病症,连长指导员极为重视,一直守护在侧,军医对其身体进行了详查,结果令人讶异,其呼吸均匀,五官无恙,心肺功能正常。据连队军医初步诊断,其嗜睡之症可能由于疲劳或缺氧所致,但皮肤变蓝,闻所未闻,连队无力医治,故报告上级,望能及时组织有关专家对其病症予以会诊,并告知结果及医治方法。
温文革把电报读了两遍,很是满意,拿去让傅献君过目。
“又给我文吊吊的,给我把这个半文半百的话都弄成白话!另外,你说凌五斗‘自前日始,即进入浅睡状态’,那他昨晚怎么还能在电台里面讲话?所以,把这个要改为‘今凌晨二点’;还有,他‘一日一夜水米未尽’,那就是说,他除夕夜都没吃东西,这个就不要说了;还有那个‘讶异’,读着不是让人讶异,是让人牙痛,把这个词给我换掉!”傅献君指出这么多问题,得意地戳了戳那张公文纸,对文书进行了进一步打击,“你看这么短个电报,就有这么多漏洞,我跟你讲了多少遍了,这是电文,不是你的作文,写的时候一定要慎密!”
温文革连连说是。改好后,交给了傅献君,傅献君点点头,把电报交给机要参谋发走。
大年初二这天刚好是吴建德政委值班,一看凌五斗得了如此怪病,想起他是上级即将要推向全军的重大典型,非常重视,马上把卫生队队长和几名老军医叫到办公室。给他们看了电报中报告的症状,几人看罢,都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怪病。
已当兵二十八年的卫生队队长雷少光曾在世界屋脊干过很多年。他提出了一种新的假设。他说:“政委,我在高原当兵的时候,听当地的老乡说,他们见过在喜马拉雅山上修行的蓝皮肤的喇嘛。当时是当作传说的,没有在意。我刚才一直在想,是不是在高海拔地区待久了的人,因为一种特殊的原因,皮肤就会变蓝。”
“不可能吧……”对这个问题,吴政委心里也没底。“看来,我们只有把这个电报转给防区,请他们协调陆军医院进行会诊了。”
陆军第十九医院接到防区的电报,马上找到了与高原病打过交道的专家会诊。大家都觉得凌五斗的病有些特殊。而对于皮肤变蓝,老医生穆祚林一听就很兴奋。他说:“好啊,终于发现了一例!”
穆祚林在国民党部队就是军医。他也听说过西藏的喇嘛在雪山上修行久了,皮肤就会变蓝的传说。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一些人认为这是他们修行后道行的表现,因为藏传佛教里很多护法神的皮肤就是蓝色的。而穆祚林认为,在高原生活久了,由于缺氧,血红蛋白的成分会变异,变异后的血红蛋白使血液呈蓝色,从而致使皮肤变蓝。他最后得出结论:“凌五斗的病是缺氧引起的高原病,如不及时输氧,会有生命危险。”
但天堂湾的氧气早已用完了。吴政委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了一声,“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他难受了好一阵子,最后也想通了。他想,凌五斗如果牺牲,对他这个先进典型的树立并没有影响,反而更容易,更有利于报道宣传。这样一想,他也就把心放下了。
85
傅献君知道凌五斗是个创造奇迹的人,但他这次是真的担心凌五斗会有生命危险了。虽然他如果死了,肯定属于病死,上级不会追究连队的责任,但在新年大节里死一个人,总是不好玩的。而更主要的是,来年他要为连队创造荣誉。他能成为先进典型,肯定有他指导员的培养之功,是他的政治思想工作显现了无比的威力。“但假如他死了呢?”他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有些害怕。
傅献君没有吴政委那么高瞻远瞩,只想到凌五斗如果死了,上级可能会重新在连队树一个典型——选他也不一定呢。所谓树立先进典型,是属于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特产,它是把一个行业、一个集体,甚至全国人民做的好事放到一个人身上,让他充满神一样的光芒,以便人们仰望和学习。既然这样,连队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可以。傅献君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反动,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来到凌五斗跟前,一边安定自己的内心,一边和军医一起守护着他。
高原冷漠得咔咔作响。
连队的北、西、南面都是高耸的雪山,只有东面有个豁口。除了连队的几十号人,连秃鹫也不往连队上空飞了,偶尔有一阵雪崩的声音传来,像巨浪猛击在礁石上发出的声音一样,只有贴着雪面而行的、呜咽着的风永远肆虐着。
没有了黑白猴子,连队无聊地打着哈欠。
时光显得更加沉重、干涩。每个人都有些失落,他们是那么想念黑白猴子。但它们已在今天早上变成了屎,拉在了厕所里。这两个可爱的生命的肉体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大家都感到生命有些虚无,忧郁的潮水几乎同时淹没了年轻官兵的头脑。
惟一可供观赏的,也就是凌五斗这尊蓝色雕像了。大家过一会儿来看看,过一会儿再来看看。看看他身上的蓝色是不是变浅了,看看他的呼吸是不是加快了,稍有变化,就会把他们吸引过来。但这样来回看上十几回,也就没了兴致。大家还是觉得黑白猴子好玩。
每个人都感到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官兵们甚至觉得人类已经迁移到了别的星球,把他们给忘在了这里。孤独慑住了大家的心。这孤独的分泌物咀嚼起来,有一股朽木头的味道。
凌五斗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置身于这个小小的尘世之外。这让大家有些嫉妒。军医陈德全最为恼火,因为他在凌五斗身边内心一直难以平静。他突然跳起来,把自己的小马扎踢开,来到凌五斗跟前,大声吼叫道:“凌五斗,你他妈的不要装了!”
军医长得像马,他吼叫的时候像马在嘶鸣。但凌五斗还是微笑着,他的微笑像伽玛射线,似乎可以照透程德全的五脏六腑。
战士们需要凌五斗尽快醒来。在这样孤独的世界上,众人皆醒他独睡,每个人都觉得不公平。大家都指望温文革和汪小朔——士兵中一直紧跟连首长的人——能想出办法来。文书的文采,按他自己的说法,在世界屋脊也是数一数二的;而通信员一直以连机关人员自居,耳闻目染,潜移默化,早已有了连首长的气派。因为都是连首长身边的人,两人平时自以为是,互不搭理,说话都是彼此攻击,含沙射影,通信员说文书不过是个“刀笔吏”,只会替指导员涂抹两个高调文字而已;文书说通信员不过是个跑腿的,在过去也可以叫做狗腿子,即使按现在的文明说法,最多是个小跟班,所以只能是个副班级。但现在,他俩众望所归,又觉得该团结一致,共同维护连机关的形象和权威了。
两人在房子里转了些圈子,温文革拍了拍手,虽然旁边没有别人,但他还是让汪小朔附耳过来,悄声说:“凌五斗这个样子,是因为连长把黑白猴子活活摔死了,如果他突然听到了黑白猴子的哼哼声,一个激灵,说不定就能醒过来。”
“可黑白猴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人畜同理,猪死也不能复活啊。”
“但你还活着啊!”温文革不阴不阳地说。
“哎哎哎,你骂谁啊?”
“你不要急,你听我把话说完。我这哪是在骂你啊,我是说你是高超的口技天才,口技,那是国粹之一,是传统艺术。你在我们天堂湾,也可以说是个口技表演艺术家了。你学黑白猴子的哼哼声,肯定能学像。”
汪小朔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温文革的话,他怕文书话里有话,把他骂了,他还乐呵。他已经上过文书很多次的当了。所以他觉得文化人话里藏刀,格外阴险,文书说的每句话他都格外小心,要动用全部智慧、体力、心力和学识逐字逐句进行审查。他琢磨了一阵,没有琢磨透,但感觉文书是以肯定他的口技才能为主的,就说:“我的口技表演才能,就是在防区也是没人能比的。”
“那是那是,你先哼叫两声。”
“那我就试一试吧。”汪小朔说完,先试叫了两声,他自己觉得很像,颇为自豪,转过头来得意地看看温文革,看似是要征询意见,实则是在炫耀才能。
“很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如果只听声音,简直就是黑白猴子再世,但黑白猴子很多时候是齐声哼叫的,是两个声调叠合在一起的,你再试试。”
汪小朔把温文革的话又揣摩了一番,很受鼓舞:“那我就再试一下。”
汪小朔把黑白猴子在奔跑、散步、爬高、被追、被抓等各种情形下哼叫的声音系统地模仿了一遍。温文革又设定了路径、场景,俨然成了黑白猴子娇声再现的导演。最后,温文革对汪小朔的表演给予了肯定,叫他练习了几遍,便决定一试。
奇迹般的,黑白猴子复活了,它们的哼叫声再次响起。
那声音先是在门外,是拱雪而行的声音,然后到了连部门口,可以感觉它们和平时一样,一边哼叫,一边东张西望,最后来到了走廊……
听到黑白猴子的声音,全连的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都觉得时光倒转,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汪小朔的哼叫声向凌五斗所在的房间靠近。可以感觉黑白猴子的声音先是触着地的,不时抬一下头——声音也随之抬起;有人从门内伸出了头,温文革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汪小朔快靠近房间门口时,像黑白猴子在世时一样,叫声充满了喜悦,声音也随之抬高了……
86
凌五斗在听到汪小朔学的猪叫前,想起的是自己在新兵连被班长李打铁体罚顶水的情景。他那个时候就知道,当他全身心地去做一件事,就能进入化境。烦恼、悲伤和痛苦会像尘埃一样落定,即使依然悬浮着的,也会保持自己的状态,按自己的轨迹缓慢地起落,没有什么能感觉得到;那一切不会像石头那样疾速落地,也不会像落叶那样在风中悠然飞升。
当黑白猴子被连长摔在地上的响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凌五斗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大悲在一瞬之间化成了眼前的黑暗,整个世界看不到一点光亮。他浸泡在那段黑暗里,他闻到那种黑暗带着福尔马林的味道。他像一具浸泡其中的标本,安享着那种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开始慢慢化去,就像墨汁里流进了越来越多的清水。那个时候,凌五斗觉得窒息,空气似乎异常稀薄,有很长时间他呼吸维艰。他必须调节自己呼吸的频率。每呼进一口空气他都会吸入丹田,细细消化,然后再缓慢地呼出。时间的流速十分缓慢。他的身体慢慢地变得薄而透明。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他不得不放下人世负载到他身上的一切;当他放下,他被一团温暖的光明笼罩着。他的灵魂在美妙的音乐中飞翔。
凌五斗觉得自己在生长,他的脚下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高原冰冻的泥土和岩石里,一直往下扎,一直扎到了海平面以下。他的身体则挣脱了连队这间四方形的房子,挣脱了天堂湾边防连,挣脱了雪山,挣脱了坚不可摧的KL防区,挣脱了世界屋脊,挣脱了中国,挣脱了亚洲,挣脱了这个小小寰球……他还在生长,无限的生长,最后挣脱了宇宙,大如须弥山一般。
他看到了黑白猴子,他看到它们的时候,黑猴子身后已长出了一对白色的翅膀,白猴子背后已长出了一对黑色的翅膀;它们还像在天堂湾时那么快乐。
凌五斗感到很惊奇,自语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翅膀的猪。”
“我们是天使,天使都有翅膀。”黑白猴子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成了天使,我不会是做梦吧?”凌五斗有些不相信,伸手摸了摸它们的翅膀。
“我们是快乐的猪天使。”
“这真是太好了!”
“这就是我们不能长膘的原因,因为天使不能肥东东的。”
“哦,我算是明白了,我真是幸运,在天堂湾养了两只猪,两只猪都成了天使。”
凌五斗有些高兴,但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疑惑。“我听人说,只有帝国主义的信仰里才会有天使,而天使永不长大。难道它们会是帝国主义阵营里的吗?难道帝国主义那边真有这么可爱的天使吗?如果它们真是那边的,它们怎么到了天堂湾的?难道帝国主义在天使的队伍里培养了特务?它们是帝国主义培养好后派来的?它们会不会把天堂湾的情报透露给帝国主义阵营?”凌五斗想了很久,最后终于明白了,“它们虽然是天使,但它们毕竟是猪,是猪界的天使,人猪两界是不搭界的。人界分各种阵营,猪界肯定不会有的。”
凌五斗胡思乱想的时候,黑白猴子天使飞到了他的跟前,然后分别停留在他的左右肩膀上。它们身上有一股熏香味道的袅袅仙气。
黑猴子天使扇了扇洁白无瑕的翅膀。“五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怎么能知道?”
“因为我是天使。”
“我担心你们是……”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是你们敌对阵营的。其实我们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你们。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属于修行向善、有志成为神仙的众生。凡尘的纷争在我们眼里就像牛顶角,狗咬架,驴争风,鸡吃醋。你那样想,是以凡俗之眼看我们,把我们混同凡俗了。”
凌五斗放心了,他好奇地问:“那你们怎么堕落成猪类的?”
“怎么说呢?我们活该有一段凡尘之缘。”黑猴子说。
“不过,挺好的,我们了解了人世,最幸运的是遇到了你。”白猴子接过了黑猴子的话茬。
“但是……”
“我们也可以选择成为人类,但这段时间人世刚好在发疯,我们觉得堕落为猪类可能更安全。”黑白猴子齐声说。
“很有意思,在人世的时候,人猪两类,无法交流,没想到你们成为天使之后,能把人话说得这么好。”
“人话本来就是神仙的语言,人性与神性最接近,所以上天把神话拿给你们用,只是你们把它糟蹋得连人话都不是了。”
“但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说。”
“每天都在说,但说的不一定是人话,总之,凭我们耳闻,人话不多。”
“这我倒没有感觉。”
“你早就麻木了,但你嘴里的人话还是有的,所以你跟我们有如此深的缘分。”
“人话的问题恐怕很难说清楚,我想知道,人的神域和猪的仙境有什么区别没有?”
“人有人的神,猪有猪的仙。神域仙境区别不大,都是神仙,神仙平等,都享受仙界欢乐。”
“令人向往啊!”
“你还是人,你还没有资格到我们那里去。但念在我们在天堂湾的时候,你一直护持我们,我们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
“我想做一个普通的士兵。”
“这个我们做不到。”
“为什么?你们不是天使么?”
“你本来就是个普通的士兵,只是比很多士兵还普通而已。也就是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你还要怎么个普通法?”它们满含歉意地说——他们总是异口同声地说话。
“那么,不要让我做与何记者做那种事的梦。”
“这个我们也做不到。你以后还会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她。这虽是梦里欢娱,也是你们前世缘分,还有就是你身体本身有太多的力比多。”
“力比多?什么是力比多?”
“这是我们灵界的语汇,你没有必要了解得那么清楚。”
提了两个要求黑白猴子都没法满足,凌五斗有些失望了。他觉得天使也挺无能的,“我还有什么要求呢?”他问自己。
“你想一想,好好想一下,想三个重要一些的要求。”
“我刚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两年没有看到花,没有闻到花香了。”
“那好,我们带你去看百花闻花香。”
它们说完,带着凌五斗,穿过一朵朵镶着金边的白云,来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他看到百千种树在争着发芽,千万种花在竞相开放。
凌五斗闻着春天的香气。“这是在哪里啊,这么多花,这么多树?跟仙境似的。”
“你是凡人俗胎,所以只能观赏俗树凡花,这不过是广州白云山下一条沟谷。”
“我这么快就从天堂湾到了白云山?”凌五斗一点也不相信。
“就是的,你登上白云山顶,就可以望见香港和香港东边的大海了。”
“香港……它现在还在腐朽的英帝国主义的魔爪下遭受着凌辱啊!”想起香港,他很是伤心。“我发誓绝不往帝国主义作威作福的地方望一眼。”
凌五斗在那条美丽的沟谷里流连了很久,他蹲在花丛,激动得落下泪来。他看够了千种花木,闻够了万种花香,然后对天使说:“我还剩下两个愿望,你能带我去看一眼我的奶奶和娘吗?顺带……看一眼袁小莲。”
“这还不易!”天使话刚落下,他已站在了老屋跟前。
老家那种陈旧的气息把凌五斗的眼泪一下引出来了。老家依然弥漫着那股浓烈的贫寒味道。雪上散落着泥尘和垃圾。没有一棵有叶子的树,它们顶着几只一动不动的乌鸦和几个喜鹊窝,像是已干朽很多年了。天空也是惨白的,云的颜色很暗淡,像是刚从泥土里刨出来。奶奶坐在烧得并不暖和的炕上,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娃。没想到她已那么老了,干瘪得就像挂在屋角蜘蛛网上的虫子匹了。她的汁液已被生活这只毒蜘蛛嘬食地一干二净。他记起奶奶曾经告诉过他,分辨人与鬼魂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月光能不能穿过他的身体,没有月光,灯光也行。他不知道自己在奶奶眼里是人还是鬼。来到老屋,面对亲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鬼了。但黑白猴子说,他还是人,只是他的魂儿从臭皮囊里飘出来跟着它们逛了逛。他是一缕儿轻烟一样的魂魄,他能看见万物,但万物却看不见他;也因为是灵魂在说话,所以他能听见万物的声音,自己说的话却谁也听不见。
母亲黎翠香在灶屋里忙碌着。三年不见,她已老了很多。因为儿子在部队有了出息,让她的生活有了盼头,她的眉宇间洋溢着一股喜气。她在灶间大声对奶奶说:“娘,我昨晚梦见五斗了,她在天上到处飞呢,最后竟然飞到家里来了。我的傻儿子真是的,出去那么久,也该回来看看了,别人不用管,至少该回来看看他儿子啊,都两岁了,他还没有见过面呢。”
凌五斗心里“咯噔”响了一声。“难道奶奶怀里的儿子是我的?”奶奶没有听见母亲说的话。只不时用昏花的老眼望一眼屋子——似乎能感觉黑白猴子天使在屋子里悬停着。
她嘀咕了一句:“这黑白无常怎么变成猪样子了?”
黑白猴子一听,乐得嘻嘻笑。
“奶奶怎么能看见你们呢?”
“她太老了,有一部分灵魂已经从身体里飘散出来了,你没有看到吗?屋顶挨着蜘蛛网那一小缕蓝烟就是。所以不是她看见,是她的灵魂看见我们了。”
凌五斗一听,很是伤感。他在奶奶跟前坐下,他望着她。她身上那慈祥悲苦的气息让他鼻子发酸。她身上的衣服不晓得洗了多少水,布的本色一点也看不出来了,没有补丁的地方,棉线已开始风化。衣服上有一股皂角味和孩子的尿味。母亲在灶屋里给奶奶和那个小孩包饺子。她剁肉馅的声音像啄木鸟啄树一样均匀。他听着那声音,突然泪如雨下。
黑白猴子天使说:“你们人啊,根本不晓得,正是眼泪使你们很难进入仙境。”
“眼泪有时候也是一个仙境。”凌五斗没有听它们的,他坐在奶奶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是小莲回来了吗?”奶奶问。
“谁晓得她死到哪里去了!”母亲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觉得屋子里有人呢。”奶奶说。
“娘,这大白天的,还会闹鬼不成?”
“是啊,袁小莲呢?”凌五斗每间屋子都转了,也没有看见她的影子。他有些忧伤地围绕着老屋转了几圈。他总想哭。他想她肯定回娘家去了吧。黑白猴子带着他来到了八姨太家。八姨太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经历了这么多人间风雨,虽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在袁家的好日子虽然短暂,但二十多年时间过去了,还在滋养她。因为袁小莲嫁给了凌五斗,加之互斗的年代已快过去,她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袁小莲的叔叔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一名少将师长,解放后入籍美国,不知怎么知道了自己哥哥被枪毙后,唯有八姨太还守在老屋里,感念她的知情知义。凌五斗当兵后不久,他不时会辗转寄些美金给八姨太(凌五斗好长时间一直以为美金是美丽的金子),她的日子过得更好了。她开始收到这些钱,还有些惶恐。用了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八姨太坐在炕上,绣着鞋垫。鞋垫上绣的牡丹花就要开全了。炕烧得很热。屋子里暖烘烘的。从她们家窗户漏进她家屋子里的阳光似乎也要多一些,亮一些。袁小莲躺着,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印着小紫花的新被子。她还是那么漂亮啊。她乌黑的头发铺满了枕头,她好看的脸就枕在自己的头发上。屋子里只有八姨太和她的气味——好闻的美丽女人的气味。
“她怎么还没有嫁给柳文东老师呢?如果我奶奶抱的孩子是她的,那么,是她和谁生的呢?”凌五斗问天使。
天使笑了笑,它们反问道:“她不是你的女人么?”见他不吭气,又接着说,“我们不能泄露你们人类的这种秘密,我们不在人后说人是非。”
凌五斗看着她。她是一个母亲了,但脸上还有少女的影子。她显然在跟她母亲赌气。凌五斗的内心显得异常柔软,他问:“小莲妹妹,柳老师呢?”但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滚出了一串透明的泪水,那串泪水一滚落到头发上,就被头发吞没了。
“我就说我昨晚梦见五斗了,他在天上到处飞呢,最后竟然飞到我们家里来了。看他那样子,好像并没有报纸上写的那么风光。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你就不高兴了。你看五斗这个傻孩子多可怜,没有沾你身,却背了个已为人夫已为人父的名声。你说他不知道,我看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原来就有人说他是装傻,我们还不信,现在看来,人家说得不错。渣滓洞里的华子良还装傻呢!五斗要是真像我们看到的那么傻,他能在部队里面干得那么好?这么一看,他的确是个胸中有城府的人呢。所以,你还是该给他去个信。好生跟他过日子。我看他早晚会提干,会出息的。跟谁过不是过呢?你守着那个柳文东这么些年,他的娃娃都两岁了,可他连个音信也没有。你还替他藏着那些文章呢,他也不回来取走。我看他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娘,你不要说了!我就自己过!我马上就跟凌五斗写封信,告诉他真相,说凌高排是柳文东的——你听听,他娘给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然后跟他离婚,再在村子里贴个大字报,让众人周知。”
黑白猴子看着凌五斗,装作不解。
“哦,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凌五斗忧伤地笑了笑,“凌高排……这名字挺好的,叫起来多响!以后柳文东可以把他改成柳高排。袁小莲对柳老师好是一辈子的事情,就像我对德吉梅朵好也是一辈子的事情一样。”
黑白猴子默然点头。
最后,凌五斗来到他家的牛圈,想看看他帮柳老师藏的文章。他家的牛已经不是原来那头黑牯牛了,而是一头黄缎子似的小母牛。他记起他当兵走的时候,那头牯牛就老了。它肯定已被生产队卖到了屠宰场。原先拴黑牯牛的绳子现在串在了黄母牛的鼻子上。母牛才两岁多,皮毛光亮,浑身充满了青春气息。那堵土墙上挂满了蜘蛛网。糊在那里的牛屎还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动过他藏东西的地方。
凌五斗又看见了奶奶怀里的孩子。他长得像袁小莲,只有鼻子和下巴像柳老师。他有些放心了,因为他听老人说,男孩子像娘命会好。他听见凌高排在哭。他听见母亲在抱怨,说:“袁小莲这个死女子是不是又死到她娘那里去了,连孩子也不管!”说完,就站在院子里,朝八姨太家所在的方向喊她。母亲喊了好几声,她才应了。过了一会儿,她到了屋后头。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净。她从奶奶怀里抱过孩子,哄着他,逗他,孩子“格格”笑了。她也笑了。是母亲的那种笑。
看到这情形,凌五斗忧伤地对天使说:“我得走了。”
“去哪里?我们还可满足你非常珍贵的、最后一个愿望。我们希望你快乐无忧,所以带你到我们的仙境去逛一圈吧,对于所有众生来说,能去那里是万分难得的!”两位天使齐声说。
凌五斗想了想:“我当然想去,但我凡胎肉体,去又何用?代我去找一找柳老师吧。”
天使说:“这是你最后一个愿望了,我们知道你还想去看德吉梅朵。”
“我想念德吉梅朵,想得心都疼。但我觉得我应该先去看看柳老师。”
“那我们就去找他吧,这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你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吗?你们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他们这种人已被人世抛弃,所以我们天使也不知道他们的踪迹。”
“那怎么办?”
“只能一步一步地,沿着他在人世留下的踪迹寻找。”
“那就麻烦你们了。”
于是,凌五斗和天使来到了柳文东读书的大学。天使把凌五斗带到了他曾经上过课的教室,看过书的图书馆,还有审判过他的地方。教室里坐着工农兵大学生。很多人听不进东西,昏昏欲睡。图书馆里落满了灰尘。审判他的地方依然热闹,还在加班加点地审判人。黑白猴子在这座城市没有找到他。然后循着他的踪迹,来到了位于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西边的一个劳改农场——没想到这里离凌五斗所在的边防K团也就200多公里的距离。这里与世隔绝,四周是漫漫黄沙,除了看守他们的人,其他人都骨瘦如柴,半人半鬼,面黄肌瘦,满脸愁容,忧心忡忡。
天使在这些做苦役的人中间没有找到柳文东,凌五斗也感到很奇怪。“难道他已经离开这里了吗?”他甚至产生了柳文东可能已遭不幸的想法。
天使让他安静一下,它们在天空盘旋了几圈。“他还在这里,只是他的身份已经改变了。”
他们找到了柳文东。只见他穿着军大衣,带着皮帽子,穿着大头鞋,一只手提着一根发亮的木棍,一只手夹着一支“英雄”牌香烟,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张白净俊秀的脸已变得又黑又胖。他正看管着一群劳改犯开荒。
“这……这是他吗?”凌五斗有些怀疑。
天使同声说:“不是他还会是谁?”
凌五斗还是不相信。他凑到柳文东跟前,看了看,然后对天使说:“是他。”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异常失望。他难过地说,“他还活着,活得这么好,我没有什么担心的了,我们走吧。”
天使沉默地飞翔着。凌五斗没有再说话。他看到的都是白色的大地。偶尔会点缀着一个暗褐色的斑点——它们像长在大地脸上的雀斑。大地在大雪中瑟瑟发抖,一片凄凉。然后他看到了白山。它更白了,闪着寒光,像一列巨墙,高耸在西天之上。风异常寒冷,如果是鸟儿——即使是鹰,也会被冻成冰块,从天空掉落。他的脚下是藏北高原。他对天使说:“我们绕远了。”
“我们带你去看德吉梅朵。”
“你们不是说只能满足我三个愿望吗?”
“这个愿望是我们送给你的。”
“你们会受处罚吗?就像我在连队违纪后被关禁闭。”
“我们认为值得。”
“那多谢你们了。”说话间,他果然看到了他去年放马的地方。他想起了那顶单兵帐篷。“德吉梅朵啊……”他默默地呼唤了她一声,泪水又涌了出来。
德吉梅朵家的冬窝子在多玛离觉河不远的一处山坳里。门框上放着牛头,屋顶上插着一小串经幡,蓝色的牛粪烟袅袅飘进淡蓝色的,明净而又寒冷的空气里。那只藏獒趴在门口的牛粪堆跟前。它望着他们,用粗莽的声音吠叫了两声。
“狗能看到人不能看到的东西。”天使说。
“譬如我的灵魂和两个长着翅膀的猪精怪。”
“哈哈,是的。”
凌五斗看到藏獒的目光一直追着它们看,它一定是对长着翅膀的、能飞的猪感到了好奇。
听到狗叫,那扇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德吉梅朵!她看了看周围,什么也没有看见,便用藏语对藏獒说:“我以为阿爸回来了呢,什么也没有,你叫什么?”藏獒又吠叫了两声。“你第一次见到凌五斗的时候,就是这么叫的。难道他会来看我吗?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大雪把人世埋住,我连他的影子也没有看见了。但我昨晚梦见他了,他在天上像神仙一样到处飞呢,最后竟飞到我们这里来了。跟他一起飞的还有两个小怪物。”藏獒听她这么说,又叫了两声,像是在确认这个事实。“唉,人要是真能飞,我就飞到五斗身边去,但我的身体太浊重了。今年雪化了,我一定要去找他。”她说完,转身进到屋里去了。
他们尾随她进到屋子里。里面弥漫着暖烘烘的气息,屋子里昏蒙暧昧。牛粪火在铁炉子里发出橘红色的光。凌厉的雪光从一孔蒙着塑料薄膜的、结冰的窗外透进来,把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照亮了。屋子里除了她,还有五头小牦牛、十一只羊羔和三匹小马。这些在冬天降生的小家伙,需要婴儿一样的照顾。它们把房子挤得满满的。这房子里更多的是它们的气息。德吉梅朵像个小母亲似的不停忙碌着,给马驹喂奶,给羊羔喂水,给牛犊喂铡细的草料。她把每个小牲畜都当作凌五斗。她给马驹喂奶的时候,就会说,五斗,乖,来喝奶;她给羊羔喂水的时候就会说,乖五斗,来喝水;她给牛犊喂草的时候就会说,你个小五斗,这草可香了,快来吃……他每时每刻都在她的心里。她冬天可以待在屋子里,高原上的风霜和辛劳不会再积压到她身上,她变得强壮一些了,紫红色的脸蛋已经变成了红色。头发也精心梳理过,镶着红、蓝、绿三色平绒边饰的皮袍虽有些旧了,但洗得很干净。她的头发从额际正中分开,她的额头还是那么黑亮、光滑,她过于乌黑的头发梳成十六条小辫披在背后,辫子里辫着红绿丝线,耳朵上缀着一颗小小的绿松石耳环。两只手腕上戴着藏银手镯。胸前佩着镶嵌松耳石、内装护身符的“卡乌”。有一块没有织完的绛红色氆氇放在床上。凌五斗像小狗一样跟在她的身后。他的眼里泪光闪烁。他不想再离开她了。他想永远守护她。但他知道自己的肉体还站立在天堂湾边防连的宿舍里,现在在德吉梅朵身边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但他可以抛弃那个臭皮囊,用自己的灵魂来守护她。
天使知道凌五斗的想法,它们有些紧张地对他说:“你不能在这里停留得太久。肉体与死亡的距离最近,肉体如果没有灵魂居住,很快就会坏朽。如果你的灵魂脱离肉体,在外游荡的时间长了,就再也回不到肉体里去了。”
“我不想再回去了,我不想要那躯壳,不想要那臭皮囊。”
“为什么?”天使着急地问。
“我就是不想。”
“我们可以理解你,但这是你的宿命。你不想要的东西会无处不在,你们忽略不了它。更主要的是,你如果不跟我们回去,我们会被贬为魔鬼。那样,我们就不得不做很多恶事。而我们正是因为前世没有行恶,才成为天使的。”
凌五斗听它们这么说,不得不离开了德吉梅朵的家。他在她的屋子外站了很久。藏獒一直望着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德吉梅朵的阿爸和阿妈骑着一头牦牛,正从没膝深的雪野中归来。牦牛呼吸出来的气柱像一个小喷壶。
一列列银白色的雪山上顶着一列列白色的云。凌五斗喜欢高原的天际线,喜欢那蓝色的弧形,它像月牙的利刃一样锋利。越过这些云朵,他重新回到了天堂湾。他看见自己还站在那里。全连的人正对着他唉声叹气。
黑白猴子用嘴在他左右两侧脸上亲了亲,与他告别。他目送它们振翅飞离凡尘,转眼就没了踪影。
他的灵魂回到了自己的肉体里,就像回到令他厌烦的家。
当时,太阳升起来了,月亮还挂在清晨的天空,透亮,轻薄。
87
汪小朔模仿黑白猴子的叫声穿过清晨高原明澈的空气传到凌五斗耳朵里时,他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汪小朔看到他的头先动了一下,然后转了转脖子,打量了一眼拥挤的宿舍。汪小朔不敢确定那是真实的,所以没敢吭气。他先向陈向东报告去了。
凌五斗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是,出门片刻,脱掉衣服,裸体去体验一下冬日阳光刺进皮肤里的感觉——像德吉梅朵的气息喷在胸前;然后,他想起家乡的阳光像袁小莲喷到他脸上的气息。最后,他想起了黑白猴子。他在房间里没有看见它们。他觉得他梦见自己和他们一起去了白云山,回了老家,一起去看望了柳文东,又绕道去了德吉梅朵住的冬窝子。他记起它们已被连长残忍地杀死了。但在梦里它们长着翅膀,可以自由飞翔。他相信它们真的变成天使了,有人说,就在天堂雪峰的山腰上,以前曾有隐修者靠嚼冰吃雪在那里修行。但现在这些神圣的事物再也看不到,所有的圣域不得不躲藏在更加高远的地方。
当陈向东和傅献君来到他面前,他已坐下来。见到他俩,他又礼貌地站起。傅献君示意他坐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活过来了。
“我又饿又渴。”凌五斗说。
“快,汪小朔,先给他端碗水来,文书,你去叫炊事班立马把给他留的饺子热上。”
傅献君已确认凌五斗活过来了,精神似乎也是正常的。他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他妈的……”陈向东拍了一下凌五斗的肩膀。
凌五斗冲两位连首长微微一笑,把汪小朔端来的水几口喝了。然后,抬起头,满含歉意地说:“我好像死掉了,又像是睡得太久了。我记得连长把我枪毙了,又杀了黑白猴子。但黑白猴子却带着我跟它们在天上飞了好远。……而我现在却还活着。我知道了,连长这么做,就和我在我老家乐坝挨批斗时大队杨书记做的一样,也是假枪毙。”
陈向东的脸一下变青了,他看了一眼傅献君,不知该怎么回答。
傅献君笑了笑,说:“凌五斗同志,虽然都是假枪毙,但两者完全不一样。你们大队的杨书记是在吓唬你、折磨你,而我们是在考验你!”
凌五斗睁大了天真的眼睛。“我通过考验了吗?”
“通过了,我们知道你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忠诚可靠的、百分之百的革命战士!”
“是吗?”凌五斗不明白,一脸的天真变成了一脸的茫然。
傅献君盯着他,很认真地说:“你想想,你这次虽然只是在电话里对着全国的听众说了几句话,但我以前给你讲过了它的极端重要性。也就是说,你执行的是一项十分重大的政治任务,所以,在执行这项任务前,组织要对你进行考验。”
“哦,原来如此……我……我明白了。”
“那就快吃饺子吧!”
“我不吃,麻烦给我做碗面条。”
“又是面条!”傅献君知道凌五斗还记着那是剁了黑白猴子做的饺子,示意炊事员把饺子端走,“快,给凌排长做一大碗面条来!”
过了一会儿,面条做好了,凌五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见大家都有些吃惊地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笑浮现在他蓝色的脸上,让人觉得陌生。他把一大口面条咽进肚子里,说:“这面条实在太香了。”
傅献君说:“好好吃,吃完了不够我再叫炊事班给你煮。”说完,他像长兄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凌五斗的肩膀,回到宿舍,让文书给团里起草了一份电文——
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在连队官兵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下,我连代理排长凌五斗同志之疾病除皮肤仍为蓝色外,身体已经好转,嗜睡症状已无,饮食恢复正常,未发现其蓝色皮肤对其生活、工作、训练、执勤有何影响。特此报告,望上级勿虑。
88
凌五斗皮肤变蓝这件事,连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是在“苏醒”后吃了面条睡了一觉面对镜子整理军容时才发现的。
他醒后,记起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骑马了。开始颇为得意,然后又想,骑马有什么了不起的?德吉梅朵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会骑马了,她是马鞍上出生、马背上长大的。不知怎么的,他非常想念这个长着张扬而又神圣的乳房的女孩。他还梦到了自己在写遗嘱——那是个让他纠结的遗嘱:我死后,如果埋在天堂湾,该面朝哪里呢?边境线?以示自己死后,作为革命战士,还在替祖国站岗放哨?但人死后,灵魂就自由了,可以到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边境线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他认为故乡是祖国灵魂的浓缩,还是面向故乡的好……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这是谁?”他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左右,没有看到一个人。
“谁的脸变成了这样?”他又问了一句。
大家都还在睡觉。炊事班班长牛小军的鼾声是混响的。还有个家伙睡觉时,嘴里老发出发情野牦牛的声音,有人“嗵”地放了一个响屁,紧接着,另一个人的带着幽怨哀叹声调的屁响了起来。这似乎就是对他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
他用手搓了搓脸,搓过的地方蓝色变深了,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是不是有人趁我刚才睡着了,把我的脸在蓝墨水里泡过了?”他正这么想着,接着看到了自己的手也是蓝色的。他跑到水房,在手和脸上抹上肥皂,使劲搓洗,但它们还是蓝色的。“真是怪了……”他一遍遍地抹肥皂,一遍遍的用毛巾搓。
他再次回到镜子前,看到手上和脸上的蓝色不但没有抹下一丝来,因为洗过,显得更蓝了,像刚刚洗过的上了蓝釉的土陶。
“奇了怪了……”他咕哝了一句,一扬头,看到自己的脖子也是蓝色的。为了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解开了风纪扣,把脖子扬得更高了一些。然后,他解开了军装的扣子。他十分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胸膛和肚皮也是蓝色的。
“不要看了,你全身都是那个颜色,连你的毬把子都是。”陈向东不知多久站在了他的背后。
“连长,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你站在那里昏睡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你皮肤的颜色变了。连里非常重视,我们用电报跟上级汇报了,陆军医院进行了会诊,还没有结果。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倒是没有。”
“那就好,如果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及时给连里汇报。”
“是。”
凌五斗不再纠结自己的肤色,他闲不住,拿起铁锨,清理院子里的积雪去了。空气很干净,空气里有一股甜冰棍的味道。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梦——他记不起这个梦是多久做的了,但以前从没有记起过。他梦见父亲凌老四和他一起去当兵——奇怪的是,父亲和他一样年轻。征兵人员对他们进行了严格的体检。身高要标准,不能是直脚板,不能是罗圈腿,不能是驼背,不能有鼻炎,不能长痔疮,包皮不能太长,不能是疝气,不能阳痿,不能是同性恋,说话不能口吃,内脏要健康,没有梦游症,视力5.0,牙齿坚固无虫牙;此外还要检查听力、验血、验尿、透视,检查皮肤是否完好,有无狐臭……然后是政治审查,祖父是不是贫下中农,有没有参加过反动会道门组织,是不是在反对阵营里当过走狗。另外还要求没被判处过徒刑、拘役和管制,没有被劳教,没有进过少管所,没有被开除过学籍、团籍、党籍,没有流过氓、卖过淫、嫖过娼、吸过毒、盗过窃、抢过劫、诈过骗……他和父亲都顺利地通过了。父子俩很高兴。他们一通过体检和政审,就被派上了战场。他们和很多人一起冲锋。对方都是一些穿着鲜亮甲胄的美国人。他和父亲穿着绿军装,领章和帽徽红得刺眼。没有声音,双方的人都在成片地倒下。很多人被枪弹洞穿,被炮弹撕碎。血在被炮火烧焦的大地上不断凝结,军靴踩在上面,会被粘住,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接着,整个梦境开始切换。他记起了自己和父亲的几句对话——
他问:“爹,你怎么一直骑着红马在白山上闲逛?”
“因为我不缺时间。”父亲微笑着对他说。
“你是说你不朽了?”
“没有谁能不朽,我如果不朽,也是暂时的。”父亲说完,骑着红马走进白山里去了。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让凌五斗怀疑那不是梦,而是现实。
他看了看周围被晚霞点燃的雪山顶,又望了望霞光绚烂的天空,感觉风一阵阵掠过,他知道,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有无数的神灵在飞翔,而黑白猴子就是其中的一对。
世界是如此安祥。
他释然了。他真的觉得,不要说自己的皮肤变蓝,就是他某一天突然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也没有什么。
生命就像一片雪花,从天空或优美或笨拙地飘落下来,然后不为人知地融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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