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所上看不到报纸,就是开山之后,也是有车到连队时,才能把报刊杂志和邮件带到连队来。平时一两个月才能看到,新闻早成旧闻。封山之后,至少就得半年时间。对于人们平时所说的新闻,已成为历史。凌五斗先是听说,啊,凌傻子,你又上报了!而他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历史——经过何卫文记者加工过的历史。所以,怎么报道凌五斗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也从来不关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作为一个士兵的代表,在承载那些先进的事迹和荣耀。这是何卫文曾对他说过的。
陈向东却每隔两天就会要通电话,问山下的战友,有关他训练法的报道出来没有。没想他白忙一场,这件事的功劳全归到了凌五斗头上。他虽然郁闷,也毫无办法。正在他难受的时候,春节已跃过千仞冰山,万仞雪峰,一步跨到了天堂湾的大门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电报通知,要凌五斗在旧年与新年交接之际,通过全国人民广播电台,代表全军边防官兵,向党和国家的领导人表忠心、表决心,并给全国各族人民拜年。要说的话上头已用脚本的形式拟好,并用电报一并发给了连队。
为了保证通讯线路畅通,第七通讯总站沿途各机务站已按上级的要求,踏着能把人掩埋的积雪,冒着巨大的危险,对通往天堂湾的通讯线路进行了检修,一个通讯小分队计5人在天堂雪峰下遭遇雪崩,不幸全部被埋。他们的遗体要等到来年开山之后,才有可能找到。所以他们现在只有在冰雪里安眠。另一名通讯兵在执行任务时,则因为高山反应引发肺水肿,然后转成脑水肿,病故了。不久,上级关于《加强边防一线部队安全管理的通知》印证了这个不幸的事故,因为里面先说了两起事故,然后才讲了安全管理的必要性以及要采取的措施。
他们牺牲后,很多战士就说,他们的牺牲不过是为了保证凌五斗在除夕之夜能和电台通话。这些说法自然也传到了天堂湾,然后,汪小朔把它添油加醋地讲给了凌五斗。
当时,凌五斗正在给黑白猴子弄猪食。这两个家伙还是那么精瘦,但吃得越来越精细、越来越讲究。虽然吃的还是剩饭剩菜,但萝卜皮、土豆皮、白菜帮和隔顿的饭食是绝对不吃的。它们要吃人剩下的东西,但只吃当顿的。凌五斗知道它俩是绝对不会长膘长肥了。但他和它俩的感情已经很深。春节即临,它俩的第一个专场演出就要开始,他更不敢马虎,照顾得格外细心。他一边伺候黑白猴子用餐,一边听汪小朔讲述那五名战士的牺牲经过。
凌五斗还没有听完,泪水就流下来了。
他已经接到春节让他通过电台拜年的任务,那份不足300字的对话脚本对他这个有过目不忘神通的人来说,只需瞄一眼就可铭记。但即使这样,傅献君还是让他演练了好几回,每回都很成功。但不知为什么,自从凌五斗得知那五个战士牺牲的消息后,他再去演练的时候,就变得紧张起来,一说话就磕磕巴巴的。傅献君急得直跳,但凌五斗就是做不好。由于傅献君知道凌五斗即使是在复述《毛选》的时候,也是很有激情,很是流畅自如的——加之之前几次演练都非常成功。所以他认为凌五斗是在耍大牌,是在故意和他过不去,气得把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要他好好从自己的灵魂深处寻找骄傲自满的错误思想根源。
凌五斗从连部出来,一边伺候黑白猴子,一边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仔细寻找了一番。说到底,他还是因为心里难过。但他知道这个原因不能说。所以,他找出来的,觉得应该给指导员报告的缺点是“骄傲自满,自高自大,不谦虚谨慎,高高在上,已没有把自己当作普通一兵”。
凌五斗正要去给指导员检讨、汇报的时候,觉得应该先对黑白猴子演习一番,于是把那番言辞又复述了一遍,这次他觉得自己说得流利得很。他信心满满,回到指导员那里,但当他把用作模拟的话筒往嘴边一拿,又磕巴起来。
“怎么回事?凌五斗!”傅献君对他咆哮起来。
凌五斗“哇”地一声哭了。
傅献君一见,愣住了,连忙放缓语气,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会做好的,会做得和开头一样好的。你说说,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凌五斗哭得更伤心了。“他们……他们……就那样……牺牲了,我太对不起他们了……”
“谁?”
“那些……机务站的……战友……”
“哦,他妈的,原来是因为这个事啊!”傅献君终于明白凌五斗这些天为什么说不好了。“毛主席不是说过‘为有牺牲多壮志’吗,他们是为伟大祖国的国防事业而牺牲的,他们不怕牺牲,他们在所不惜,所以他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所以他们是光荣、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可是……可是我……我听说,他们是……是为了保障我……我能跟电台通话,才……才牺牲的……”
“就是啊,这有什么呢!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人总有一死,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如鸿毛’,那些机务站的战友是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边防事业牺牲的,所以他们的死是重于泰山的。我跟你说他们说不定正在感谢你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呢,因为一般人如果没有这个机会,哪能有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机会啊!”
凌五斗听完,点了点头,又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说:“指导员,我通不了这个话了。”
“为什么?”没等凌五斗回答,傅献君冒着怒火,大声吼叫道,“你通不了也得给我通!你现在就给我练着!这是命令!我郑重地告诉你,这是个政治问题!它事关连队、事关全团、事关防区、事关军区的荣誉,也关系到你的前途!你不要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天堂湾边防连随便那个战士拎出来,也不会比你差!”
凌五斗像一颗被冰雪冻了好久,然后又被烈日暴晒了好几天的向日葵,耷拉着头,没有一点精神气。他坚持说:“指导员,我练不了,更说不了!”
“为什么?你他妈的为什么?”傅献君绝望极了。
“我怕我一说那些话就会哭。而您说了,这话是直播的,我这里一哭,全国人民就听见了,您还说了,这新年大节的,要喜庆……”
“可你他妈的就不能不哭吗?”
“我想,可我做不到!”
“那你他妈的还说不说?”
傅献君气得怒火把眉毛都烧掉了。但他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回答道:“不说!”
傅献君举起了手,要往凌五斗的脸上抽。凌五斗忙把自己的脸迎过去,“指导员,只要您不生气,您就狠劲儿抽。”
傅献君没有办法,前面说过,他是极少骂粗话的,也是极少打人的,他想把发抖的手放下来,但内心的气愤还是让他的手“啪”地抽在了凌五斗的瘦脸上。这一掌的力度是与指导员的愤怒程度成正比的。凌五斗被扇得在原地转了三圈,虽然扣紧了脚趾头,还是没有刹住,他又转了多半圈,才停住了。他两眼喷着金星。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做好了再挨几巴掌的准备。
傅献君的脸已气得青紫,他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看着凌五斗已经肿起来的左脸和左脸上那个紫红色的巴掌印,怒气总算平息了一些。但他并没有罢休:“你自己把禁闭室收拾出来,然后滚进去,多久愿意说了,多久再滚出来!”
凌五斗舒了一口气,像是得到了解放,转过身,昏头昏脑地向禁闭室走去。
78
连队的禁闭室在连队修建时就有了。它是连队强力的象征,也是荣誉的反面。是为一些违纪抗命、调皮捣蛋的士兵专设的。但这地方用的时候毕竟少,有时一两年也用不到一回。所以平时就成了杂物间,堆些铁锨扫把之类的。它在连部西面的转角处,像连部的一个赘生物。它只有一孔一尺见方的窗户,一道裹了白铁皮的门,代表着军规的冷酷无情。门只是很随意地扣着,打开门,迎面扑来一股灰尘和寒冷的味道。
前几天,傅献君就想着要把那个禁闭室收拾出来,给黑白猴子住。但连长不同意,说假如有个违规犯纪的家伙要关一关,你在哪里去找这样的一个房间?没想今天还真给派上了用场。
凌五斗把里面的杂物拿出来,放置到马厩旁的小屋子里。禁闭室的一角还码着三捆马草,他本想把那些马草扛走的,但他喜欢马草的气味——那种气味把房间充满了。德吉梅朵身上就有这股气味。还有,有了马草,这房间感觉要暖和一些。他把墙壁上的灰尘抹了,把那扇小窗和门很仔细地擦了——直擦得一尘不染、光洁如新,虽然拖把上的水渍马上在地板上结成了冰,但他还是把地拖了好几遍,因为擦拭、拖洗的缘故,门窗、墙壁、地板都结了一层毛茸茸的冰霜,但这个小小的房间一下变得清爽干净了。
门没有锁,也没有哨兵,从严格意义上说,凌五斗是在自我禁闭。凌五斗把自己的被褥搬来,在床上铺好,他还带来了《毛泽东选集》。然后,他进到禁闭室里,把门关上。里面冷得像个冰窖。他坐在床上,看起书来。这些书他虽然可以倒背如流,但看到这些字,他还是觉得要踏实一些。如果他从自己的记忆里读这些文字,就会觉得有些不恭,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记忆过于卑微,不适宜储存这些真理。
凌五斗觉得这里不错。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这种感觉不对。“指导员是让我到这里来受惩罚的,但我现在却到这里享福来了。可以待在被窝里,还可以读毛主席的书,闻马草的味道,这怎么行呢?”他把里面的马草抱了出来,把被褥又抱回到宿舍里,然后把毛主席的书也合上了。这样,禁闭室里就只剩下一张冰冷的、手一挨着就会粘在一起的铁床架子。
禁闭室和所有监舍一样,有它自己的昏暗度。凌五斗散发出来的热气凝结在那扇小窗上,那里的霜冻更厚了,外面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里面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冰窖。凌五斗哆嗦着,上牙床磕着下牙床。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姿态呆在里面。是该坐着,站着,还是该蹲着?这个问题让他犯难,也让他想了很久。
“关你禁闭”就是要把你关着,使你失去自由,而关在里面的人是该坐着、站着,还是该蹲着?就没有规定了。所以,他为了尽量符合可能的规定,便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又站起来。无奈里面的确太冷了,寒冷很快就渗进了他的骨髓里,他觉得自己的骨髓都结冰了,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屎尿都冻成砸不烂的一大坨冰疙瘩了。为了御寒,他只能在里面转着圈儿跑步。
冬天连队能做的事不多。陈向东每天让大家扫雪,傅献君再让大家把积雪垒成长城、天安门、垒成坚强的战士,垒成语录墙;战士一闲下来,就让他们背毛主席语录,背革命理论——总之,连长和指导员知道,对战士最好的管理方法,就是不让他们闲着。但即使这样,指导员还是很操心的。他一操心,就把凌五斗给忘掉了。
四天之后,也就是第五天早晨醒来,他才问自己,这个凌五斗这几天干啥去了,我这几天怎么没见着他的影子呢?他想了想,没有想起来,就到一排去问一个战士:“你们排长呢?”
那个战士说:“好几天没见着了。”
二班长接着说:“您几天前叫他到您办公室背诵东西,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连吃饭也没见着他,我们还以为您把他留在连部,不让他分心,让他专心背东西去了呢。”
“哦,他妈的!”指导员一拍自己的脑袋,赶紧往禁闭室跑。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完了完了,这个傻子这次肯定冻死毬了!”他觉得自己已看到凌五斗冻死在禁闭室里,身体已变僵硬,他越想越害怕,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
傅献君看禁闭室的门关着,但并没有上锁,门前也没有看守的战士。他在心里祈望这个家伙不在里面,而是躲在诸如马厩这样一个稍微暖和一点的地方犯傻。
傅献君走近禁闭室,却听到里面有断断续续的“噗嗒噗嗒”的跑步声,他又充满了希望。“这个家伙在里面,这个家伙还活着!”他猛地推开门,看见凌五斗在里面跑动着。由于四天滴水未进,又这样昼夜不停地运动,他的身体已很虚弱,但精神还没有垮塌——准确地说,他又一次依靠自己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住了自己的生命。
“凌五斗!”傅献君不知怎么搞的,显得异常激动,他看了看墙上结满的冰霜,看了一眼空空的铁床,看了一眼已被冰霜封死的小小的窗户,又看了一眼因为凌五斗不停地跑动而变得黑亮的水泥地板,一把把他搂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拥抱已三生三世没有谋面的兄弟。傅献君的泪水“哗哗”的,一下涌了出来,像冬天里的两股温泉。
虽然被傅献君拥抱着,凌五斗的脚还在不由自主地、机械地小跑着。他感到指导员在哭,感到他有两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自己冰冷的后颈窝里,他从指导员充满男人气息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关切地问道:“指导员,您怎么啦?”
“没事,没事……我是高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指导员,我现在还禁闭着,我的禁闭期还没有结束呢。”
“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傅献君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水,把自己并不厚实的脊背转过来,“来,我背你回宿舍去。”他显得有点过于殷勤。
凌五斗依然小跑着——显然,为了御寒保命,他已这样不停地小跑了四天四夜,他一时停不下来了。“我怎么能让指导员背我呢?我又没有受伤,何况,我还是个犯了错误的战士。我自己可以回连部去。”凌五斗说着,开始小跑着往外走。但他刚跑到门口,像是承受不了禁闭室外寒风的吹拂,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傅献君把手在凌五斗鼻子前轻轻地拂动了两下,感到他鼻子里还有冷风在出入,放心了一些。刚才的一番动作使傅献君有些缺氧反应。他想呕吐。他依靠在禁闭室的门上,朝连部盲目地喊了一声:“嗨,那个谁,过来一下!”
这种时候,汪小朔的耳朵总是最灵敏的。遥闻傅献君的叫声,他很快就跑过来了。“指导员,有什么事?”
傅献君员指了指脚边的凌五斗。“再去叫一个人来,把这家伙赶紧抬到宿舍去。”
“是!”汪小朔转身飞跑着找人去了。
傅献君员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凌五斗,叹息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踉跄着往连部走去。
傅献君刚走到火墙边,汪小朔和二班长已经抬着凌五斗进来了。他像一坨冰,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使被火墙烤得暖乎乎的宿舍顿时有了渗骨寒意。
“赶快用被子把他捂起来。”傅献君对着火墙说。
汪小朔把凌五斗的被子抖开,给他裹上。凌五斗虽然昏迷了过去,虽然躺在了床上,但他的双脚还在不停地、机械地划动着。这让傅献君放心了一点,但也让他心烦。他对二班长说:“把他的腿给我按住,像他妈个快死的人在弹命一样。”
二班长上去把凌五斗的两条腿按住了。
“通信员,让炊事班赶紧给他弄一碗他最喜欢吃的面条,放一个红烧罐头进去。这家伙这种时候最需要吃的就是面条。”傅献君依然对着火墙说。
“指导员,红烧罐头很少了。”
“只剩下一个也给他放上!”接着,傅献君喊了一声:“军医!”
军医程德全从另一个房间跑了过来。
“你快看看这家伙有没有危险?”
程德全给凌五斗把了脉,听了听他的心跳,说:“啥事没有,血液流通正常,心脏跳动有力。”
“你好好看看,我让这家伙蹲禁闭去,就是生气时说说罢了,没想这家伙真去了,在那里呆了四天四夜,没喝一滴水,没吃一颗米,没有被褥、马草,为了不被冻死,就在禁闭室里不停地小跑,禁闭室的门开着,又没人看守他,你说这个傻子!”
“难怪啊,我就觉得这几天怎么没见他呢,原以为你们连首长又把他派到哪里执行特殊任务去了,没想在那里面待着。”
“你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正儿八经的好好给他检查一下,这可是我们军区即将推出的典型人物,假如出一点什么事,我们都完了。”
程德全只好又给凌五斗把了一次脉,又听了他的心跳,然后把他的眼皮翻开看了看,得出了与先前一样的结论。然后,他在凌五斗身边坐下来,一边掐他的人中,一边感叹道:“我们常说,我们革命战士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原来我认为这不过是个比喻、是个夸张的说法而已,但自从认识凌五斗后,我知道,我们的队伍中的确有这样的人。我有个建议,既然凌五斗已经是我们军区的宝贝,从现在开始,就该把他重点保护起来。”
“你说得极是。”傅献君心有余悸地说。
凌五斗总算醒过来了。他先舒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
汪小朔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坐着,然后把煮好的面条递给了他。
傅献君还有些担心,他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就是有些饿了,有面条吃真是太好了!”
“那门又没有锁,你自己至少应该出来吃点东西、喝点水嘛;冷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出来把皮大衣穿上嘛;困的时候,也可以把被褥抱过去睡觉嘛,就是坐牢,这些东西总是有的嘛,何况你只是被关禁闭呢。”
凌五斗似乎没有听傅献君说话,他一心一意地往肚子里吸拉着面条。那个很大的洋瓷盆里的面条很快就倒进了他的肚子里,为了把最后一滴面汤咽进去,他仰起了头,那个洋瓷盆看上去像扣在了他的脸上。他那个贪吃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吃的红烧肉罐头面条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引得大家都咽起了唾沫。
他把瓷盆放下,问汪小朔:“没有了?”
“没有了。”
“就是有,也不能给你吃了,你饿了四天,一次不能吃得太多。”程德全对他说。
凌五斗听后,砸吧了几下嘴,下了床,往洋瓷盆里倒了点开水,把盆子涮了涮——里面一点面末也没有了,然后把它喝进了肚子里。这是他吃饭的习惯,是跟他奶奶学的,而他奶奶是解放前看到寺庙里的和尚这么做后,跟着学的。他奶奶把这叫做“惜福”。而他不浪费一粒米的做法,也曾被报道过,并作为他荣获防区“勤俭节约先进个人”的事迹之一。
大家盯着他把一盆面条一点不剩地全部吃完,然后等待着他对刚才指导员所说的话的回应。
凌五斗这么久没有回答,而一心吃面,傅献君已有些尴尬了。要不是看在凌五斗因他的疏忽已饿了四天,早就让他把洋瓷盆放下了。凌五斗也想起了指导员刚才跟他说过话。他满含愧意地望了指导员一眼。指导员看他那个样子,用宽容的口气对他说:“好了,还是去躺着吧。”
凌五斗说:“指导员,不用了。这碗面条下肚,感觉啥问题也没有了。就是稍微有些困,就是这双脚老想小跑。”他这样说着,两条腿眼看就要跑动起来。
傅献君一看,心马上发起慌来。他用严厉的口气对凌五斗说:“立正!”
凌五斗站直了。“指导员,您刚才的问题,我在禁闭室的时候也想过。因为我是第一次被关禁闭,一点经验也没有。您又没有告诉我,我该怎么在里面待着,我可以带什么东西进去,我可不可以出来吃饭。但我最后记起了我老家乐坝关押地主婆八姨太的事,我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待在里面了。八姨太是谁我以前都给你们讲过了,她是袁小莲的妈。而袁小莲是谁?我……我就不知道了。六九年国庆是我们祖国建国二十周年大庆,乐坝的人和全国人民一样高兴,那天开了庆祝大会,喊了口号,放了烟花和鞭炮。八姨太也和乐坝人民一样高兴,那天我看她一直在咧着嘴笑。她好久没有看到放烟花了。她还捡了一支没有燃的鞭炮回家。过了几天,刚好是她女儿袁小莲的生日。她就在那天晚上把那支鞭炮点着了。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生产队长杨文祥认为她这是在给敌特发信号,报告给了大队杨书记。杨书记一听,立马派民兵把她抓了起来,然后组织民兵,带领全大队的大人孩子,打起火把,连夜对大队的每个角落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但连一个敌特的毛也没搜到,第二天,全公社的民兵都动员起来了,全公社的人也都行动起来了,把全公社又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但八姨太还是倒了霉。他们把她关进了一个临时的牢房里。那个牢房比我们的禁闭室还小,里面堆满了猪粪。除了猪粪,里面什么也没有。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也不让她睡觉。她熬到第三天,就晕倒在猪粪上了。幸好公社的革委会吴德昌主任心里慈悲,才把她弄了出来。所以,指导员您让我去蹲禁闭,我就想这肯定和八姨太被关起来差不多吧。所以,我也不吃东西,不喝水,不穿皮大衣,不要被褥,也不睡觉……”
“凌五斗!”傅献君已听不下去了,“你闭嘴吧,这是哪跟哪啊,尽在这里瞎扯!”
“就几句话了,至于那门开着我为什么不出去,我是想,我是个革命军人,时时刻刻都得自觉。但我没法,我还是出去拉了两泡屎,撒了五次尿。我不能把屎尿弄在里面,禁闭室是公共场所,我不能糟蹋那个地方。”
“不要胡扯了,那你现在告诉我,春节你代表我们边防军人向全国人民拜年问好的事,你干不干?”
凌五斗坚决地摇了摇头。
傅献君怔在那里,他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很快又变紫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显得既愤怒又无助。
79
傅献君的步履有些蹒跚,整个人似乎都塌下来了,像一条被人打塌了腰的狗。他想找一个很小的地方蜷缩一会儿。他从办公桌前走开了。他连大衣也没有穿,就来到了室外的严寒里。风尖啸着,可以摧枯拉朽,正在把高原夯实。整个世界都被冰冻住了,他可以感觉到这种严寒像铅块一样沉。这种严寒在猛烈地、不停地撞击他。天依然蓝得透亮。啊,那些雪山!它们从高到低,次第绵延开去,像被定格了的白色惊涛。啊,如此辽阔的白色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那永不可战胜的力量。他发现自己有七个月没有想起树这个名词,已有两年多没有看见落叶了。这个时候他竟然想到了树和落叶……他望了一眼天空中发白的日头,发现自己被刚才的抒情搞得忧郁起来。他不知怎么来到了禁闭室里,坐在了那张铁床上。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他想好好体会一下那种自虐的感觉,但他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被寒冷驱赶得蹦跳着跑进了办公室。
“你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陈向东问他。
“妈的,我真想一枪毙了他。”
“谁?谁能让你产生如此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这天堂湾,你说还有谁能把人气成这样?”
“凌五斗!我今天早上起来还在纳闷这家伙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呢。刚才已听说他的事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对他的感觉很复杂。他身上既有一股让人惊叹、折服,又令人厌恶、畏惧的东西。他总是能干出常人干不出的事情来。但他不是刻意的,他干得很自然。你说他妈的这是个什么鸟人?”
“上级春节让他通过电台向全国人民问好,这是多么光荣的事!他开头答应了,把那些话都记死了,说得也很好。但后来就犯了神经病,死活不干了。”
“这事儿我知道啊,他不干就他妈的是个政治问题啊!你得跟他好好谈谈!”
“我他妈的跟他谈了,简直是对猪弹琴,屁用没有,关了四天四夜禁闭,还是屁用没有!”
“这还真他妈的是个大问题啊!”陈向东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如果不干,我们怎么跟上头交代?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再过三天就他妈春节了!他这个时候跟老子来这一套,这不是要你我的小命么!”陈向东用有些尖厉的嗓音喊叫起来。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着很用力,其实并不响,但还是拍出了一个办法来。他说,“只有这样了,我们来吓唬他一下。”
“怎么吓唬?”傅献君一下来了精神,但他马上又焉了,“这家伙,哪能唬得住啊?你唬他,哪一次不被他唬一跳。”
“你看你!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志气!”
“这个家伙,你是知道的。”
“我们这样对他说,如果他违命不从,春节不通过电台向全国人民问好,就是个重大的政治问题,相当于打仗冲锋时临阵逃脱,是可以把他就地枪毙的。”陈向东为自己这个精妙的想法颇为得意,“他再怎么着,也会害怕杀头吧。”
“可以一试。我们两人一起来跟他谈。”
“跟他必须玩得像真的,所以,还是准备一把枪,上几发空爆弹。如果他还是不干,就真把他拉出去,看他还敢不敢犯傻!”
“不过分吧?”
“又不是真毙他!”
“反正也无聊,就当演场戏吧。”
陈向东很快就把行刑用的手枪准备好了,他上了五发演习用的空爆弹,然后叫汪小朔把凌五斗叫过来。
陈向东和傅献君很威严地并排坐在同一张桌子后面,脸上挂着军事法庭法官的表情。凌五斗觉得这情形他有些熟悉。那盆面条让他吃得开心,他心满意足,从他的表情就能让人感觉到生活是多么美好。但他看到这种阵势,特别是看到连长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把手枪,他一下就把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了。他严肃、小心地给连长和指导员敬了个军礼。
陈向东用手拍了拍手枪,用十分严肃的声调说:“坐!”
凌五斗看了看,发现了那个小马扎,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坐在那里,仰望着两位连首长,他一下变得规矩起来。
凌五斗浑身还笼罩着四天四夜被关禁闭后留下的深深倦意,禁闭室里的寒气还没有完全从他身体里消散。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强烈的睡意已冲破他身体的防线正欲将他扑倒,因为他在内心强力压制着两条还想小跑的腿,致使它们不停地颤动着。傅献君有些不忍心了。陈向东感觉到后,赶紧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有妇人之仁。
“凌五斗,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陈向东像古戏里断案的县太爷,突然一声断喝。
凌五斗一下坐直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坦白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傅献君提示他。
“我被关禁闭了。”凌五斗因为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连长想得知的答案,回答的时候心里没底。
“为什么被关禁闭?”
凌五斗想了想。“因为我不想在电台里向全国人民说话。”
“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
凌五斗摇了摇头。
“你这是抗命不从,你这是在跟我们军队作对!”
凌五斗一下紧张起来。陈向东觉得有效果了,他颇是得意地看了傅献君一眼。然后拍了拍桌上的手枪。“你知道你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吗?”
“不知道,连长。”
“违抗军令,就地枪毙!”
“我晓得了,我听我娘说过,刚解放的时候,我们老家乐坝有个叫刘长腿的民兵排长就可以枪毙人。刘长腿是个孤儿,是乐坝地主陈文禄收养了他……”
傅献君拍了一下桌子。“你不要再胡扯了!”
凌五斗倒很镇定。“我都要被枪毙了,就请求连长和指导员让我把这个事说完吧。陈文禄将刘长腿视同己出。但刘长腿为了挣表现。解放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哭诉,说他在陈文禄家过着非人的生活。但谁都知道陈文禄是怎么待他的。台下的人听他那么说,都惊讶得不得了。但他因此当上了民兵排长。陈文禄被绑到道城枪毙那天,本来要开一个群众大会,但那天太阳出来不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很多人都舒了一口气,心想陈文禄有救了。因为上个月下坝的地主吴云泽就是因为天下大雨,没有群众去参加大会,当天没有枪毙成,改判到新疆劳改的。吴云泽是个真正的恶霸,他没有被枪毙,有人就说,老天真是不长眼啊。而陈文禄被枪毙那天的大雨一下,整个道城的人都出了一口长气,说老天这回总算长眼了。那天一大早,政府的人就开始布置会场,陈文禄也被押到了会场上,在一棵柿子树上绑着。因为下暴雨了,没有人再管他。政府有个好心人告诉他女儿,说这场雨只要下到午后,政府便会把她父亲押送到县上,和吴云泽一样遣送到新疆。那真是一场大雷雨,道城河的河水很快就漫过了石狮桥。终于过了午后,很多人都认为陈文禄有救了。就在这时,刘长腿从雨幕中走了出来。他女人还以为他是来给他岳父松绑的。不想他一上来,就对他养父说,你是不是正在侥幸,说可以保一条狗命呢?他把身后的步枪拿到手上,接着说,像吴云泽那样的好事不会再发生了!他说完,笑了一声,退后几步,端起枪,对准他养父的头,‘呯’地开了一枪,就这样把陈文禄枪毙了。事后得知,刘长腿是冒着生命危险,硬泅过道城河汹涌的洪水,来枪毙他养父的。在横渡道城河的时候,他好几次差点被急流冲走。刘长腿这次大义灭亲、强渡激流毙恶霸的事迹,使他在全县闻名,他很快就干上了乐坝村的村支书兼民兵连连长,他是我们乐坝解放后的第二任村支书。但他最后被人干掉了,也不能说是人,应该说是被鬼干掉了……”他说到这里,可能是感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不得不打住,望了两位连首长一眼。
陈向东和傅献君表面威严,但实际上已听得入了谜。
陈向东说:“快讲啊!”
傅献君见陈向东那个样子,赶紧很威严地咳了一声:“我看你是个彻彻底底的顽固分子,今天就要被枪毙了,我们从人道出发,就允许你把废话说完吧。”
“多谢指导员!不过,这些事意思也不大,我就不说了。”
陈向东正听得兴头上,听他这样说,竟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凌五斗说:“我之所以想讲这个故事,只是想说,刘长腿不过是个民兵排长,他都有枪毙他养父的权利,而连长和指导员就更有权力枪毙我了。”
“闭嘴吧!”陈向东听他这么一说,重新变得威严了,“你他妈的这是哪跟哪啊,就你能胡扯!狗扯羊肠子又不扯完。”
傅献君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因此缓声问道:“凌五斗,春节通过电台向全国人民问好,是组织给予你的荣誉,也是我们全连的无上光荣,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此事上级已经确定,不可更改,你说,这个任务你能不能完成?”他怕凌五斗摇头,赶紧强调,“其实呢,这个事情非常简单,你就对着话筒说那么几句话,三分钟不到,全国人民,甚至世界上部分国家和地区友好的人民,以及那些监听我们的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修正主义及其走狗,都会知道你凌五斗和我们天堂湾边防连的英名了!所以此事事关重大,也因为这个原因,如果你一旦违命不从,我们别无选择,就只有按战时军纪从事。”
“我知道这是个大事,但我说不了,指导员您也看到了,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吐词不清,如果非得让我来说,说成那个样子,让全国人民及你刚才说的世界上部分国家和地区的友好人民,以及那些监听我们的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修正主义及其走狗听到了,那可是丢大脸的事。现在这样我都会被枪毙,如果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我就更应该被枪毙了。从我们连、我们边防团、我们防区、我们军区,以致我们军队的荣誉来讲,我觉得现在枪毙我比我丢脸后再枪毙我损失要小一些。”
陈向东和傅献君听他这么说,一下傻了。两人面面相觑,相视欲哭。
傅献君实难压心头怒火,拍案而起:“凌五斗,你他妈的真是不想活了?”
陈向东也是忍无可忍,把枪在桌上猛地一摔:“你他妈的不要以为我们在跟你闹着玩!”
四天来的困境和辛劳积蓄在凌五斗身体里,加之刚才那番不短的谈话,使他觉得自己就要沉睡过去。但想到自己即将被押赴刑场,被军法处置,就觉得刚好可以长眠,一次睡个够了。所以,他的眼睛通红,但依然闪烁着纯洁的光芒。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答说:“把枪毙人拿来闹着玩的事在我们乐坝常有,但这是部队,那肯定不可能。在乐坝的时候,我们大队的杨书记——对了,自从刘长腿死后,他就接任大队书记了——也枪毙过几次人。他认为我、我娘、八姨太、二地主、周哑巴、赵独眼罪大恶极,应该枪毙。他于是组织了一支别动队,一共有三十个人,都是长得人高马大、人模人样的。其中就有一个由十人组成的镇反特别行动小组,简称‘镇反组’,实际上是个行刑队。批斗时打人都由他们出手,周哑巴就是他们打哑的、赵独眼的左眼也是他们打瞎的。这些人成天全副武装,穿的也是军装,只是没戴领章帽徽。他们不用搞生产,只负责在全大队转悠,说是严防敌特和反革命分子搞破坏;另外,杨书记到各生产队视察时,也会有十个人跟在后面;开批斗大会的时候,他们则负责看管、押送我们这些坏分子,然后就是齐刷刷地在主席台后站三排,以壮声威。对此,全大队的社员没有一个人有意见,他们觉得这样很好。有一次开着批斗会,杨书记带人喊了一通口号后,对着高音喇叭宣布,鉴于我们几个人的罪行,该判处死刑,立马执行。全场一下没有声音了。但随即又欢呼起来。几个别动队员随即跑过来,两人一个,把我们像拎小鸡一样拎起,然后来到村外的平原上。这个时候,二地主的尿已经吓出来了。人们蜂拥在后面。他们都想亲眼看到杀人,都激动得面红耳赤的。杨书记让我们面对着行刑队,他们对我们举起了枪。只听一排枪声过后,我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我发现除了裤裆里一片湿热外,自己还站着。我看看我娘和我岳母,她俩裤裆也湿了,但还站着。只有赵独眼趴在了地上。连长,指导员,你以为是怎么的?他们搞的是假枪毙,虽然放枪了,但并没有对准我们。看赵独眼趴着半天没动,杨书记还以为谁的枪走了火,把赵独眼敲掉了,就问他们怎么搞的?走近一看,赵独眼还有气,只是吓晕过去了。杨书记很高兴,他们都笑了起来。他觉得这样很好,以后每次批斗,这都是一个节目,也是大会的高潮。但他们是真枪实弹,我一直害怕哪个家伙的子弹真走火了,我就真的完蛋了。赵独眼毕竟年纪大了,不经吓,吓到第七次,终于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
“闭嘴!”傅献君终于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陈向东紧接着厉声问道:“说,你干还是不干?”
“我已经说过了,这一点我不会改变。”凌五斗一点也不屈服。
“那走吧,我们不得不这样做。”陈向东拿起了手枪。
凌五斗站了起来。陈向东押着他。三人穿过屋外的严寒,踩着没膝深的积雪,来到了军营后面的七座坟。这是建站以来牺牲在这里的未能进入烈士陵园的战士的一个小陵园。黑白猴子不知是多久窜出来的,它们走在凌五斗后面,像是要为他送行。
到了七座坟前,陈向东说:“凌五斗,你现在点头还来得及。”
凌五斗说:“连长,指导员,真的对不起你们。”
傅献君体贴地说:“你有什么遗言就说吧。”
“指导员,我没有多说的,只有以下几条:一是我入伍以来,共积攒了46元钱,麻烦连队寄给我的母亲,我母亲叫黎翠香。我家的地址写在我笔记本的第一页;二是我原来的确有个妻子,她叫袁小莲,我们虽没有夫妻之实,但我们的确举办过婚礼。这两年来,我遵从何卫文记者的指示,很少提起她,老想忘记她,我希望连队能转告她,我对不起她,希望她早日与柳文东老师在一起;三是请告诉德吉梅朵,我很想念她,我不能到阿克赛钦湖边去放马了,代我祝她扎西德勒;四是黑白猴子虽然不长个,也不长膘,吃不成肉,但它们的确给战友们带来了欢乐,希望连队能善待它们;五是连长和指导员如有机会见到何卫文记者和白炳武叔叔,请代我向他们说声对不起,我辜负他们的期望了。”
傅献君听他这么说,很是感动。他用目光示意陈向东,这个戏演到这里就算了。陈向东也准备作罢。不想凌五斗接着说:“但我这样做,决不后悔。”
陈向东一听,气又上来了。“那你他妈的就受死吧!”一边吼叫着,一边打开手枪保险,把子弹推上了膛。
凌五斗站得很端正。他用平和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连长和指导员。陈向东受不了他的眼光,把对准他的枪口朝向了天空。
“连长,你不要担心我,我在老家乐坝的时候,大队的杨书记前后一共搞过29次假枪毙,我早就不害怕了,你就放心地开枪吧。”
陈向东一听,火冒起来,对着凌五斗,“呯”地开了一枪。
凌五斗眨了一下眼睛。他想自己该倒下去了。但他依然端正地站着。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他都没有低头看自己身上是否有枪眼。他对陈向东说:“连长,你的枪打偏了,子弹从我右肩上飞过去了,子弹离我肩膀的距离约为3厘米,离我右耳的距离约为2厘米。你不要不忍心,军法无情,你必须铁面无私。”
傅献君和陈向东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们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即使他们心里非常想,这个时候也得板着脸。
陈向东说:“凌五斗,你以为我打不中你吗?我这是在给你机会。我现在再问你,你干,还是不干?”
凌五斗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我这枪里一共有五发子弹。现在还剩四发,你如果完成了这个很简单、但万分光荣的任务,你肯定前途无量,你如果不干,等会儿你就会埋在你站立的地方。”
凌五斗依然坚决地摇了摇头。
陈向东打了第二枪。
凌五斗发现自己这次应该倒下去了,没想自己依然挺立着。“连长,您还是有些射偏了,这次子弹是从我左肩上飞过去的,子弹离我肩膀的距离约为2厘米,离我左耳的距离约为1厘米,也就是说,它是从我耳边飞过去的。你还是太讲情义了,古人说,慈不掌兵,你就干脆一点吧。你们刚才出来连大衣都没有穿,这么冷,你们呆久了,我怕冻着你们。我已觉得很冷了。”
陈向东和傅献君万分沮丧地彼此对望了一眼。陈向东后退了几步,把枪口对准凌五斗,打出了剩下的三颗子弹。
80
陈向东和傅献君回到了办公桌前,两人都有些踉跄。几个战士过来,想看连长打到秃鹫没有。——他们以为刚才开枪,是连长又打秃鹫去了。自从连队诞生以后,这群秃鹫就在这里生活。好像就那么多,没有新生的,也没有死掉的。战士们对它们既不厌恶,也没有多少感情。它们用羚羊角搭建的简陋的窝就在天堂雪峰的悬崖上。
夏天这里有黄嘴山鸦、暗腹雪鸡、鹰、隼、藏羚羊、藏野驴、狼,偶尔还会闯进几头野牦牛,但冬天一来,它们就没有踪影了。只有那群秃鹫还留在山崖上,靠连队的垃圾为生。连长无聊的时候,会捕杀高飞的秃鹫解闷。
一个战士不知趣地凑过来,问道:“连长,打着了没?”
“滚滚滚!”陈向东用十分厌恶的口气吼叫道。
几个战士自讨没趣,灰溜溜地溜出去了。
陈向东气得脸由铁青变成了灰白,他对傅献君说:“妈的,没想到你我会摊上这么个货!”
傅献君的脸色则由灰白变成了铁青。“真他妈的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死活不怕!这种货色你能怎么办?主要是,上级已经点名让凌五斗说话,这都是层层上报,经过审批,才确定下来的,而我们现在如果说他不愿意发声,谁他妈的相信?还有,一个鸡巴屌战士,他不愿做这件事连里就拿他没办法了?如果这样,上头会怎么看我们?”
“这可能是老子入伍十余年来碰到的最大的麻烦了。他们哪里知道,凌五斗是个宁愿被毙也不回头的一根筋啊!我们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其它办法吧。”
凌五斗在原地站了好久。阳光照射在雪面上,反射出来的光很是扎眼,把他的眼泪刺激出来了。眼泪刚滑出眼眶,就被冻住,凝结在了脸上,他把它擦掉。他觉得天堂雪峰在他眼前变成了很多重,并在不停地晃动。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眼神稳住了。但他眼前的雪山依然是变形的,变得朦胧而又遥远。他在那样的雪山上,看到了骑着红马的父亲。他觉得自己正追随父亲而去。但他走不近父亲,与父亲之间始终存在着一段十来米远的距离。
傅献君在窗户里恍然看到凌五斗在擦眼泪,认为他肯定已有悔意,心里又产生了希望。他叫通信员去把凌五斗叫回来。
汪小朔看到凌五斗时,凌五斗正要倒下去。他看到凌五斗的身体很轻,像一团棉花落在了雪地上,没有声音,也没有雪沫溅起来。
连长和指导员是不是已经毙了他,凌五斗没有搞明白。因为严寒把他的身体、主要是脑袋冻僵了,加之困倦,他已想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但在他看到骑着红马的父亲那一刻,他觉得那三发子弹应该是打中了自己的。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没有悲,也没有喜,只觉得自己应该把身体横着,以便像鸟儿一样飞走。他觉得自己的凡胎肉体已经羽化,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
黑白猴子守在他的身边,着急地哼叫着,不时用尖瘦的小嘴拱一拱他。
因为害怕高山反应,汪小朔不敢跑步,但增大了自己的步幅。他赶到凌五斗跟前时,发现他好像死掉了。他猜测刚才那几声枪响一定和他有关,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之情顿时涌上汪小朔的心头。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凌五斗是个多么好的人。他不顾高山反应可能带给自己的危险,试图独自把凌五斗背起来。但凌五斗像在人世这个蛆虫翻滚的茅厕里被浸泡了上千年的石头,变得非常沉。他抱不动他。他喘着气,跑去叫人来帮忙。
四个战士把凌五斗再次抬进了连部。军医程德全过来看了,说啥事没有,就是太困,睡着了。陈向东和傅献君想哭,却哭不出来,陈向东厌恶地朝军医挥了挥手。
傅献君唉声叹气,陈向东愁眉不展。两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两条总想去咬自己尾巴的短尾巴狗。
凌五斗睡觉从不打呼噜的,可能是的确太困了,大家听到了他如雷的鼾声。
“这家伙这一觉睡醒,恐怕就是大年初一了。”傅献君绝望地说。
陈向东咬着牙。“看来要让他干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了。”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傅献君急得跳起来。
“你都无计可施,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真给毙了吧。就是毙了,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
傅献君猛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然后长叹了一声,颓然坐下。他坐了大概有三十秒钟,突然屁股像被针扎了一样,从椅子上猛地弹跳起来,惊喜地说:“妈的,我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
“找个人替代凌五斗!反正别人只需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谁也没有听到过,谁知道是不是他的?哪怕真是他的声音,从这里通过数千里电话线传到北京,肯定也是变化了的。”
“好啊,但是……如果露馅了怎么办?”
听陈向东这么一说,傅献君又泄气了。“但这是惟一的办法。”
“尽可能模仿他的声音吧,这事儿汪小朔在行,他在家学过口技。”
“让汪小朔抓紧时间,这事保密,就你我和汪小朔知道就行了。”
于是,傅献君把汪小朔叫进办公室,对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汪小朔开始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理解了,欣然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他说:“指导员,全连这么多人,我模仿凌五斗说话最像,前几天我想听何记者说话,就冒充凌五斗给她打电话,和她聊了半天,她一点也没有听出来。她……”说到这里,汪小朔才知道自己又得意忘形了。
“你!好吧,你如果完成了这个任务,此事就不追究了,还可以给你记功。”
“指导员,您放心吧,我保证圆满地完成任务!”
“管住你的嘴,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明白!”汪小朔喜形于色。
81
凌五斗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做了很多梦。梦境非常丰富,他梦见了奶奶、母亲,梦见了八姨太和袁小莲,梦见了德吉梅朵和何卫文。他梦见他和德吉梅朵被分隔在一列高可齐天的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冰山两边。彼此只能相望却不能见面;他梦见袁小莲和柳文东已经结婚,他在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婚礼无比盛大,有无数的人前去参加,每个人都扛着一面红旗。无数的红旗招展着,汇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他想看到袁小莲,但隔着无数的红旗,他怎么也看不见。当他从红旗中穿过,他全身都被染红了——染红他的不是染料,而是鲜血。当他终于看到袁小莲的时候,袁小莲的怀里已经抱了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小男孩。袁小莲看到他后,说,这是你的孩子,快来抱走。他说,我的孩子在德吉梅朵那里,只有她会为我生孩子。袁小莲说,那你就走吧,你看你浑身都是血。凌五斗说,这是红旗上的血。说完,他就走了。然后,他看到了站在白色山岗上对他微笑的何卫文。她的周围都是积雪。但她什么也没有穿,只在胸前挂着那台海鸥牌相机。她的身体很美,既像是袁小莲的,又像是德吉梅朵的。他赶紧走过去,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上。但他发现,那些雪是温暖的。他没有觉得冷,反而觉得热。何卫文对他说,这么热,你还穿着衣服啊,快脱了吧。他很听话,很顺从地把衣服脱了。何卫文过来,轻轻地拥抱着他,和他滚倒在了白色、绵软的山岗上。他和她做了与德吉梅朵在单兵帐篷里做的事情。他记得何卫文记者一直没有取下她秀美的两乳之间的照相机。他既觉得幸福又有些羞愧。但梦境很快就切换到了他父亲出没的那座白山上。父亲骑着红马一直在前面走,他带着袁小莲、德吉梅朵和何卫文跟在父亲身后,怎么也追不上。所以,他一直只能看见父亲的背影和红马漂亮的屁股。
凌五斗确认自己已经死了。他不认为那是梦境,而是他死后见到的人世。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自由了,在一个瞬间里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即使醒来,他也不相信自己仍然活着。但他的确躺在自己的床上,的确在宿舍里,的确有一种火墙散发出来的暖意,的确有一种众多男人捂在一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复杂、浓郁的特殊气息。他看到几张从上面俯看他的脸。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凌五斗觉得很累,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发现裤裆里黏糊糊的。他梦遗了。他觉得很是难堪,像做了贼。这时候,他想起了梦里的部分情景,觉得有喜有忧也有愧,喜的是,柳文东和袁小莲有情人终成眷属,且有了孩子;忧的是他不知何时能见到德吉梅朵,不知他和德吉梅朵之间的那座雪山何时能够融化;愧的是自己竟然与何卫文做了房事——这羞得他脖子根都发烧,让他深感罪恶,好像自己亵渎了圣洁的女神。这大白天的,自己竟在寒风浩荡、冰封千里的世界屋脊做起了春梦,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想了想,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凌班排醒了!”他排里的一个战士大声喊。
“这家伙,一觉睡了这么久!”
雪光映进屋子里,有些发蓝。梦让凌五斗变得有些忧郁。他在床沿上坐了很久。然后到了洗漱间,把裤头换下来,开始洗那个裤头。他一边洗,一边在心里忏悔:“何记者,我不是有意的,我从来也没有对你有过非分之想,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首长。说实话,我想起你的时候也不多,就是想起你,也是怀着感恩的心。但我没法管住自己的梦,我想,就是毛主席也没有办法。毛主席也要做梦。《毛泽东选集》里关于梦的话很少,但他的诗词里有很多写的都是他的梦。比如‘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再比如‘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之类的。我做梦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你就在我梦里出现了。我在梦里就觉得这不好,就想摆脱,但根本没用。你当时如果穿着衣服,梦里的情景也可能不至于那样。但我不知道你为何只挂着那个海鸥牌相机。而最主要的是,我对你那么粗暴。我完全像个流氓阿飞。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敢那样了。”
忏悔完毕,凌五斗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回想自己与何记者在梦中的情景。那个时刻令他如此销魂,即使现在想起,浑身还有酥麻瘫软的感觉。
凌五斗觉得自己身体有些空,他把那泡攒了两夜一天的尿撒了,觉得身体更空了。
凌五斗郁郁寡欢地回到宿舍。发现春节已经到来,官兵们正围坐在一台上海无线电二厂生产的“红灯”牌收音机旁,收听广播电台的节目。收音机里只有噪音。傅献君亲自调频,仍只收到了乌尔都语、印地语、克什米尔语、藏语、维吾尔语,另外就是“敌台”美国之音的英语。
这时候,陈向东房间的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团里打来的,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电话过五分钟就打过来,要连队和凌五斗做好准备。他一回头,看见凌五斗撑着一张忧郁的脸,在门口站着,就说:“去,把指导员和汪小朔给我叫来!”
三人一起来到了陈向东过于干净的房间。陈向东把门关紧,亲自在门口站哨,不让任何人靠近。傅献君对凌五斗说:“你就在这里坐着,不要动,也不要出声。”
“是!”
听凌五斗回答得很肯定,傅献君转过身,问汪小朔:“你没有问题吧?”
汪小朔有些紧张,但他挺起胸膛,以一种大无畏的口气说:“指导员,您放心,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好,我相信你!”
房间里非常安静,气氛有些紧张。等了约有两分钟,电话铃响了。傅献君示意汪小朔坐到电话机跟前,拿起话筒。
话筒里传来了悦耳动听的、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女主持人的声音:“请问您是天堂湾边防连一排代理排长凌五斗同志吗?我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主持人李小红,我在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和您通话,您辛苦了!”
“我是凌五斗,感谢你们对我们边防军人的关心!”
凌五斗没有说话,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在高寒缺氧的世界屋脊、在艰苦卓绝的生命禁区守卫着我们伟大祖国的边防,全国人民都非常牵挂你们。”
“感谢全国人民,我们作为边防战士,为祖国和人民站岗放哨是我们神圣的职责,我们也为此感到无比的光荣和自豪!”
凌五斗紧闭着嘴。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觉得很是怪异。
“今晚是大年三十夜,我们代表全国人民祝全连官兵春节快乐!”
“我也代表全连官兵敬祝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祝全国人民新年快乐!祝伟大的祖国繁荣昌盛!”
“你们能吃上饺子吗?”
“能吃上。在大雪封山前,上级不仅给我们送来了饺子和汤圆,蔬菜和水果,还送来了全国人民寄来的慰问信。”
“太好了,有你们守卫着祖国的边疆,我们就放心了!”
“请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放心!请伟大祖国放心!请全国人民放心!我们一定会永远跟党走,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牢记毛主席的话,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好,再见!感谢你们的无私奉献,再次祝全体官兵春节快乐!”
电话挂断了。
房间里沉默了三分钟。然后,汪小朔小心的把电话挂上,激动地转过脸来,问道:“连长,指导员,怎么样?”
陈向东猛拍了一下汪小朔的肩膀。“他妈的,真是太好了,今年年底,我给你报三等功!”
傅献君也很兴奋。“哎呀,真是没有想到啊,你能把凌五斗的声音模仿得这么像!你那个入党的问题,过年后就给你解决!”说完后,他又严肃地看了凌五斗一眼,加重了语气,“你觉得怎么样?”
“比我的声音还像我的。”
陈向东走到他俩跟前:“汪小朔、凌五斗起立!”
两人立正,站直。
“此事部队列为绝密,你们不能透露丝毫,这是个政治问题!”
“明白!”汪小朔满脸是笑,高声答道。
“知道!”凌五斗也回答说。
“凌五斗,大声点!”
“明白!”
“好,汪小朔,你先出去!我跟连长还有话和凌五斗讲。”
汪小朔无比愉快地出去了。
凌五斗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他像还没有睡醒。他更多的沉浸在对何记者的罪恶感里。
“凌五斗同志,你在想什么啊,迷迷瞪瞪的?”傅献君问道。
“我……我在想何记者。”
“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她报道啊!”
“不是,我……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是啊,何记者对你这么好,你看你最近老犯错误!”
“我……我是说……”
“好了,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就行了。我再问你,刚才那声音真像你的吗?”
“比我的声音还像我的。”
“那就对了。好吧,过年了,连队马上要聚餐,和广播电台通话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完成得不错,今晚过年,我等会儿给你敬酒。”
“可我……并没有说话。”
“你看你睡得太多,睡迷糊了,你没有说,那谁还会用你的嗓子说话!”陈向东和傅献君对了一下眼,接过了话茬,“我告诉你啊,凌五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迷糊!你刚才还说要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你这个迷糊样子,怎么能做得到?这个,以后一定要改正!”
凌五斗挺起胸膛,答道:“是!”他想了想,又接着说,“连长,你和指导员已经枪毙了我,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这些事跟我已没有什么关系。”
陈向东和傅献君盯着他,他的话让他俩浑身发冷。傅献君小心地走过去,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是温的。他舒了一口气。“那你就先在另外一个世界待着吧,现在这个世界刚好不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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