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五斗丝毫没有受挨处分的影响,从连部出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猪。
他在连队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猪的影子。猪圈空空的,有几坨猪粪都干了,用手指轻轻一捻,就成了粉末。他又扩大了寻找范围,找遍了菜窖、废弃的羊圈,甚至地下掩体和哨楼——他觉得连队这些不懂养猪的人怕把猪冻着,可能会让它们待在那些他们认为很暖和的地方。但让他失望的是,他连一根猪毛也没找到。三十多头猪,该是好大一群,他们能把它们藏到哪里去呢?他很是担心,傍晚的冷风吹着他,他的额头却冒起了热汗。
“你在找什么?”凌五斗从弹药库后面的地窖里钻出来的时候,汪小朔把嘴里嚼着的东西咽进肚子,笑嘻嘻地问他。他袖着手,好像在那里等了好几年了。
“猪,猪呢?”凌五斗着急地问。
汪小朔“嘎嘎嘎”地笑了,他笑了好半天,然后忍住,转了转又大又亮、有些妩媚的眼睛,随口说:“那些猪可比我们有福!”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汪小朔“嘿嘿”一笑。“我自当兵来这里守着,还没有下过山呢?——你知道我一旦下山,最想干的事是什么吗?”
凌五斗摇了摇头。
“看人。”
“看人?”
“是的,每天看到的就是你们这几张鸟脸,看得我直想吐啊。”
“可我怎么也看不够,我觉得每张脸都可以看一辈子。一张脸就是一个……”他想了半天,才很没有把握地接着说,“一张脸就是一个人世。”
“那也得看是什么脸。”
“所有的脸都是。当然只是人脸。动物也有脸,但它们害羞,都用毛遮着。所以它们的表情变化只能从眼睛里看出一些,而人脸就像这些山、这些季节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所以说,每张脸上都有一个人世。”
“哦,我看你不要找猪了,去做哲学家算了!”
汪小朔这一说,凌五斗才知道他把话题引岔了,赶紧言归正传,“对了,你刚才说那些猪有福了。猪会有什么福啊,无非是喂肥了挨宰,然后被吃掉。”
“我们天堂湾的猪怎么会挨宰呢,告诉你吧,它们进京了!”汪小朔用夸张的声调随口说道。
“你乱说吧,怎么可能呢?”
“我多久跟你乱说过?你不记得那两个畜牧专家了?他们来我们连考察后,回去发表了研究文章,报纸也报道了,这样,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这里创造了奇迹,然后呢,很多人就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愿望,纷纷给报纸写信,想一睹我天堂湾这些英雄猪的风采,这样,我连的这些猪——你最心爱的伙计们,被上头拉到了山下,然后运到全国各地巡游去了。”
“连猪仔都拉去了吗?”
“都拉走了,连里现在就剩下黑白猴子了,还是那么大一点,一点也不长,不过,已好久没见到它们的影子,说不定已被狼吃掉了。”
“它们巡展结束后还会回来吗?”
“你要它们回来挨宰啊?当然不回来了,巡展结束后,就直接把它们送到北京动物园,听说会与大熊猫住在一起。”
“大熊猫可是国宝啊,它们也享受国宝级的待遇了!你有没有听连长指导员说起,连队还会不会养猪啊?”
“你还想养是吧?作为战友,我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和连首长再提养猪的事了!我们连养猪养出了这么大的荣誉,已经够了。”
“可是,我们养猪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吃上肉,到现在大家还没有吃上呢。”
“你要想养你就去跟连长说吧。我要写检讨去了。”
“我肯定要找他,不过,等两天再说吧。”
“哦,忘了问,连长、指导员那么生气,你挨什么处分了?”
“撤销班长职务。你为啥事惹连长发那么大的火,还要写检讨?”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连长本来要更加严厉地处分你,说至少要开出你的军籍,把你赶回你那个什么鬼乐坝去,我一听,就赶紧为你求情,所以惹得他把我臭骂了一顿,不过,就现在给你这么轻的处分这个情况来看,我的求情还是管用了。”
凌五斗一听,非常感动,紧紧握住汪小朔的手,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69
凌五斗找到连长,连长一见他的神情,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没等他开口,就问:“是不是又是有关猪的事情?”
凌五斗点点头,“连长,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着连队的猪,我听通信员说它们被运到内地巡展去了,这很好,但我们连队没有人跟着,我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
“哦,是么?巡展?一定是母牛跟你说的吧?哦,是的,巡展完了就送回来了。”陈向东一见他提猪的事就心烦,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随口应道。
“但通信员跟我说,它们在全国巡展结束后,会被送到北京动物园,和大熊猫住在一起。”
陈向东一听,忍不住爆笑起来。他笑得肚子疼,笑得弯下了腰。他好不容易忍住笑,装起正经来,严肃地说:“那些猪跟大熊猫住在一起,那是多好的事!这相当于什么呢?相当于你凌五斗住到了七仙女身边,再也不用我们操心了,你喜欢猪,就管管黑白猴子吧。”
“通信员说,黑白猴子好久没有回来了。”
陈向东盯着凌五斗的脸,说:“我没想到你和猪有这么深的缘分,你如果在这里当连长,我看你上任第一天,就会把这里办成一个养猪场。黑白猴子没事,它们自由散漫惯了,在外面野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的,它们回来后,你如果在这个冬天能把它们养肥,明年开春我就让你发展你的养猪事业。”
凌五斗一听很高兴,很有把握地说:“我坚信,只要是猪,我就能把它们养肥。”
“那两个家伙到这里都半年多了,还是老鼠大一点,你还坚信呢。我看你就是一张炖不烂、煮不熟、炒不进油盐的臭牛皮!”陈向东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凌五斗,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凌五斗一听也笑了。“我这就去把它们找回来。”
“还是等一等吧,你到指导员那里去一下,他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凌五斗就去了傅献君的房间。
傅献君请他坐下。傅献君长得一表人才,但被高原生活折磨得有些憔悴了,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他父亲傅崇德是个开国少将,原本只把他放在这里锻炼一番,没想他的少将父亲在风云变幻的政治斗争中受到了冲击,自身难保,也就管不了他了。他已在这里待了六年,副连只干了一年半,正连已干四年半了,一不小心已待成了老正连。好在他父亲一被批斗,他就主动和父亲划清了界限——就跟他父亲当年为了参加革命,和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一刀两断一样——才得以继续在这么一个重要的连队继续担任政治主官。他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除非急了,嘴里从来不吐半个脏字。
“五斗,你这次出去放马,跟连队失去了联系,惊动防区参谋长亲自坐镇团部,准备出动重兵搜寻,的确算是捅了个大篓子。团长、政委直接挨了批,营长也被剋得够呛,连长和我挨的批就不用说了。就要到年底了,我们连是老先进,出了这个事,今年的先进可能就没戏了。不过,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补救。”
凌五斗听傅献君这么说,惭愧不已,一听有补救之法,马上就说:“指导员,有什么办法您说,我保证照办!”
“那就是让何记者给你写一篇报道。大致的意思有三点:一是讲你为了放牧连队的军马是怎样与严酷的大自然作斗争的,比如,你可以讲讲一场暴风雪后,军马失踪了,你为了找到它们,走遍了半个阿里高原,差点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可是,指导员……”
“你先不要说话,先等我讲完;二是讲你是怎样帮助藏族姑娘德吉梅朵的,你可以说她妈妈生病了,她要回去看望她妈妈,你帮她放羊来着,你信守一个士兵的承诺,她不回来,你就没法离开;第三,你可以讲讲德吉梅朵为了报答你,教会了你说藏话,加强了民族团结。你跟何记者熟,可以把军线要通,跟她说说话。你就是不说你的事,我想她也会主动问你最近怎么样,你顺便跟她讲讲就行了,她一定会非常感兴趣。她那里报道写出来,往《战胜报》上一登,上面就不好再追究这件事了。这是一件一举四得的美事:首先,连队不会被追究责任了;当然,你也不会再受处分;还有,你被报道,你和连队都将增添新的光彩;再者,如果你按我的意思对何记者说,她的这篇报道将会十分感人,她也有可能因此成为新闻战线的先进工作者呢。”指导员说得很激动。
“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比如说,暴风雪是有过,但军马并没有失踪啊;还有,德吉梅朵的妈妈是生病了,但是她爸爸扎西回去看她妈妈了,她并没有回去……”
傅献君打断了他:“你懂吗,孙子说过,兵不厌诈,就是说,我们作为一支军队,一定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有虚有实,虚实难辨,实力不足时,就要以虚为主,这叫兵法,你懂不?”
“不懂,还有,你说这个孙子,是谁的孙子?我们连队的人如果谁有孙子,也还是小娃娃,他说的话哪能管用!”凌五斗很认真。
“你看我对牛弹琴了,哈哈哈哈……”傅献君说完就大笑起来,好不容易忍住笑后,才接着说,“凌五斗同志,孙子是我国古代的一个大军事家。”
“他爹也是,怎么能给他取这么一个名字呢?看来,他比我们老家乐坝的牛文斗还没文化,你知道那个牛文斗给他几个儿子取的是啥名字吗?大儿子叫牛牛、二儿子叫牛马、三儿子叫牛羊,他说他们生在新社会,以后家里肯定有牛有马有羊。”
“哈哈哈……”傅献君笑了半天,不想再就孙膑为什么叫孙子的事跟他解释,把话引入正题,“以前何记者写你的报道,是不是加过工?是不是跟你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
凌五斗点点头。
“所以嘛,新闻报道就是要让读者相信,说白了,那报道从一开始,就跟当事人无关。你接受它带给你的益处就行了。不说这么多了,说了你也不懂。我现在就把电话给你要通。”
“指导员,我不想那样说。”
“这是命令,也是组织的决定!”傅献君说完,就开始通过长途台往军区要电话。
他要通了报社的电话,找到了何记者。然后把电话交给了凌五斗。
何记者一听是凌五斗的声音,很是高兴。正如指导员所说,她问他最近都干了些什么。他告诉自己出去放了60多天马,还学会了说藏话。何记者一听就很激动,当即采访起他来,要他把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一说。但凌五斗几句话就把那件事说完了。指导员急得一把把电话抢了过去,替他说了起来。
何记者听完后,说:“好,真是太好了!凌五斗真是太能创造奇迹了,指导员,你告诉他,我会为他写一篇长通讯的,争取下周见报!”
傅献君连忙道谢,然后挂了电话,长舒了一口气,击了一下掌,说:“好了,搞定了,你看多简单!你凌五斗又上报了,可以肯定,又是个头条!”
70
何记者觉得自己能认识凌五斗这样一个士兵的确是一种缘分。自从她认识他,自从她写他的第一篇报道开始,她就开始转运了。不到三年,她把凌五斗从一个新兵塑造成了一个全军区闻名的典型,她也从一个军区小报记者成长成了全国闻名的记者,他的报道频频获奖,去年被评为全军新闻工作先进个人,今年正在争取获得全国先进新闻工作者称号。她正愁没有一篇新闻报道的力作在这个时候给她壮一下声威,没想凌五斗及时给她打来了电话,送来了她梦寐以求的新闻素材。她觉得,虽然这个战士从不有意去做什么事,但因为他任何事情都是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去做,并且少有杂念,所以,他做的事里有品行,见真心,因此,即使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他做后也显得很特别。
何记者的心中充满了创作的激情,她从作战处找来了一张作战地图,把凌五斗放牧区域的每一条山谷、每一个湖泊、每一片草滩都搞清楚后,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创造性”地写出了一篇一万多字的通讯稿《为了心中的伟大信念》。这篇报道在《战胜报》上登了两版,第二天,就被多家中央级报刊转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读者的来信像雪片一样飞向报社、飞向部队,信中全是赞扬、倾慕之词。
军区的首长们已多次看到过有关凌五斗的报道,觉得凌五斗已入伍三年,作为一个典型已培养成熟,决定将他树为“世界屋脊上又红又专的钢铁战士”,列为明年的重大典型,重点宣传,先推向全军,继而推向全国。
KL防区当时还在追着边防K团调查凌五斗长期脱离连队一事,准备严肃处理,看到报道,又看到军区的宣传计划,不但算了,还要为凌五斗立一等功。同时,指示宣传科赶紧收集有关凌五斗的事迹材料。凌五斗根正苗红,入伍以来,事迹很多,件件感人,收集起来很容易。团里也予以配合,为进一步丰富他的经历,通知连队取消先前的处分,并让他担任一班班长,学习带兵。
连队的每个战士都看到了凌五斗的似锦前程:明年全国各大媒体会对他进行全面、集中的报道,然后给他授予荣誉称号,号召全军官兵向他学习,部队会组织凌五斗先进事迹报告团,到全军很多部队去做报告,再然后就是提干,提干之后,还会把他作为先进典型继续培养……他将会不断给天堂湾边防连、给边防K团、给KL防区,甚至给整个军区带来荣誉。
凌五斗出任一班长那天,傅献君找他谈了话。
“凌五斗,一班长徐通另有安排,连里准备让你到一班当班长,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报告指导员,我……你看我这个样子,喂喂猪、放放马还可以,要我管一个班,我哪有那个本事!”
“部队让你干的事你都干得很出色,你本来就是班长,只是给你换了个位置。”
“我当六号哨所的哨长时,只有我一个人,当饲养班班长时手下也没有一个兵,其实也就管管马,管理再多的牲口我都不怕,但要我到一班去管八九号人,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来没有管过人……”
“管人有什么难的?这跟管理那些军马一样,你能把二十多匹军马管好,难道还管不了那几个人?”
“可一班是军区的英雄模范班……”
“正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你去干,你去了,就可能树为全军的英雄模范班!”
“指导员,可我还是愿意喂猪、放马。”
“你他……真是稀泥糊不上墙啊,一点出息也没有!”前面说了,傅献君是个很文明的人,他把快要蹦出嘴的“他妈的”强咽进肚子,瞪着凌五斗看了好一阵子,然后问道,“为什么?”
“我跟德吉梅朵说了,明年开山之后,我还要去放马。她说她会在阿克赛钦湖边等我,我答应去那里找她。”
傅献君不相信地看着他,狐疑地问道:“德吉梅朵?那个教你说藏话的姑娘?”
“是的。”
“难道你和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傅献君变得既警觉又严肃起来。
“报告指导员,不好的事是没有的。”
傅献君舒了一口长气:“那我就放心了。”
“德吉梅朵跟我说过,她说她跟我过一天就像过一辈子一样。她说她跟我在一起有好几十天,就相当于过了好几十辈子了,她说完这句话还笑了,但最后又哭了。她说那天晚上那么冷,她想和我再过一辈子,然后就拉着我的手,钻到了我的帐篷里——在这之前,都是她一个人睡帐篷,我和她家的羊挤在一起睡。”
“你们到帐篷……之后呢?”
“我们……”凌五斗不好意思了,他的脸其实已红到了耳朵根,只是脸和脖子太黑,看不出来,但他能感觉自己的脸和脖子烫得像被热水浇过。
“妈的,你不用说了!”傅献君的脸一下拉长了,然后,他提高嗓门,严厉地说,“凌五斗,你他妈的难道不知道,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吗?”
凌五斗有些茫然。“指导员,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在我老家乐坝,只要父母不反对,那就是好事;何况,现在是新社会……”
“你闭嘴吧,你他妈的知道吗?战士禁止在驻地找对象。这是纪律!”
“没人跟我讲过。”
“我们连自组建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们之所以没有讲,是因为我连驻地极少极少有老百姓。你他妈的可是创造了一个奇迹!在离这里两三百公里远的地方,你遇到了一个姑娘,就违反纪律了!你他妈的怎么回来的时候没有报告?”傅献君很生气,加上高原缺氧,他的脸有些发紫,嘴唇哆嗦起来。
“指导员,你不要生气。我本来想报告的,但没来得及。”凌五斗用担心的眼神望着他。
傅献君一屁股坐在木头椅子上,把自己的情绪努力稳定了一番,恢复了作为政治工作者的风度,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他妈的……你说我能不生气吗!你不是说你在老家已有老婆了吗?”
“我在老家是有个老婆,她叫袁小莲,但何记者告诉我,不能说我曾经和袁小莲结婚的事。你在前年7月9日下午找我谈话时,也跟我说过,您说,凌五斗啊,你要忘了你在老家所有的事,就当它们都没有发生过,都不存在。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当袁小莲不存在了,我有时也会想起她,但我马上会说,那是做梦呢,我又做梦了。”
他的话让傅献君哭笑不得。“我们这样做,不都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着想吗?”
“我知道,指导员,所以我才把老家挨斗、脑子被斗坏了以及我初中都没读完、我是1946年生的、我结过婚这些事忘了。我知道,我如果不把这些事忘掉,我就当不了兵,就不能成为毛主席的好战士。但我想当兵,我想成为毛主席的好战士。”
“可你现在不是还记着吗?”
“是啊,指导员,没有办法,因为我忘不了我的老家乐坝,而这些事都是在我老家乐坝发生的,它们像草、像树一样,是长在乐坝的泥土里面的,所以,我只要一记起乐坝,就会顺带想起这些。”
“你……你还把袁小莲当作你的老婆吗?”
凌五斗摇了摇头。“我要听您和何记者的话。”
“就是你没有老婆,也不能和驻地的少数民族女孩子谈恋爱啊,你知道吗?这是在影响民族团结啊!”
凌五斗一脸疑惑。“我喜欢德吉梅朵,德吉梅朵也喜欢我,我们相互喜欢,我们团结得很好,怎么能说是在影响民族团结呢?”
傅献君被他的话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我的确是在对牛弹琴!这事你跟连长讲了吗?”
“还没有,那天你也在场,就是我讲连队的军马让德吉梅朵家的母马怀上马驹子那一次,我正想跟你们讲,但连长说,我看你这个傻样儿,也干不出别的事儿来。我就没法讲了。”
“这事儿你跟其他人讲过吗?”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着连队的猪,想着它们被运到内地巡展去了,我们连队没有人跟着,担心它们不适应内地的气候,不习惯内地的猪食,不服内地的水土,等等,所以没时间跟别的人讲。”
“那就好。”
“可那些猪呢?”
“你说黑白猴子?”
“我是说其它三十多头猪。”
“谁跟你说的?”
“是通信员母牛,不,是通信员汪小朔同志告诉我的,他说它们在全国巡展结束后,就会被送到北京动物园,和大熊猫住在一起。连长也承认有这回事。”
傅献君笑了,哈哈大笑起来。
“指导员,我说错什么了?”
傅献君好不容易忍住笑,又变得严肃起来。“那些猪我们就管不着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你能不能把德吉梅朵忘掉,就像忘记袁小莲一样?”
凌五斗摇了摇头。“我忘不掉,因为她已经在我身体里了,我们是一个人了,我忘掉她,就是忘掉自己,而这个‘自己’又像影子一样,随时随地跟着我,我没法忘掉。”
“你!”傅献君又一次被他的话堵得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呻吟了一声,压住一腔火气,问他,“那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袁小莲其实是爱着我们乐坝小学的柳文东老师的,我和她结婚之前,就知道她和柳老师在玉米地里待过,做的事就像我和德吉梅朵在帐篷里做的一样,只不过他们身上沾满的是露水和玉米花,我和德吉梅朵身上沾的是雪沫和羊毛。袁小莲虽然和我成亲了,但她和柳文东老师是一个人,柳老师到北京读书之后,她是没有办法才嫁给我的。我们虽然成了亲,躺在了一起,但我和她并没有做我和德吉梅朵在一起时做的事情。这是我和德吉梅朵在一起后才懂得的。我知道了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仅仅是在一起亲亲嘴,抱一抱。所以,我和袁小莲的心还是两颗心,还是两个人,这是真的。”
凌五斗的话让傅献君更为吃惊。他看到凌五斗的目光那么清澈,像婴儿的一样。他觉得自己内心有一根一直隐藏着的弦被他“噌”地拨动了,他不禁有些感动,眼睛差点湿润了。
“凌五斗,你知道你是部队一直在培养的先进典型吗?”
凌五斗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并没有做出什么先进的事情。”
“总之,你已经是个先进典型,这是你的荣幸,也可以说是你的命运。这是上级的意图和决心,现在你左右不了,我也左右不了,对此,我们只能尽力配合。因此,你的一举一动都要严格要求自己。先进典型的树立和宣传是我国对敌斗争的需要,也是我军建设强大国防的需要,你既是官兵心目中的楷模,也是投向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原子弹。”他怕凌五斗对后面一句话不理解,又解释说,“凌五斗同志,你想想,当敌人知道我军有你这样优秀的钢铁战士,他们怕不怕?”
凌五斗想了想,认定自己身上的确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害怕的,就摇了摇头。
“我看你真是他妈个……”傅献君叹息了一声,用严厉的口气对他说,“我不和你白费口舌了!我现在以党支部书记、以组织的名义命令你,下面的话你记清了——”
凌五斗“嗖”地立正站好。
“第一、不要再想养猪喂马的事,那只是你的经历,现在已经过去了;第二,今天就到一班去当班长,把这个班给我带好;第三,你和德吉梅朵钻帐篷的事,就你知我知,不准再和任何人说起,这就像你不能提及你和袁小莲结过婚一样。你就当你和德吉梅朵的事是你做的一个梦,或者干脆认为那只是你自己的不健康想法,你要记住,你的这些想法是和一个革命战士的身份极不相符的!凌五斗,你他妈的记住了吗?”
凌五斗大声回答道:“指导员,我记住了!”
傅献君还不放心,又强调说:“对不起,我他妈的说脏话了。你简直把我气死了!记住,这不仅是我的命令,也是组织的意见。你现在把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
“第一不要再想养猪喂马的事那只是你的经历现在已经过去了第二今天就到一班去当班长把这个班给我带好第三你和德吉梅朵钻帐篷的事就你知我知不准再和任何人说起这就像你不能提及你和袁小莲结过婚一样你就当你和德吉梅朵的事是你做的一个梦或者干脆认为那只是你自己的不健康想法你要记住你的这些想法是和一个革命战士的身份极其不相符的凌五斗你记住了吗这不仅是我的命令也是组织的意见。”凌五斗原原本本、一口气把指导员的话复述了一遍。
“好,照此执行!”
“请组织放心!”
71
凌五斗到一班不久,老兵就要复员了。徐通从六号哨所下来后就担任一班长。他是已在天堂湾干了五年的老兵,原来一直说他是连队最有可能提干的,今年却被列在了复员名单里。有人说,他是在为凌五斗让路。凌五斗看着这些即将离开连队的人,才知道自己已经离家三年。他不禁有些伤感。他是如此的想念祖母和母亲,想念乐坝的一切。这一切在那一刻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在他心中灼热的翻滚、流淌。他跑到马厩里面,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完之后,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开始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起,他把自己刚才所想的东西分类分析了一番,才发现自己思念的对象中还是有袁小莲。他屏息片刻,像有修为的佛教修行者一样,把袁小莲作为一个杂念从自己意识的诸元中清除掉了。他觉得这很残酷,在那个时刻,他的心像被人用刀子剜掉了一块,但他没有办法。替代袁小莲位置的,是德吉梅朵。从此以后,德吉梅朵就成了他故乡的一部分。但他按傅献君要求的,把她变成了他的梦。她成了他梦中那个故乡的一部分。由于这个原因,他觉得自己真实的故乡也成了一个梦,在现实世界中已经不存在了。它还是叫乐坝,但已不在道城,它从那个地方飞离出来,随着他的行迹漂浮着,他只能随时携带着它。
凌五斗想,自己要是也能复员就好了,他就能带着德吉梅朵回老家去看看。到时,他会把藏在他家牛圈泥墙里的东西找出来,带着袁小莲去找柳老师,让他们在一起。然后,他再跟着德吉梅朵回到多玛,或者阿克赛钦湖边牧马、放羊……
20多名老兵要在大雪封山前离开高原。他们军装上的领章和帽徽已经摘掉了,像被掐掉了鸡冠的公鸡,威风劲儿一下子就没了。
连队留下来的官兵和老兵们一一拥抱。除了原一班长徐通,每个人都哭得一塌糊涂。徐通好像早就不是这个连队的人了,好像早已厌倦了这个地方。大家也感觉到了,在用火热真挚的胸怀去拥抱他时,好像拥抱住的是一块天堂雪峰冰川里的一块冰。
凌五斗觉得很对不起徐通。当然,他不知道徐通的复员跟自己有关。他只觉得像徐通这样优秀的班长才是真正的先进,他在部队干了五年,应该有个好一点的结局。他紧紧地拥抱着徐通,像拥抱着自己的一位兄长。徐通开始还有些厌恶他,想把他推开。但凌五斗泪眼婆娑,真情流露,把徐通身上的寒意在瞬间化掉了。徐通把他拥抱住,伏在他的肩膀上,终于哭出了声。最后,徐通说:“五斗,你是个内心和这高原一样干净的人,如果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作你的一个大哥吧!”
“我一直就是这样看你的。”
“你前途无量,一定要珍惜所有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干!”
“我知道我很笨,真正应该留下的是你,你有能力,而我就是个只会种地,只想着喂几头猪的农民,我其实就想回去陪着我奶奶和我娘,就想回去种种地,让她们每天都有白面馒头吃,再养几头大肥猪,让他们肚子里一年四季有油水。”
“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相信我回去后也能干好。你家在河北,我家在天津,我有机会一定会代你去看望你奶奶和你娘。”然后,他把嘴巴贴在凌五斗耳朵边,悄声说,“我也会代你回去看看你媳妇袁小莲,但我会为你保密。”
凌五斗的泪水再次涌出来,他哽咽着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们就这样,在离别之际成了兄弟。
72
老兵走后不久的那场雪特别大,像是天上发生了雪崩。高原被冰雪严严实实地封冻起来,与外界彻底隔绝。如果能从人间仰望这里,你会看到天堂湾像是一叶封冻在众山之上、雪海之间、云天之中的孤舟。从天空俯瞰,它则像一粒不断被冰雪啃噬的尘埃。
老兵走了,再加上一些回家探亲的官兵和外出学习、培训的人员,连队的人一下子变少了好多。一班一共十人,现在把凌五斗算上,也只有五个人了。
为了节约烧火墙用的煤,凌五斗建议,官兵在冬天应该集中居住。陈向东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全连官兵就集中在了三个相邻的大房间里:无论如何,连长要单独住,他一个人一个房间;连部、一排及炊事班一个房间;二排和三排一个房间。这样,只需烧两眼火墙就够了,一个冬天的用煤量只需要原来的六分之一。连队把这作为一个经验上报团部,团部再层层上报,这就成了全区部队的一种做法。而这个建议是凌五斗提出来的,他于是又多了一项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先进事迹,报纸自然又把他宣传了一番。不久,团里为了进一步培养他,将送新兵下山的一排长留在团司令部作训股当参谋,让凌五斗代理一排排长。这时,他当一班长还不满一个月,当时的主要兴趣还在黑白猴子身上,对于自己该怎样带手下的四个战士还没有搞明白呢。
黑白猴子是在老兵离开连队的当天回到连队的。它们像是知道老兵要走,特意赶回来送行似的。凌五斗老远就听到了猪哼哼。然后哨兵很兴奋地喊叫起来,像发现了史前动物般惊喜:“黑白猴子回来了,黑白猴子回来了!”
连队的战士们闻声而出,看到黑白猴子披着一身霜雪,大摇大摆、神气得像两匹骏马似地走进了连队的院子里。然后,它们停住了,抬起尖尖的猪嘴巴,用鼻子嗅了嗅连队凛冽的、充满离别忧伤的空气,用尖细的声音哼叫了几声,然后就用归乡游子般的眼神望着大家。
——黑白猴子还是那么瘦小——甚至比先前还要瘦小,只是猪毛长长了,眼睛更有神了,筋骨在高原风霜雪雨的捶打下,已经变成钢铁的了,因为即使隔着皮毛,风敲在骨头上时,也可隐隐听到当当之声了。
凌五斗从哼叫声中就知道是这两个家伙。当他看到它俩时,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以为自己刚从室内出来,外面的雪光晃眼,把自己的眼睛晃花了。
他不相信地问道:“它们……真是黑白猴子?”
“不是黑白猴子,难道还是黑白兔子?”
“的确是它们……”凌五斗看到它们还是那个小样儿——确切地说,是更小样儿了——感到有些尴尬。
“看来它们是打定主意不长大了。”
“真正值得研究的是这两个奇特的家伙,只可惜那些专家来时没有见到……”
“你他妈的赶紧闭嘴!”
有人要去捉住它们,但它们像一小股旋风,从战士们腿间“嗖”地窜到了屋顶上。
大家惊叹连连。
“这俩家伙出门半年多,飞檐走壁之功更高超了。”
“说不定他们找到了隐居在喀喇昆仑的绝世高人,真学了功夫。”
“我知道那位高人是谁。”
“是谁啊?”
“昆仑老猴。”
听了这话,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黑白猴子站在屋顶边沿,那瘦骨嶙峋的小猪身被积雪吞没了,只露出了两颗小猪头,它们用四只鬼精鬼精的小眼睛虎视着大家,显得既正经又滑稽。把大家再次逗乐了。
黑白猴子现在已经两位一体,他们的动作都是一致的。你叫它们的时候,也只能叫“黑白猴子”,如果只叫“黑猴子”或者“白猴子”,它们是不会理你的。其他人叫黑白猴子的时候,它们也不怎么听话,而凌五斗虽然和它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一叫便应。
孤寂的雪山让大家觉得很无聊,就想让它们从高处下来玩玩。但它们就是不理睬。他们让凌五斗试试。凌五斗试着冲它们叫了一声。它们的耳朵同时乍了一下,然后腾起一片雪沫,敏捷得像两只猴子,从房顶一步跳到围墙上,又一步从围墙上跳下来,来到了凌五斗跟前,望着他,等着他的吩咐。
凌五斗蹲下来,抚摸着它们的脊背,那充满慈爱的神情,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黑白猴子一动不动,嘴里齐声哼哼着,舒服地享受着来自人类这个优秀士兵的抚爱,像在沐浴着上帝的光。
“凌班长,它们比你的儿子还要听话。”
“凌班长不是吹牛说他当兵前刚结过婚吗,如果真是那样,他儿子的年龄该是和黑白猴子差不多的。”
“说不定他老婆给他生的也是一对双胞胎呢。”
“凌班长,你再给他下个命令,我就不相信它们那么听你的话。”
凌五斗听了,就对黑白猴子说:“去,回你们圈里去吧。”
他话音刚落,黑白猴子“嗖”的一声,再次刮起一小股黑白旋风,刮到了它们已好久没有待过的猪圈里。
大家啧啧称奇,称赞黑白猴子和凌五斗心灵相通,说它们前世有缘,不是兄弟就是父子。凌五斗嘿嘿笑着,也不谦虚,任由大家称赞着,把离别的伤感冲淡了。
73
凌五斗出任一排代理排长兼一班长后,大家也就顺应形势,把他的职务予以简略,称他“凌班排”。大家这样叫他,说明因为他的傻劲儿,大家对他还很难予以尊敬,而对上级赋予他的新的权力,则予以了戏嘘。
凌五斗没有在意。因为一直以来,大家都是这样对他的,他早已习惯了。最主要的是,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班长,或者说代理一排长兼一班长后有何不同。任何事情,他都是带头去做,他从不命令别人去干什么。他刚当一班长的时候,班里没有一个人理他。他的床铺本来是靠最里边的,并且是下铺。他到一班之前,班里的战士把它挪到了门口,且让他睡到了上铺。他什么也没有说。不但如此,他也不像其他班长,很多事情都让战士去做。屋子脏了他打扫,战士的衣服脏了他帮着洗,半夜的岗都是他去站,连暖瓶里的水都是他去打。
陈向东怕他不会当班长,见后果然如此,就对凌五斗说:“你这哪是去当班长啊,你是为他们当奴仆去了。”他就给凌五斗讲了一通“为官之道”。
但凌五斗回到班里,还是那样做。
起先,那些战士们觉得自己能收拾班长,能把班长收拾得没脾气,还很得意。但十一天后,他们就变了。他们先是把班长的床移到了原先所在的位置,把他的被褥移到了下铺;然后凌五斗穿脏的衣服放在那里,就有人拿去洗掉了;屋子里有一点垃圾,也会有人打扫掉;总之,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大家都抢着去做,都生怕被班长做掉了。
凌五斗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去指使别人,他只会去做事。一班的战士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班长,每个人都觉得,这个班长是个与众不同的班长,他用自己的行动来感召大家。他显得那么善良、宽容,使你不好意思再和他作对,不好意思不听他的指挥,如果在战场上,你也不好意思不为他去死。
虽然傅献君命令凌五斗不准再想喂猪的事,但并没有命令他不准去做喂猪的事。所以黑白猴子还是他来喂养。因为陈向东答应过他,说他如果能把黑白猴子养肥了,明年就让他继续养猪。虽然他看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黑白猴子还是那么袖珍、那么瘦小,但他依然没有灰心。他认为,如果说战士的责任是保家卫国的,那么猪的最基本的职责就是长肉长膘的。他不相信黑白猴子身为猪,连这最基本的职责也履行不了。
他的空余时间都用在了两头猪身上。他把猪圈重新拾掇了一番,把透风的裂缝都给塞上了,又在里面垫了一层厚厚的干羊粪。炊事班每顿做饭时削下的土豆皮、罗卜皮、废弃的白菜帮子,他都收集起来,洗干净后,和上残汤剩羹,亲自加工成猪食喂养它们。他雄心勃勃地计划着,如果他能把它们在明年开春养肥了,他就再养三十多头猪。到时,他不会让上头再把它们拉出去巡展,而是要留在连队,宰了后让全体官兵吃上猪肉,改善生活。
黑白猴子还是那么精灵,对于那个温暖的猪圈,它们待在里面的时间并不多。
前往各个山口的巡逻线路早已被积雪覆盖了,连队周围的积雪厚达一两米,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翻过了围墙。连队成立这么多年来,这里很少有外来人员活动,冬天,不要说人,就连一根鸟毛也不可能看到了。黑白猴子老往那两间大屋子里窜。连队集合的时候,它们也跑来站在队列末尾,俨然队伍中人。大家在院子里跑步的时候,它们也跟在后面,引得大家颇是欢喜。很快,它们就向人学会了很多动作,比如,值班排长集合喊立正的时候,它们的四只小猪蹄也会靠一靠,也会把自己的小猪身挺一挺;喊稍息的时候,它们也会把自己两只右蹄往右伸出一些;包括向前看、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走、跑步走这些队列动作它们都学会了。它们惟一没有学会的就是走正步。因为它们总想把前后一侧的小腿同时踢起来,每次都站立不住,滚倒于尘埃。它们也学会了唱队列歌曲,它们哼不清歌词,但音调却差不多,嘴形也比后来假唱的歌星还好,完全能够对上。它们唯一不能做到的就是报数时喊清数字,但它们会用力地哼叫一声。
总之,它们是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边防连队的一员。这在边防连队,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在一些报章杂志上,不时就可看到自觉为前哨班托运给养的军骡,为连队驮水十年的老黑牛;还有军马如何大义驱赶狼群救了战士,军犬怎样尽责捕获了敌特。这种消息之所以不时可见,是因为它们的确具有新闻价值,因为按照新闻“狗咬人不叫新闻,人咬狗才叫新闻”的定义——战士给前哨班送给养是不叫新闻的,而军骡能做这件事就叫新闻。所以,不少连队都有这类动物的墓碑。首长题词,领导撰文,英灵义魂永垂边关,很是隆重。
黑白猴子似乎也在争做这样的无言战士。但是不久,它们就比一般的战士显得高傲了,因为他们会了文艺,以为自己是文艺兵了。起因是这样的:为了讨得大家的欢心,它们开始是自己在屋子里表演跳高、两脚直立、后腿腾空,目的无非是引大家发笑,喜欢它们,容忍它们在有火墙的温暖宿舍里出入。对这个孤悬人世之外的雪海孤岛上的战士们来说,它们给他们带来了欢乐,排解了寂寞和无聊。所以,它俩很快就达到了目的,成了大家的宠物。每天都有人给它们洗澡、梳理猪毛,有战士把自己吃的馒头偷偷地带出饭堂给它们吃,有人教它们走横木、钻铁圈,教它俩彼此握手、拥抱、亲嘴,背靠背、肚贴肚,前空翻、后空翻、匍匐爬行,不出两月,它们已俨然成了杂技表演艺术家和令人捧腹的笑星。
全连官兵都很乐呵,只有凌五斗叹气连连。他知道,黑白猴子要是这样闹腾,怎么可能长膘长肉呢?它俩不长膘长肉,他明年重振天堂湾边防连养猪事业的宏伟目标就不可能实现。为此,他跟指导员和连长都提过意见。傅献君说:“你让他们长一身肥膘,变得蠢头蠢脑的,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连长说了,它们只有长膘了,才……”
傅献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让你带兵,你却想着养猪!你把它们喂肥了,无非是给大家提供一两顿肉食,但它们如果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它们提供的是什么东西吗?”
凌五斗摇摇头。
“是精神食粮!是随时为大家带来的快乐!这可比文工团那些演员强多了。所以,你现在不是一心一意地要它们长肉,而是要教它们多会几样节目。全面挖掘它们的表演天赋和文艺潜能,让他们更好地为丰富官兵的业余文化生活服务。”
“我知道了。”凌五斗有些无奈地说。
“对了,我不是命令你不准再想养猪的事吗?”
“报告指导员,我没有想,只是做。”
74
凌五斗从指导员房子里出来,还是有些失望,他觉得,天堂湾边防连养猪事业的前景一下子变得无比黯淡。他心情沉重地走到围墙外面,蹲在暗堡上,他想起了德吉梅朵,然后想到了祖母和母亲,想起了骑在红马上的父亲,想起了老家屋侧的一棵桃树,想起了故乡的平原和平原上散发出来的泥土、庄稼和农家肥的气息。然后,他想起了阿克赛钦湖——湖水不停地拍击着只有砾石的湖岸;想起了德吉梅朵的歌声——那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想起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母羊的气味——当他身上也有那种气味的时候,他就闻不到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和暗堡上的积雪一样柔软。
他望着远处,看到这里除了天堂雪峰,其它的雪山显得并不高,像是覆了白雪的南方丘陵。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些山位于众山之上。积雪把它们的棱角抹去,使它们显得和德吉梅朵的乳房一样饱满、挺拔。前方再无山。天空从那里沉下去了。凌五斗明白,那是大地的边缘。
雪不再飘飞的时候,天空重新笼罩在头顶,是没有任何污染的湖蓝,可以看到一些雪没能遮住的深黑色危岩。西沉的太阳像在那湖水里洗过,把傍晚时的瑰丽洗却了,显得和月亮一般晶莹剔透,夕阳玫瑰色的光浸洇在峰峦顶上,像德吉梅朵的乳晕。天地尽头,还有一抹红霞,在静待太阳归去。月亮已升起来,是一轮弦月,比太阳更为晶莹,像德吉梅朵的心灵。
天幕四合,大寂大静。
这样的冬天,连队官兵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天堂湾边防连驻守的山口虽然偶有人通行,但正如斯坦因当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演讲稿《亚洲腹地》(载于该会出版的地理学杂志第65卷第56期)中所说的:“其地海拔约18600英尺,仅此一路可通拉达克及印度河流域。道路既高险,地复荒凉,运输上颇为不便,故除近日因政治背景,提倡由此路以连塔里木河及印度外,其在昔日,实非冲途。”
即使如此,曾从这里经过的人也屈指可数。
自连队驻守在这里以来,就没有发现过“敌人”的踪影,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作为一个象征驻守在这里的。因为这里的艰苦,因为这里是生命禁区,连队也获得了不少荣誉。但获得荣誉的个人却屈指可数。个体的人被淹没在了天堂湾这个“集体”之中。而驻守条件同样艰苦的K团其它连队,也被天堂湾代表了。
所以说,凌五斗是幸运的,他代表了天堂湾近百名官兵,准确地说,他已经成了整个K团、整个防区、甚至整个军区部队官兵的代表,其他人——至少士兵们——都是他的陪衬。而明年开春,有关凌五斗事迹的宣传高潮一到,他就会誉满天下,成为全军最有名的士兵之一。
的确也是。在乐坝,乡亲们最早知道他坐火车,在火车上做好事了;然后知道他养猪救猪差点掉到水池子里光荣了;知道他一个人守了半年哨所成孤胆英雄了;然后又知道他在边防连养猪成功、创造军队畜牧业的奇迹了;后来又知道他一个人去放马,还搞民族团结了……以至后来,革委会订的报纸一到,吴昌德首先就要看看有没有关于凌五斗的报道。如果有,就会叫人在当场天贴到革委会办公楼前的宣传栏里,这样大家就知道那个傻小子又上报了,又为全道城人争光了。没有一个人不觉得这是个奇迹。他们说,人民军队真是个大熔炉,把一个傻子培养成了英雄人物,像凌五斗这样的傻子,绝对只有在我们伟大的人民军队这座大学里,才能培养出来。吴昌德更是自豪得不行,逢人就说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但如果没有他早先慧眼识英才,不是他早就知道凌五斗是块好材料,要把他坚决送到部队去,他就不可能成为英模人物。但很多老百姓对凌五斗的行为却不以为然,认为养猪、放马对乐坝的老百姓来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生产队的廖寡妇带着李哑巴、陈聋子,为集体养猪养了十七年了,每年都会有上百头生猪出栏;而凌五斗竟然为了救一头小猪仔差点被淹死,更是让人笑掉大牙,说他要是真淹死了,他的命就只值一头猪仔的价了,这说明他的脑子还是有问题;至于守卡子,一个人守也好,十个人守也好,就像农民种地一样,本来就是他当兵应该做的事。他们觉得他要真是个英雄,就该像他爹凌老四那样,挎长枪,骑大马,南征北战,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吴昌德听到这样的话,对他的人民不屑地说,一看你们的脑瓜子里装的就是烂泥巴,不懂政治。他们则说,这还能跟政治扯上?我看就是因为他傻。
袁小莲也没有觉出多少自豪感来。因为她知道凌五斗就是一个那样做事的人,她说,这个傻子还是个傻子。他母亲黎翠香则说,不管怎么说,她儿子能上报纸,是老凌家祖坟冒青烟了,是他爹凌老四在保佑他。她虽然不识字,但也会隔上一段时间就到公社的宣传栏前去看看,看有没有贴出他儿子的新报道;如果有,她就会让识字的人帮她念念,顺便享受一番别人的夸赞。
75
因为太忙,凌五斗很少给家人写信,但每隔两三个月,他会把自己攒下的津贴托人带下山去,寄给母亲。他开始也写过几封信,后来就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了。他觉得何卫文记者很了不起就是因为她能把很普通很普通的事情写得很不普通。比如说,他孤身守卡子,他几句话就说完了——娘,我某月某日守六号哨所去了,共守了多少天,已于几月几日安全地回到了连里;而何记者却可以把这件事写成好几千字的文章。所以,后来他每次让人代为汇钱的时候,就只在汇款单的附言栏里请人写上:娘,您跟奶奶的身体可好?儿当炊事班副班长了,主要就是带着几个人给全连的战友煮饭吃,其他一切都好,不要挂念。或者是,娘,您跟奶奶的身体可好?我出去放了近两个月军马,去了离连队较远的几个地方,德吉梅朵也在那一带放羊,我们在一起。其他一切都好,不要挂念。再或者是,娘,您跟奶奶的身体可好?我今年当兵就满三年了,本来以为可以复员回家的,没想连队把我留下了,让我当了一班的班长,当这个班长比喂猪、放马都难,但我会努力干好,请您放心。其他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因为何记者不让他提及自己曾结过婚,所以他写信时从来不提袁小莲。这让袁小莲非常伤心,所以她也从不给他去信。黎翠香让袁小莲给凌五斗写信,袁小莲说,他当兵了,看不起我了,连汇款单上的附言里都不提我的名字,我还给他写信做什么?黎翠香也不知道凌五斗为什么不提他媳妇的名字,但与儿子相隔万里,也不好去问。她自己不识字,想找人代写,又怕别人会说,你家儿媳妇小莲不是会写字的么,你怎么还找别人代笔呀?后来,袁小莲在汇款单的留言上看到了德吉梅朵这个名字,她就知道凌五斗这个傻子已经变心,就更不愿意给她写信了。所以,可怜的凌五斗从当兵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家人的只言片语。他不知道他奶奶是否还健在,不知道他娘的身体是否安好,不知道袁小莲是不是还想念着柳文东老师,更不知道袁小莲已有个已满两岁的儿子、自己已经当爹了。从来没有来自乐坝的消息。这让他更加思念,以至那里的一草一木在他的记忆中都变得格外清晰。
自从凌五斗和德吉梅朵共度过那几个大雪弥漫的日夜后,他就知道袁小莲是多么爱柳文东老师了。从那以后,他就希望柳老师会一切平安,会回去找到袁小莲,娶她,和她成家。
凌五斗现在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了,他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当好一班长和一排代理排长。另外,他还要完成指导员交代给他的任务——全面挖掘黑白猴子的文艺才能,以让它们更好地为丰富官兵的业余文化生活服务。
他从连队图书室借来了一大摞有关教材。有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班长的,有初级步兵指挥教材,也有介绍苏联、美国等国军队战术及战略思想的书籍,而他最爱的是《毛泽东军事文选》。他如饥似渴,这些东西很快就刻进了他的记忆里,再难忘掉。对于毛主席的军事理论,他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法将其实践于实战之中。但他根据教材,编写了一套边防连队训练法;他给连长看了,连长的眼睛顿时发出了亮光,惊喜地问道:“这个方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也没咋想,看了那些书,又想了想我们连队目前训练的现状,就在脑子里形成了。”
“我也曾有过跟你一样的想法,只是我没有形成文字,看来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你赶快把这个方案再完善一下,理出一个条条框框来,然后由我来实施。如果行得通,就作为我们共同的成果,你觉得怎么样?”
“既然连长您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那就是你的想法了,我只求能够实践就行。”
“这样很好!”
于是,凌五斗回到班里,写下了“指导思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军事理论和战略思想”,然后是高原边防部队春季、夏季、秋季、冬季的训练纲要、具体方法、实施细节。他把这些东西交给连长,连长说错别字太多了,然后连说了几个好。最后,他拍了一下凌五斗的肩膀。“你的脑子在这高原上的确比我们的好使得多,这样吧,我今天把这个训练法完善一下,然后由你的一排来试行。如果可行,再推广到全连,最后总结,完善,上报,争取在全军推广,不是有个‘郭兴福训练法’吗?到时候还会有个‘陈向东训练法’。”
陈向东似乎有些飘飘然了。他这个连长已经干了三年半,等这个训练法一推开,他说不定能直接从连长提为营长呢,然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弄个将军干干。一将成名万骨枯,千军万马任驱驰,嘿嘿,到时候,那个威风……
陈向东把一排的人员补齐后,开始演习。
在一个雪狂风急的上午,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班九名勇士,在凌五斗的率领下,偷偷开进了连队外面的雪原里,转眼就被狂雪吞没了。
当天的演习科目是雪地潜伏。陈向东让凌五斗带一班在距连队方圆三公里的范围内寻找潜伏地点,其余人员组成数个搜索分队搜寻,以潜伏时间的长短论成败。
陈向东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想到,训练是儿戏,战争乃游戏。他觉得自己对事物的认识已恍然有将军的高度。
每一丝风都像一把手术刀。皮帽子捂着每个人的脸,哈出的气凝在眉毛和帽檐上,结成冰花,战士个个成了白眉大仙。凌五斗带着自己的队伍到达预定的潜伏地点后,没有在那里停留,而是在大雪的掩护下,又沿原路折返,在距离连队不到百米的一道雪坎前停住了。那里的积雪已厚达数米。他们在那里掏了三个相互连通的雪洞,钻了进去,然后封好入口,像冬眠的熊。大雪把他们的痕迹很快就抹干净了。
紧急集合的哨音不久就响了起来。陈向东带着搜寻分队出发了。
雪停了,在一尘不染的淡蓝色雪原上,搜寻分队像几群缓缓爬行的绿头苍蝇。他们搜遍了规定范围内每一个可能藏身的地点,但连潜伏分队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发现。
“他奶奶个熊,怪毬了!”陈向东望了望已爬到中天的惨白日头,抹了一把凝结在眉毛上的白霜,看了看四周,下令:“老子不相信他们能凭空蒸发了,扩大搜寻范围!”
就这样,搜寻范围从三公里扩大到四公里,然后扩大到了五公里。但没有一个人想到凌五斗他们会藏身在连队附近。
一班虽然藏身雪洞之中,比在外面暖和一些,但毕竟是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加之又不运动,寒意很快穿透了皮大衣,渗进了身子骨。但他们以坚强的革命意志硬挺着。
搜索分队搜寻了一整天,没有找到他们的丝毫踪迹。
凌五斗和他的士兵们先是冻得脸色乌青,不停地哆嗦,然后,连他们的嘴唇都像是冻住了,不再发抖。大家像被埋在雪里面的十个土豆,正被严寒所败坏。士兵们希望他的班长能够下令让他们从雪洞里钻出去。但凌五斗说,这是战斗,我们必须坚持。大家的身体已没有知觉,只有眼珠还能转动。凌五斗对高原的寒冷和气候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适应能力,他在里面还可以动弹。他一直负责把那个小小的通气孔的积雪捅开,然后用眼神为大家鼓劲。为抵御严寒,他们三人一组,像连体婴儿般紧紧抱在一起,但最后还是被冻僵了。
76
陈向东和傅献君在连部急得团团转。陈向东从天擦黑时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行动了。他怀疑凌五斗他们可能掉进哪个雪坑里,被积雪埋葬了。就是没有什么意外,今晚要是再找不到他们,轻者可能会冻残废,重者则可能丢命。他都不敢去想象一个全军闻名的先进班全部被冻亡的后果。他气得不停地咒骂起凌五斗来。
傅献君说:“你命令说,搜寻分队不找到他们,他们就不准出来,他是在执行你的命令,你知道他是一根筋。”
“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妈的,急死我了!”
这时,连队的军犬在犬舍里突然嚎叫了一声。它的声音像一个老头在哭。一进入冬天它就这么嚎叫着,像快被无边的寂寞折磨疯了。
傅献君听到狗叫,一下有了主意。“对了,妈的,用军犬吧!它肯定能把他们刨出来!”
陈向东一下把傅献君拥抱住,“哎呀,你他妈的不愧是指导员啊,你提醒得太好了!”他说完就冲出去,让军犬饲养员把军犬牵出来,然后吹起了紧急集合哨。
冷月高悬,寒星密布。陈向东牵着军犬,走在最前面。军犬兴奋地吠叫着,牵着连长,沿着凌五斗留下的气味,来到了那堵雪墙前。
“奶奶个熊,难道在这里?”陈向东一拍脑袋,恍然明白。“妈的,这个贼怂,哪个会想到他们藏得这么近!”大家一刨,就像掏冻土豆一样,把他们掏了出来。他们已没有一个人还能动弹,已没有一个人还能说话,他们的姿势已经固定。他们抱在一起,因为僵硬,已经无法分开。连长一看他们的样子,心就凉了。他哀叹了一声,说,“妈的,完毬了,全完毬了!”然后,他用手电照了照他们的眼睛,发现都还在转动,又伸出手在每个人的鼻孔前试了试,都还在呼吸。他长出了一口气,喊道,“快,快把把他们给我抬回去!”
除了凌五斗,其余的人都是三个抱在一起的,抬起来十分吃力,好不容易抬到连部,又进不了门。
傅献君见了,就喊叫道:“马厩的门宽,把他们先抬到马厩里,在那里烧一堆火,把所有的被子也抱到那里去!”
马厩比外面暖和多了。战士们把马草铺在地上,用被子把一班的冰冻连体勇士们包裹起来,一边捂着,一边用雪搓他们的脸和手脚,过了好一阵,才把他们移到火堆边。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凌五斗的脸上先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然后是两丝、三丝、四丝……,再然后,整个脸都活泛起来了。他欢快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用沙哑、微弱而又喜悦的声音说:“连……连长,我们……胜……胜利……了……”
陈向东怒视着他,恨不得一把把他卡死。凌五斗看着他那个样子,高兴得“呵呵”笑了。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揉搓和温暖,其他人也慢慢舒展过来。经过军医检查,有六人被冻伤,虽然不很严重,但半个月内是没法再参加训练了。总算没酿成大祸,陈向东不由得暗自庆幸。
“连长,你说我们这招是不是叫声东击西?”凌五斗问道。
“击你个球啊!”
“连长,那就该是出其不意。”
“出你个屌啊!”
“我们这个也可以叫做高原极限训练,我一班在零下41摄氏度的环境中未作任何运动,耐寒14个小时;何况,我们头天晚上8点钟吃完晚饭后,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忍受饥饿26个小时,我们最后之所以冻僵,没有战斗能力,是因为没有经验,空间太小,没法活动。”
“闭嘴!如果不是连队的军犬,你们就被冻死了。”
“我没想到你们会找不到我们。连长,我们饿了,我和同志们要饱餐一顿。”
“给其他人端揪片子,让凌五斗他妈的声东击西、出其不意去!”
凌五斗一听,嗖地站了起来,快速扣好衣裤,穿上大衣,披挂好武器,说:“连长,我保证完成好任务!”说完,就要往外走。
大家还没明白他要去干什么,都看着他。
连长问道:“你他妈的要去做啥屌事呢?”
“报告连长,执行你的命令,声东击西、出其不意去!”
“击你个鸡巴卵蛋!坐下,准备吃饭!”
凌五斗望着连长,有些疑惑,但他还是坚决地执行了后一条命令,全副武装地坐下了。
炊事班很快就抬来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雪菜揪片子。香气飘溢在马厩里,把马厩的味道都压住了,军马们被那香气刺激得嘶鸣起来。这十条活过来的勇士的饥肠原就辘辘响着,现在突然雷鸣般轰响起来,寒冬雷鸣,先是马匹怔住,后是马厩抖动,再然后是天堂雪峰的积雪崩坍。
“干掉!”连长呵呵笑着,命令道。
这是一大锅揪片,平时足够三十条饿汉饱餐。但这十条勇士风卷残云,很快就干得一点都不剩了。虎咽狼吞完毕,他们像是喝醉了,两眼无神地望着马厩顶,呆坐在那里,不时打一个饱嗝,引得其他战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事后,陈向东结合他当年的参战经历,根据高寒、低氧地区的作战环境,又搞了几次战术演练。在那样的环境里,即使动弹动弹,都显得艰难,现在要训练,无疑就很残酷了。不断有人冻伤,有人因高山反应而呕吐、晕厥。好在一个半月过去了,连长总算总结出了《关于高海拔地区作战训练的经验报告》,用电报上报给了团里。
刘思骏团长接到报告,很是激动,把陈向东狠狠表扬了一番,说他有较高的军事才能,善于革命性地开展工作。这份报告经过团里加工,上报给了KL防区,防区机关立马组织人员润色、完善,定为“陈向东训练法”,并给军区上报了《关于在高海拔地区推广“陈向东训练法”的请示》。军区接到批示后,经过了解,得知凌五斗也参与了,想到要把凌五斗树为典型,于是批示道,“此法甚好,凌五斗有功,建议命名为‘凌五斗训练法’,一边推广,一边完善,大力宣传”。
这个宣传任务自然又落到了何卫文看似柔弱、其实坚韧的肩膀上。她很快就写了一篇凌五斗的报道,报道他为了完善自己的训练法,在潜伏训练中如何坚持不暴露目标的事迹,题目叫《凌五斗的训练法和他的钢铁意志》,这是第一次报道凌五斗的军事训练才能。这个报道,使他的素质更全面了,使他作为典型的形象更完美了,使他作为一个先进典型,更无可挑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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