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五斗虽然是饲养班班长,但整个班也就他一个人。他带着一把五六式冲锋枪、二十发子弹、一顶单兵帐篷、一条睡袋、一口小铝锅和一堆罐头、压缩干粮和米面,骑着那匹白马,赶着24匹军马,到离连队四十多公里外的一条无名河谷去寻找有水草的地方。他要在大雪覆盖住整个高原之前,把这些军马喂肥。
凌五斗因为挂念黑白猴子,觉得自己一下变得脆弱了。他离开连队不久,高山反应就袭击了他,让他差点没有支撑住。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像是感冒了一样。
裸露出来的山脊呈现出一种异常苍茫、孤寂的颜色,没有消融的积雪永远都是那么洁白、干净,苍鹰悬浮在异常透明的高空中,一动不动,可以看见它利爪的寒光和羽翎的颜色,冰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六号哨所就在冰山的后面,他想起那里,眼睛竟有些潮湿。由于太晃眼,凌五斗没法抬头去望它。这让他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第一天,他赶着马群越过了雪线,雪线下面已有浅浅的金黄色的牧草;第二天,他来到了无名河谷附近。藏族老乡扎西已在那里放牧,扎西看不出年龄,他的脸像一块紫黑色的风干酱牛肉,他似乎一生下来就有一张苍老的脸,长年穿着那套紫红色的、污脏不堪的藏袍。浑身散发着牦牛的气味。他每年夏天都会赶着牦牛和羊群到连队附近的高山草场放牧,但时间最长也就两个多月,他们一家人几乎是官兵唯一能在连队附近接触到的老乡。
凌五斗老远就听到扎西在唱那首不知在高原传唱了几千年的民歌——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尾音总带着狼嗥的味道,但有一种圣洁的感觉,似乎可以穿透坚硬的石头和冰冷的时间。
凌五斗来放牧的时候,汪小朔曾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凌五斗,你知不知道,你去放马时可能会遇到扎西,他有一个像仙女一样好看的女儿。我听曾和指导员一起到他帐篷里去租过牦牛的文书回来说,他女儿才十七岁,不过,今年该十八岁了。她名叫德吉梅朵,文书连这名字的意思都打听到了——就是幸福花的意思。他说她长得真像一朵花。看文书那个样子,好像想把人家含在嘴里,让那朵幸福花在他嘴里像糖一样慢慢溶化。反正他一从那里回来,就沉着脸,锁着眉,要给德吉梅朵诌情诗。”
凌五斗听母牛那么说,突然想起了袁小莲,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哈哈,你看你的眉毛也像文书一样锁起来了,是不是也想给德吉梅朵写诗了?”
凌五斗摇摇头。“文书是文化人,我哪能写!”
“我听说你也有个很漂亮的对象。”
“没有的……真没的……我原来是吹牛的……”他感到这句话不是自己说出来的。
“我又不会横刀夺爱,看把你紧张的!”
“我说的是真话。”
凌五斗想到这里,望了一眼插在白云里的雪山,暗自叹了一口气。“袁小莲呵……”他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泪如泉涌。他再也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伏在马背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记起,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他想起袁小莲,就想哭;想起母亲,他想哭;想起奶奶,他想哭;想起乐坝,他想哭;想起柳文东老师,他也想哭,他哭得马儿都不吃草了,它们低垂着头,也像是在流泪。他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抽泣着收住了。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原来就像被阻塞的沟渠,现在都被眼泪冲刷开了,那阻塞在渠沟里的污泥浊水都顺着渠沟流走了。他浑身轻盈、通顺、安泰,像是可以漂浮到大团大团的白云上去,像是被高原上遍布的神灵的光芒穿透了。
56
即使到了现在,这座高原的很多地方仍然是无名的,即使是高拔的雪山,奔腾的河流,漫长的山谷。凌五斗身边的河流也是一条无名河,天堂雪峰的冰雪融水静静地流淌着,晶莹纯净,它在这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构架的无穷山峦中,冲突、徘徊,最后没有找到出路,消失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蔚蓝色湖泊中,去倒映天空的繁星和白云。河两岸的牧草并不丰茂,但不时会有一个金色的草滩。河流的河岸两侧一年四季都结着冰,衬托得河中间的河水呈一线深蓝,中午,河面上会升起丝丝缕缕的水汽,轻烟一般,像梦一样虚幻、缥缈。
凌五斗离扎西的帐篷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很想和扎西说话,但扎西第三天就搬走了,他家的帐篷、牦牛和羊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凌五斗虽然独自在六号哨所上待过,但因为一直待在哨所里,没有觉得天地有多空。这次他走在这阔天阔地之中,才觉得这高原是不可能有边际的。野生动物很多,黄羊随处可见,它们跑起来,雪白的屁股一闪一闪的;藏羚羊、野驴来去如风;他还看到过野牦牛、雪豹、棕熊和猞猁,水边有黑颈鹤、白额雁、斑头雁、赤麻鸭、绿头鸭、潜鸭;河滩附近还有藏雪鸡和大嘴乌鸦;天空中不时有鹰和金雕悬停在那里,给大地投上一片阴影。
自入伍以来,他还没有这么自由过。他沿着无名河游牧,过几天就换一个地方,他支起帐篷,把自己要骑乘的白马的前腿拌上,其它的马放开,到天黑的时候,才把它们找回来,有时候,他两三天才去找一次。他觉得放马无疑是连队最好的工作。
但他的脑子和身子都太闲了,他闲得连给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每天早晚都是那几句话,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他一闲就觉得寂寞,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毛泽东选集》,恭敬地摆放在面前的石头上,因为其中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为了打发时间,他翻开书,准备从头到尾背诵一遍,但奇怪的是,他一个字、一句话也记不起来了,他脑子里显现的只是一面面什么也没有的白墙。他努力地记忆,但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把书打开,很多字他认得,但读起来一点也不连贯,好像他从来没有读过那些文章。那些文字他看过之后就在眼前消失了,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而很多原本沉到记忆深处的东西却从记忆之河的河床上翻腾了起来。他有点害怕,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没有多想,因为他没有到天堂湾之前,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但有一天,当他寻找马匹来到雪线附近时,他脑子里的白墙上又印满了“毛选”里面的文字,就像相片在药水里慢慢显影,他只需把它们读出来就行了。他又高兴起来,他对自己说,它们还在呢。他一高兴,就站在雪线上背诵起来,一背就是七个多小时,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完全沉浸其中。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喝水,直到一轮硕大晶莹的明月高悬夜空,直到一匹出没在西边雪山后面的狼对着月亮嗥叫起来,他才停下,才记起自己是来找马的。
从那以后他就发现,自己只要到了海拔4450米以上的地方,脑子就特别好使,想学什么一学就会;没有到达那个高度,就显得特别愚钝,按他老家乐坝的说法,他就是个连谎话也不会说的傻瓜。对于这个奇怪的现象,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57
有一天,凌五斗赶着马儿从喀喇昆仑的大荒之境进入了至纯至美的王国。
金色的草地漫无边际。
那是纯金的颜色,一直向望不到边的远方铺张开去。
风从高处掠过,声音显得很远。藏野驴在远方无声地奔驰,留下一溜烟尘。几只黄羊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他一阵,然后飞奔开去。远处的山峦相互间闪得很开,留下了广阔的平原。险峻的冰山像是用白银堆砌起来的,耸立在很高远的地方,在阳光里闪着神奇的光芒。
天空的蓝显得柔和,像安静时的海面。大地充满慈爱,令人心醉和感动;让人感觉这里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都皈依了佛——实际上它们的确被藏民族赋予了神性。几只雪雀突然从金色的草地间飞起,鸣叫着,像箭一样射向蓝天,消失在更远处的草甸里。
高原如此新鲜,似乎刚刚诞生,还带着襁褓中的腥甜气息;大地如此纯洁,像第一次咧开嘴哭泣的婴儿。
这一切令他无所适从,他不由自主地呵呵笑了起来。他觉得,只有那样的笑才能表达他对这块土地的惊喜和热爱,才能表达他对这至纯之境的叩拜和叹服。
他已感到这大地的神圣性,听到了大地中传来的悠长的法号声,觉得这里的每一株草都是一句“六字真言”。
他正被这里的风和停滞的时光洗浴,它们灌彻了他的五脏六腑、血液经脉、毛发骨肉。
前面就是神山圣域,洗浴似乎是进入神山圣域必须的一道仪程。只有使自己澄明如水、流畅如风,才配继续前行,才配感受信仰的伟大。
他觉得这和自己诵读‘毛选’时的感觉一样。
正这么想着,他突然听到谁在唱歌。那人是用藏语唱的,她没有听懂。但他喜欢那高亢、甜美而又野性十足的歌声。
他循着歌声寻找唱歌的人,却没有看见她的踪影。又转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她骑在一匹矮小壮实的藏马上,放牧着一大群毛色各异的牦牛和羊,一匹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边。
看见他,她勒马停住了,把粗声吠叫的藏獒喝住。她穿着宽大的皮袍,围着色彩鲜艳但已污脏的帮典,束着红色腰带,有一只脱去的袖子束在腰间,显得豪放而豁达。她最多十七八岁。他不敢确定她就是母牛所说的德吉梅朵。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么专注。他感到了她目光里的热情。她的羊此时也大多抬起头来看他,而那匹藏獒不离左右地护着她。他怕惊吓着她,不再向她走近,只在远处看着。
她笑着,招手让他过去。她笑起来那么清纯,白玉般的牙齿老远就能看见。
当他快要走近她时,她却勒转了马头。小小的藏马载着她,一跳一跳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那匹高大的藏獒笑话他似的冲他吠叫了几声,像头黑毛雄狮一样随她而去。
凌五斗向前方望去,没有看见毡帐,也没有看见炊烟,只有金色的草地一直延绵到模糊的雪线附近。她站在一座小山包上,只有一朵玫瑰花那么大一点。她的羊更不起眼了,像一群蚂蚁,正向她涌去。她的歌声在前方突然响起来,那么动听:
“不见群山高低,
只见峰峦形状,
我的白衣情人,
缘分前世已定……”
凌五斗如果能听懂她的歌声,一定会以为那歌是专门唱给他听的。但他只能远远地、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那天,他再没有看见过她。他不知道她的帐篷支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不知道她是否已有“白衣情人”;也不知道她在那样无边的旷野中,是否感到恐惧,是否有过孤独。躺在单兵帐篷里,他以一种忧郁而又复杂的心情牵挂起她来,就像牵挂袁小莲一样。
58
马能闻到马的气息。凌五斗的马很难见到其他同类,就像凌五斗很难见到其他人类一样,他的马循着德吉梅朵的马儿留下的气味,在第三天来到了她放牧的地方。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出神地望着一个无名小湖天蓝色的湖水发呆。
整个天空都映在湖里。太阳从水里反射着光芒,与天上的太阳相互照映。但那里并不暖和,湖边散落着发暗的残雪。一阵风吹过,湖里的天空就晃动起来,太阳和云都被扯得变了形,湖里的阳光顿时乱了。凌五斗忍不住往天上望了望。他看见天上那轮太阳是完整的,才放心下来。
藏獒对着他吠叫了几声,声音像从一个瓮缸里发出的。她抬起头,看见是他,对狗说了句什么,那狗便不吭气了,摇摇尾巴,乖顺地卧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和她隔着那个蓝汪汪的小湖。他看见她望他的时候,有些害羞,虽然冷风劲吹,但他觉得自己的脸和脖子发烫,像被牛粪火烤过。
她的脸红黑、光亮,像一轮满月,众多的发辫盘在头上,发辨上饰着银币、翡翠、玛瑙和绿松石。耳朵上的耳环,脖子上的项链,使她显得贵气而端庄。她的藏袍上有大红的花朵。她笑了起来。“你看你,多像庙里的红脸护法!”
凌五斗听不懂,他傻呵呵地笑着,觉得自己也该说些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马,说:“我的……马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知道,你肯定是天堂湾的解放军叔叔。”
“我的马和你的马混到一起去了。”
军马很兴奋,它们和她的马亲热着。他觉得很难为情。他骑马过去想把它们赶开,但它们很快又粘在了一起。
她看了,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一边笑着,一边说,“解放军叔叔的马欺负德吉梅朵的马了!”
“连队都是公马……”他感到很是难堪,抱歉地说。
她笑着唱了起来——
“公马母马相爱,
那是前世良缘,
你像狠心父母,
总想把它拆开。”
那些马粘在一起跑远了,他又回到了湖边。
“你的歌声真好听,比袁小莲唱的好听多了。”
“天堂湾上的雪很厚,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爸爸说,你们住在鹰飞翔的地方。”
“袁小莲是我……老家乐坝最好看的姑娘。我喜欢她,柳文东老师也喜欢她。但她最后跟了我,我其实和她结婚了。”
“我以后一定要到天堂湾去看看。我爸爸说,天堂雪峰很美,但我只能看到它的山尖。”
“哦,我记起来了,柳文东老师还有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藏在我家牛圈的墙里面,看样子是很珍贵的。”
“我家的冬牧场在多玛,从这里回去要翻越高高的苦倒恩布达坂。”
“柳文东老师现在是个反革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呢,不管他在哪里,日子肯定不好过。”
“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在多玛小学上学,一个还在妈妈怀里吃奶。我妈妈生下最小的弟弟后,身体就不好了,所以我爸爸赶回去照顾她去了,我只能一个人在这里放羊。”
“我是个解放军战士,我应该把柳文东老师的东西交给组织,但我答应过袁小莲,所以,我只能保密。”
“你要在这里放多久的马呀?”
“你一个姑娘,放这么多羊,还有马,还有牦牛……”
“你在这里,我们就可以说话了。”
“这里荒无人烟,你一点也不害怕,真是了不起。”
“我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跟扎西说。”
“扎西?要是我会说藏话就好了,你可以教我吗?”
“扎西是我们家的狗,它跟我爸爸一个名字。我爸爸最喜欢它,所以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它。它有时候听我说话,有时它根本不理我。”
“我爹应该在1950年带着他的连队来过这里。我想他骑着红马在这里这么久了,肯定会说藏话,我要是会说藏话就好了。”
“我有时候也跟我骑的马说话,它的名字叫普姆央金。”
“我得去看看那些马,我也会帮着把你的马赶回来。”
“哎,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傻乎乎的小伙子,多谢你陪我说了这么多话。”
凌五斗骑着马,转身要走,但他不想转身。他记得,这是他第二次有这种感觉。这感觉和她当兵走时舍不得离开袁小莲一样。
他回头看了德吉梅朵一眼。
德吉梅朵也看着他,一直看他消失到一个金色的山岗后面去了。
59
那些马撒着欢儿,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已跑得没了踪影。凌五斗骑着马找了半天,才在一个浑圆的山岗后面把它们找到了。它们不愿意再返回湖边,好像不愿意再受人管束。凌五斗把它们收拢,赶到湖边的时候,夕阳已沉到西边高耸的雪山后边去了。西边有一大块天空是玫瑰色的,最高的雪山顶上还可以看到夕阳的光辉。
德吉梅朵已把她家的羊收拢,母羊们头顶头、屁股朝外一溜排好,她正撅着一轮满月似的屁股在羊屁股后面挤奶。几只公羊在附近闲逛,小羊羔在羊屁股后面欢快地蹦跳。那些牦牛仍散落在四周,它们好像永远都在埋头吃草。听到凌五斗吆喝马的声音,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扎西已经认识他,不再对他吠叫了。但也没有欢迎他,只是礼貌性地摇了摇尾巴。
凌五斗把所有的马拌好。德吉梅朵已把羊奶挤完。她手上还沾着奶汁和羊毛,她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木碗,舀了一碗羊奶,递给他,说:“你来尝一尝,还是热的。”
凌五斗接过木碗,他闻到了一股羊奶的膻味。他不习惯喝这种东西,但他还是喝了。
德吉梅朵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她笑着看他喝完后,自己也喝了一碗,到湖边洗了碗和手。
她把羊赶到一个离湖岸不远的背风的山包下,把它们收拢,在羊群旁边铺了毛毡和羊皮,点了一堆牛粪火,准备休息。
凌五斗没有想到,她就是这么度过一个个寒冷的夜晚的,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把帐篷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撑好,然后走过去,对她说:“姑娘,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你是不是扎西家的德吉梅朵,但你不能睡在露天里,这会把你冻死的。”
“扎西?德吉梅朵……是的,扎西是我爹,德吉梅朵就是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尖。
凌五斗指着她:“你是德吉梅朵?”
火光映照在她红黑发亮的脸上,她像是听明白了这句话,使劲点了点头,再次指着自己的鼻尖,说:“德吉梅朵。”
凌五斗没想她真是德吉梅朵。“我们连队的文书和通信员都知道你。”
“是的,我家的这条狗也叫扎西。你说的扎西应该是我爸爸吧。人家总把我爸爸和它搞混,我爸爸叫它的时候,好像是在叫他自己,我们总忍不住会笑。我奶奶和我妈都不同意他给这条狗取这个名字,但我爸爸不听她们的话。”
“我要跟你学藏语。我记起了一句话,扎西德勒。”
她听懂了,高兴地合了合掌,回应他。“啊,扎西德勒!”
“德吉梅朵?”
她点点头。“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扎西德勒!”
“金珠玛米,扎西德勒!”
凌五斗指了指羊,德吉梅朵说了它藏语的发音,凌五斗就跟着她读。他又指了指马、狗、牦牛、火、帐篷、湖泊、天空、月亮、星星、云朵、雪山、我、你、睡觉、醒来……,每个单词他重复两三遍,便记住了。而德吉梅朵,也跟他学着这些词语的汉语读音。
显然,在这样寥廓而空寂的夜晚,这件事让他们很高兴。德吉梅朵亮晶晶的眼睛活泼地闪动着,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最后,他看夜已深了,就用刚学到的藏语对她说:“德吉梅朵,帐篷,睡觉……”
德吉梅朵一听他的话,害羞得一下子低下了头。牛粪火的火光在她红黑的脸膛上不停地跳跃。她说:“我和羊,睡觉。”
凌五斗听懂了这句话。他摇摇头说,“外面太冷了。”但她没有听懂这句汉语。他只好去拉她。她用热烈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跟着他钻进了帐篷里。
凌五斗看德吉梅朵躺好后,从帐篷里退出来,躺到了她原先准备睡觉的毡子上。
德吉梅朵撩起帐篷的门帘,看着他,“格格格”地笑了。凌五斗听到她的笑声,也“嘿嘿”地笑起来。
60
凌五斗放马离开连队已有一个月零七天了,这么长时间里,连队没有他的任何音信。陈向东非常担心。因为他带的食物最多只能吃20天。吃完后,按说他应该回连队补充的。但他自从赶着马儿离开连队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陈向东和傅献君做过很多可怕的设想:第一种可能是他犯了傻劲,找不到回连队的路了;第二种可能是他在荒原上迷路后,饿死了;还有可能就是他被狼撕掉了;陈向东甚至想他可能叛逃到邻国去了,把连队的军马赶去做了见面礼。他们特别担心的是,怕他赶着马群真的误入了邻国,他是军人,又带着武器,如果被对方视为侵略,搞不好会引起一场边境冲突。
两人都不敢想他如果真出了事,会是什么后果——他可是军区要树立的典型啊,他如果有了什么意外,他们怎么向上级交代。何况还有武器,还有20多匹军马呢!他们后悔当初为了应付那两个畜牧专家,把这个差事交给了他,早知道还不如跟他说,六号哨所已经恢复了,让他去守卡呢,至少他会一直待在那里。
连里还不敢把这个事向上级报告,陈向东决定带人亲自去找他,等找不到了再说。连队还留着几匹用来巡逻的军马,次日一大早,他带了三个人,骑马向无名河谷——在军事地图上,它叫十四号河谷——走去。他们找遍了整条河谷,但除了偶尔能看到几堆已被风化得一塌糊涂的马粪,一群乌鸦,几只黄羊外,就只有一阵阵带着寒意的风了。陈向东抬头看了看天空,也只看到了深邃的碧蓝天穹和白色祥云。
这条河谷是连队的牧场。让人跟着军马,就是不要让它们跑出这条河谷;但即使没有人跟着,让马儿自由放养,它们也不会离这条河谷太远。
陈向东用了五天时间,一直找到军马曾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仍然没有看见凌五斗的影子。他不禁越来越生气。他站在一个高岗上,用望远镜往四下里望了好几遍,大声说:“他妈的,这个傻子,他不会把马放到列城去了吧。”
一个战士接话说:“恐怕他赶着我们的马到了新德里也不一定。”
汪小朔这次跟着陈向东出来,名义上说要好好照顾连长,其实心里想着能不能遇到德吉梅朵,一饱眼福,为此,他还把文书写的想献给德吉梅朵的诗偷偷地抄写了下来,让连队的一个藏族战士帮忙译成了藏语。现在这首诗就揣在他的怀里,他想,如果能够遇见她,他就把这首诗偷偷地交给她。为了这个想法,他可是吃了苦。汪小朔当了通信员后,养尊处优,很少骑过马了,所以第二天,他的屁股和裆就被马鞍磨坏了,现在,虽然马鞍上垫着皮大衣,但他还是觉得痛苦不堪,特别是当他连德吉梅朵的影子也没看到时,那种痛苦就更难忍受了。他气哼哼地、有些绝望地附和道:“我看他是碰上德吉梅朵后,跟着她一起放牛放羊、生儿育女去了,早把连队给忘了。”
另一个战士接过话:“我听说,他当兵前就结了婚的,老婆叫什么小莲,据说很漂亮,他原先也承认的,后来那个漂亮的女记者不让他说,他就说自己没有老婆了,说不定他骑着马,跑回老家去跟他老婆困觉去了。”
连长听这个战士把话说完,勒住马,很严厉地瞪着他:“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
“我不是胡说八道,是母牛,不,是通信员告诉我的,他说那个记者采访凌五斗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听。他说那女记者还让凌五斗不要承认自己是四几年生的,不要承认挨过批斗,也不要说曾被斗坏了脑子,说如果不这样,就不能把他树为先进典型。”
“我……我……连长,我没有偷听,我是……我是去给何记者倒水时偶然听到的。”
“你他妈的,你的鬼名堂够多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给我小心点,老子现在就警告你!”陈向东找不到凌五斗,正在火头上,对着汪小朔大声吼叫起来。
“是,连长!”汪小朔像一朵一下子萎掉了的喇叭花。
“你他妈的这些话还跟谁说过?”
“我就跟……一两个战士说过……”汪小朔垂着头,像个罪人。
“妈的,鬼才相信!你老实跟我说!”
“现在……连里的……好些战士都知道了……”
“这次回去,你就给老子滚出连部!一个大男人,长着一张婆娘嘴,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嚼闲话,你那张嘴哪个时候空闲过?”
“连长,我错了,我一定改!”
“改?你哄鬼啊!我告诉你,凌五斗从一当兵就能引起关注,在团部养猪养得多好!到天堂湾后,人家又孤身守卡半年,还能把红五卷倒背如流,你能做到吗?你还造谣中伤!简直目无组织纪律!你回去就得跟我把你造成的恶劣影响给老子消除了!不然,不是滚出连部,而是给老子滚回你的老家去!”
“是,连长……我回去就写检讨。”
过了好久,陈向东的气才消了一些,他最后用望远镜搜索了几遍高岗周围广阔的荒原,失望地说:“我们的干粮快没了,前面就是阿克赛钦湖,凌五斗不可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放牧,我们先回吧。”
陈向东带着三个人,疲惫不堪地回到了连队。他情绪低落地对傅献君说:“指导员,我觉得,凌五斗有可能是出事了,你看,我们是不是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报告一下?”
傅献君忧愁地说:“这个战士总能创造奇迹,但这一次,他出去太久了,我心里也没底,我们给营里报告一下,最后该怎么办?让营里定夺吧。”
“哎,也只能这样了,真他妈的!”
营长肖怀时接到电话,说这么大的事,说一个战士这么久没有踪影,现在才跟他报告,简直是扯淡,自然把陈向东批评了一番。但肖营长最后还是决定,说先找一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再给团里报告。他让陈向东明天带人继续寻找,其他三个边防连予以协助。
这次,连长组织了三个搜寻小组,两个组骑马,一个组乘车,各携带电台一部,进行更大范围的搜寻。他忙乎了七天时间,把天堂湾方圆两百公里范围内的每一片草滩、每一条山谷都找了个遍,最后连凌五斗和军马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其他三个连队也搜寻了周边的地域,同样一无所获。
情况报告到营部,肖怀时长叹了一声,说:“他妈的,我只有给团里汇报了。”
团长刘思骏一听,说这还了得!他在电话里对营长吼叫道:“你他妈的,凌老英雄就这一根独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立马打背包回家!你立即亲自组织人员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他喂了狼,你们也得从狼屁眼里把他的骨头渣子给我扣出来!”
这次营里把搜寻范围扩大到了毗邻的其他防区,但半个月过去了,他们既没有找到一根人毛,也没有寻到一根马鬃。没有办法,团里只能上报防区,说“天堂湾边防连饲养班班长凌五斗自8月20日外出放马,计带20天干粮,现已60余天未曾归队,连队及边防营先后组织了三次搜寻,寻找了该营及毗邻防区和周边区域,人及马匹均未见踪迹,疑已失踪”云云。
61
而此时,凌五斗正在泽错边——边防连和边防营所有的人即使一起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赶着马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放牧。
那一段时间,凌五斗跟着德吉梅朵,走遍了疆藏交界处的辽阔地域。他们从红山头到了阿克赛钦湖,然后逆着冰水河到了郭扎错、邦达错,再从窝儿巴错到了松西、泽错,到泽错时,天气已经寒冷,德吉梅朵要赶着她的畜群往南游牧,回多玛的冬牧场去了;凌五斗也要北上,赶着已被喂养得膘肥体壮的马群,回到连队去。
在那段时间里,凌五斗几乎忘记了猪、母牛、连长和六号哨所,他心里只有德吉梅朵和她嘴里说出的藏语词句。他学习得很快,他不但已能用藏语和她交谈,还能听懂她唱歌;德吉梅朵也能用汉语和他简单的对话了。
那段时间,凌五斗是个真正的自由汉,他过得无忧无虑,快乐如神仙。干粮吃完了,他就吃德吉梅朵给他的糌粑和肉干——他已习惯了吃糌粑和肉干,习惯了喝刚挤出来的羊奶。他觉得这世界上有德吉梅朵,有一群羊、一群马、十几头牦牛、一头藏獒、一顶单兵帐篷就足够了。
他没有想到他会和德吉梅朵分开。
他俩坐在牛粪火前,看着蓝色的火苗,都不说话。
马不时打一声响鼻,羊有时会叫一声,藏獒沉默着卧在他的身边。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它们被翻涌变幻的云遮住了,不时有风从山谷里掠过,夜晚寒冷,最后终于飘起了雪花。
“明年我还会来放马的,德吉梅朵。”
“我也有可能会来放羊……如果能来,我会早早地到阿克赛钦湖边等你。”
“我到时再听你唱歌。”
“我仍然让你带着我向毛主席请示汇报。”
“我还是让你住我的帐篷,吃我的压缩干粮、茄子罐头。”
“你还是卧我的毛毡、喝我刚挤出来的羊奶,吃我带的糌粑和风干肉。”她说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看到他和她一样黑了,黑得只有牙齿是白的了,“我还是让我们家的母马怀你们连队公马的马驹子。”
“是啊,你们家的母马都怀上马驹子了。”
“只有一匹母马一点动静也没有。”
“哪一匹啊,我看都怀上了。”
“你的眼睛被雪山的光晃坏了,没有看清楚。有一匹马只看上了军马中的一匹,但那匹军马傻乎乎的,都没有靠近过那匹母马呢。”
“哦,真的啊?我可没有看出来。在我们老家乐坝,很多人家都喂牛,很少喂马,所以我对马一点也不了解。”
“我看你们老家乐坝就是能养马,养出来的恐怕也都是笨马吧。”
“那也有可能,我们老家乐坝到处都是庄稼,如果养马,连个跑马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像牛那样拴着养,养出来的马肯定和牛一样笨。”
德吉梅朵听他说完,觉得有好气又好笑,最后,她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62
雪不停地下着,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雪光。雪把夜晚变白了。羊群卧着,像一堆白石头;马都成了白马,牦牛和狗也变成了白色的,它们都一动不动,像被定格了。凌五斗和德吉梅朵也披着一身雪,仍坐在火堆边,好久没有说话,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只有牛粪火的火苗在不停地飘动着,火光不时爱抚一下他们焦炭般的脸。
德吉梅朵打破了沉默。“今晚好像比所有的晚上都冷。”
“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比所有的晚上都冷。”
“下雪了嘛,肯定冷啊。来,你把这张羊皮披上。”
“不要,我都穿着你的皮大衣了。”
“你冷怎么办?”
“我挨你紧一点就行了。”
“好啊,小时候,冬天冷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就靠着向阳的墙,相互挤来挤去,我们把这叫做‘挤热火’。”
“那我们也来挤热火。”
“好啊,挤热火!”他说着,把右肩抵向迎过来的德吉梅朵的左肩膀。
他们的欢笑声在这空寂无比的高原的雪夜显得十分突兀,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有他们的声音了。牲畜都醒了过来,用朦胧的睡眼看着他们。最后,德吉梅朵挤不过他,倒在了雪地上。凌五斗也随着倒了下去,压在她的身上。他们滚在雪地里,像两头熊。
凌五斗想坐起来,但德吉梅朵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翻过身,躺在他的身上。
他望着她的脸(火光只能照亮靠火堆的半边)和不停往下落的雪。她的眼睛从上面看着他,她的一条辫子搭在他的脸上,痒酥酥的。他们的气息有力地喷在对方的脸上。她和他的脸叠在了一起,她的发辫散开来,把他的脸淹没了。
她学着他的腔调说:“你看,这样多热火。”
就在那个时候,凌五斗突然想起了遥远的乐坝,想起了与袁小莲结婚的那个夜晚。这一次,他猛地坐了起来。
“德吉梅朵,我跟你说,我跟袁小莲结婚的时候……”
“结婚?你结婚了?你也跟她挤热火了?”
“是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乐坝已经很冷了。”
“那有什么!她又不能在这里和你挤热火。”
“但是,德吉梅朵,我和她挤了热火,就不能和你挤了。”
德吉梅朵不说话了。火光一次次扑在她的脸上。
“德吉梅朵,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们连的文书可喜欢你了,他说他那次和连长到你家的夏牧场租牦牛时见过你,他一见你就喜欢你了,他还给你写诗呢。”
“诗?你是说像《格萨尔》那样的歌?”
“格萨尔?我不认识。但就像你唱的那些歌一样。”
“情歌一样?”
“是的。”
“文书是我们连最有文化、长得最中看的人。”
“我见过他一面,他老是脸红,可能是他的脸太白了,所以脸一红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他好不好?”
“好,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见过那一面,不像我们在一起呆了这么久。”
“你以后还可以见他的。”
她摇了摇头。“他是文化人,他放不了羊,经受不了这风、这雪和这样的冷,他舍不得把他的脸晒得和你的一样黑,我知道,我和他一生也只能见那一面,这是命里注定。”
“我……”
“我从小就跟着我爸爸妈妈在这里放羊,天天都是这样,就像我爸爸说的,过一辈子就像过一天一样。你不知道,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放牧,害怕雪灾一来,会把所有的牲畜都毁了,所以只能采取走圈放牧的方式,把牲畜分成小群,家里每个人赶上一群,带上糌粑,背一口锅,各奔东西去寻找牲畜可以吃到草的地方,我们往往一分开就是很多天,每个人只能独自应付一切,夜里只能挤在畜群里睡觉。但这次跟你在一起,虽然每天的日子跟以前差不多,但过一天就跟过一辈子一样。我跟你在一起有好几十天,我已过了好几十辈子了……”她说完,就笑起来,但她的笑却令他感到伤心,然后,她真的落泪了。
他的心口有些发痛。他说:“但我……按何记者的说法,我也可以说我没有结婚,因为她说我是典型,不能乱说。”
“那你就没有结婚。我们还可以去挤热火,天黑好久了,我们该到帐篷里挤去。”
“我也不想让你冷。”说完,他牵着她的手,像一头熊牵着另一头熊,钻进了单兵帐篷里。
那个单兵帐篷,第一次变成了双人帐篷。
帐篷外面,银绳般的雪猛击着积雪的大地,天地被它们密密实实地缝制起来了。
63
帐篷里并无暖意,凌五斗和德吉梅朵搂抱得很紧。她的头埋在他的怀里,睡得很死。他没有睡着。他听着她的呼吸,满心的怜爱。他们的气息和气味彼此混合着,已分不清是谁的。他们的衣服很久没有洗过,污垢结在上面,发亮反光,高原上也不可能洗澡。但他觉得他们的衣服是那么光鲜,像新的一样;身体也是那么干净,都有些圣洁的味道了。
凌五斗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他努力去想自己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婚姻。他觉得他与袁小莲在一起时和与德吉梅朵所做的事情有些不同。他和袁小莲只有肌肤之亲。他有些难以理解。他想了好一阵子,总算明白了,两个人在一起亲亲嘴、抱一抱并不是结婚。想到这里,他裂开嘴,笑了笑,然后,眼睛慢慢潮湿。他吻了吻德吉梅朵的头顶,他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水来。但他悄悄把它擦了,没让德吉梅朵看见。他把她搂抱得更紧了。他在心里说:“要是我能把她怀到自己的肚子里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随时带着她,也不再怕她会挨冷了。”
雪落在帐篷上,已不是飘飞的雪花,而是雪粒,唰唰地响,很有力,感觉每一粒雪都可以把帐篷穿透。雪在堆积着,像要把整个高原掩埋起来。他知道,这里的雪有时厚得可以把人陷进去。他在心里祈祷着老天保佑,让雪赶紧停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德吉梅朵把他吻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对她笑了笑。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俩都有些不好意思,脸都有些发烫。
“天已亮了。”她说。
“雪停了吗?”
“停了,雪把羊都快埋住了,把帐篷埋了好高一截。”
他俩从帐篷里钻出来。牲畜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太阳还在东边的雪山后面,但已朝霞漫天,雪山顶山已抹上了霞光,然后,霞光浸洇开来,给白色的高原抹上了淡淡的羞红。
“昨天晚上热火吗?”她给了他一把风干肉,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憨憨一笑。“热火,很热火。”
“我想你每天晚上和我挤在一起,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天气变冷了,我只想和你再挤几天。”
“我也想……”
“这场雪过后会晴一段时间的,你让你的马再吃几天草。”
他答应了。
那些天,他们把牲畜放开,让它们拱雪下面的草吃。他俩则整天躲在帐篷里,很少出来。
但分手的那一天还是来到了。凌五斗把帐篷折叠好。“德吉梅朵,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这顶帐篷是连队的,你留下,我到时让连里扣我的津贴,有了它,你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用和羊挤在一起了。”
“我宁愿和羊挤在一起。”
“为什么啊?”
“因为我一钻进帐篷里,就会想起你。”她说到这里,背过了身子。
“明年我还会来放马的,到时我们就可以想见了。”
“到明年还有半年时间呢。但你如果来,我说了,我会在阿克赛钦湖边等你。”
“我一定来。”
他把叠好的帐篷绑在了她的马背上。
64
KL防区接到边防K团关于凌五斗和25匹军马一起失踪的报告后,非常震惊,已升任防区参谋长的白炳武当即赶到边防K团,坐镇指挥。经过分析,关于凌五斗的去向,很多人认为他已经死了,在这高原,生命是很脆弱的,随便遇到个什么意外——比如肺水肿、脑水肿之类的高原病,还有可能被哪条无名冰河突然暴涨的河水冲走,或者从哪个悬崖上摔了下去,甚至有可能遇到狼群——都可能丧命。也有人认为这些说法不可能,他们说,如果人死了,马肯定在,营里肯定能找到马,但现在一匹马也找不到,证明他肯定跟那些马在一起。有人认为这个说法更不成立,他们判断他最大的可能是遇到了雪崩,雪把他和连队的马匹都掩埋了,但雪崩把人马全部埋葬的可能性非常小;因此有人推断他可能是被外国的特务捉去了,为了消除痕迹,把军马都处理了。
白参谋长听了汇报,说了声:“扯淡!”然后下了一道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命令刘思骏团长亲率直属步兵一连、侦察连、工兵连前往高原,会同边防一线的连队,要在大雪封山前做一次更大范围的搜寻。
团里厉兵秣马,但就在部队准备出发之际,凌五斗骑着那匹白色的藏马,披着一身风尘,赶着一群喂养得油光水滑的军马,喜孜孜地出现在了天堂湾边防连观察哨的视野里。
凌五斗失踪这件事已经把连队折腾得鸡犬不宁,把连长、指导员折磨个半死。全连的人都悲观地认定,凌五斗已经神秘失踪,而所谓失踪,只不过是他已遭不测的一种委婉说法。
但现在,连队的哨兵却看见了他。
最先发现他的是建在无名高地上的哨楼里的哨兵。哨兵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到一溜人马从连队前面的山嘴后面冲了出来,以为是“帝国主义及其反动派”偷袭来了,一时还吃了一惊,马上向连队作了报告。陈向东的血一下热了,叫哨兵继续观察。然后通知战斗分队立即进入坑道,准备迎敌。他也抓了一把冲锋枪,一边往坑道里钻,一边说:“真要有仗打,老子就战死算逑了,免得有这么多烦心事!”
那群马眼看就要到连队,就要回到自己温暖的马厩里,都兴奋得狂奔起来,群马奔驰,雪沫飞扬,凌五斗再也管不住它们,连他自己胯下的马也跟着飞奔起来。
连队官兵全在无名高地和连队周围的坑道里待命,所有的武器都对准了马群奔驰而来的方向,空气既兴奋又紧张。
马群逼近连队之后,连长通过望远镜终于看清了那是连队的军马,看见凌五斗像个野人似的跟在马群后面。“妈的,闹鬼了!”他狠狠地说,“你个挨枪子儿的凌傻子,你给老子终于回来了!”他使劲咬了咬自己的牙,咬得牙齿“格格”响,好像要把凌五斗一口口嚼成渣。但他紧接着又舒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战士喊叫了一声,“他妈的,虚惊一场,撤兵!都到操场上去列队,老子要亲自欢迎一个神人!”
军马的马蹄声引得连队马厩里的马匹也嘶鸣起来。
大家都知道是凌五斗回来了。
除了哨兵,全连的官兵们都从坑道和战壕里跑到了操场上,老远就朝凌五斗欢呼。
凌五斗从马上滚下来,咧嘴笑着。他的确再次变得像个鬼一样了。只是上次从六号哨所下来,是个长毛饿痨鬼,这次变成一个长毛邋遢鬼了。只见他胡子拉碴,脸上像抹了油灰,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头上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秃鹫可以直接在里面下蛋。身上的皮大衣乌黑发亮,已看不出草绿的颜色。他看到连长陈向东和指导员傅献君冷着脸、背着手站在那里,忙跑过去,站好立正,给他们敬了个军礼——他的手像一只放大了的乌鸡爪子。“报告连长、指导员,饲养班班长凌五斗奉命放马,现已返回,人马安全,请你们指示!”
他没有注意,说出嘴的竟是藏语。大家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傅献君问陈向东:“他说什么?”
“他妈的,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鸟语!”
陈向东终于没有压住自己的怒火,对凌五斗吼叫道:“你他妈的说的什么?你出去放了一趟马,傻到连自己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凌五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藏话,他说:“报告连长,指导员,我说我放马回来了。”他这次说的还是藏语。
陈向东、傅献君相互望了一眼,都想发火。
凌五斗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是汉话,赶紧又报告了一次。
傅献君说:“这不还会说话嘛,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
陈向东没再搭理凌五斗,转过身,冲进连部,拿起电话,使劲摇了一气,然后喊叫道:“我是天堂湾边防连连长陈向东,给我接营部,叫肖营长接电话!”
肖怀时接过电话,就说:“陈向东,团部的搜寻部队刚准备出发,你那里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你马上报告团里,说凌五斗回来了,人马安全,让部队不要上山了。”
“他妈的,你说的是鬼话还是疯话?”
“我他妈的刚见着他,像个鬼一样,但真的是他,他刚到连队。”
“你他妈的能确定?你真能确定他是凌五斗?老子可经不起折腾了。”
“全连官兵都看到他了,好,指导员进来了,不信你问他。”陈向东说完,把电话递给了傅献君,“营长不相信凌五斗这个傻子回来了,你给他说说。”
傅献君接过电话。“营长,的确是他,你放心!他没什么问题,马匹也一匹不少。具体情况我还没有问他,我放下电话就去问他,我会尽快给您报告。”
“那就好,我马上报告团里。”肖怀时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通信员,通信员!”陈向东对着走廊喊叫起来。
“到!”汪小朔老远就高声应答道。
“你去把那个凌五斗给老子叫进来!”
65
凌五斗刚把马赶进马厩,关上门,汪小朔就跑来了。“快,连长和指导员叫你去。”
“好的。”
汪小朔帮他拿着枪和子弹带。“你在连里的时候,我见了你就烦,不想两个多月不见,还有些想你呢。”
凌五斗笑了笑。“我也是。”
“你放马放到哪里去了?”
“哪里有草就往哪里去。”
“你一直都很好?”
“还好,就是往回走的时候天太冷了,好几次冻得我从马上滚下来。”
“看你啥事没有似的。”
“我有什么事呢?”
“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凌五斗突然想起了那两头猪,忍不住问汪小朔:“黑白猴子怎么样了?”
汪小朔“嘎嘎”笑了,像公鸭叫似的。但他马上止住笑,脑子一转,很认真地回答了凌五斗的问题。他说:“它们都很好,黑白猴子长得肥嘟嘟的,像两只大冬瓜。现在连队已养了三十多头猪,有你忙的了。”
“三十多头猪?饲料可不好解决。”
“没关系,为了养他们,团里已开始生产你发明的压缩饲料。”
“我没有发明那种饲料啊,你知道,我哪有本事发明什么饲料呢。”
“团里上报的你在炊事班抓后勤建设的先进事迹材料说是你发明的,何记者也报道了,说你为了在世界屋脊上发展养猪事业,解决连队肉食自给这个一直制约高原部队后勤供应的难题,你根据平时吃的压缩干粮,发明了猪吃的压缩饲料。也就是把青饲料脱水,压缩,这样,节约空间,耐存放,每头猪每顿喝点水,吃一坨就够了。”
“可我的确没有发明过。”
“凌五斗同志,我们常说,过于谦虚就等于骄傲,而骄傲使人落后,你是我们的榜样,你可不能落后,我看你放了一趟马,把你这么重大的发明都搞忘掉了。”
汪小朔的口气很严肃,跟连长指导员的口气差不多,凌五斗只好把这个发明给认下来:“那……也有可能……是吧……”
“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团里已给连队配了一头种猪,三头母猪,这样,母猪就可以下小猪了,以后,就不用从团里往山上送猪仔了。”
“是吗?这天堂湾海拔这么高,母猪能产仔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告诉你啊,那三头母猪可漂亮了,都是双眼皮儿的,一头叫凤眼,一头叫粉嘴,一头叫翘沟子,我们还为那头种猪取了个绰号呢,你猜叫什么?”
凌五斗想了想,说:“我猜不出来,你直接告诉我得了。”
汪小朔坏笑了一下,认真地说:“叫五斗。”
“啊?怎么跟我同名啊?”
“这是为了纪念你为连队饲养事业做出的突出贡献,经连队党支部研究,给定下的。”
“不可能吧……你看你又在乱说了。”
“哈哈,你看你好像还不太愿意,你不要不知好歹,那头种猪可幸福了,天天爬那三头母猪的屁股,爬得母猪嗷嗷叫,爬得母猪屁股后面的猪毛都掉光了,不过,它没有白忙乎,已经把它们的肚子搞大了。”
“你是说它们已经怀上小猪仔了?”
“当然!你想想,如果母猪能够在这里产仔,邻近几个边防连以后也就可以发展养猪大业了,而我们连,就是海拔最高的饲养基地,这应该都是那头叫五斗的种猪的功劳啊。”
“我觉得把我的名字安在那头猪身上真是……不太合适。”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啊?你看你又要谦虚了!我们连现在正在争创‘全军后勤建设先进单位’,同时,团里已经上报你为‘全军后勤战线先进个人’,何记者写的通讯《世界屋脊上的猪倌》就是写你的,已在《战胜报》上登出来了。”
“何记者都没有采访过我,怎么就写我了呢?他应该报道那些值得报道的事情。”
“因为你是先进人物嘛,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谁不知道?哪用得着非得采访你呀。”
“可是……”
“你就好好珍惜属于你的荣誉吧,要发掘、推出一个先进可比你发明压缩饲料难多了。”
“我……我可真是……”
“凌五斗同志,你又准备谦虚了是不是啊?如果是,赶快打住!”
“我……哦,我想再问一下,那两个专家怎么样?他们的研究有结果吗?”
“这你放心吧,他们的成果大大的,他们回去后,已在养猪行业最权威的专业刊物《科学养猪》和《神州畜牧》两家杂志上发表了调研报告,说我们连创造了高原养殖业的奇迹,已经证实了在世界屋脊发展养猪业的可行性。很多报纸都对他们的调研成果作了报道。我们连就是凭这个去争取‘全军后勤建设先进单位’这一崇高荣誉的。”
听汪小朔这么说,凌五斗高兴地笑了。心想,母牛这家伙虽然好吃,但连《科学养猪》和《神州畜牧》都知道,还知道那是“养猪行业最权威的专业刊物”,他不得不佩服。他说:“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去看看它们。”
“连长和指导员等着你呢,你还有心思去看猪。”
“哦,那是得先去看看连长和指导员。”
汪小朔非常得意地“嘿嘿”笑了,在心里说:“呵呵,真是个傻子啊,什么话都信!快去吧,连长和指导员正等着给你好果子吃呢。”
正在这时,文书温文革又找来了。文书是相当于班长的,通信员只领着副班长的津贴,加之文书在连部已呆了两年多,在汪小朔面前,算是德高望重了。他老远就对汪小朔喊叫:“母牛,你又在这里瞎掰胡扯啥玩意儿呢?领导让你叫凌五斗,怎么老半天没动静?你不知道连长和指导员都在等着他吗?”
“嗨,我叫凌五斗的时候,他要打点马,把马打点好了,他又要缠着我问猪的事。文书同志,您知道啊,他这个屌人,啥时候都忘不了他那两头猪。”
温文革不想理汪小朔。他有些不耐烦地对凌五斗说:“快,跟我走吧!你差点把整个防区都闹翻了,还有心思管那两头破猪。”
66
凌五斗跟在温文革的屁股后面,想起了连里的养猪业如此兴旺,的确很高兴。但他觉得,连里把惟一的公猪命名为五斗,他还是觉得受之有愧。他决定要把这个事郑重地给连长和指导员说一说。
快到连部门口的时候,温文革示意凌五斗自己进去。凌五斗来到连部门口,有些忐忑。虽然他见过的门很多,虽然这道门十分普通,但他觉得这道门和他老家道城公社革委会主任办公室的那道门一样,很是威严。他觉得自己的腿开始打颤、发软,他求助似的回过头去看温文革,但温文革已经躲得没有影子了。他后悔刚才没有问一下汪小朔,连长和指导员找他有什么事。
门开着。凌五斗硬着头皮来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喊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虽然他还穿着放马时的那身衣服,但他觉得真的有些冷。
陈向东和傅献君几乎同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凌五斗的脸,然后,陈向东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傅献君从脚到头把他打量了一番。他们的目光像针,穿透了凌五斗污脏厚重的皮大衣和里面已近两个月没有洗的军服,扎着他,有一种又酥又麻又疼的感觉。他们的目光在他肚脐眼下寸许处交会,凌五斗感到那里像被狠狠地剜了一刀。他那里被剜过之后,觉得自己自在了一些。他对着连长和指导员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他的两点眼白看不见了,但露出了一线月牙形的白牙。
在火墙热气的作用下,凌五斗身上的气味随之弥漫开来,连部一下变成了马厩。陈向东和傅献君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毛,屏住了呼吸。
“妈的,你就站在那里说话。”陈向东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扇窗户打开了。
“是,连长!”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报告指导员,连队只告诉我让我去放马,并没有给我讲过我该多久回来。我想,把马赶出去一趟不容易,就想着把马喂肥了,等雪把草盖住了才回来。”
“可你只带了半个月的干粮,这些日子你都吃些啥屌玩意儿啊?”
“报告连长,我把自己的干粮吃完之后,就吃德吉梅朵的糌粑、肉干和奶疙瘩。”
“什么什么?谁?”
“报告连长,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扎西的女儿?”陈向东瞪大了眼睛。
“报告连长,她是扎西的女儿。”
“你怎么能乱吃群众的东西呢?”
“报告指导员,我把我带在身上的津贴给了她,但她不要,最后,我想我也不能老吃她的东西,就套了黄羊、旱獭和野兔,我们一起吃。分手的时候,我把我的帐篷给了她,也算是补偿。赔帐篷的钱,连队可以从我的津贴里扣。”
“你他妈的一直和她在一起?”
“报告连长,开头没有,我出去第七天才碰到她。”
“你的藏语就是跟她学的?”
“是的,指导员,我已经会说藏话了,还会唱藏语歌,都是德吉梅朵教我的。不信我给你唱上一曲?好,我唱了啊——”他说完,生怕傅献君不让他唱,就赶紧唱了起来。他是用藏语唱的,声音高亢,很是动听,不亚于在广播里听到的藏族歌唱家的音色。
凌五斗自从来到天堂湾边防连之后,还是第一次独唱,没想一鸣惊人,把连部的人都吸引到走廊里来了。连部的藏族翻译索朗多吉从办公室里跑出来,问军医程德全:“是扎西到连里来了吗?大雪都封山了,他来干什么?”
“不是扎西,你看,那唱歌的不是我们的凌五斗同志吗?”
“他多久学会说藏语了,还会唱藏语歌,跟谁学的?唱得这么好!”
“神人嘛,说不定是跟连队哪匹母马学的呢。”
程德全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但想起这是连部,又几乎同时戛然闭住了嘴。
“你他妈的神了,真会唱藏族歌子了!说说,你唱的都是啥意思?”
“报告连长,藏语其实很好学,德吉梅朵教会了我,我再用藏语说话,这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对了,这首歌的意思是,‘东山虽然很高,却挡不住日月;父母虽然严厉,却挡不住缘分。你像十五明月,若要为我升起,不分鱼水之情,姑娘我将答应’。”
“哦,是首情歌啊,这就是那个德吉梅朵唱给你听的?”
“是,指导员。她说这首歌是她专门唱给我听的,她还教我唱了另一首歌,要我唱给她听。”
“你唱唱,我和连长听一听。”
凌五斗于是很认真地唱了起来,唱完之后,他说:“连长,指导员,这首歌按我们汉语的意思就是,‘我们之间情意,若能心心相印,岁岁时光流逝,也能再次相会。如果姑娘发誓,永远不变心思;拔掉雄狮绿鬃,送给姑娘装饰。你还想要什么,也请给我吩咐,若要镜中月影,我也设法给你。’”
“你他妈的!”陈向东吃惊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不认识他了。然后,他大叫了一声,“翻译——”
“到!”索朗多吉一边大声应答着,一边跑到了连部门口。
“这家伙,也就是这个凌五斗,他说他说的是藏语,唱的是藏族民歌。你说说看,他是不是在糊弄我和指导员呀?”
“他说的的确是藏话,唱的也的确是藏族民歌,纯粹的藏北味儿。”
“那你考考他,看他学得咋样了?”
索朗多吉就用藏语和凌五斗交谈起来。对话期间,索朗多吉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但主要以惊讶和赞叹为主。他和凌五斗说了一大通话后,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喜,对连长和指导员说:“哎呀,这个家伙太不可思议了,真他妈的太不可思议了!”
“真有这么厉害?”陈向东还有些不相信。
“真的,连长,指导员,真是难以置信,我觉得这家伙前世肯定是个藏族人,好像他从小就是在藏区长大的。团里如果缺藏语翻译,马上就可以用他。哎呀,这下好了,我如果回拉萨探家,他就可以顶替我了。”
陈向东对索朗多吉说:“嗨,你就做梦吧!你去通知炊事班,让他们烧一锅热水,让凌五斗好好洗一洗。叫大家不要在走廊里堆着,要听凌五斗唱歌,我们元旦的时候,可以给他搞个专场晚会!”说完,他又对凌五斗说,“你他妈的还真有些神哈,现在,你赶快滚出连部,去洗个澡,把衣服全部给我换掉,你他妈的就是一个马厩,简直要把人熏死了。等你把自己弄干净了,我和指导员再好好审你。”
“但是,连长、指导员……”凌五斗觉得自己现在非常急迫的要解决的问题是填饱自己的肚子。“我……,连队有没有剩饭?后面这两天时间我只吃了一些雪,往回走的路上,那种饥饿的感觉冻麻木了,感觉不明显,现在我的肚子非常饿。”他的肠胃在肚腹里愤怒地翻腾着,轰鸣着,他觉得眼前直冒金星,觉得饥饿猛然间使他的身体变成了一滩稀泥,灵魂像蓝色的袅袅炊烟,正从他的头顶往外飘。“如果我没有一个革命战士的坚强意志,我早就饿得回不来了。”
陈向东盯着他,说:“饿?他妈的,你还知道饿!好,那就让炊事班先给你弄吃的吧。”
“我想吃面条。”
傅献君和蔼地说:“好,那就让他们给你做面条。”
凌五斗迟疑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连长,我听说,我们连队的猪发展得很好?”
“一听就是个病句!连队的猪发展得很好,有这么说的吗?”
“哦,应该是……是养猪事业。”
“你听谁说的啊?”
“汪小朔。他说现在连里的猪已有三十多头了。”
“哈哈,你就知道猪!我看你前世就是一头猪,这一世也肯定是一头猪投胎转世的!三十多头猪……嗯,就算是吧!”陈向东想逗他。
“哎,连长,这真是太好了!”凌五斗听陈向东确定了这个数目,知道汪小朔没有骗他,很是高兴,他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连长,汪小朔还告诉我,说连队又给了我一项荣誉。”
“连队给了你一项荣誉?什么鸟荣誉啊?”
“他说连队用我的名字为连队的一头种猪命了名。”
“哈哈……”陈向东和傅献君一齐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震得连部都颤抖起来,震得天堂雪峰发生了雪崩。他们笑了一阵,把笑猛地刹住了,然后,陈向东像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很严肃地说,“哦,是有这件事,呵呵,不过,我觉得这是你应该得的。”
“但……这个荣誉太崇高了,在我们老家道城,有一条街道就是用我们乐坝大队书记杨文康的弟弟杨文武命名的,生产队的一头牯牛发了疯,他弟弟怕它伤到社员,奋不顾身,勇拦疯牛,不幸被疯牛用锋利的牛角挑破了肚皮,最后抢救无效,英勇牺牲了。他被县革委会树为‘勇救群众的革命青年’,号召全县人民向他学习,并把道城牛市街命名成了‘文武街’。”
“哈哈,你是我们连的先进典型嘛!你他妈的还有什么话要问的吗?”
“报告连长,没有了,知道连队养猪事业发展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陈向东换了脸色。“养猪养猪,你他妈的一天就知道养猪!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是我堂堂天堂湾边防连的先进典型,不再是团养猪场那个养猪的凌傻子了!我天堂湾边防连是守防的,不是养猪的!”
“是,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老关心猪呢?是不是怕闲得蛋疼?那我给你安排几件事做。”
凌五斗一听,立马又来了精神:“连长,是不是让我去拾掇猪圈啊?”
“妈的,真是!”陈向东一副要崩溃的样子,“不要再提和猪有关的东西!这样,一,你可以把毛主席的书多读几遍,争取能倒背如流;二,不要忘记了藏语,跟翻译继续学习;三,连里一直准备修战备工事,你如果没事干,可以修点工事,将来如果打仗了,就能用上。”
“请连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然后,请你立马把那个通信员给我叫来,老子前一段时间因为找你,没有时间收拾他,现在我要跟他算算总账!”
“好,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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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事班做的是雪菜鸡蛋面条,里面还放了一罐头红烧肉。凌五斗觉得那面条真是太好吃了,他吃得汗水“噗噗”直往面盆里掉。吃掉一大盆面条,他撑得都站不起来。他感到非常满意。他坐在那里,抹掉汗水,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接着,炊事班把洗澡水放进洋铁皮做的浴盆里——连队一共有五个这样的洋铁皮浴盆。他蹲在热水里,感到特别舒服。身上的泥垢一层一层的,搓了一大盆。他感到身体一下变轻松了。他换了衣服,刮了胡须,理了头发。他们说他又是原来那个凌五斗了,只是变成了紫黑脸膛的。一个战士还带他到镜子前照了照,他看见他的脸黑得像煤,他都认不出自己了。
凌五斗洗了那身满是马厩味儿的衣服,文书温文革再次来叫他到连部去。他走到连部门口,听到陈向东正在对汪小朔吼叫:“……你那张臭嘴要是再乱吃乱嚼,老子就用屎撅子给你塞住,现在给老子滚出去,周五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做检讨!”然后,他看见汪小朔挂着满脸眼泪,低着头,从连部走了出来,从凌五斗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好像没有看见他。
陈向东正在气头上,凌五斗更紧张了。他小心地走到连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陈向东和傅献君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威严。桌前放着一个小马扎。
陈向东厉声说:“滚进来!”
凌五斗站在陈向东、傅献君面前。
“坐下!”陈向东一声断喝。
凌五斗像个罪犯似的赶紧在马扎上坐好。
傅献君严肃地说:“凌五斗,你知道吗?你可把连队害苦了,我们两次出去找你都没有找到,最后惊动了防区。你如果晚回来一天,团里的搜寻部队就上山了。你从实招来,你这些天都到哪里去了?”
“连长,指导员,哪里有草,我就到哪里去。我跟着马走,走着走着就走远了。但我记得回连队的路,因为即使我走得再远,也能看到天堂雪峰,我们连队就在天堂雪峰下面。我去的地方有好几个湖,有些湖是咸的,那水没法喝,不过湖水很蓝,跟没有云的天空一样蓝……我听德吉梅朵说,那里应该是羌塘。”
“羌塘?你他妈的,你说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你?”
“连长,我真的不知道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放牧,也的确不知道过上十来天就得回来。”
“凌五斗,你要记住,以后出去放马,不准离开十四号河谷。干粮快吃完的时候,就得回来。连里之所以规定放马的战士出去只带半个月的干粮,就是怕时间久了,在外面有什么意外。”
“指导员,我知道了。”
“你老实跟我讲,这么长的时间,你在外面都干什么了?”
“报告连长,我开始几天一个人放马。第七天碰到了德吉梅朵,我先是听到她在唱歌,然后我才看见她,她唱歌的声音传得很远,很好听。只有一条叫扎西的狗和她在一起。那些地方,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因为那么长的时间,我没有见到别的人,所以看到她我很高兴。我们开始说话,虽然彼此都听不懂,但我们还是说,好像对方能听懂似的。后来我就慢慢能听懂她的话,她也能听懂我的话,我们彼此就能说话了。”
“你们这么长时间在一起,没发生别的事?”
“别的事?别的事是什么事?”凌五斗一脸茫然地望着陈向东。
陈向东盯着他。“我看你这个傻样儿,也干不出别的事儿来。”
“连长,指导员,我还有件事要向你们汇报。”
陈向东嘴里蹦出了一个字:“说!”
“我们连队的马让德吉梅朵家的母马怀上小马了,我想问一下,这是不是违反了纪律?”
“我们连队的马是军马,怎么能让老百姓的马怀上小马呢?这当然是违反纪律了。”
“凌五斗,听好!”连长大声命令道。
凌五斗还想说说他和德吉梅朵的事,只得闭了嘴,“嗖”地站了起来。
“鉴于你擅自远离连队牧场放牧,长时间脱离集体,且让连队军马与老百姓的马交配,把军用帐篷随便送给他人,经连队党支部研究决定,撤销你饲养班班长职务,滚回炊事班做饭!”
“连长,指导员,我接受处分,不当班长,我就可以专心养猪了。”
“你他妈的,真是不可救药!”陈向东气得猛地砸了一下桌子。
傅献君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凌五斗,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我算是服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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