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最高的情感与《奇迹》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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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一多引述奈尔孙(William Allen Nelson)的意见:与思想、观念、依赖热情的感觉相联系的朋友间的情感,归入“情操”(sentiment)的范畴,称之为“第二等的情感”,然后他说:“严格地讲来,只有男女间恋爱底情感是最热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闻一多认为,在《冬夜》中属于“情操”的情感,“因幻象缺乏,不能超越真实性”。但是他仍然努力在这些表现“第二流的情感”的诗里,寻找属于他所肯定的神秘性的东西。如在被他认为是“确乎是一首完美的作品”的《凄然》里,所表现的“神妙的‘兴趣’是‘不以言诠’的”,而《黄鹄》、《小劫》、《归路》等诗,“都有一种超自然的趣味”。“《黄鹄》似乎暗示于我科立玑底《古舟子咏》之神鸟,《归路》则暗示《忽必烈汗》(亦得之于梦中)。”诗人俞平伯“一面讲着那样鄙俗的话语,一面又唱出这样高超的调子;难道作者有两个自我吗?”闻一多所以推崇“最高的感情”同时又努力在其他情感的诗里发现另一个“自我”,目的是一致的。在闻一多看来,情感本身,与幻象这样诗歌的两大“素质”之一一样,也具有一种“同佛法一般”的“玄秘性”,而且因为属于表现“最高最真的情感”的爱情诗,它的幽深微妙和难以言传,更需超越鄙俗,进入高超,超越真实,进入幻象,也就可能拥有一份情感传达与艺术表现上的神秘性。这,也可以说是闻一多探索新诗神秘美的第四种形态。

    《红烛》和《死水》,共收诗九十余首,其中爱情诗约有19首左右。不论是“真实的爱情”或者“理想的爱情”(朱自清语),一部分写得比较匆促浅露,托诸形象,抒写胸臆,不着意传达的曲折与幽深的内蕴,另外有一些作品,则运用幻象和曲折的传达,造成一种感情内藏的神秘。如《风波》,对所爱的人倾诉自己一段情感深处的“爱的风波”,颇多隐藏。《幻中之邂逅》,写在交织着快乐与悲哀的黄昏之际,与“婷婷”玉立的来客“幻中邂逅”之后的怅惘,诗的内容全然是对“幻境”的抒写,满带神秘的气氛。《收回》写由生至死整个生命流程中自己爱的甜蜜和坚贞,读起来简直像一个美丽谜语。《“你指着太阳起誓”》,写出想象中爱的变异后个人产生的复杂痛苦而又略带洒脱的决绝心态,多的是曲折与幽隐。但是总体看来,这些爱情诗的情感内涵还是比较容易接近的。真正当得起具有“最高的情感”的神秘美品格的爱情诗作,还是他的《死水》出版近三年之后所写的较长的抒情诗《奇迹》。

    被徐志摩称为“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奇迹》创作于1930年冬天。这首诗隐含的旨意,很长时期里是不被认识的。最早入选于1931年9月出版的《新月诗选》时,闻一多的学生陈梦家在他所写的序言里,只字未谈及此诗的意旨。稍后发表的苏雪林的评论,把它作为诗人对于创作艺术美追求的自我体认。后来的论文里,很少谈到《奇迹》的内涵。经过近50年的解释“失语”,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人们的接受仍处于艺术的猜想之中。有的猜想,如臧克家的评析,虽已接近诗的本体——爱情诗的理解,但对于诗中隐秘的情感背景却仍然无法揭开。

    最早披露这是一首爱情诗,并暗示了其中所含的情感本事的,是曾与闻一多在青岛共事的梁实秋。60年代末,梁实秋在回忆文章中说,闻一多“这个时候在感情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到了80年代初,梁实秋披露闻一多此时创作的另一首从来没有发表过的爱情诗《凭藉》的手稿时,再次谈到了写诗的感情背景,说它是在“一阵感情激动下”写成的。关于所谓感情上的这“一点涟漪”的本事,似乎已经是无须再去征实的历史陈迹。我所着重的,不是这份情感背景本身,而是这首诗确实表现的是闻一多自己所说的“最高最真的情感”。从这个情感维度进入,能够获得体味这首诗的模糊、曲折与神秘美的最佳视角。

    按照自然的排列,《奇迹》一诗共49行,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段落。这四个段落分别写了:由“奇迹”的神秘完美和对于“奇迹”出现的渴望及暂时的“供养”;经过因渴求“奇迹”而不得的无奈,为不值得的“平凡”歌唱;直接展现“奇迹”所象征的“整个的,正面的美”的价值;最后终于到达了期待已久的“奇迹”真正出现时唱出的“欢乐颂”——获得“一刹那的永恒”。全诗提供的是一个超越真实的幻象的感情世界,在美丽而神秘的意象组合与语言的交织里,构成了一部爱的情感的交响,隐秘地传达了一个爱的期待者曲折跃动、炽热丰富的情感流程,呈现出浓厚的多维闪光的神秘美。

    诗的第一部分,先是用六行诗,以否定的语式,赞颂了自己追求的“奇迹”所具有的高度的美。诗里的“火齐的红”、“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文豹的矜严”、白鸽的“婉娈”等一组意象,大体上分别象征了爱的热烈、深情、馨香、端庄和美好。但是“我”要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美升华后的“结晶”,是“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诗人先是为自己的“爱”悬拟了一个极高的标的,然后是以低音部的转折,作了一段辩解式的抒情:既然有如此高的目标,为什么你会满足于得到一点“秕糠”?这里隐藏有一段对话,也许是自我灵魂的追问:“这灵魂是真饿得慌,我又不能/让他缺着供养,那么,即便是秕糠,/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闻一多1927年12月发表的一首爱情诗里说:“‘永久’早许给了别人,秕糠是我的份。”(《“你指着太阳起誓”》)也说明“秕糠”是与“永恒”相对立的感情。

    诗的第二部分,写“我”的心对于爱的饥渴。自己明明知道,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不了什么,“烟峦”、“曙壑”、“璀璨的星空”、“莺啼”……这些自然美的象征,都是“最无所谓的平凡”,“不值当”自己为他们歌唱和洒泪,但是自己还是做了。这是因为:由于“等不及奇迹的来临”,“我”的心“真是饿的慌”,只能“把藜藿当成膏粱”。这样就再度强化了“我”对于爱的饥渴,突出了自己在“奇迹”未来之前是怎样一个“俗人”,也为“奇迹”到来时“我”的欢乐作了情感的铺垫。

    诗的第三部分,是正面地描写“我”所爱的人的神奇与美丽。诗人诉说,只要“奇迹”露面,自己就要放弃过去一切眷恋而求得“整个的,正面的美”的出现。开始一句是抽象的语言:“可我也不妨说明——/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放弃平凡。”这些“平凡”的追求是什么?诗人没有明确说出来,而是以意象或语言将它们模糊化了。“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似乎暗示着自己对于无法获得的美的幻想;“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来诛求碧玉的温润”,似乎象征灵爱的执著追求。第三句大约讲改变自己的诗和艺术追求的观念。给“我”一个“奇迹”,“我”也不再会去“鞭挞着‘丑’,逼他要/那份儿背面的意义”,即《死水》中对“以丑为美”的艺术追求,因为“我”早已“厌倦了那勾当”,它给人的不是明白,而是过分的“费解了”。超越“平凡”的一切,诗人袒露自己的内心:“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这个字“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也就是自己所爱的整体的美。后面两行诗,是对于前面这一内心表述的补充。“我”既不“倔强”,也非“愚蠢”,“我”不会看见“团扇”的美丽,而想不到团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天仙似的人面”是比喻,也可看做是“整个的,正面的美”的象征,并非实指。

    诗的最后一部分,写静候“奇迹”来临的心境与“奇迹”来临所带来的爱与美。一首完整的十四行诗,如一曲“欢乐颂”,奏出了爱的情绪发展的最高潮:

    那么

    我等着,不管得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时,也不知道是多少

    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没有那一天,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

    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吹不熄灵

    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

    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

    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

    传来一片衣裙□□——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这一大节诗的开头,联接着前面的意思。既然爱的“奇迹”是那样一个“整个的,正面的美”,那么,“我”就等着。不管等多久,都“不抱怨”,只静候着,这个“奇迹的来临”。“我”相信,“总不能没有那么一天”的到来。为了这一天,什么样的磨难“我”都可以忍受:雷的劈,火山的烧,全地狱翻起来扑向“我”,“我”都决不“害怕”。因为“罡风吹不熄灵魂的灯”,“我”的爱的坚贞是不可摧毁的。“我”甚至情愿为此“蜕壳化成灰烬”,也就是为爱而死去。因为就在“我”生与死的“一刹那”里,即会获得“一刹那的永恒”。这就是“奇迹”的出现。后面的所有描写,都是这爱的“奇迹”出现的情景。一切都静止的时刻,随着一阵异香,在最神秘的肃静和最浑圆的和平里,“一个戴着圆光的你”——“那便是奇迹”——出现了。闻一多在《死水》中的《收回》一诗里写过:“你戴着爱的圆光,/我们再走,管他是地狱,是天堂!”与此节诗的心境和意象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收回》的主体是走向死亡的引导者,而《奇迹》的“我”是寻求爱的渴望者。“奇迹”所象征的“你”,被“我”的情感充分地神化了,“你”本身就是“我”眼中的女神。“异香”、“紫霄”、“金扉”等意象,与“戴着圆光”一起,营造了一个“最神秘的肃静”的氛围。

    与闻一多其他爱情诗比较起来,这首《奇迹》隐藏度更深一些。它模糊了感情的“本事”,用象征性的意象和曲折的传达,将自己个性的情感普遍化,现实的情感升华为形而上的形态,爱的追求与永恒美的期盼高度扭结在一起,给人们多种接受的维度。这样就造成了《奇迹》难以破解的神秘美。自古以来,“无题”一类的爱情诗就有朦胧和隐藏的特性。闻一多说:“诗中文字本有艰难费解之处。”成仿吾在与闻一多的讨论中也说:“诗是最容易误解的东西,稍不注意,就会差到与原诗相反。”突破了现代爱情诗的障眼法和“艰难费解”而又避免走入“误解”的限度,加上此诗的抒情本身仍然具有隐藏与透明结合的特征,解读这首《奇迹》的谜,也就成为一种可能。同时,在破解过程中也给读者提供了接受中多义性诠释的可能与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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