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20年代后期到40年代的现代派诗人的创作来,闻一多的诗歌创作实践,虽明显带着浪漫派诗潮发展轨迹的特征,但还不能说是在更深的隐藏度上达到了他理想的境界。他的理论思考与创作实绩比较起来有更多的超前性。但是由于对象征派诗的体味和受美国意象派诗的影响,闻一多的《红烛》、《死水》,特别是后者,在神秘美的追求方面不仅有所尝试,而且表现出自己成功的实践和独有的特色。对这种神秘美的探求,闻一多是以多种形态的尝试来实现的。他调动了西方浪漫派和象征派诗歌的各种方法,又谙熟中国传统诗歌注重含蓄的神韵,加以融合和创新、吸收与转化,完成自己诗歌中神秘美学系统的构建。
第一种创造神秘美的形态,是运用梦境与幻象。在象征着为艺术美的创造而献身的《剑匣》篇里,闻一多这样赞美自己理想中的艺术美创造者的职能:“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在寥廓的海洋里;/在放网收网之间,/我可以在沙岸上做我的梦,/从日出梦到黄昏……”绝美的剑匣雕镂成功后,“我”又这样自豪地歌唱:“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哦,我的大功告成了!/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闻一多说,自己是属于“我们喜欢做梦的人”中的一个(《读沈尹默〈小妹〉!想起我的妹来了也作一首》)。他举出《爱与美》中的一节诗,自信地肯定自己“我觉得我的幻象比较地深炽”。他接受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和象征主义方法,自觉地在诗歌创作中,在“放网收网之间”,运用梦境与幻象的手段,为作品增添一种神秘美的色彩。
闻一多的全部诗作中,直接写梦境、幻象或涉及梦境的,大约有15首左右。其中所蕴涵的意义有深浅,象征的程度有轻重,但这种超越真实生活和情感的直接宣泄的方法,给这些作品带来了或浓或淡的神秘色彩。《李白之死》借李白捞月的传说,以“臆造”演绎“荒诞”,传达对诗人人格的赞美和对美忠贞的追求。《剑匣》在虚构幻想的故事里,释放诗人自己的创造美的精神与灵魂,在荒诞与虚幻里蕴涵诗人对神秘美的渴求,被苏雪林称为“是一首纯粹的象征作品”。《失败》以花的枯萎和梦的破灭象征一种生命追求:“从前我做了一个稀奇的梦,/我总嫌他有些太模糊了,/我满不介意,让他震破了;/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重织一个新梦既织不成,/便是那个旧的也补不起来了/。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虽然没有超出五四初期诗歌表现的浅露,但仍可看出作者隐藏的用心。《雨夜》以终于“没有做成”的梦境中的渴望,对抗象征着残酷现实的“风雨”,增加了传达的神秘性。《梦者》是一首四行小诗,直接写一个“寻梦者”的理想情怀:“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是墓中人底/梦里迸出的星光,/那我也不怕死了!”死亡者梦里的“星光”,乃是自己以生命寻求的理想,这种清醒的人文理性被赋予非现实的色彩。即使最悲痛的感情,由于被置换于梦幻般的境界,也给人以淡淡的神秘美。这是他怀念夭折的小女的美丽而悲哀的感情:“像春风里一出梦,/像梦里的一声钟。”(《忘掉她》)写得飘渺,写得虚幻,却道出了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绵绵无绝期”的幽情。
《什么梦?》在《死水》里是一首不太被重视的诗。它写一个年轻女子绝望的悲哀和不能忘情世事的矛盾。诗的表现是似真实又似梦境的追问。每句追问又似雁声似人声。传达中的模糊曲折和神秘色彩使它至今仍似一首“哑谜”。诗的第一节,在黄昏里,天上飞过的寒雁的“哀呼”,引起了年轻女子内心的痛楚:“人啊,人啊”,她叹息道,“你在那里,在那里叫着我?”第二节,写“黄昏拥着恐怖”进逼她的内心,引起她的“一团剧痛”。她追问“天啊,天啊”,“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义?”后两节诗,写年轻女子决断从容地告别生命,但又在幼儿的叫声中“警醒”,产生了不能轻生的矛盾:“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烦闷,烦闷’她想道,/‘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决断写在她脸上,——决断的从容……/忽然,篮里哇的一阵警钟,/‘儿啊,儿啊’她哭了,/‘我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梦?’”整首诗写的是一个女子在黄昏里的一段梦。作者在诗里隐去了“她”内心痛楚的原因,即在现实恐怖中丧失了自己的亲人。是雁声,也是人声,这样呼喊:“人啊,人啊”,“你在那里,在那里叫着我?”这是诗人给我们的暗示。这一点隐藏,使得诗的意义模糊了。此诗写作并发表于1927年7月,在愤激的控诉性长诗《荒村》发表后一个月。可以推断,它隐含着闻一多对那场骇人的白色恐怖的抗争。隐藏给诗的传达与接受带来了“伪装”的“秘密”。这首诗虽然写得并不高明,但我们可以窥见闻一多的追求:它比直接呼号的抗争更有一些值得揣摩的味道。
第二种创造神秘美的形态,是运用意象和象征。闻一多重视意象,但更重视意象与象征的关系。苏雪林认为闻一多“倾向象征主义”。他的一部分诗歌,在很大程度上超越浪漫诗人的地方,是他对意象象征性的领悟与实践。“啊!神秘的黄昏啊!/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这辈喧嚣的众生/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黄昏》)闻一多就是一位能在神秘的象征意象中唱出许多真意的诗人。那炽热燃烧不息的“红烛”,那一沟充满痛苦绝望的“死水”,那蛮横而又美丽的绚缦“长虹”,那“自然美底总收成”的“东方底花”,那胜似美丽的“桃源”而却“瞧不见人烟”的“荒村”,那宁静美好的春色与深巷乞丐可怜的“一声清籁”交织的“春光”……这些匠心独造的“大意象”和“小场景”,是浪漫,也是写实,是抒情,也是描述,又都是深藏着浓重情感与生活底蕴的美丽的象征实体。
一般的意象,没有指向固定的内涵。象征的意象,虽有确定的内涵,但模糊了物象与意义之间的联系。相同的是它们都比直接的抒情有更深的隐藏的兴味。闻一多所说的幻象,就包含了有想象性创造的象征的意象和非象征的意象。他从艺术的产生和审美的效果上,将“神味”看成是幻象,认为经过“无意识的作用”产生的“所动的幻象”,自具一种“不可言状”的“妙趣”,“远于真实之中,自有不可捉摸之神韵”。而神秘美与这种“神韵”是密不可分的。他的一些新诗中象征的和非象征的意象,往往就有这种“神韵”。《稚松》在一棵幼小松树姿态多彩的描绘里给人无限的遐想:
他在夕阳底红纱灯笼下站着,
他扭着颈子望着你,
他散开了藏着金色圆眼的,
海绿色的花翎——一层层的花翎。
他像是金谷园里的
一只开屏的孔雀罢?
一幅描绘自然美的小品,虽然并无确定的象征内涵,却有着一种不可言传的神韵。因为全部是意象的呈现,没有给你任何意义的指向,其中的秘密就留给读者去猜想。同时间写的小诗《小溪》、《烂果》,在对具体物象的描绘里,隐含着生命被压抑的痛苦或生命在蜕变中新生的哲理。《玄思》以古寺蝙蝠的翻飞出没,比喻自己无法把捉的思想,深得美国意象派诗人的赞许。同样也是写自然风物的《春光》,里面更隐含着需要经过一番琢磨,才能去把捉到的思想:
静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的密叶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里运气的麻雀。
春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
蓦的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
我眼睛里飞出了万只的金箭
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
忽地深巷里迸出了一声清籁:
“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春光的宁静和美丽,深巷穷人的一声“清籁”,鲜明对比的两幅图画,构成了诗人内心情绪的象征:这样不公平的世道,何时是个尽头?在最真实的渲染里我们读到了一种隐含的神秘的韵味。
第三种创造神秘美的形态,是运用死亡的意象。1922年4月,闻一多在《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上发表了一首诗,题目就是《死》。诗人将或是上帝,或是爱情,看做是“我的灵魂底灵魂”,“我的生命底生命”。不死于热情与快乐,就死于冷酷和无情,“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这种对于死亡的感叹,显然并不是沉溺于死亡,赞美死亡。1922年9月,闻一多给吴景超的一封信里,说到由于受两个清华留美学生因车祸毙命和受伤的刺激而产生的不安,“这两件死底消息令我想到”比离美归家“更大的问题——生与死底意义——宇宙底大谜题”。同年12月,他在给吴景超的另一封信里又说:“来信谈及生死问题。这正是我近来思想之域里一阵大风云。”当时自己的生病,使他感到“我时时觉死神伸出削瘦的手爪在我的喉咙上比画,不知那一天就要卡死我了”。他说自己尝过“畏死的滋味”后的感悟:“啊!死有何足畏呢?不过我同你一样是个生命之肯定者。我要享乐,我要创造。创造将要开始,享乐还没有尝到滋味,就要我抛弃了生命到不可知的死乡去,我怎甘心呢……我失了基督教的信仰,但我还是个生命的肯定者,我的神秘性mysticism还存在,所以我还是个有宗教的人。”这些说明,早在创作《红烛》前后,闻一多就由人现实的病与死亡,升华到对生与死的意义这个“宇宙大谜题”的普遍性思考,这里当然也有基督教解释生死问题的神秘精神影响在内。但闻一多自己很明确,他不是死亡的赞美者和迷恋者,而是“生命之肯定者”,他不会追求那种没有完成自己生的创造使命的“不可知的死乡”。他的诗里对于死的主题和意象的描写,有的基于这种生命哲学的思考,有的更侧重于对特殊审美效果的追求,无论哪一种,都给诗的传达带来了或浓或淡的神秘美。
《李白之死》、《剑匣》,用诗的语言和虚幻的意象,诠释了人的追求美的精神达到的极致,或为了创造美而献出全部生命的快乐,在对被充分美化了的死的艺术渲染中,让接受者体验一种神秘的生命境界。《天安门》、《飞毛腿》,是非常现实的题材,却通过真实与幻象交织的死亡,使主题传达走入了一种恐怖神秘的氛围。至于在诗人直接描写死亡的诗篇中,朦胧与隐含的神秘美,就更成为一种自觉的追求了。这里有把死看成自己的朋友来等待着,描写和渲染死亡来临时刻的神秘气氛与具体情境(《末日》),有对由美丽的童年到死亡的人的生命过程的神秘赞歌(《我要回来》),有在生命的繁忙与欢乐中突然体味与亲人“生与死的距离”的“无边的萧瑟”和“绝望”(《回来》),有悼念亡女之痛而唱出的美丽与深挚的一缕悲情(《忘掉她》)。这些诗篇,都在不同的抒情境界里流露淡淡的神秘感。还有一类描写死亡的诗,渗入了对死亡者坟墓的描写和对现实的恐怖性意象的渲染,成为诗歌里纯然神秘性的文本,《也许——葬歌》、《夜歌》就是这样的代表。《也许》,发表时原题为《薤露词(为一个苦命的夭折少女而作)》,于神秘中充满了淡淡的悲哀与忧郁情愫:“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也许你听着这般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我就让你睡,我就让你睡,/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夜歌》则完全幻化出一个月夜荒郊的坟墓里攒出一个死去的妇人的形象,神秘中带上了阴森恐怖的色彩:
癞虾蟆抽了一个寒噤,
黄土堆里攒出个妇人,
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
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
黄土堆里攒出个妇人,
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
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
或蹦断蛸蟏一根网绳。
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
妇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血红衫子血样的狰狞,
鬅松的散发披了一身。
妇人在号啕,捶着胸心,
癞虾蟆只是打着寒噤,
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
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此诗是1926年7月间,闻一多携眷返里,在浠水老家时作。闻家驷偏于坐实的理解,他说:“这首写坟里鬼影的诗,有重大的社会背景,因为农村落后,生下孩子常养不活,坟地里常有哭声,人说是产妇的阴魂,《夜歌》实际上是写农村的文化落后。”而诗的迷茫情怀或许更深远些,或是诗人对悲惨世道里不幸现象的感悟,或是这“捶胸”、“号啕”的妇人的鬼魂里,藏有诗人体验的更广大的人生失落的悲哀。暂且勿论诗的主旨,更吸引我们的是诗的意象的阴森与怪诞、气氛描写的恐怖与奇异,因为有了超越于生活真实的艺术创造,就模糊和淡化了荒唐真实的成分,神秘美消融了恐怖,艺术美超越了荒诞,因而成了《死水》中的一首“奇诗”。当时的批评家就说,《也许》、《夜歌》里有“技巧与内容溶成一体的完美”。《死水》中这一类描写死亡的诗作中有“朦胧的神秘的形象”。谈到《也许》这首葬歌时,苏雪林说,雨果有《在某墓地中》一诗为她所深爱,但雨果“借死人发自己的牢骚,其言过于显露,也尚不及此诗意致之哀而婉;似不着力,而韵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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