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洗衣做饭栽秧挞谷的农家小妇人。每次跨入带陈腐味的山寺之门她就会听到不远的故园传来很响亮的叹咳,她只当做一阵风从耳边吹过,进入那间永远弥漫着伽南香味的青色禅房的心绪更为炽烈了。
岁月已把她过渡到几乎不能自持的年纪,像成熟的花与果会遇风坠落一样。她乐于飘落于残寺以内哪怕最为猥亵的角落,去颤颤承受春华秋实带来的原始的冲动。一颗羞涩的心由平淡而多血,随着季节性的骚乱她愈加容颜皎好青春焕发,彻底打破了原来那个温良淳朴春儿的形态。
这都源于那场几近毁灭的水祸。一个邪恶的水塘一片无情的碧波吞噬了她苦苦养育三年的孩子,使她转瞬之间成为空空荡荡的躯壳,方圆十里都听得见那丧失灵魂的干号:
娃吔心肝宝贝哟你咋个落在丧尽天良的水鬼爪爪里了哦娃吔心肝宝贝哟——
被阉割过的男人则像六神无主的疯狗一样在空旷旧地里游窜,不时仰天吼出一声含泪带哭的狂笑。一个强壮老实的庄稼把式一个能干贤惠的持家巧手结成的殷实小家轰然倒塌,全为一个仅仅存在于世间三年曾经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悲剧的故事主题乃至过程往往都非常简单,但它的阴影却意义深长。
在春儿过去的岁月,无论她是十八岁春情萌动的乡村姑娘,还是喜欢紧贴丈夫宽厚胸脯爱闻那股男性汗味的新婚少妇,她都对那座并非遥远呈金字形的绿色山峰视而不见,对那不时悠悠而来的神秘钟声也充耳不闻。
就在娇儿溺亡的那个灰色下午,那座绿色山寺在她的晶莹泪眼里极为新鲜生动地浮起从此不再消失。她懵懂的心被悲痛注入灵犀,大彻大悟只有死死抓住那只绿舟自己方能渡越苦海,而从少女时起所钟爱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不再眷念。
她怀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热情一步一步走向山寺,走向天阶般的长长石梯,体内涌荡着献身的渴求和欢乐。
自从春儿弃家出走以后,她那野狗般四处流窜的男人归家了,又恢复了奋力干活刻苦持家的本性。只是在黄昏日暮之时,他会拄着锄把久久凝望渐渐迷蒙淡远的山寺,然后露出格外温厚的微笑。夜晚他就睡得很安稳,连一丝梦游也没有。
这座历史悠久长年失修的残寺对春儿来说简直是一个乐园,她惊讶二十多年来自己竟对它视而不见。这个心花怒放的小妇人在太阳底下呈着栀子花般的娇艳姿态,度过悲伤而惨白的肢体慢慢红润起来。
正是五月。栀子开花的纯白季节。因为春儿的到来一座山寺都浸泡在很母性很暧昧的芳香里。
几只游鸦徜徉于青黑的树梢如履平地,浅玉色天空在和风中渐渐转为碧绿。对春儿来说这是个极明丽的日子,山寺的一景一物都新鲜出奇,她走在冷青漫绿的树荫里心头总有像鸟一样飞翔的欲望。
大殿神龛左侧白壁上有个殷蓝的大字:静。右侧白壁上同样有个殷蓝的大字:寂。寺旁有一个青石雕砌的典雅椭圆的放生池,池边一株巨形华盖般的老黄桷树成为它最为气派的装饰。在那行善放生大行其道的年代,这池该是清澄碧绿的,有红鲤或者青龟在尽情嬉戏,还有两三簇睡莲在波光里绽开着浅黄或者纯白的花朵,再加些佛徒们善良平和的面影该是山寺很优美的一景。
春儿看着干苔斑驳杂草丛生的空池眼眶干枯心也干枯,她听见山寺在永恒的静止中吐纳虚无,她凭空有了茫然的伤感。
端坐在山寺门前那个一头黑黑短发的年轻和尚半忧郁半沉思的神情把春儿迷住了,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忧郁什么沉思什么,却有一道悠长、无形、神秘的影子静静悄悄爬入她的灵魂,放起了本来就潜伏于青春中的血潮。
她走向他。冥冥中有一股巨大的驱力谁都身不由己。她身上焕发出栀子花的清香和白光,残破的寺门不由重温昔日的辉煌如同一次短暂的神游。
男女青年之间没有对视没有交谈只有心灵的感应,那是一种电触或者火燎的感觉,使山寺冷寂的春日一下升温。
正是太阳快要完全下山的时候,在山下那块玉绿色平坝西边,布满绯红橙黄的晚霞一直铺展到深青色天际,这景象太美丽太神奇了。
春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对这深邃莫测的孤山寒寺和这情思沉重的毛头和尚,她奇异地闻到了波海起伏的栀子花香仿佛正在诱惑她探寻其中的奥秘。
她看他就像一尊慈眉慈目的菩萨,永远带着沉默的微笑。就是这微笑给了她启示和勇气,使这个从来与佛法无缘的小妇人转瞬间变得慧质兰心禅极通透,伸出纤纤素手引渡他去那极乐世界。
那是一个无法描述和形容的夜晚,两颗心都在再生的欢畅里尽情沐浴。一架古老的红木禅床也在再生的痛苦里吱嘎呻吟。白色栀子花飘浮在枕际,目睹了生命的一次最浪漫的旅游。
春儿不是清莹纤弱的小女人,她像一块温暖潮湿的土地一样渴望播种渴望孕育,不愿再重复那片绿水带来的那团黑梦。她的肢体像涨满春水的河流一样袒露着任他畅游。
春儿不会说许多甜蜜情话连眼波的流动也是羞怯的。她的话常用白栀子黄桂花来表达。只要红木禅床上摆满了花朵,毛头和尚就明白她所诉说的全部情意了。花朵确能传达话语无法表示的深意,连情感也带着一种香味。
滞留山寺的青年虽不是佛徒却感到这座残寺对自己的潜移默化,他已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芸芸众生不论胎生卵生都如幻如影似露似电。生命是一场空。他甚至想苦心修炼超越世俗欲念去达到所谓无限平静,而春儿的到来使山寺的最后佛力也荡然无存。
过去他始终觉得自己在灵佛和凡俗两个世界飘荡,却不属于任何一边。春儿的出现却使他想靠岸了,那是被栀子白花和秋桂黄花点缀的世俗的彼岸。
寺里存有好多贵重的伽南香,春儿就不停地点燃供奉在菩萨神龛前,她喜欢满山满寺都飘拂着那股特异的香气。只是一到栀子和桂花溢香的季节就不点了,她不愿冲淡了那自然的清香。
女人的存在倒使破败的寺院干净了许多芳香了许多,穿袈裟的毛头目光也不那么忧郁和遥远了。他已知道:永生之外只有尘世,永生渺茫而尘世却实实在在包裹着他的躯壳和魂灵。
自从上山入寺之后再也没有一个清凉白净的雪季降临,他想象着在一片素洁中静静而立的寺院以及那些遇雪不凋高高挺立的绿树,有鸟有鹰亢奋地从残寺上空展翅飞过,那该是多么迷人多么灵动的美景啊。可惜从此没有雪季,它只能在想象中幻出又在想象中消失。
春儿是代替雪季到来的,像一股清新的雪风使他从混浊的残寺的痴迷里清醒过来,忆起了那个白雪飞飘的正午。
有一天春儿那个蛮牛一样的男人居然上山来了,他们在洒满墨青色浓荫的石板小道相遇彼此相对像根本不认识一样。可她立刻感觉那股熟悉的汗味密实地包围了自己,这是完全不同于栀子桂花和伽南香的气息,同样能激发起内心本能的冲动。
然而他们却宛若路人一般擦肩而过,只有相互的气息撞出极短的颤悸。春儿正要去寺园采花,将在绮丽的黄昏到来之前把花朵铺满那张棕红色禅床,这是一次美丽的劳动。丈夫即使知道得一清二楚也会高兴地这么想。
她听到偶尔上山来的游客闲谈很遥远的南方有一种很芬芳的桂花茶,于是禅房里就飘出了桂花茶的香味。采集和晾晒桂花很快成了她的嗜好,喝她亲手泡制的桂花茶很快也成了毛头的嗜好,在空虚渺无的残寺里那是一种芳香实在的安慰。
春儿怀着足十月的胎儿步行几十里回到自己的村庄简直是个奇迹,目睹那飞扬的孕妇风采的村人全都笼罩在生命降临之前的欢畅里。红光满面的丈夫备了最醇最浓的包谷酒,对着平坝尽头的山寺大叫三声:菩萨保佑!
那个虎头大耳的男婴在一片瑰丽的血光里诞生,疲惫不堪的母亲透过两团晶莹的泪光注视着他,焦急地等待他初入世间的第一声啼叫。
血色婴儿却紧咬牙关对父亲的掌击也无动于衷,就像一个死婴。在女人的哀号声里疯狂失措的男人竟抱着儿子奔向那片绿池,把他高举过头再用力抛掷水中。
就在落水的一刹那婴儿发出了洪亮若钟的啼叫,他漂浮在绿水之上睁开黑亮的双眼伸起白胖的双手,对着青空发出对人世的第一声呼唤。
这个神奇的消息在整片平坝不胫而走,于是对春儿的菩萨儿子有了许多传说。说她在山寺的路上撞到了威猛刚健的欢喜佛,那个头上戴冠身上佩骷髅璎珞的神佛爱赤身裸体在山寺游荡,春儿碰上他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和福气。又说是手提净瓶的观世音菩萨见她丧子弃家大发慈悲之心……众说纷纭没有一个人提到山寺里那个年轻健壮的和尚,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儿子的满月酒一连喝了七天,丈夫和亲友们兴高采烈喝得酩酊大醉。
唯有怀抱儿子的春儿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久久地凝望遥远的山寺,思念那栀子和桂花飘香的季节,那个面目抑郁的青年又从朦胧到清晰,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了。
春儿有了醉意,举起白白胖胖的儿子朝他热烈地亲了一口。她从婴儿身上闻到了那股栀子和桂花的香气。笑眸里渐渐涌出了咸涩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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