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寺-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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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许多天腆着鼓圆肚子的菊儿在山寺巡游,孕妇的红颜如水润茶花令杂草丛生的山道少了些阴郁。有白色鹭鸶在空中追随着她,不时发出空山灵雨般的轻啼,带给她腹内婴儿些许快乐的震颤。

    她手上总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里面常有几朵娇嫩可怜的菌子,她身上那股松菌般的香气遗留在曲折潮湿的小径两侧,雨后那里又会生出华光茸茸的菌花。这很像一则童话,可淳朴天真的小女人菊儿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童话。

    菊儿多汁的内心一直很充实。还俗的慧净虽然身穿和尚灰袍头顶九个光亮戒疤在她眼里仍旧英气勃勃。她惑于他微蒙细雨中在山道上裸跑的雄姿,如今只能在飘风带雨的记忆里去品味了。

    虚空本是无光无色的充满山寺上下不留一丝痕迹。可它一进入那间松香浓郁的木房就荡然无存,青天渺渺残寺空空,木房四周花繁蝶舞却实实在在,这是一幅地道本朴的农家图画在整座山寺完全别具一格。

    菊儿从小就向往这么一幅图画,没想到它会出现在凋零残败的山寺里女主角竟是自己。还是十岁那年她随母亲上山烧香拜佛,明空禅师看她的小手把几枚硬币丢入功德箱里,就伸出干枯如藤的手指在她润活的前额点化一下然后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使菊儿母亲兴奋了许多日子,因为虔诚的女佛徒从那智慧的笑纹里领悟到女儿非同寻常的将来。

    从十岁开始菊儿就对这座绿色山寺有一种成熟的迷恋,每每远远看它就有股圣灵的流汁淌入小小心内,那桃花样的小脸又添了一层绯红。

    她刚满十五岁贤慈的母亲就死于一次无法逃避的灾荒,青春未逝的妇人尸身浮肿遗容带着最后的凄艳。为安抚无辜之灵明空大师拖着病残之躯下山为她诵经超度,这也是老禅师最后一次亲临凡界尘世普度众生的壮举。

    慧净是寺院残破众僧溃散之后唯一厮守在大师身边的弟子。师父闭目诵经他则机械地敲打着木鱼铜罄,头部的戒疤格外光亮刺目。菊儿入神地看着那青头皮上的九个白光疤,心头沉重的悲痛竟轻了许多,那点点白光带着第一缕春梦潜入了她情窦初开的心地。

    从此她就爱上山寺游逛,随手带一只竹篮,采些鲜丽菌子的同时也采些鲜丽的春梦。就这样菊儿一天天长大了,长成一个浑身飘溢着松菌香气的小女人了。

    菊儿不管什么禅机佛性也无母亲那种虔诚,她总是一个生气鲜活的女人,因一种本来就存在的缘分把自己描写在山寺历史的最末一页。居然给这座沉郁数百年的老寺抹上了一圈女性光彩,并将化为传说在这片山地上空经久流传。

    其实质朴的菊儿只是依照一个农家妇人喜爱的方式在生活,不过多几分野泼几分大胆。她不知什么弘法利生之道或者什么清规戒律,内心没有表达不出的世界,就连浮浪于山寺内外的冥力也极少对她产生作用。

    一股新鲜活泼的生命之风,彻底搅扰了山寺积淀多年的寂静。菊儿的笑声渗透在寺院山林每个角落,无风之日也能传播很远。

    对她那些金饰粲然的佛像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每次路过殿堂都像逝去的母亲一样双手合拢默默朝拜。但她总看见那些佛像头上幻出慧净的面容,好几回都差点笑出声来,心头轻轻嗔道:慧净慧净你就是菩萨老爷要人家供奉你么?

    在没有春雨秋雾没有松菌草菇的时节,菊儿喜欢自到后山塔园去转悠,那空寂孤渺的大小石塔在她迷惘的神情里非常神秘,双脚像踩在飘落地上的亡魂一样绵绵软软,于是她通体就有了神秘的兴奋。

    她最喜欢下雨的日子,明净的雨点有些像亮亮的珍珠散落在屋瓦上发出的嗒嗒金属般脆亮声响。这样慧净就会留在小木屋里陪她,憨笑着看她煨很香很香的菌汤,忘情之时会用粗短的手指搔一搔戒疤分明的头皮。对菊儿来说这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随着松菌的香气渐渐渗入她内心深处积存起来,在另一些枯燥的日子里她就可以回味了。

    一个闷热无风的八月之夜,山寺在满月下做着浑圆的秋梦。菊儿丰腴的身影从小木屋迤逦而出在朗朗清辉里很好看地飘动,像一片白月轻风经过山寺大门和放生池直到那个小小荷塘。那里有一泓饱含月光的琼浆玉液,虽然莲荷已逝去多年而那股淡淡清香似还残存。

    香汗涔涔的菊儿早就想有一次痛快的洗浴了,她急切地剥去衣衫松开发辫鱼一般滑入水里,那裸体和长发很快像白色和黑色两面旗帜在碧波里飘荡。

    那团随她而来的黑影凝嘲在秋草丰茂的塘边,男性的喘息被响亮的蛙噪盖去了。亮眼的菊儿早就知道那人的存在,一颗芳心也被无形的目光搅得燥热。是慧净或者沉郁寡欢的毛头和尚还是入山偷木的盗贼?她都无畏无避好像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一个飘飘欲仙的秋夜在圆月的注视下形成,背景山寺峻挺飞檐不朽的剪影。

    菊儿腹内的生命就萌发于那个多情的秋夜她一清二楚,而不管那团黑影是谁她都认定这是慧净的血脉。

    慧净喜欢看她腆着肚皮在山道上蹒跚而行的样子,常爬上高高的白果树采来刚刚成熟的白果为她煨一罐鸡汤,含笑的嘴里不停地说:菊儿菊儿吃吧吃吧白果鸡汤滋补人呢吃吧吃吧……

    还俗和尚慧净已是一个地道农人,他起早贪黑种瓜种豆栽树插苗打醉在疲劳的欢愉里。菊儿是他的菩萨,他用一片诚心供奉着她。月月年年岁岁,万象生生息息,唯有他的菩萨永恒不变。

    他寻来一尊木雕观音供在木屋正中,油灯和香烛带着宗教的微笑长明不灭。菊儿也喜欢慈面善目的观音,每次注视她就觉有一股灵泉在腹部波动。

    在一个温和明丽的春日,慧净陪同已经现腹的菊儿回到生她养她的小村。村人们惊异于她的丰腴和俊美还有那股松菌般的香气,于是她的容貌和丈夫和腹中胎儿成了小村里的长久话题,照见多识广的老人的说法,在菩萨跟前的人当然与众不同啊……

    对还俗的和尚村人仍存恭敬,席间劝酒如常人殷殷切切。不胜酒力的慧净在美丽的醉酒中享受到世俗的欢乐,说出许多佛经一样的朦胧酒话在小村里流传。

    乐极生悲。佛家箴言的魔力无所不在。它化作一团浓重的阴云降临于小木屋上空,那对陶醉在小生命诞生前的喜悦中的男女没有丝毫觉察。观音依然慈祥佛灯依然明亮。

    菊儿死于那次极其高傲极其艰难又极其灿烂的生产。她那娇艳如花的躯体在血水里漂泊了一天一夜,撕人肺腑的呻吟里带泪也带笑。

    慧净以从未有过的虔诚跪在菩萨像前默诵了一天一夜经文,他笃信自己的诚心可以感动无所不在大慈大悲的神佛。

    夏夜子时的青光从残寺上空掠过,不祥的鸦声响在残林深处。在硕大的血肉之胎猛力窜出的一刹那,她挣扎起身子看清那颗很大很圆的胎头上丝毫没有戒疤的痕迹就长吐一口气安详地睡去了。

    就在那个鸦啼逝去宁静平和的子夜,山寺一侧发生了一次漂亮至极辉煌至极的火灾。山下几十个村寨的人们都拥出村外遥遥观望,那团红朗的圣火哗然而起哗然而灭像闪电消失竟在青蓝夜空不留一丝印迹。

    第二天小木屋的灰烬上出现了一座新坟,在那飘着松菌清香的土冢里埋藏着一个还俗和尚短暂的罗曼史。

    寺前的白果树又在开花结子了,看来果实比哪一年都饱满而繁多。

    这年腊月那企盼和苦等多年的透明雪季终于蹒跚来临。双手空空的毛头和尚走出滞留不知多少年辰的山寺沿着来路飘然而去,他仍穿着那身灰色布袍看去似有仙风道骨。

    来路依然熟悉,连着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

    一个黄昏,在寺前白果树下有个怀抱可爱幼儿的少妇正朝远处长久张望,灼热的目光执拗地伸向灰蒙蒙的道路尽头。

    春儿吔!回屋哟!

    一个粗厉锐亮的男声在空旷的雪野回荡。

    少妇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她的全部心灵都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浮载着。

    母子俩背后就是那座越来越凋零的佛家圣地。残寺被分外绚丽的夕阳映衬着,顽强地显示着那种可称之不朽的佛家气度。

    白雪在冷丽空间轻飘漫舞,山寺内外铺满湿湿漉漉的耀眼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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