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青筋虬盘的老手欣悦地抚摸着他的戒疤,那双深邃犀利的眼光固执地透过了他的灵魂。在玄玄神灵的指引和感悟之中他虔诚地皈依了大智大慧大觉大悟的佛门法界,整个身心都在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虚幻里得到升华。
慧净成了这座正在无可挽回走向衰败的山寺的传世弟子,明白这个严肃现实的瞬间他憨厚地笑了。
如果不是寺门外那两棵繁茂高挺的白果树,慧净是极有可能修成正果的。然而白果年复一年吐绿结果的暗喻,终于在一个夏季燥热的正午躁动了他冰冻已久的凡心俗念。他赤条条从禅房狂奔而出,大笑着在寺外铺着青石板的清凉山道间疾跑。
拄着禅仗拖曳病身走到山门之外的明空和尚只瞥了他一丝不挂的躯体一眼,就闭上长了白翳的双眼又苦又恨地叫着:孽障……
不知大师是指犯戒的白果树还是指犯邪的慧净。当双眸的白翳越来越厚,老人的心倒平静了许多,但他永远不能宽恕竟然在佛门圣地裸身狂跑的年轻和尚,把他贬逐到寺外守山棚房去悔罪思过。
那一公一母的白果树依旧放肆地耸立在山寺两侧,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年复一年地引起慧净荒唐美妙的联想。这犯忌的孽种本不该长在这佛法净土的,可它们来自何处生在哪年哪月连高龄的明空禅师也一无所知。天赐之物岂敢冒犯伐杀,佛家教义不容一丝抗违。两棵知情识趣的俗木就得以苍茂得以永生,却轻松地毁坏了一代衣钵弟子的浅薄功德。
慧净永远忘不了那次犯戒的痛快,从此迷恋赤足膊、迷恋寺外清凉逶迤的青石板山道。尤其下雨的时候看着石板上溅开青蒙蒙的雨雾,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愉悦。
在白果树结子的季节,他赤身裸跑的恶习又会重犯。狂跑中他得到了某种解脱,某种释放,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欢畅愉悦,他的心灵达到似乎连一个高僧也难达到的超然境界。
就在那个白果犯邪的季节、一个细雨微蒙的清晨,这个法号慧净的男子和那个芳名菊儿的女子在青石板山道尽头相遇了。
山道尽头是一片青色的落叶松林。翡翠色的雨雾濡染着白衫黑裤丰腴可人的菊儿。她也喜欢赤裸双足、十个趾头像十朵花蕾娇嫩红艳在细雨中颤颤开放。
菊儿是爱逛山林爱吃菌子的小女人。那蓝色的松菌,和这阵霏霏小雨萌生了这场情缘。菊儿分外大胆地望着他那被雨水浸润熠熠生辉的胴体,觉出这个雄壮伟岸的男人曾不止一次闯入自己的春梦里,连那九个光洁的戒疤也很亲近熟悉。
菊儿菊儿慧净不是野和尚是俗和尚他要和你结亲做你的男人和你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就像那一公一母的白果树一样活得自由自在,菊儿你摸摸这胸口好烫好热哟……
慧净慧净菊儿不是野女人是俗女人她要嫁人就嫁你这样的男人给你看山林给你捡菌子明年白果开花结子的时候就给你抱儿子你看看我的脸颊好红哟……
男人和女人在寺外守山木棚里享受着佛法不容的欢乐,尽兴倾吐亲昵狂热的情话。
一道瑰丽彩虹腾悬在蓝澄澄的雨空,慧净和菊儿虽没看见却真切地感觉到了那条巨大光带的骚动,它的余晖肯定已渗入了他们裸露无遗的胴体之内,煽起热潮经久不息地波动。
在一片空宁沉静近乎太虚幻景的氛围里,情欲未消的慧净听见了犹如雷劈电闪的叫喊,是从毛头和尚寄居的青紫色禅房传出来的,那竭尽生命全力的叫喊他听来苍茫而又遥远,但每个字都真真切切:
慧净啊明空大师圆寂啦慧净啊明空大师圆寂啦慧净啊——
他立刻悟出明空禅师是在他最兴奋的一刹那坐化圆寂的,知慧通灵的老和尚每到白果结子的季节就会苍颓衰老许多。他虽多年不出禅房却能用结有厚厚白翳的双目洞察山寺内外的一切,也早就预见到犯戒弟子慧净彻底弃佛归俗的瞬间是自己坐化升天的良机。在那股充满兽类膻腥的燥热之气在整个山寺浪漫的时刻,白发皓首的老人冷笑着从喉头叽咕出一句含糊不清的禅门偈语就咽气了。
老禅师的遗容是复杂的,有解脱的欢慰,也有醒悟的痛苦。作为山寺最后一代高僧能在寺院残存菩萨尚在的景况下羽化登仙,也算功德不浅前世造化了。老人咽气之前把一对白亮的双目定定地朝向寄身寒寺的毛头青年,牙关紧咬一字不吐,因为他坚信这个异乡漂泊者会受神佛指引去达到他的遗愿。
佛法通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明空禅师预感到了自身的不朽,就抛下佛界尘世的烦恼逍遥而去了。
慧净顿时成为偌大山寺最后一个和尚,而他也要归世还俗了。
几声鸦啼把一片悲凉垂罩于雨中残寺,毛头和尚的喊声还在空寺中震荡。也许山寺之外的平坝,平坝之外的山岭,山岭之外的世界,全都注入了那灵魂进裂般的呐喊。
最受震撼的还是正沉溺于菊儿温软潮润怀抱里的受戒和尚慧净,他挣扎而起胡乱套上佛门弟子的灰袍,赤足冒雨奔向寺院,头一件事就是登上钟楼敲响哀丧的钟声。有泪从他并不悲惨的清瘦颜面缓缓淌过,他知道会有这个时刻,这报丧的钟声应该由他亲手敲响。
当!当当!当!
深沉含悲的钟声散播很远,在守护大师遗体的青年心里激起共鸣。他看见老人遗容上的痛苦正在无形中消散,把一副高尚圣洁的尊容完全呈现了出来。难道是他并未泯灭的魂灵听到了这种神圣的钟声?也许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在这位不凡高僧的遗容上得到了验证。
接着七天七夜一心还俗的慧净和尚都在为火化师父遗体奔波忙碌,他用最好的香油和松木用佛门超度之法去获取一代高僧的骨灰。他干得专一忘情,七天七夜几乎不吃不喝,对菊儿在清晨傍晚的呼唤也置若罔闻。
毛头和尚则静静地盘坐在焚炉旁边,旁边有一只棕色土陶罐子,那是高僧特意为自己的骨灰准备的极其低贱普通的土陶罐子,如此才能免除盗墓者的非分之想使其在石塔内永存。这也属历代明智通达的高僧传下的超生之法,所以塔园石林在寺院残破的年代也能巍巍矗立。晴夜挑一轮冷月,成为山寺不败的风景。
奉送禅师圣骨灵灰进入塔林石龛的使命只有并非和尚的毛头来完成了。亵渎佛门的破戒弟子慧净只有站在塔园之外双手合十,为先师亡灵最后超度默诵经文。这时松林那边又响起了菊儿招魂般的呼唤:
慧净吔!回房哦!
从柔柔润润的声音里他闻到了一股松菌的清爽气息,同时感到了一种特别强烈的饥渴,他又在青石板山道上狂奔起来,这回再没有脱去那象征他曾经皈依佛门的灰袍。那是一种近乎鹤类飞翔的飘逸舞姿给丧气的山寺带来勃勃生气。风的流动里也有了好听的声音。
慧净还俗成亲在四周乡村造成过不少的轰动,但在那平平庸庸渴望新奇的年代人们笑闹一通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乡民们送过一副文理不通的喜联之后,就开始打这块一直殊世独立的地盘的主意了。那成片的山林和即使残破也庞大的寺院是这片土地存积数百年的财富,从古到今都有人对它们垂涎欲滴。
出乎人们意外的是慧净并没归依田园,而是把守山的木棚改作了他和菊儿的新房。那个漂泊而来的外乡青年也没离去,穿了老和尚遗留的袈裟整日游荡于山寺内外如同老禅师的精魂不散。
两次完全意外的事故神奇地阻止了一场对残寺蓄谋已久的浩劫。一个潜入寺中经楼盗去几块经板的少年在炸鱼时被雷管炸去了右手五指。那位堂而皇之砍伐了寺外一棵古柏的一乡之长真的倒毙在那口刚刚做好的柏木棺材里。
冷清多年的残寺在那荒唐岁月里竟香火重燃,它又飘散出很浓很香的佛寺的气味,使还俗的慧净又惊喜又茫然。
还俗的慧净虽然不再诵经坐禅,却每到黄昏就去寺中各殿点灯烛。他喜欢看那些火烛影中的菩萨模样,在那暗淡的光线里他们更为超凡脱俗有种他说不出来的神采。
强壮的慧净从此过着地道农民的日子,整日忙碌于开荒种地养羊喂猪的世俗生活。在白果结子的季节,有了婆娘的慧净不再在青石板山道裸身狂跑。但他和菊儿仍喜爱赤足,就在寒冬来临整座山寺也响着他们那吧嗒吧嗒的赤足声。
他从不留意栀子和桂花的清香。而浑身散发松菌香气的菊儿的肚皮却高高地腆了起来。
他依旧爱穿灰色的和尚布袍,头上的九个戒疤依旧光洁发亮。只是浅橙色的昏暮渐渐入侵山寺的时分他就不由自主地激动,等待那近乎收魂纳魄的温柔清润的呼唤:
慧净吔!回屋哦!
他品味着那女人音调里经久不息的柔曼情韵,荷锄赤脚醉一般摇摇晃晃归家了。那种犯戒的痛快和愉悦又在疲惫的体内漾开,渐渐流入青淡的夜色里和山风一起发出只有他自身才听得见的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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