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林、残阳,连同他这体不残心却残的男人伴随着这座残寺。一种莫可名状的无奈和一种绵密悠长的空寂、丝丝缕缕网罩着他壮实的躯壳以及无处逃遁的心魂。
天下很大,田野和山岭很大,自己又有强健有力的双腿,这些他并不迂腐的内心一清二楚,可他还是滞留在这荒败凋零的寺院中久久不能离去,犹如一棵已被砍伐的树木被浊浪冲卷而来竟落根生叶一样。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和这座残寺结下了不解之缘。
总有一天你会弃它而去的。冥冥中他时常听见一个朗若洪钟的声音在昭示自己。可是好些年过去了他每日黄昏依旧坐在寺门前承受山风吹蚀,一点没有离去的冲动,只觉那似若神明的声音有些可笑。他不信神、也不信佛,住在寺院里却并非一个已经出家受戒的和尚,虽然周遭林寨的山民已公认他是和尚了。
一个头上长毛的和尚。他老是歹恶地嘲笑自己,笑过之后又有一股遣散不去的悲凉缠绕心头。搔搔头上密实墨黑的短发恍然觉得那里真是该有九个光滑黄亮的戒疤。毛和尚,他不止一次诅咒般地反复咀嚼这个名字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代表他全部生命的符号他不得不接受,凡是认识他的男女老少都那么干脆固执地叫他,久而久之他连自己本来姓甚名谁也模糊淡忘了。
他从何处漂泊而来,是一块肥腴青绿的平原,还是一座峭峻黧黑的高山早已忘却;他要到何处漫游,是浑厚粗犷的北方还是清秀旖旎的南方一无所知。心灵中仅仅分外清晰地记得:在某个白雪飞飘的正午,一个漫无目的满世界流浪的青年在漠漠冬野踽踽而行,狂喜地发现了挺立在荒寂平坝尽头的那座绿色金字塔,他奔过去不顾一切在数不清的豆青石阶埋头攀缘而上,直到大汗淋漓瘫软在铺满薄雪的山门才奋力瞪眼一看,但见几株宛若铜枝铁干的龙钟老树萎颓地装饰着一面惨白高墙,一座残寺唯有门楣上“宝树禅林”四个嵌瓷大字与雪色辉映似有佛光灵气。
用力推开吱嘎作响的沉沉大门,空空古寺竟无一团青灯红烛的温暖,只有寒风在破败的泥佛木龛之间沙沙呜呜地放荡。他提心吊胆倒抽一口冷气正欲逃窜而去,却听见大殿左侧的灰暗厢房内传出一声苍老衰弱可异常清晰的禅语——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正是这句他至今不明不白的禅语,和那个正值风烛残年仍然眼明心亮的老和尚佛陀般的超然微笑,使他翻然忘却自己的一切搁浅在这扑满腐霉气味的老寺里。
一晃就是漫漫长长的年月逝去了。他朦胧的记忆里那该是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又恍惚不是,到底是哪一年已根本不关紧要就像如今到了哪一年一样。
岁月的流逝并未使他衰老。有时也真怀疑自己是菩萨投的胎转的世,不然怎么会如此坦然如此大度地面对这纷纷繁繁的人世间呢?该烦恼痛苦乃至愤怒的事实在太多了啊,而到他心目中就化为枯平朽淡,到底怎么回事啊?该去问那些满身尘垢的泥木菩萨么?他再愚钝也明白谁也无法注释自己的生命。
这些年他都在等待。等待美丽芬芳如银似金的五月和八月,两个属于他生命的季节情感的季节。他常置身于灰暗的死与白亮的生之间,而每到这两个季节降临他都生机勃勃如像一棵硬挺多汁的水青桐。
五月、八月寺里寺外弥漫着栀子和桂花的宁馨气息,他一闻到那股香味就浑身骚动充盈活力,像头野兽整日在寺林塔园游窜。有硕大的鹞鹰在他头上的蓝天振翅长啼,把雄风注入他两肋之间很有翱翔的感觉。
这也许是白日梦游,但那些香味那些景物格外真切。他甚至看清了栀子和桂花含苞初绽的特写,那是个很诱惑人心很煽动情欲的过程,深深地镶嵌在他记忆之上,他真的感受到一种东西楔入皮肉的阵痛。
这些白的栀子黄的桂花似乎中止了寺院的败落,使那些殿堂神龛重新流光溢彩,平心静气间还可听出隐隐的钟磬之声,遐想那并非遥远的香火鼎盛的年代。
那个有风的黄昏里,在他寄身的青石红木构筑的禅房里突然注满了女人般的清香,一闻到这股香气他的心思就乱了。
他趺坐在老和尚遗留的厚厚缎面蒲团上发怔,许多花神奇地铺洒在那架灰蓝色的床上正在熠熠吐辉。他根本分辨不出花的颜色,也想不起这是五月还是八月。清冽沁人的香气使他觉悟出自己这些年来之所以在残寺中徘徊不去正是为了追逐这早已潜伏于寺院内外的女人般的清香。
一连几个白昼黑夜他都在蒲团上打坐,不忍侵扰满床的香花。守护它就如守护一个玉体横陈芬芳四溢的女人。
栀子桂树是这座小寺的精魂,年年岁岁缠绕着它,每到五月八月就魂飘魄荡地闪动白灼灼金灿灿的光芒。如今全寺唯一完好的禅房就笼罩在光芒之下。他带着惶惑的企盼等待着,一切都非奇迹。
又是一个有风的黄昏,在他闭目神思的时刻,那些并未枯萎的花朵倏地消失,而禅房内女人般的香味更加浓郁了。他内心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睛却不敢睁开,生怕那股清香如花一般陡然飘逝而去,多年的期待和追寻就会落个空空如也。
氤氲夜气缓缓降临,他握住了一只绵软温热的小手,终于鼓足勇气拥住了那个青裤绿衫似狐似人的小妇人,热热地叫了一声:春儿。
毛头。鸟啼一样的轻唤在禅房里久久回荡。小妇人把身体如花一般铺展在青蓝色调的佛家禅床之上,水润白嫩的波光渐次漾开。毛头和尚。如歌的呻吟在波光水色里浮沉。
他回到了浅青色的童年,远远听见年轻的母亲温柔亲切的呼唤。毛头和尚。母亲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她叫的完全是同一个孩子,那份亲情只有他的心魄能够感受,虽然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名字早已陌生了。母亲并不陌生。尽管远离家乡他的灵魂却时常重游故土依偎在母亲怀里,深嗅那很母性的芳香。
像母亲饱满多汁香气弥漫的怀抱一样,春儿丰腴温软的怀抱也令他留恋。这里更多一些生气一些热力,最宜孤寂的头颅寻求抚慰。他在那里经历了一次肉体和灵魄撞击与溶解的过程。
春儿也不陌生。是那个一直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小妇人。她没幻化成狐仙也没幻化成花精,用她热灼真实的血肉之躯紧紧笼罩着他。
这是那个常常从山门外飘飘然而过的春儿。她有桃花般红润冷情的面庞,有黑鸦般乌亮慑人的双眸。他从没产生一丝邪念,只是端坐在石阶上静静观赏这个春儿,如同观赏寺门两侧那两棵苍茂挺拔的白果树,连她早已踏入自己心门也没觉察。
也许是前世情缘命中注定,萍水相逢却胜过青梅竹马,他们彼此都不陌生,禅床乐事也像恩爱多年的男人和女人,就连一次细小触摸也能心身感应和谐自如。
她是他的春儿。他是她的毛头。前世孽缘竟汇结在这古旧残破的寺院禅房里缠缠绵绵。她如歌的呻吟再度煽起他内心的潮流澎湃激荡。
春夜秋夜通通缩得很短。残月余晖映入木窗,他在暗处观赏她玉佛般光洁丽润的胴体,心境渐渐清澈,仿佛与皎洁的月光浑然相融。
此刻他分外清晰地记起来了,自己是一个小镇教师的儿子,父亲在某年某季那次残酷饥荒中失踪以后,他就飘荡出那个满是污浊血腥气味的故乡小镇了。尽管他那样留恋母亲和妹妹多泪的脸庞,他还是踉踉跄跄踏上了漂泊之路,大概是父亲带血的亡魂在冥冥中诱惑的缘故吧?……
一个粗厉锐亮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回想。那声音在残寺空旷的上空蛮横地震荡:
春儿回屋哟!——
春儿如一片轻盈的月光很快融进了漫卷而来的青白色晨辉里,而那很母性的清香久久遗留在小小禅房内直到她下一次飘然而来。
这就是五月和八月在栀子和桂花吐香的季节,繁衍在这座小小残寺里的故事。
毛头和尚坐在幽玄的山风之中,等待青裤绿衫的春儿如山风一样飘然而来。残寺装饰在他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着上了灰色的和尚布袍,那是老和尚遗弃在禅房里的,衣上充满了贵重的伽南香的气味。
山下坦阔的田畴炊烟袅袅,那层层老绿新绿的色块之间交织着春的清逸和秋的纯厚。春儿就在其中一座瓦房或茅屋里,和一个被阉割过的壮汉过着凡俗的农家生活。
他日复一日俯视着他们,眸间浮起的笑容平淡而悠远。他不止一次看到他们那个溺死在水塘里的男孩从碧波中冉冉浮出,蹦跳着扑入年轻母亲敞开的温软胴体之内再在她的哭笑声中呱呱坠地。那团血红肉体就是那个热情大胆的小农妇全部的爱与梦,难道他们的情结就终止在那个刚在孕育的小生命上了么?
他心头掠过一串寒噤站起来茫然回顾,耳边又响起了那朗若洪钟般的声音:
总有一天你会弃它而去的。
生与死,死与生,都不可抗拒。去与留,留与去,都能够选择。这座残寺也许会在败落中永生。
毛头和尚笑了。健步走向那座布满灰尘摇摇欲坠的钟楼,用粘了许多雀屎的木槌撞击沉睡多年的古钟。
当!——当当!——
虽然那洪亮深沉的钟磬之声他听来只是一阵混沌中的嗡响,但他可以想象钟声在山寺周围的平地山乡,袅袅回荡的音韵。
他相信春儿会踩着钟声和暮色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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