砣村已经远去的圣人们-黄泥圣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黄泥圣早年在砣村也是一个不能小视的职务。为啥叫黄泥圣,砣村的洼地只要挖出几锹深就能露出黏稠的黄泥来。砣村的黄泥在关东也很罕见,用黄泥做出的瓦盆只要把泥摔熟了,做出的瓦盆不上窑去烧,在通风的地方吹干,然后再用擀面杖去敲也能发出嗡嗡的声音来。盛上半盆水瓦盆也不变颜色,水汽也渗不透瓦盆。当年(约在民国初年)砣村为防匪患就用这黄泥砌了屯子的围墙,高三丈、宽一丈,土匪用土炮对准一个地方去轰也不见城围子出现缺口。黄泥是好物,但要让黄泥结实,和泥和摔泥的过程很重要,有些黄泥是泥,但有些黄泥实际是黄土,和泥的水不是普通的水,要用煮熟的淘米水烫一遍,晾凉的时候再和泥。早年杨举人赋诗一首,诗曰——

    黄泥造化凡世间

    方有俗人女和男

    乾坤掩着善与恶

    莫问黄土擎于天

    这诗砣村人原是不懂的,后来才知道杨举人是把人来到世上谓之黄泥造的,这也不是异想。后人在读解杨举人的诗时才恍然大悟,人到澡堂子去泡澡为啥身上总有泥,人不是泥造的又是啥造的!

    村人在近百年的日子里都会把黄泥看得非常神圣。后来砣村又出了一个职业叫黄泥圣,这个职业绝非是泥水匠这样的下贱,原来是指的与大人物周旋的说客。这样叫也是很贴切,说客是干啥的,是说服对方不要有无礼之举,做人做事不光要求公道还要求礼数。砣村近百年来,只诞生了两位黄泥圣。一位是举人杨石枕的叔伯兄弟杨石州;另一位是杨石州的儿子杨满楼。杨石州成为黄泥圣是因为他是砣村第一个和双鱼山土匪大瓢把子郭载道盘道论理直接对话的。郭载道那天绑了砣村程子槐儿子的肉票。程子槐是个盲人,靠去江北香木镇算卦挣钱。他本是没有结过婚的,那年他从江北算卦回来,过了江用点路杖敲打回家的路,不料半路上被一东西绊倒了,又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是脚下刚会爬的婴儿把他绊倒了。他把婴儿抱起等着他的父母来找他,但等了快到半夜了也不见孩子的爹妈来,这时程瞎子才明白,这孩子是被他爹妈给丢弃了。于是程瞎子就把这个孩子抱到家,一直抚养到十五六岁。谁知道他捡来的这个儿子,十五六岁竟然不认路,什么活也不能干,这时他才想到为啥当年他的爹妈把他丢弃了。尽管这个孩子是个傻子,但瞎子还是管他的吃喝,指望将来他不会动的那一天,傻孩子还能拉着他出外去乞讨。这年夏天很热,雨水也勤,江水涨了,江上的摆渡也停运了几天,程瞎子就没能到江北去算卦。程瞎子这些年来靠他给别人算卦也积攒几个钱,买了一块涝洼地,又雇人在涝洼地上种了水稻。这天他让傻子领他去稻田地,他要摸摸稻子的颗粒饱了没有。在稻田地他不光摸到了饱满的稻粒,还嗅到了稻田里的香味儿。于是他就坐在了稻田边的地头上歇了起来,歇着就不知不觉地卧在一棵枯树下睡着了。等他醒来召唤傻子时却听不见了傻子的声音。后来才知道这傻子自己离开稻田地不知不觉地钻进了山里,到了山里又不管不顾地进了郭载道的地界。郭载道见有人送上门来了就把他当了肉票。郭载道并不知道这傻子是砣村程瞎子的儿子,他见这傻子肥大扁胖的以为是哪家财主的大公子,于是便派人下山去打听。下山的土匪当天就回来信儿,说这是砣村程瞎子的儿子,这孩子缺心眼。郭载道也是一个晓事理的土匪,既是瞎子的儿子就放他下山吧。刚从山下回来的土匪说道,这程瞎子也不值得可怜,其实他有钱。他去一趟江北,每天回来都能拿回几块大洋,他家的房子当年是开过香油坊的边麻子的宅屋,当年他卖给程瞎子的时候要的是一百二十块大洋,他一点都没犯犹豫,头午缴钱下午就搬家。还有,现在程瞎子还有一块稻田地,日子过得鲜亮着呢。咱绑他家傻子的肉票,不管他多要钱,就管他要五百块大洋。过几天你郭爷过五十寿辰,就当是他瞎子随礼了。五百块大洋能买十头猪,两木桶酒,到时候省着咱们山上破费了。郭载道就说,老兄弟,你真是为我这当大哥的着想,我的五十寿辰也不是个小事,平时兄弟们跟我在山上也没啥润肠子的油水,除了野鸡就是野兔子,山上的狍子和野鹿三年五载也遇不上一回,要是在山下拉一车猪上来,再加上两桶上好的烧锅,可给兄弟们解馋了,就按你说的办了。让师爷写一张赎肉票的条子给瞎子送去。

    这个土匪老兄弟又下山去,设法把那写着赎金的布条子交给了程瞎子。程瞎子就把这布条子交给了屯长杨少良。杨少良知道是程瞎子的儿子被绑了肉票,就把这布条子交给了杨石州,并叮嘱赎金一分不能出还得把傻子领回来,如果办不到,这五百块大洋就由你来出。杨石州很自信,把那布条子揣进兜里说道,双鱼山的郭载道这么小气,这种匪是成不了大气候的,见到他把傻子领下山当是没问题。

    郭载道给程瞎子赎人的时间只有三天,第二天杨石州就上山了。杨石州和郭载道有过一面之交,郭载道为啥上山为匪,原来这郭载道是清末绿营军的小吏目,他是满族的镶黄旗,应该在贵族的人堆里,却不料他父亲在京都得罪了一个贝勒爷,他父亲死后这个贝勒爷就把郭载道塞到了绿营军里。郭载道原来在京城的时候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在绿营军里不肯吃苦。有一天,他和绿营军中的提督卫兵打起来了,他杀了卫兵从这卫兵的兜里又搜走了一百多两银子,便逃到了黑水域。他靠这一百多两银子,先做虎骨生意后又贩卖烟土就发了几笔横财。他怕绿营兵抓他,就逃到山上然后招兵买马,在山上立起了竿子。他手下的人马倒是不少,但真正的绿林好汉却没有几个,大都是山下的村痞、二溜子、江北木香镇的丐帮帮主等。这些个家伙抢劫的时候可以不要命,但真正在山上进行山寨防御就都不上前。郭载道是有办法治他们的,每个喽啰分批下山绑肉票,绑不来肉票的回到山上管他一碗红烧肉再给他一大海碗烧酒,吃完喝完,郭载道就一刀把你砍死。在山上敢绑肉票又能敢下山去讨肉票钱的人不多,想不到杨石州自己找上门来,这让郭载道很是兴奋。他见到杨石州感到很眼熟,说,咱们好像见过。杨石州说,见过,时间不长就五年以前,在江北木香镇的济仁堂药铺,你到那去卖过虎骨,我那时在济仁堂做过几天账房先生,想不到今天载道兄成了大英雄!

    郭载道说,这话说得有些大了,大英雄没在山上都在山下,我们是匪,所干的勾当都是匪的勾当。在这个世道,人要想成大道必须要养精蓄锐,而养精蓄锐就需要银子,我看出了你是替程瞎子来送赎金的吧?

    杨石州说,程瞎子确实是在给你凑钱,可惜的是他没有凑足五百块大洋,手头不多不少正好十块大洋。今年江北木香镇算命的不只程瞎子一个人。从巴彦过来的小葫芦,从滨州过来的四只眼,还有从双城过来的十九嫂,都是仙体,他们的本事都不在程瞎子之下,所以程瞎子现在每天的收入不足一两银子。除去晌午的饭钱,过江的摆渡钱,如果能剩几文钱就算是不错了。今年雨水勤,江上的摆渡常常停渡,程瞎子有的时候二十几天也去不了木香镇,今年瞎子的日子难过,屯子的人正打算接济他。如果载道兄绑瞎子的傻儿子的肉票,那你会让山下的人笑掉大牙。我上山来把瞎子的十块大洋带来了,他让我把这十块大洋交给你,让你买一坛子酒舒舒筋骨,然后我把傻子领下山去。

    郭载道笑了,瞎子算命三十年,生意红火的时候也有十年的光景,那时候不能说他有一座金山,但也会有一座银山。他如果没钱也不会把边家油坊的宅院买去,更不会买那么一大片稻田地,瞎子就是现在什么也不干了,他挣的钱到死也花不完。他用这十块大洋,让你转给我是瞧不起我郭载道,我不挑这个理儿。我不会和瞎子一般见识。你把这十块大洋拿回去,然后我再交给你十块大洋请你转给郭瞎子,算是我郭载道的一点心意。你还得告诉瞎子,我想替他做一件好事,让傻子留在我山上,我山上养了四十多匹好马,每一天一匹马至少得需要一捆草,让他的傻子给我喂马,这也让瞎子家里少了一双筷子……

    杨石州说道,载道兄你这是在撕票,只是你没有把人的脑袋砍下来罢了。我一会儿就可以下山,你和瞎子之间的纠葛我不会再为你们和黄泥了。

    郭载道又笑了,说道,石州兄弟,我佩服你的胆识更佩服你的口才,你作为砣村的黄泥圣当之无愧。不过你既然能来山上我就不会放你下山的,你要想下山得替我完成一件事。我们二当家的是我们山上最好的当家人,过几年准备要把我的位置让给他,但是他出事了。他到江北去绑陈家油坊的肉票,栽脚了,肉票没绑来,他却被绑在了陈家油坊,据说每天不给他饭吃,却给他喝半碗生豆油,二当家要快被这陈掌柜给折磨死了。你如果能够给我山上当一次黄泥圣,把二当家的赎回来,我自然就会把傻子送回到瞎子的院里。

    杨石州问,原来二当家要绑陈家油坊的肉票,叫出的赎金是多少?

    郭载道说,陈家是大门户,我们原来是想叫两万块大洋,现在二当家反被绑了,陈家油坊也向我们要了价,要想赎了二当家的得出一万块大洋。现在这陈家也是不好惹,陈家的二儿子是哈尔滨警察局的,手下也有上万的人马,如果警察到山上围剿我们,我手下的这些痞子们哪有敢和他们对峙的。

    杨石州说道,一万块大洋是太难为了载道兄,你给我拿五千块大洋,我一定把二当家的给你送回来。现在你就把五千块大洋备好,三日内一手缴钱一手交人。

    杨石州这件事办得很周全,也很让人敬佩。二当家的终于回到了山上,傻子也下山回到了瞎子那里。收益者当然是杨石州,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陈家油坊的掌柜的。杨石州给了陈家掌柜一千大洋,说是要买几桶豆油。陈掌柜觉得杨石州是给他面子,就让他装走了五桶豆油,并让油坊的伙计一直把这豆油送到了摆渡码头。

    杨石州做说客每年都要出面为村上人周旋一些事情,而每次都能圆满地把事情处理了,但伪满洲国成立的第二年,杨石州就栽脚了。那年从县城来了一伙日本开拓团的人,他们到了砣村觉得这里的土地很好,想在这里搞一块亲善种植园。开拓团最初也不是强占地,而是要花钱买这些地。这些地几乎占了村民所有耕地的一半,砣村人当然不会把这关乎他们生存的土地卖掉。开拓团的人和砣村的族落长没有谈成这笔交易,第二天就来了一队持枪的日本人,这些人原来是日本关东军。这次族落长没有出面和日本人去谈,而是让杨石州与他们周旋。日本关东军的头目原来是一个小队长,一脸的野蛮气。任凭杨石州据理力争他一概不听,只对他的随军翻译说了一句话,翻译说,皇军说了,原来这些地开拓团是要打算给些钱的,现在皇军决定不给钱了!杨石州就对翻译说,这和强盗没什么两样,砣村人是不会把地拱手献给什么皇军的。翻译把这话又告诉了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就不再对杨石州说话了,对他手下的几个日本兵哇啦了一阵子,然后把杨石州推到了外面,又悬吊在树上,小队长一枪就把杨石州给打死了。杨石州为砣村的利益而死,死得很壮烈。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山上的人也下山了,现在山上的二瓢把子归属了抗日联军。他们到县城设法把杀害杨石州的小队长找到了,押回村子,二瓢把子当着村民的面把这个小队长给砍了,然后对村民说道,这小鬼子没长眼睛,他杀的是谁,是这一带的大人物黄泥圣,也是我的恩人!

    若干年过去,砣村解放了。砣村又开始过上了平静生活。后来工作组到了砣村,他们了解到杨石州是抗日英雄,他的家属理应受到照顾。于是就把杨石州的儿子杨满楼调到了区委,后来他在区委又当上了文教助理。后来区委变成了乡,杨满楼又改做了民政助理。在乡政府做民政助理要的就是口才,但杨满楼的口才远不及他的爹杨石州,好在杨满楼处事公平也不自私,民政助理当得也很称职。砣村人很为杨满楼感到自豪,原来的族落长现在也是村长的许满仓逢人便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杨满楼现在已经是乡政府的黄泥圣了,全乡人的纠葛,也全靠了杨满楼的嘴皮子。杨满楼没有从村子搬出去,当年的程瞎子已经病故,傻子让杨满楼给抚养了,他虽然和傻子只差三四岁,却仍然把傻子当作孩子一样呵护。土改的时候,程瞎子的三间青砖瓦房和很大的宅院都分给了杨满楼。杨满楼的媳妇也姓杨,但不是杨满楼的家族。这女人写一手好字,结婚这一天,她写了一首诗悬挂在屋子的正墙上,这诗乃录自于杨举人的《枕石百咏》——

    春风拂杨柳

    丹阳知我心

    沧海乾坤在

    山下有砣村

    此诗后来成了杨举人诗集《枕石残咏》的序诗。

    又若干年过去了,乡里的民政助理换了一茬又一茬,杨满楼也退休在家了。有时他想到了他爹就无限感慨,黄泥圣不在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