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公社一位领导来到界坡大队召开会议,会议的内容当然是研究劈山造田的事。公社领导刚刚传达完上面的指示精神,一个社员便说界坡有一座马头山,马头山上有一大片坡地,以前曾经有人在那里种过苞谷。坐在公社领导旁边的刘安先是拿眼睛瞪这个农民,后来就把手扬起来弯曲着三个指头,把食指和大拇指散开,对着他扬了扬。那个农民不知道他一时又瞪眼睛,一时又对他做手势是什么意思。说得更加得意了,他说要是把马头山劈出来,少说也有八十亩。公社领导大喜,说:“好啊,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们界坡大队就在马头山大干一场,把马头山也弄成斧头山。”
刘安那个气呀,瞪那农民的眼睛都快灌血了,对公社领导说:“你还是先到那里看看吧,行的话我们就干,不行的话我们还是找别的地方,秋收了,大队这么多劳动力闲着,得做点事情才是。”
公社领导说:“行。”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刘安几个大队干部往马头山去了。太阳当顶的时候,几个人才爬上马头山顶,公社领导看着一大片长着芭茅草的坡地,高兴得不得了,豪情万丈地说:“好啊,这一大片荒坡地开垦出来,往后你们界坡大队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
刘安说:“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种过苞谷,一年忙到头,才收到几担三寸长的苞谷球,每个苞谷球上只有几粒苞谷。”
公社领导瞪着眼睛说:“我是说在这里造田插水稻,不是说种苞谷。”
“插水稻更不行,大山顶,水从哪里?”
公社领导的脸色就变了,“你们村里的稻田水从哪里来?”
“从山溪沟里引来。”
“山溪沟里的水从哪里来?”
“天上下的雨水。”
“天上下的雨水能灌溉山下面的稻田,为什么不能灌山上面的稻田。”公社领导过后板着脸说,“刘安,你的思想要转变过来,不然是要出问题的,这中间的严重性你要认真想一想。”
从马头山回来之后,公社领导连着在界坡大队召开了两天两夜的大会,过后决定,界坡大队八百一十三个劳动力,除了几十个老弱病残,其他的一个不留上马头山去,带上锅铲碗筷,带上衣服被子,在马头山安营扎寨住下来,大战三个冬天,造出良田一百亩。
界坡的人们叫苦不迭,在大山顶上造田,那不是鬼扯蛋嘛。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担心被扣上什么帽子,要是像韦发财那样弄个现行,一辈子完蛋了。刘安比谁都急,冬天多少事情要做,积肥备耕,明年才有好的收成。劳动力都上马头山做那没有效益的事情,明年真的要饿死人的。
公社领导自己也跟着上了马头山,他基本上变成了一线指挥,要大家动手搭棚子住下来。山高风急,又是在冬天,没有遮身避风之地还真不行。界坡八个生产小队,公社领导要每个生产小队搭三个棚子,一个棚子做食堂,另外的两个棚子住人,男人住一个棚子,女人住一个棚子。人们日夜不停,就地割来许多芭茅,剁来许多柴禾,搭了三天,终于把棚子搭好,一间连着一间,长长的一串,时而还有一缕青烟从茅棚顶上飘荡开来,真的是安营扎寨的样子了。那几天,公社领导带着刘安在那一大片芭茅山上丈量着,规划着。公社领导雄心勃勃,豪情万丈,刘安却是心急如焚,找到那个多嘴的社员,眼睛瞪着他,真想咬他几口。那个社员说:“我当时就觉得说漏嘴了,可是,你却把手扬起来,把食指和大拇指散开,直摇晃,我还以为你要我继续说下去哩。”
刘安没好气地说:“我那是要一枪把你崩了才好。”
晚上,公社领导召开了一个战地动员大会,就要大家休息:“明天要正式开工造田,大家要把劲头使出来,在界坪公社做出一个榜样,树一面红旗,让大家都来向我们学习。”
人们早就累得不行,钻进茅棚呼呼地睡去了,刘安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面呼呼的寒风吹着,还时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啼鸣之声,凄凉而悠长。刘安后来就听到了公社领导呼呼的鼾声,他轻轻地推了推睡在旁边的生产大队长,过后就爬起来,向外面走去。生产大队长果然也跟着他走出茅棚。
“这样下去,我们界坡大队真的完了。”刘安轻轻说。
“我也着急呀,在这大山顶上造田,不是扯蛋嘛。”
“我们得想个办法。”
“想什么办法,他走了,还会来,他不来,可以派别的人来,就是不派别的人来,他叫我们在这里造田,我们敢不在这里造田?”
刘安说:“先得让大家离开这里。”刘安说,“你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家离开这里。”
生产大队长说:“我想不出办法来,就是能想出来,我也不会说,到时候我挨斗争跪瓷瓦片,你在旁边看热闹。”
生产大队长说的是那次插三三寸的事情。刘安没有做声,心想你个狗日的,吃一次亏就记心里了,说:“那就算了,大家都在这里吃苦受累吧,明年三月下山,九月再上来,大干三年,造几十亩不长稻禾的干鱼脑壳田地出来。”
第二天,刘安起来得特别早,起来之后,他就挨个茅棚鬼喊鬼叫,要大家快起床。刘安说:“与天斗与地斗就得有个样子,不能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也不能起来之后等着吃早饭,要先做一会儿活,再吃早饭,吃过早饭再做活,那样造田的进度才快。”刘安还叫几个年轻人在半山上用石灰做出四个大字:战天斗地。格外的醒目。大家的活儿主要是挖土和挑土。大山坡,要挖成梯田,活儿格外的累,生活又差。苞谷饭,还只能吃个半饱,菜是萝卜白菜,没有油水,吃在肚子里一会儿就饿了,肚子像刷把刷。大山顶上,风又大,有时还飘荡着雪花,又冷又饿又累,几天下来,人们叫苦连天。公社那位领导开始的时候还坚持着,后来,就坚持不了了,夜里刘安提出要开个会,给大家鼓鼓劲。他说行,开啊。可是,开着开着,他就睡着了。刘安把他推醒,说:“都累,那就不开会了,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床呢。”
公社领导眼睛没睁开,就到自己棚子里睡去了,嘴里说:“明天还是要早点叫醒大家。”
刘安连连说:“知道,你放心睡吧。”
这天晚上,刘安躺在茅棚里一直没有睡着,风吹茅棚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五更的时候,他起来解了个小溲,却没有立即回棚子去睡,站在棚子外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没有云彩,几颗寒星疲惫地眨巴着眼睛,冬天的夜就显得更加的模糊和困乏起来。只有呼呼的寒风一阵紧一阵地刮着,茅棚顶上盖的茅草被吹得东倒西歪,刘安看着一长溜茅棚从这边的山腰一直连着那边的山腰,夜色里像一条懒懒睡去的长龙。
就在这个时候,刘安看见那边出现一个人影,走过去,是生产大队长,他说:“你也起来了?”
生产大队长说:“他娘的,餐餐萝卜白菜,又没有油水,只管屙尿就是,我都起来五次了。”生产大队长对刘安看了一眼,就又准备睡去。
刘安说:“你是生产大队长,二把手,可不能老是想着睡,界坡大队的主要劳动力都在这里,出了什么问题,我负主要责任,你也是要负第二责任的。”
生产大队长没有回答他的话,还是睡去了。
刘安站在棚子的外面,没有动。一会儿,东方的天边露出一抹淡红色。这是冬天清晨的晨曦,它是白天战胜黑夜的脚步,预示着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刘安看看这一长溜茅棚,茅棚里还是静悄悄的,时不时从棚子里传出几声说梦话和磨牙的声音,再就是由于劳累而从心底发出的哼哟之声。这时,又一阵寒风吹来,茅棚上面的茅草又发出了一阵枯燥的沙啦啦的响声。今天吹的是北风。刘安在心里这么说。
刘安来到东头那座茅棚旁边,那是第一生产小队的棚子。刘安悄悄地蹲在棚子的角落,从口袋摸出火柴,轻轻一划,一粒豆般大小的光亮一闪,刘安把这粒光亮对着茅棚,茅棚立马着火燃烧起来。冬天,茅草都干枯了,干枯的茅草又被做成茅扇,扎成了茅棚,茅棚在冬日的阳光下一晒,就像泼了油一般,一点就着。刘安这时大声叫喊起来:“都赶快起来,茅棚着火了。”
这个时候,生产大队长也在那边大声地叫喊起来:“都快起来打火,茅棚着火了。”
刘安心里骂:“你这个杂种,就等着老子动手啊。”
沉沉睡去的人们在刘安和生产大队长的焦急的呼喊中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只是,大火已经烧得很旺了,一个茅棚接着一个茅棚,转眼间几个茅棚就变成了一团团火球,火球还在不断地扩大,延伸。公社领导这时被人们从睡梦中拖出来,抬头看见火光冲天,浑身的疲惫也被惊吓得没了去处,大声叫喊:“都快救火啊。”
刘安说:“风这么大,又没有水,怎么救。能把被子和粮食抢救出来就万幸了。”
火势趁着北风,北风催着火势,二十几座茅棚立马变成一条长长的火龙,烧红了半个天空。天亮的时候,大火终于熄灭,二十四座茅棚也不见了,只留下一长溜黑乎乎的灰烬。
公社领导站在灰烬旁边,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怎么会起火呢,是不是有坏人在搞破坏。”
刘安说:“看上去不像是坏人在搞破坏,当时我起来解小溲,看见那边有火光在闪,跑过去,才知道起火了,我就叫喊大家快起来,别烧着,人命比什么都重要。”刘安指了指那边的方向,“火是从那里烧起来的。”
就有人应和,说:“那是第一生产小队做饭的棚子,可能夜里没有把灶头的柴草弄干净,风一吹,死灰复燃,就烧起来了。”
刘安要各生产小队清点人数,登记一下损失。一会儿各生产小队就把人数报了上来,八个生产小队,没有伤一个人,只是大多数人的被子没来得及抢出来,被烧了,粮食也全部被烧了。生产大队长一旁说:“万幸啊,没有伤着人就好。”
公社领导说:“大家突击搭棚子,三天之内要把棚子搭好。”
刘安说:“粮食被烧光了,被子被烧了,把棚子搭好又有什么用,总不能不吃饭在这里造田吧,夜里也不能不睡觉啊。”
公社领导说:“一部分人回家取粮食和被子,一部分人留下来搭棚子。”
“回家取什么?就那么点粮食,带了来,就没有了。一些人家家里也就一套被子,被烧了,往后回家夜里也只有盖蓑衣,还有什么取的呢。”
公社领导瞪着眼睛说:“你说怎么办?”
刘安两手一摊,说:“这个困难今年是没有办法解决了,都回去,明年再说。”
公社领导没有办法解决这么多人吃饭和睡觉的问题,只有同意把一支八百多人的劈山造田大军从马头山撤了下来。
那天下山之后,公社领导连夜回公社去了,说实在,这些日子他也累得够呛。这天夜里,生产大队长来到刘安家里,说:“其实,人们把被子和粮食都抢出来了,趁着公社领导没有注意,都把被子和粮食藏了起来。”
刘安叹了一口气,说:“今年是过去了,还有明年呢,明年秋收之后,他又要把劳动力集中起来上马头山的。”
“刘支书你还想不出办法来啊。”生产大队长笑了笑,脸上流露出一种狡黠,站起身就走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刘安把界坡大队一个地主分子叫到他家里,过后就把门给关上了。地主分子十分的紧张,浑身筛糠一样颤抖,说:“刘支书,你要怎么我啊。”
平时,开批判斗争大会,都是在会场上,也不要刘安自己动手,只要他的一个眼神,民兵们就会扑上去把他们这些地主富农分子和韦发财那个现行反革命给绑了,或是跪瓷瓦片,或是吊半边猪,反正他们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剁就由他们怎么剁。今天刘安却把他叫到家里来,还关上大门,只怕大祸临头了。
刘安却是不动声色,说:“我今天叫你来,是要给你一个改造的机会,表现好,今后批判斗争大会你陪陪他们就是了,不会正经八百地吊你的半边猪,也不会正经八百地让你跪瓷瓦片。”
那个地主分子还是一脸的惶恐,说:“刘支书你要我做什么,我舍这条狗命也会做好的。”
刘安说:“这个事只能做,不能说,你做得到吗?”
“我们这些坏家伙的嘴巴原本就是缝着的,不能乱说乱动,这个话我能忘记吗。”
“那就好。”刘安说,“去年公社领导带我们到马头山劈山造田的事你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不是起火烧了棚子,我们这个时候才能下山的。”
“你说在马头山造出的田能长水稻吗?”
“能啊。领导说了,与天要粮,与地要粮。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了的。”
刘安瞪了他一眼,说:“要说真话。”
“我不敢。”
“我要你说你就说。”
地主分子还是不敢说,看着刘安,不知道问他这些话做什么。这时刘安又说话了,他说:“我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这个任务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就是说要赶在五月涨端午水之前完成。”
地主分子有些受宠若惊,自己一个地主分子,头上长疱,脚下流脓的坏东西,他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交给自己呢。
刘安这时又问他:“去马头山只有一条路吧?”
“是的,只有一条路。”
“虎跳坎你知道吗?”
“知道,就在马头山下面的半山腰,上马头山去的唯一一条小路就从那里过。”
“一个月内,你要把虎跳坎挖断,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是人有意挖出来的,而是山洪暴发引起的泥石流造成的。”
地主分子浑身不由得又打起颤来:“上马头山就这一条小路,把它挖断,今年大家上山造田就上不去了,公社领导知道还不把我往死里整呀。弄不好,给我的头上还要加一顶现行的帽子。”
“我不是说了嘛,这个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连你的家人也不能知道。”刘安顿了顿,又道,“我想来想去,这个事情只有你才能完成好,你做事踏实,而且顺手,做出来看不出破绽。你不去把这个任务完成好,这三年全大队的劳动力都要投入到马头山去,造出的田没有收成,正当的生产却耽误了,大家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地主分子再没有做声,心领神会,急匆匆地走了,一个月之内谁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五月的时候,他终于现身了,人们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变得又黑又瘦,像是在哪里做重活苦活回来,只是那眼睛看起人来,比以前更加的小心谨慎了。
这年秋收过后,公社那位领导又来了,对刘安说:“把大家叫来,开动员大会,准备上马头山劈山造田。去年耽搁了,今年得提早去,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刘安说:“马头山的田造不成了。”
公社领导盯着他:“你说什么?”
“人上不去了。”
公社领导说:“去年上得去,今年怎么上不去了,是你的思想有问题吧。”
刘安说:“上马头山只有一条小路,这个你是知道的,今年五月山洪暴发,泥石流把那条小路给冲没了。”
公社领导说:“路没了就不能修了?路不能修就不能搭桥了?”
“路肯定是修不好的,搭桥嘛当然可以,只是人可以从桥上上去,牛呢,日后耕田插禾还得牛上去啊。”
公社领导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说:“你别骗我,我们看看去。”
刘安就带着公社领导往马头山爬去,两人爬了大半天,终于爬上了虎跳坎。连刘安自己也惊呆了,别说那条小路不见了,整整半座山都被劈掉了,一块巨大的石壁高高地挂着,下面的沟坎里,全是黄色的土石,黄色的土石缝里生长着零星的杂草,看那样子,还真的像是五月涨端午水山洪暴发时泥石流冲刷过的样子。刘安说:“这样子能修路上去吗?搭桥当然可以,先造架,再慢慢搭小木桥,像云梯一样,人们上上下下得慢慢地爬。我还是那句话,做田栽禾人只占了一半,主要还得靠牛来做。这样子牛是绝对没办法上去的。”
公社领导说:“别的地方没路了?”
“你自己看,哪里能修路我立马组织劳动力来修。”
马头山下四周全是陡峭的山岩,哪里能修出一条路来。
刘安说:“我已经想好了,今年冬天界坡大队当然还是要与天斗与地斗向天要粮向地要粮的,不然的话就得挨饿受穷。我们把界坡村口那道溪弯拦住,把旁边的那座山垭劈掉,也能造出十几亩水田,那里造田可是水旱无忧的上好良田。”
公社领导万般无奈,说:“只有这么办了。”
后来的几年,刘安带着全大队的劳动力硬是把界坡村口那道溪弯给劈直了,造出了十亩上好的水田。但马头山虎跳坎怎么被泥石流冲成那个样子,断了上山的路,除了那个地主分子和刘安自己,谁也不知道真实的内情,当然生产大队长是能猜测到这是刘安摆的计策,但他不可能说出来,毕竟刘安这是为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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