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只差吐血,可他有什么办法,不管怎么说,睡别人的女人还是不能见人的,他从口袋里掏了许久,掏出几块钱递给韦发财才算了事。
韦发财成了刘安的心头刺,可他却没有办法治服他,瞪着眼睛说韦发财根本就不是他爹的种,他爹老实巴交一个农民,怎么能生出他这样的私生子来。韦发财并不计较他是不是他爹的种,说:“这是我娘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娘愿意让她那块田地给别人下种我怎么管得了。”
跟这样的人对决,谁能占得了赢头。刘安对韦发财说:“我记得你父亲是在二十八岁那年放木排下青龙滩被淹死的,你今年也二十八岁了吧。”
韦发财说:“我听说了,你比我大十五岁,怎么说你都要死在我的前面,要是哪一天有人把你从人家房里赶出来,摔死在哪个坡坎下面还不一定呢。俗话说夜路走多了还会碰到鬼。”
刘安只有翻白眼,心里想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你整治得跪在地上叫爷爷。
界坡年年都一样,收下的粮食半干半稀也只能吃半年,到了来年三月,大多数的人家就揭不开锅了。这个时候刘安只得到公社找领导,请求给一点借销粮度春荒,有时借销粮弄少了,回来的时候分不均匀,常常让大家吵得天翻地覆,特别那个韦发财,还会横着眼睛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不多给老子一点粮食,老子就揭你的老底。”
刘安到公社要粮的次数多了,公社领导也烦,公社书记说:“刘安你怎么搞的,年年都这个样,我就不相信你们界坡真的要饿死人了。”
刘安说:“书记你亲自去看看吧,要是我说了假话,你把我的职给撤了。”
公社书记真的就跟着刘安到界坡去了。界坡大队离界坪公社有十几公里,要翻几座大山,又没有公路,一条茅封草长的羊肠小路像一条烂草索在大山里面左缠右绕。平时公社领导很少到界坡去,有什么事情或是要传达什么指示精神,也就派个一般干部走一趟算了。
中午的时候刘安才带着汗流浃背的公社书记来到界坡。这时界坡大队静悄悄的,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吠,甚至连屋脊上的炊烟都没有。公社书记说:“三月了,怎么没有看见人做阳春,春天不把种抛下去,秋天哪来的收成。”
刘安说:“没饭吃哪做得起农活。”
公社书记说:“不做农活明年就更没有饭吃了。”
刘安说:“今年都过不去,哪还考虑明年。”
公社书记爬了半天山,肚子饿得只有巴掌厚了,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是吃上一碗饭,哪怕是糊呀粥呀都行。刘安说:“书记你这次来是要看看大家的日子怎么过的吧,我带你去看几户人家。”
公社书记有些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弄点东西吃就开会,有什么事情在会上说。”
刘安说:“那就到我家里去弄点吃的吧。”
刘安把公社书记带到自已家里,这时刘安的女人正在菜园里种菜,刘安大声叫她回来:“快回来弄点中午饭给书记吃。”
刘安的女人说:“你到公社弄到粮食回来了?”
刘安说:“我哪弄到粮食回来?”
“那我拿什么做饭?”
刘安说:“菜呀叶呀总得弄一口填填肚子吧。”
女人就摘了一把南瓜叶煮了,刘安给书记盛了半碗,自己盛了半碗,书记吃一口,又苦又涩,可刘安却是狼吞虎咽就吃进肚子里去了。
公社书记也只得把菜叶咽进肚子里,说:“把大家叫来开会吧。”
刘安就把挂在禾场前一棵梨树上的半边犁头敲得当当响,过后又大声地叫喊:“都来开会,公社书记来了,专门召开关于借销粮的会议。”
听说公社书记来了,还是召开借销粮的会议,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一会儿人都来齐了,屋子里坐不下,一些人就站在外面的禾场上。
公社书记这是第一次来界坡,他对界坡的感性认识是这里的确是山高路远,地荒人贫,他想好好地开一个会,把大家的劲鼓起来。当然,他还是要给大家一点粮食的,大队支书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就更别说一般的社员了。他在刘安耳边嘀咕了几句,刘安就清了清嗓子,说了个开场白,然后带头鼓掌,请公社书记作报告。公社书记干咳了两声,开始讲话,可是,他在上面讲话的时候,下面总是有一个人在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小一点,那个人的声音也小一点,他的声音大一点,那个人的声音也大一点,公社书记对刘安看了一眼,刘安知道是要他去制止那个说话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大声地说:“韦发财,平时你总是说要到公社去找书记说理,今天书记来了,你有理就大声说出来,不要在下面嘀咕。”
公社书记瞪了刘安一眼,心想我要你维持会场秩序,你倒好,要人家跟我说理,大声道:“谁呀,有什么理要跟我说?”
这时从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长得牛高马大,脸上却透出一种菜青色,一看就知道是饿肚子饿出来的,公社书记还没有问他要说什么,他自己却开口说话了,他说:“书记你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解决我们的实际问题,我们现在要知道的是你给我们多少粮食?”
公社书记一下来气了,心想你是怎么跟我这个公社书记说话的,说:“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粮食,你们种田的还要国家给粮食养活你们?”
韦发财说:“我们种田由得我们种吗,今天要插三三寸,明天田地又要深挖五尺,后天又要打索插顺风禾,老后天又不让做活了,说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大白天都坐下来开会唱歌跳忠字舞。田里能有好收成?”韦发财以为是平时跟刘安打嘴巴仗,说起来就口无遮拦了,他说:“现在还不如过去,过去没饭吃可以出去讨,穷人家没粮地主家有粮啊。现在大家都穷,讨都没地方讨了。”
公社书记听他这样说,脸都青了,大声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叫什么名字?”
刘安一旁说:“他叫韦发财。”
公社书记听说他叫这样的名字,更加来气:“听这个名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为发财,你敢不敢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韦发财那张菜青色的脸有些发绿,他没有再说,他这时仿佛突然知觉了,跟他说话的不是刘安,而是公社书记,乱说不得的。这时刘安却说话了:“韦发财,你平时不是很了不得的吗,跟老子吵架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说,今天终于把脑壳缩到肚子里去了呀。”
韦发财菜青色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大声叫喊起来:“我是赤贫,半辈子讨米,身上到处是旧社会留下的伤疤,我怕哪个?我说了,现在还不如过去,过去讨米还有地方,现在讨米连地方都没有了。上面再不弄点粮食下来,要饿死人了。”韦发财越说声音越大,有些话就说得更加的出格了。
公社书记大声道:“韦发财,你就不怕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韦发财脸上做出一种怪样:“我这样的赤贫也能做反革命。去坐牢倒好,有饭吃,不会饿着。”
刘安一旁只是笑,也不制止。这天开过会天快黑了,公社书记一直铁青着脸,也不肯在界坡住下,连夜回公社去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从村口那条茅封草长的小路上来了三个人,其中的一个人大伙认识,是公社的治安委员,另外两个人却不认得,三个人都穿的公安制服,腰上都别着手枪。山里人没有见过世面,对那些穿制服腰间别手枪的人除了敬佩,就是害怕,何况一下来了三个穿制服别手枪的人,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到界坡来做什么,都远远地躲着,却又好奇地盯着他们。这三个人没有去刘安家,而是去了大队民兵营长那里。这让人们有点想不明白,平时上面不论来什么人,都是要先到刘安那里去的。
一会儿,大队民兵营长便带着那三个人往村子旁边的山脚走去,山脚下面只住着三户人家,人们猜想他们往山脚去做什么呢?这个时候,只见那三个公安人员突然冲进韦发财的家里,一会儿,韦发财就被五花大绑地推了出来,人们还听见韦发财跟他们大声地争辩:“你们是不是弄错人了,捆我做什么,我不是地主分子,也不是富农分子,我是赤贫,解放前讨了十年米的。”
一个公安干警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吼道:“为什么要抓你你不知道?你是现行反革命。”
这时人们才想起韦发财昨天跟公社书记吵架的事。公社书记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没有想到韦发财真的就成现行反革命了。
韦发财那次被带走之后三年才回来。韦发财回来之后的日子仍然不好过,公社隔三差五要召开批判斗争大会,韦发财是现行,比那些七老八十快进土坑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要惹眼得多,民兵们总要拿他当靶子,多少次被吊得屎尿从裤头流出来。那时生产大队也时不时要召开批判斗争大会,韦发财实在受不了了,跪在刘安的面前哀求道:“刘支书,我叫你爷爷呀,再不要吊我了,再要吊我我只怕就要死了。怎么说好死不如赖活呀。”韦发财把衣服解开让刘安看,这时刘安才看见他的身上全是被棕索捆起来的血痕,一道一道,像鲤鱼鳞。
刘安说:“你那张臭嘴,还说不说?”
韦发财的脑壳鸡啄米一样:“再也不敢乱说了。”
过后,韦发财还真的管住了他的那张嘴。刘安在界坡大队召开批判斗争大会的时候,也就走走样子,把现行和分子的脖子上挂块牌子就算了,不吊半边猪,也不跪瓷瓦片。公社有时召开批判斗争大会,把通知送到刘安手中,刘安也有意不通知韦发财,公社追查下来,刘安说:“韦发财在马头山种苞谷去了,通知也来不及了。”
很多年之后,上面突然来了政策,地富反坏右分子头上的帽子都要摘下来。开始的时候,界坡大队的三个富农分子到公社开了会,回来的时候一脸的喜气,他们说他们现在不是富农分子了,他们现在跟大家一样是劳动人民了。过后,界坡大队的两个地主分子也到公社开了会,回来的时候也是一脸的喜气,他们说他们头上的帽子也被摘掉了。
韦发财是最后通知到公社去的,不过他回来的时候还是比较高兴的,可是,高兴过后,他突然就哭了起来。
刘安说:“帽子摘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劳动人民了,还哭什么。”
韦发财说:“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一切都完了啊。”
刘安心想,你现在终于醒悟过来了啊,说:“四十多岁,还来得及,现在政策好,把田种好,修栋房子,再讨个老婆。当然,漂亮女人肯定看不上你,瞎眼塌鼻的女人还是找得到的,只要能睡觉就行。”
韦发财一声怪叫:“刘安你把老子害苦了,那次你不设下陷阱,我不会当着公社书记说出那样的话来。”
刘安脸上做出一种怪样,说:“不吃点苦头,你哪知道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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