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下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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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时间,长乐坪街上到处悬挂着标语,电视新闻里,播音员整天朗诵着“超速发展”、“特事特办”、“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之类的句子,一些挺胸凸肚的外地人,以及形状陌生的小汽车开始出没在长乐坪街头,街上的餐馆不再有停业的时候,从早到晚,划拳声、卡拉ok声此起彼伏,一些长年无事可做的人也走上街头,干起了擦皮鞋的营生,因为那些外地人抱怨,长乐坪街上连个擦鞋的都没有,于是,分管服务业的副市长下令,组织一批擦鞋队,重点服务那些来长乐坪投资的外地客商。

    就在这段时间里,姐姐参加接待一个招商引资洽谈会,会上来了很多南方的企业家,午饭时间,姐姐像往常一样,陪伴着领导们,按照熟记在心的来客名单,逐一向客人们敬酒。碰上酒量大的客人,领导招架不住,姐姐就尽一个卫士的职责,替领导一饮而尽。这中间,一个脸喝得红红的老板端着杯子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姐姐一阵,拍拍她的肩说:

    “黑天鹅?我说嘛,就是黑天鹅嘛,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我一直在纳闷,怎么一夜之间就找不到你人了呢,原来你躲到这里来啦,害得我到处找,怎么样?现在过得好吗?要不要跟我回去?我可是从没忘记过你哟。”

    刹那间,餐厅一片寂静,人人屏息侧目,等着看姐姐的反应。

    “先生,你在说什么?你大概认错人了吧?我哪也没去过,我就是长乐坪人,我一直呆在长乐坪。”

    “得了,装什么蒜!我早就认出来了,你就是万紫千红俱乐部的黑天鹅,那边几个老板都在万紫千红见过你,要不要过去跟他们见个面?”

    “对不起,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什么黑天鹅白天鹅的。”

    姐姐正要转身走人,领导在一边发话了。“哎,方主任,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尊贵的客人呢?这位老板说你是黑天鹅,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

    “对对对!黑天鹅,这名字多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合,没办法,姐姐只好硬着头皮勉强笑了起来。

    一圈酒敬下来,刚才那个老板所在的餐桌开始起哄,几个人拍着手掌大声喊:

    “黑天鹅,过来,到这边来喝酒。”

    “黑天鹅,还记得我吗?我找得你好苦啊。”

    “黑天鹅,你现在不再穿黑衣服了吗?可我还是觉得你穿黑衣服比穿这种职业装好看。”

    “黑天鹅,跟我们回去吧,南方多好啊,长乐坪算什么,又穷又土的小地方。”

    姐姐远远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那些人在她的目光逼视下,渐渐安静下来,可姐姐知道,可以容纳一百多人的餐厅里还有许多人在偷眼看她,在侧耳倾听,在悄声议论,那些人都是长乐坪的领导,接待办的领导和同事,她的熟人,以及所有认识她的人,嫉妒她的人,关注着她的人。窗外正是暖风吹得游人醉的春天,姐姐却打起了哆嗦。

    姐姐站了一会,突然丢下客人,转身就走。接待办主任追出去在后面喊道:

    “方主任!小方!方兵!你不能走,下午的参观活动你得带队,这是早就安排好的。”

    “让别人去带队吧。”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这天起,姐姐把自己锁在家里,既不上班,也不会客,连电话都不接。与此同时,大街上飞扬着一些不中听的传言:“什么超级接待员!原来就是个小姐。”“还是个头牌小姐,难怪搞接待这么在行,专业对口嘛。”“这号脏东西也当个宝贝抢到政府接待办来,真是太丢人了。”

    沉默了三天以后,姐姐主动向我讲起了当年离家出走后的经历。

    “我不是一出去就进了俱乐部的,我经历了很多曲折,你无法想象,而且我是在进了俱乐部之后,才知道那里其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知道吗?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小拉面馆,从那以后,我先后做过十三份工作,我挨过打,被骗过,被强暴过,自杀过,总之,我什么苦都吃过了,直到后来,我做起了保姆。

    “我之所以选择做保姆,是因为我太向往坚实的屋顶和牢固的大门了,还有,可以按时吃饭,每天都可以洗澡……我在一个退休老教授的家里做保姆,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他说做完家务后,我可以看看书,这很吸引我。他很喜欢我,……你完全想象得出,他是在尝到甜头后才开始喜欢我的,我是全职保姆,白天干活,晚上还得陪他睡觉,他没有老伴了,儿女也都不在身边,没有人来检查我是否睡在保姆房里,当然,我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他给我在他们那个大学里弄个文凭,他满口答应。后来,他又想赖了,因为他根本弄不出来,他给我出主意,让我找街上做假证的人买一个,我让他掏钱,他不肯,我就威胁他,要把我们的事告到他学校去,告到报社去,他一听就慌了,只得照办。他拿到文凭后,并不给我,他把它存到银行的保险箱里去了,理由是我们之前有过口头约定,他帮我拿到文凭后,我得在他家免费做一年保姆。”

    “那时我已决定,不再在外面漂下去了,我应该找个地方,站稳脚跟,打出自己的天地来。而且我有了文凭,我完全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可是我需要钱,那个老悭吝鬼,既然讲好是免费做一年,就别指望他会开恩额外给我半分钱。离老教授家不远的地方有个万紫千万俱乐部,有一天,我看见它门口挂出一张招聘夜间服务员的牌子,就想,要是晚上能到这里做兼职多好,于是就推门进去报了名,可我哪里知道,所谓招聘服务员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小姐,……那些情节你可能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告诉你,那一点都不夸张,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他们有打手,有各种各样专门对付不听话女人的办法,一旦把这个女人驯服了,他们对她的管理就松得多了。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我说服自己,假装听话,好歹忍耐一年,不,也许还不用一年,我可以想办法跟老教授把关系搞好,争取让他提前把文凭给我。到那时,我就可以远走高飞,离开那个罪恶的地方。也就是这一年里,我在万紫千红赢得了黑天鹅的名声。”

    “真是天意啊,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长乐坪碰见那些人,我的计划是无法走到底了,看来这样的人生注定不是属于我的,我就像一个小偷,偷偷过了一段别人的生活,现在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也许一个人原本就不该把自己的过去一笔抹掉,干过什么事,就必须承担什么后果。”

    “也许我真的应该听从莫老师的建议,去找找那个教授,我有预感,别说什么接待办,在整个长乐坪,我都呆不下去了,既是这样,我不如到教授那里去,正如莫老师所说的那样,起码可以认识自己的身体。”

    当天晚上,我给莫老师打了电话,我告诉他,姐姐同意了。

    只过了一天,黄达教授就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虽然这已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但我还是感到这一次的黄达教授十分陌生,他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无论如何也坐不下来,只好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儿说从大学时代起莫老师就是他的铁杆儿,一会儿又说莫老师是他这辈子最值得纪念的贵人。他滔滔不绝的时候,时不时往姐姐这边偷看。因为时间紧迫,姐姐没有参与我们的闲聊,她在那边收拾行李。她终于直起身来了,她问教授:“我要不要带冬天的衣服?”

    “你最好什么都别带,一切都有专人给你安排。”

    姐姐笑了。

    姐姐在黄达教授那里的日子,有些是姐姐后来告诉我的,有些是靠姐姐的日记想象的。她到了那里,一直坚持记日记,她说她对实验室的一切都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时刻面临生命危险。那些人一天到晚在讨论她,研究她,无论何时,只要姐姐一抬眼,总能发现有人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以前,在万紫千红俱乐部的时候,她也被人直愣愣地打量过,但那不一样,那种目光虽然不礼貌,甚至下流,但至少是看人的目光,不像这些人,他们看她的时候,就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青蛙,一条虫子,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她要把他们的行为都记下来,跟她有关的试验都记下来,万一哪天,她“不慎”死于实验过程中,她希望我能发现这本日记。

    姐姐去了才知道,教授的项目还在申报过程中,但他对这次申报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的项目申请“震惊了中国学术界,尤其是脑科学界,所有人都认为,它的研究结果将是划时代的,人类文明将随之揭开新的一页。”只不过,项目申报有必须的程序,不管它多么重要,不管它多么有前景,都必须一步一步把既定的程序走完。

    在等待的过程中,姐姐无所事事,就提出去街上逛逛,起初教授死活不同意,好不容易松口了,又给她派了两个保安,时时刻刻跟在姐姐后面,弄得姐姐逛街都逛不痛快。姐姐说:“我会当心的,我保证不横穿马路,也不吃生冷食物,我会好好替你照看这个标本的。”教授呵呵直笑。

    “不是担心这个,是担心你被人家抢跑了,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抢手吗?好几个研究院,好几所大学,都想把你抓到他们的实验室去。”

    也许姐姐想到了莫老师说过的中央情报局,还有对外经济贸易部什么的,就问教授:“哪个单位离北京最近?”

    教授十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肯跟她透露任何信息了。

    实验终于开始了,教授一天到晚跑前跑后,手机不停地响,办公室的电话也在不停地响。姐姐却没什么事,无非是坐在厚厚的玻璃后面,观察被叫到玻璃近前的人。另外两个助手坐在姐姐的旁边,有时教授本人也亲自上阵,他们一个负责按照拟定的对话内容通过扩音器跟玻璃外面的人说话,一个负责记下姐姐从那人脑门上看到的东西,过后,他们会把这份记录拿出去与外面的人核对,至于结果,姐姐一点都不关心。实验室虽然忙碌,但忙碌的是教授和他那些助手,怕干挠姐姐的信息采集工作,教授不让姐姐在实验里看书看报,任何事都不许她做,除了看看玻璃外面的人,偶尔说两句话,整天只能傻坐着,时间一长,姐姐不免露出些傻气来,不是打出长长的呵欠,就是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每到这时,教授就吼她。“怎么这样?这是工作时间,你的情绪必须处于饱满的状态,你以前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呵欠连天吗?”姐姐强忍着不快,小声说:“这也算工作吗?如果这是工作,你给我工资了吗?你要实在看不惯,我可以走人。”这话似乎提醒了教授,没过多久,有一天,姐姐刚刚走出实验室,想上街去逛逛,一个挂着胸牌的管理人员走过来拦住了她,说是实验重地,没有准许,一律不准随意进出。姐姐哪里受过这个约束,推开他就要往外冲,只见那人拿起对讲机,叽里哇啦讲了几句,两个在路上巡逻的保安就跑了过来。

    姐姐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囚禁了,恐惧顿时传遍全身。从这天起,她对自己多了些防备,她不吃别人端给她的食物,更不吃专门给她预备的食物,她摔破了自己的专用茶杯,到实验室里去拿大家都用的一次性杯子。她还从实验室偷来许多打印纸,把它们一本一本装订起来,每天晚上趴在小桌子上,把当天的实验和点滴小事详细记录下来。

    姐姐的日记始终没有被发现,她写完了就把它藏到褥子底下,每隔几天,姐姐就把整本日记通读一遍,她慢慢发现,有她参与的实验越来越少了,由最初的每天二三十次减少到近期的每天一两次,这说明什么问题呢?是实验快要结束了,还是自己身上已没有什么研究价值?她心里有点复杂,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实验多一些好,还是少一些好,这栋大楼一下子把她从长乐坪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她有点晕头转向,无所适从,她感到自己的判断力都降低了不少。

    有段时间,姐姐几乎不再参与任何实验活动了,也没人来给她派活,除了拿着就餐券按时去小食堂吃饭,姐姐似乎再也无事可做。她去找教授,没有事的话,她就要回去了。教授大吃一惊:“你回去干嘛?我们的项目才刚刚开始,什么时候你可以回去,我自然会通知你的,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待着吧,大忙的时候还没到呢。”后来姐姐搞清楚了,五百例实验过后,教授和他的助手们正忙于在电脑上整理实验数据,忙于写论文,这些事她都没法参与,所以她才会觉得无所事事。

    教授终于抽出时间来关心闲极无聊的姐姐了。另一个教授七十大寿,他决定带上姐姐去祝寿。

    那是一个自助餐会,姐姐在自助餐会上真是出尽了风头,几乎所有人都过来向她致意,然后拿出手机给她拍照,还有人要求跟她一起合影,她当然是有求必应。有那么一阵子,她几乎找到了做明星的感觉。教授给她殷勤倒酒,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时照花她的眼睛,教授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她:“怎么样?还想回去吗?”姐姐微微一笑,在这种场合露面她并不是第一次,但以这种身份露面她还是第一次,她的确有点晕乎乎的。教授呷了一口酒说:“这还只是开始呢,前面还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我们,我们会一起出去讲学,一起参加学术交流,你会认识好多学术界的精英,认识好多科学巨子。”

    “那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得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姐姐想起自己在长乐坪的困境,情绪微微晃荡了一下。

    “你会跟随在那些名字后面,慢慢进入永恒。”

    “我从没想过永恒,我也不需要永恒,我只希望我的眼睛不再骗我,不再出错。”

    “你安排不了你自己,从你踏进实验室大门那天开始,你就已经是科学大军中的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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