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两个年轻人敏捷地拉开蒙在墙上的幕布,姐姐这才发现,那里隐藏着一个电子显示屏。现在,他们开始播放幻灯。与此同时,寿星开始讲解。
寿星的口音有点奇怪,再加上他说起话来术语连篇,姐姐只能依稀听个大概。
原来他在向大家报喜,在他七十寿辰之际,他的研究生涯终于达到了预期的巅峰,他成功地在羊身上培养出了人的心脏。画面上出现一只可爱的白山羊,它的胸前系着一条颇具田园风格的花围巾。寿星通过音频对山羊说了些什么,山羊听着听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寿星还在继续说,山羊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跟人的眼泪一模一样,中间还伴有无法抑制的抽噎声。大厅里顿时掌声如雷。
姐姐悄悄问身边的教授,他给羊培育一颗这样的心脏有什么用呢?难道就为了看山羊流泪?
“当然不是啦,你不知道,这是很有意义的成果,它意味“人体器官工厂”不仅理论上是可期的,技术上也是可行的。”
姐姐还是不太理解,教授继续解释。“打个比方,如果有人需要换心脏,就不必杀人,只需要到他这里来买一只羊就可以了。”
杀人?买一只羊?姐姐的眼睛从教授脸上移开去,移到那些脸上去,一张张亲切和蔼的脸,下巴底下,硬领中间,一律夹着花色素雅的领带,三角形的包块结结实实,有棱有角,可不知为什么,姐姐心里慢慢升上了一股寒意。
黄达教授的掌声就在耳边,显得格外地响。他看一眼一动不动的姐姐,奇怪地问:“你不感到激动吗?也许我应该着手训练你的科学思维。”
姐姐想甩掉心里的那股寒意,就对教授说:“我喜欢它胸前的那条围巾。”
教授扶着姐姐的肩,走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轻声说:“你知道那围巾底下是什么吗?是一道巨大的伤疤,成功培植一个新的心脏,至少要动五次手术,当然,我是说在实验室,研究成功以后,就没这么麻烦了,一种药剂,或者一粒药丸,就可以代替整个手术过程,这也正是他这个项目所要达到的目的。这老东西真走运,老了老了,还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据说这个项目很有把握得到国际大奖,好啦,这下他总算可以名垂青史啦,我估计他会很长寿,瞧这支强心针把他打的!”
姐姐顺着教授的视线看过去,寿星正在接受敬酒,他举着酒杯,满脸酡红,连写着福寿的中式红色上衣,都给映照得暗了下去。
回家路上,酒精缓缓发作,教授在车里昏昏欲睡。姐姐却睁大两只黑睃睃的眼睛,望着飞扑过来又急速后退的城市夜景,她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推醒了教授。
“我很想知道,今晚那个寿星,他准备养多少只白山羊?他想把那些白山羊怎么处理?要是没有人需要换心脏,他要拿那些白山羊怎么办?”
教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过了一会,姐姐再一次推醒了教授。
“你是不是准备剃光我的头发,也给我做几次手术,然后培植出一种新的脑髓,将来办一个‘脑髓工厂’?”
“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教授猛地睁开发红的眼睛,瞪着姐姐。“‘脑髓工厂’,这名字不好。”教授挺起身坐了一小会,又昏昏沉沉地躺下去了。
追溯起来,就是在那个晚上,从自助餐会回来之后,姐姐开始思考逃跑这件事。
教授显然更狡猾,他早在她起心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对她的监控已经是全天候的了,除了实验室,她的灰白两色的小卧室,以及小卧室到实验室之间的通道,姐姐哪里都不能去,即便是非去不可的地方,也有两名以上的人陪着。
表面上,教授非常关心姐姐的身心健康,他给她送来一些休闲读物,《科学探秘》,《奇迹》,《灵异世界》,《人与自然》,《神经乐园》,还有影碟,《未来世界》,《蜂灾》,《蚂蚁传奇》,有时还给她送衣服,不是白天穿的正装,而是各种性感睡衣,没有纽扣的浴衣。她心里知道他是怕她逃跑,表面上却说着谢谢,坦然接受了那些无法穿出门去的衣服。
他给她许诺,他马上就要带她出去了,去讲学,去做学术报告,每到一处,都有人恭恭敬敬地迎来送往,住高级宾馆,吃高档宴席,游山玩水,还有红包,里面装着他讲学的报酬。“做人就要做人上人哪。”末了,教授这样感叹。
姐姐一声不吭,她觉得机会来了,漫长的旅途中,她相信她一定能找到逃跑的机会。
教授误会了姐姐的意思。“这些东西是共享的,你会得到跟我一模一样的待遇。”
姐姐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也有吗?我又没有付出劳动。”
“因为你身上的异秉,你这一辈子都不用付出劳动,你就是一座矿,你的任务就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让我们开采。”
听了这话,姐姐更想逃了,她再一次想起莫老师的话来,她觉得自己真是不幸,为什么她不被中央情报局的人遇到,为什么她不被对外经济贸易部的人遇到?又一想,难道她就不能自己去北京?难道她就不可以主动去找那些部门的人?
教授开始给姐姐注射一种针剂。第一次注射是在姐姐睡觉的时候,教授有她卧室的钥匙,这是一开始就跟她讲清楚了的,理由很荒唐。“我必须有你房间的钥匙,因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因为整天无所事事,还因为无聊,姐姐的睡眠越来越沉,感觉越来越麻木,针扎去,药水差不多全推进去时,姐姐才醒过来。她大叫一声,怕得要死,她从床上滚下来,哇哇往外呕吐。教授说:“你不用吐,你根本不想吐。”姐姐还是做着吐的动作,她天真地以为,她可以把他注射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你要把我怎么样?”姐姐张开嘴,扬起死白的脸问他。
“没什么,只是一种营养剂。”
后半夜,姐姐再也睡不着了,她每隔几分钟就看一见刚才扎针的地方,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药物反应,她的大臂上鼓起了一个包块,越来越大,像在里面植进了一粒蚕豆。
天刚亮,实验室的大门刚刚打开,她就抱着胳膊往教授的实验室跑,教授还没到,她就蹲在门口,等了好久,才见教授一边穿着白色的防护服,一边迈着微微的八字步走了过来。
教授看了看她的大臂,说:“再打一针就好了。”
“我不打,我再也不打针了。”
“不打?那就让这个包继续鼓下去吧,发炎了,烂穿了,你不要怪我。”
姐姐只好同意打。教授告诉她,是一种清热解毒的药物,打了很舒服,他自己就经常打,所以他从不感冒,而且没有蚊叮虫咬。针打下去没多久,姐姐就感到心里就平静多了,人也困了,直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睡去。
可包块还在那里,教授说,要把它消下去,还得继续用一阵子药。
等包块终于消下去时,姐姐爱上了那种清热解毒的药物。
外出讲学兼周游全国的日子终于到了。
出发之前,教授把姐姐带到一个地方,他吩咐一个女人把姐姐好好打扮一番。姐姐从那个地方出来时,样子有点怪,那女人似乎决定用白色来打扮她,她给姐姐定做了一顶长长的软帽,以便将她瀑布一样的长发一根不漏地装在里面,衣服是一件既像浴衣又像工作服的袍子,脚上套着同色的既像袜子又像鞋子的东西。当姐姐穿上那身特制服装的时候,人人都说太好了,太适合她的身份了。姐姐在日记里写道:他们把我打扮成了一个活体标本。
在人头济济的大型报告厅里,教授站在堆满鲜花的讲台边宣读论文,姐姐和主办方领导及主持人坐在后排主席台上,第一次听教授宣读论文时,姐姐简直不知所云,一遍遍听下来,她终于有点似懂非懂了,通过大量的临床实验,教授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人对自身的认识还只停留地最最初级的阶段,比如人对自己大脑的认识,对脑磁场的认识,简直还处在蒙昧阶段,大量的临床实验证明,人的额头其实是个无比精密的显像器官,这一点已经从五百例实验中得出结果;二是人的脑磁场跟视神经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桥梁,这一点只在极少数人身上得到体现(教授读到这里的时候,照例要把姐姐拉出去展示一番,而这时,底下多半都会响起一片惊呼声,既是为她没有丝毫装饰的美丽,也是为她那人世间不可多见的奇特的眼睛)。
教授的论文向人们展示了令人鼓舞的前景,人类可以完全发明一种东西,我们暂且称它为“一号药剂”,疏通人脑磁场与视神经之间的某种关联,这样一来,人人皆能一眼看透他人的内心,世界上将再也没有阴谋,没有言不由衷,没有口是心非,没有表里不一,世界将变得一片透明,人与人之间将变得如孩提时代一般天真而单纯,简言之,人类将消灭真相这个词,因为一切掩饰与遮盖都将无法存在,人类终将回到坦坦荡荡的初民状态。
每当教授讲到这一前景时,底下总是要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与此同时,镁光灯闪成一片,教授在骤然的大亮面前,笑容可掬,一再浅浅地鞠躬。第二天,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教授照例要在宾馆里取一份当地的报纸,“脑科学专家称人人有望变奇人,人心叵测将变人心可测。”“脑科学专家称可透视人内心的‘一号药剂’即将研制成功。”这些报纸他当然是要一一收存的。
掌声越多,镁光灯越多,教授的心情就越好,许多个无人的空档,只剩下他和姐姐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有一天,教授接到了母校的邀请。还没走进校园,姐姐就感到教授已经兴奋起来了,他大声对姐姐说:“你知道吗?这里有个姓傅的博导,当年我想考他的博士生,考了三次都没考上,这次真想见他一面,希望他还没有退休。”天气并不太热,教授却解开了衣扣,敞开衣襟,姐姐在后面紧随着她,突然觉得他的步伐有点奇怪,好像他不是在老老实实地一步步往前走,而是在螃蟹似的横着往前爬。
教授进了小型会客厅里,姐姐作为随行人员,另有人负责接待。过了一会,教授从会客厅里出来,姐姐被带去跟他会合,教授瞅了个空子,小声对她说:“知道吗?那个傅博导还在,还没退休,明天他也要来听我的报告,哈哈哈,真是滑稽,当年他甚至不愿收我做学生,现在却要来听我的学术报告。”教授一激动,鼻尖上就沁出汗珠。
姐姐却很快就厌倦了这种行走江湖式的讲学生涯,尤其厌倦教授安排的观摩阶段,她觉得他像个招摇撞骗的魔术师,他像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魔术师一样,随意抽取几名听众,让姐姐现场表演“人的脑磁场与视神经之间神奇的桥梁”。有一次,姐姐向他建议,不一定每次都要她现场向人展示那个“神奇的桥梁”,他们可以制作成录相,拿到会场播放一下就行。没想到教授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坐了几次主席台,见到几次鲜花和掌声,就昏了头了?就摆起架子来了?你要搞清楚,离开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随着旅程的展开,姐姐所独有的“神奇的桥梁”逐渐声名远播,已经有几家地方电视台准备请她去做节目了。教授拦住了她。“现在还不是你抛头露面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们从国外讲学回来,到那时请我们去做节目的,非中央电视台我们不去。”姐姐大吃一惊:“我们还要去国外?”教授不屑一顾地说:“很有可能呀,在国内弄出点影响来不算什么,必须到国际上弄出一点影响来,做学问就是这样。”
姐姐摆出一脸崇敬的样子。她已决计在下一站出逃,那个地方她很熟悉,她知道怎么坐车回家,无论下一步作何打算,她想先回一趟家再说。
事情很凑巧,教授刚刚做完报告,就被一个自称是崇拜者的女教授缠上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女教授很年轻,笑容也很灿烂,姐姐注意到,她向他一笑,他就走不动路了。女教授抬起胳膊,轻轻一牵,教授就顺着她的指引,向离校不远的咖啡馆走去。
那一刻,姐姐心里跳得像擂鼓一样。她强作镇定走出校门,来不及去宾馆拿自己的东西,就往火车站跑。
可还在半路,姐姐就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焦灼起来,五脏六腑像被大火烧着了一样。她想,也许是渴了,就在路边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才喝了一口,她就不得不蹲在人行道上呻吟起来,冰凉的东西更加刺激了那种焦灼感,她感到火苗都窜到口腔里来了。
姐姐蹲在地上忍受了一阵,渐渐头昏眼花起来,她突然想起了教授给她注射的清热解毒针,此时此刻,她是多么需要那种针剂呀,那种清凉微刺的感觉,类似泡在凉水里的爽利感觉,她是多么需要它呀。
姐姐不得不强撑着往回赶,她拼命睁开眼睛,在出租车上努力辨认方向,好不容易停在那间咖啡馆前,姐姐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当教授看到姐姐披头散发跌跌撞撞推开咖啡馆大门时,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公文包,掏出针剂,利索地给姐姐注射起来。
五分钟后,姐姐恢复了神智,她重新梳了头,整理好衣服,她的神采又回来了,她问:“那个女教授呢?”
“她早就走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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