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下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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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老师那里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本来是想去南方的,但他现在提都不再提那事了,他正在安下心来,全力以赴地经营他的小书店。他好像突然开窍了,促销方法一个接一个,他新近推出了会员卡制,持有会员卡的学生,不仅购书打九折,还可以享受书店提供的免费英语家教。家教的任务多半落在我头上,至于他自己,他得看学生的家长是谁,如果是对他的书店有帮助的,他就亲自上阵,他现在的学生是工商局局长的儿子,那孩子才上小学五年级,但局长非常相信莫老师,他要莫老师撇开学校的教学进度,单独给他的儿子开设英语课程,他要让他的儿子在中学阶段就达到大学英语水准,不言而喻,他对自己的儿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要求。这个学生给莫老师带来了许多幸运,首先是几项费用免了,即使不能免的费用也打了很大折扣,其次,局长的重用让莫老师感到很有面子,他认为这个面子给得真及时,“简直是雪中送炭”,“无异于给我平反”,他想起了以前,觉得自己以前的活法完全是个错误。

    “干嘛要对学生那么好?干嘛要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除了惹些闲言碎语,有什么用?”

    “要是那时就知道当老师的诀窍,我肯定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才知道,一个人无论做什么,说话做事都应该有方向感。”

    有一次,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对刚刚打完电话,一脸踌躇满志的莫老师说:“如果你此刻不是在长乐坪的书店里,而是在南方那所私立中学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还是教书好,我喜欢教书,教书让人产生自信,哪怕这自信只在教室里。”

    “可我觉得你似乎更喜欢经营书店。”

    “错,我只是不甘心,我想证明自己并非只会教书,只会打女学生的主意。”

    这话说了没多久,就传出他在谈恋爱的消息,对方居然是他以前的同事,一名教数学的女老师。

    “这是真的吗?”我听说后,气喘吁吁地跑去问他。

    “是啊,我离婚很久了,我需要一个新妻子。”

    “为什么……?”话没说完,我转身就走。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如那个女老师长得漂亮,最起码,她不是近视眼,她不必像我一样,长年戴副厚厚的眼镜,何况我还有那些丑陋的过去。

    第二天,我本来不想去书店的,我觉得自己没力气打开那扇卷闸门,也没勇气再看到他,可到了往常的出发时间,我却怎么也坐不下来,我这才发现,我已养成了可怕的惯性,除了书店,我哪里都不想去,除了莫老师,我不想再见其他人。尽管如此,一路上,我还是想尽了办法,我给自己买个冷饮,买个小发卡,逗逗别人牵着的小狗,我想看看自己能否转移兴趣,能否在另一个地方消磨这不想上班的一天。可磨蹭到最后,我只是给自己买了副变色镜片而已,我把它夹在近视眼镜外面,我想让自己看到他时,不至于掉下泪来。

    结果,我的变色镜片根本没有派上用场,我被前来购买数学参考习题集的学生们缠着,昏头昏脑地忙了一整天,自己的心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到了傍晚,他接班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走着工商局局长,他的学生的父亲,他一边走一边向局长汇报着学生的学习进度,局长频频点头致谢。他满面红光。接着他向局长介绍他的书店,又说起了什么游戏室。听了一会,我明白了,他想在书店旁边再开一个电子游戏室,局长最后说:“行,你按正常申报程序报上来吧。”

    局长走了,他拿出卷尺,在书店墙上量来量去,我等了好一会,才走过去,小声对他说:“那我走了?”

    “嗯。”他点头,抽不出时间看我一眼。我的变色镜片白买了。

    也许我该回去问问姐姐,翻译学院的事什么时候才能搞定,我该走了,再过几天,这个店里将会有个女主人走来走去,我想我不会喜欢她的,说不定她也不喜欢我,说不定她更喜欢一个漂亮甜美的小姑娘替她看店。是的,到那时,这个店将不是莫老师的,而是她的。

    莫老师对姐姐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突然认可姐姐的眼睛了,他为此专程来到我们家。“我查过一些资料,这世上的确有些奇迹,有些人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潜能。”“这种人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发现不了,即使发现了,也没引起重视,有时反而误以为是病态,没办法,我们都是些在惯性中思维的懒汉。”

    姐姐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想利用她的眼睛,他有地方要她帮忙。这让她反感,她后来告诉我,“他的眼睛让我恶心,就像他明明成心吃我豆腐,却说是不小心,还假惺惺地道歉。”但她不能把她的反感表露出来,因为她需要他替她保守秘密,她不得不跟他结成心照不宣的联盟。当然,他也深知这一点,否则他不会对姐姐说出自己的心事。

    他要姐姐替他看看那个女数学老师,看看她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看看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有多重的份量,说到底,他要看看那个女数学老师究竟爱不爱他。

    姐姐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答应下来。她居然答应他了。

    他走之后,姐姐问我:“你们完了?”

    我扭过头去。我终于明白,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他之所以让我产生错觉,完全是由于他绅士般的行为,而他之所以对我有绅士般的行为,恰好又证明了他与我之间的距离,我听人说,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怀有感情,不是极其粗暴,就是极其羞怯。

    “你要我帮你吗?现在还来得及,也正是机会。”

    我不要,我不要耍了诡计的结果,我要一个自然的果实。

    一个星期以后,姐姐将两次观察的结果告诉了前来接受审判的莫老师。那个女数学老师,她心里十分矛盾,她还是个未婚的姑娘,而他,不仅离过婚,还有一个不光彩的污点,虽然开了个小书店,却还是一穷二白,居无定所。她是学数学的,她在纸上搞过一次大型演算,最后的结果是,他是她的反方向的系数,而她需要的恰恰是另一个方向的。

    他听了,脸色一变,但什么也没说,郁郁地走了。

    姐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知道吗?我撒了谎。你记住,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可以抛弃我们,即使是我们不想要的人,也不可以抛弃我们。”

    没过多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姐姐告诉我那个消息的,她就在电话里一声锐叫,差点将我吓瘫在地。

    “苗苗回来了!她还活着!她没死!”

    我们赶到苗苗家时,苗苗正躺在一张老式摇椅上啃玉米棒子。跟以前相比,她几乎比以前大了一圈,当初那个瘦弱羞怯的孩子,现在已变成了个满不在乎的少妇,她身边跑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她告诉我们,当年,在体育课上被发现的就是他,她把他生了下来。她说起这些时,一点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不好意思的神情,似乎她生下他,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姐姐脸色惨白地望着她,我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很多人在江边打捞你的尸体,都说你被江水冲走了。”我捂着胸口,当时的狂乱与害怕重又回来了。

    “嗬嗬,嗬嗬,真是的。”除了阵阵干笑,她什么也不说。

    姐姐一再问苗苗:“这真是当年那个孩子吗?”苗苗说:“是啊,那时要是不逃走,就没有他了,家里是肯定不会让我生下他的。”趁苗苗进屋去倒水的功夫,姐姐悄悄对我说:“他长得一点都不像莫老师。”的确如此,小孩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简直就是苗苗的翻版。

    苗苗推了一把孩子,让他去把爸爸叫醒。“昨天晚上打了通宵麻将,现在还没起床呢。”

    “是他的亲生爸爸吗?”姐姐突然这样问她。

    “看你说的,当然是啦。”

    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我看到姐姐的脸顿时煞白。

    是我把姐姐揪出来的,否则她还会在那里继续呆站下去。我一路揪着她,走得飞快,直到走出苗苗家的那条小巷,拐上大路,才停下来,狠狠甩下她冰凉的手,撇下她往前走去。

    姐姐拼命追上了我。“你怎么能完全相信苗苗呢?你怎么知道她现在说的话就没有谎言成分呢?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对她又了解多少呢?”

    “你不是会看吗?你不是有双特殊的眼睛吗?她说没说谎,你应该可以看出来啊。”我瞪了她一眼,继续健步如飞。

    姐姐又跑了一阵,赶上了我。“我也不是有意要冤枉谁的,我当年只是说出了我看到的,当年,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事实上呢?你刚才都听到了,那个孩子你也看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就那么相信你的眼睛?直到现在你还在相信你的眼睛?”

    姐姐失声叫道:“如果我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那我还能相信什么?你告诉我,我该去相信什么东西?”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我只相信事实,事实就是,你冤枉了莫老师。”我气呼呼地往前走,我得把这个消息尽快去告诉莫老师。

    姐姐在后面喊:“你要去哪里?”她呼哧呼哧地跑着,终于追上了我。“你要干什么?你现在就去告诉他吗?”

    我狠狠地瞪着她:“以前,莫老师一再否认,你说他是仗着死无对证在耍赖,在狡辩,在给自己抢面子,现在好了,真相大白,你不觉得你该去向莫老师道歉吗?你不觉得该去给他平反吗?你把他的一生都毁了,你这个杀人犯!”

    姐姐突然丢下我,向前狂奔。

    整个上午,我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似的,在长乐坪街上跑来跑去,一会儿找姐姐,一会儿找莫老师,直到精被力尽,要找的人还是一个也没找到。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地从长乐坪消失了。

    直到傍晚,莫老师终于一脸恍笑,出现在书店门口。

    我冲上去,正要对他说苗苗的事,他抬手制止了我。“我已经看到她了,还有那个孩子,我什么都看到了。”他进来拿了件外套,说是有事,就出去了。我在后面追着喊他,他不应,再追,他突然跑了起来。他拦了一辆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姐姐一直没有回家,也没回她的宿舍,第二天,姐姐没去上班,接待办的电话打到家里来,他们有事向方主任请示。

    第三天,当我按时来到书店时,卷闸门已经打开了,姐姐和莫老师面对面坐在一起。近前一看,姐姐在哭。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

    “算了,事情搞清楚就行了,大家心里就都轻松了。至于过去受的那些委屈,我并不是不在乎,而是……怎么说呢?你不可能退回去重来。这一晚上我都在想,我是受了委屈,但你也不是成心害人,何况你也受了损失,你扔下学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

    “你知道吗?我再也不能相信我自己了,我连自己都没法相信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是错误的,这跟盲人有什么区别?甚至比盲人还要糟糕,盲人看不见,至少不会犯错误,而我……”

    我这才想起来,真相大白了,莫老师的心里是轻松了,可姐姐却坠入了痛苦的深渊,我竟把这一层给忽略了。

    姐姐开始带着墨镜出门。她说她再也不想看任何东西了。

    她和我一起上街,非要跟我走成并排,这方便她不停地小声问我。“那件瘦腰的衬衣,真的是纯白色吗?”“刚才那个人的确是在冲我们笑吗?”“你确定我付出去的是五十元,而不是一百元?”

    她甚至不敢上班了。她很早就起床,却迟迟不肯出发。“我看错了别人的表情说了错话怎么办?我看错人了怎么办?我做了错事怎么办?”“与其冒着风险,不如在家休息。”她捏着鼻子向领导请假,说自己得了重感冒。感冒刚好没几天,她又说自己得了痢疾。然后又说牙疼。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在新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之前,她只想在家猫着,哪也不去。“也许我用眼过度,等我恢复一阵子,说不定我的眼睛就会好起来,重新犀利起来。”我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自然资源尚且有用尽的时候,何况她这双绝无仅有的眼睛。

    莫老师也觉得姐姐不应该躲在家里,被动地等待。有一天,他突然在书店的收银台上重重地捶了一拳。“我怎么把这个人忘记了呢?”

    他想起了他的大学同学黄达,我们都见过的那个教授,学术研究苦无进展的脑科学专家,正准备转向新的研究领域的苦恼的学者。“他肯定对你的姐姐有兴趣。”他拿起电话,正要拨号,猛地想起,他只有在晚上才可以拨通他家里的电话,整个白天,他不在实验室就是在办公室,除非是工作上的事情,任何电话都打不进去。

    “就算他愿意,我姐姐愿不愿意呢?”我担心姐姐并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研究标本。

    “她现在毫无出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了。”

    我们很谨慎地告诉她我们的想法,她果然不愿意。“废话!我又不是小白鼠,很奇怪你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莫老师说:“凡事要有科学的态度,为什么你会跟别人不一样呢?到底是天赋异秉,还是隐藏着某种疾病?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体吗?”

    姐姐似乎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傻傻地问:“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呢?”

    “如果你真的天赋异秉,许多地方都会对你感兴趣,比如中央情报局,比如对外经济贸易部,等等,当然,最感兴趣的还是科研部门,他们不但会视你为世间珍稀宝贝,还会给你配备一流的保安,比保护总统还小心,他们会终生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总之,一旦发现你真的天赋异秉,他们再也不会让你呆在长乐坪这种小地方了,更别说做什么接待工作,白白耗费你的精力,他们会把你弄到大城市里去,会让你呆在最能体现你价值的地方。”

    姐姐开始重视莫老师的提议,她说:“我同意你说的那句话,一个人是应该弄清楚自己的身体,人首先认识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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