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岱骧的身体刚刚有所恢复,天就开始下雪了。
下雪那天上午,黄可馨突然出现在宋岱骧的军营门口。勤务兵通报宋岱骧时,宋岱骧的第一反应就是一个冷战。
宋岱骧连忙把军营里惟一的汽车调了出来,他亲自带车,去军营的门口接黄可馨。黄可馨穿着加厚的旗袍,还披着蓝狐皮披肩,那样子像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贵妇人。宋岱骧见到黄可馨,什么也没说,接上黄可馨就向山里开去。
黄可馨有些不理解,她老远地赶来,在大门外又等了宋岱骧那么长时间,宋岱骧竟然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这还不说,宋岱骧上车后问她:“你怎么来啦?”黄可馨说坐火车来的呗。宋岱骧一脸的严肃,说:“你来之前应该先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黄可馨有些不高兴,还多少有委屈感,她的眼泪儿就含在眼圈里。她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了。宋岱骧一听这话,痛心疾首地拍了一下大腿。他想,这回麻烦了,搞不好那封信又到了马兰香手里。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马兰香不会得到那封信的,马兰香只能翻到他带回家的东西,她本事再大也不至于收买他的通信兵,就是她想收买,那个小通信兵也不会吃了豹子胆,干出掉脑袋的事。
汽车停在七站南山密密的树林里,宋岱骧和黄可馨下了汽车。宋岱骧搀扶黄可馨下车时,黄可馨也不理他,始终撅着嘴。宋岱骧看出黄可馨生气了,就说:“别生气,都怨我不行吗?”
宋岱骧见黄可馨还在抹眼泪儿,他怕司机兵看到,就把黄可馨拉到汽车的后面,对黄可馨说:“我错了,我是小狗行不行,汪汪!”宋岱骧学起了狗叫。和黄可馨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闹过小别扭,闹别扭了,宋岱骧就学狗叫。这一招还真灵,看着穿一身军装的宋岱骧学狗叫,模样的确滑稽,黄可馨破涕为笑,就一头拱在宋岱骧的怀里。
黄可馨告诉宋岱骧,她实在没办法再读书了,她太想宋岱骧了。
“再坚持一年,怎么也得肄业啊。”宋岱骧说。
“可是,我已经退学了!”黄可馨轻描淡写地说。
宋岱骧愣住了,他没想到黄可馨这么任性,退学都没同他商量。“你总该同我商量一下?”宋岱骧冷下脸来。
黄可馨见宋岱骧不高兴,她来哄宋岱骧了。她说我写信告诉你了,可你迟迟不回信。“别生气,我不知道你会生气的。”
“和你的父母说了吗?”
“还没有,我是先来见你的。”
“你父母知道,还不定怎么恼火呢?”
“我不怕,只要你不恼火就行。”
宋岱骧叹了一口气,他刚想把自己的遭遇讲给黄可馨听,黄可馨却只顾得和宋岱骧亲热,用发凉的手捂宋岱骧的嘴,不让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黄可馨小声对宋岱骧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我已经有了……”
“有什么?”
“你的儿子呀!”
听到这话,宋岱骧一机灵,他当时就觉得天旋地转。
黄可馨瞅了瞅他,问:“你听了不高兴吗?”
宋岱骧不知所措,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可馨连忙说:“你别担心,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做你的小,我也心甘情愿。我保证不和你的大老婆争,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
宋岱骧还是说不出话来。黄可馨说:“我家里一定会反对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拼死闹一次,爸爸会让步的。从小到大,遇到什么事,最后都是他让步……我还从来没告诉你,我家是这一带最富的……你别生我的气,我没告诉你,是怕你认为我是富家大小姐,不是爱我而是爱我家的钱。”
宋岱骧一听,一层阴云从心头掠过,这一带最富的?最富的就是黄启镶了。他小心地问黄可馨。“你……是黄启镶的女儿?”
“对呀,你认识我爹?”
宋岱骧觉得自己的头嗡了一下,眼前模糊起来,这真是破船偏逢连雨天,倒霉的事都集中到了一块了。光马兰香一个方面的压力已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现在黄可馨又怀孕退学了,并且她又是黄启镶的女儿。这样的局面如黑云压顶,宋岱骧开始堕入暗五天日的深渊之中。
“说呀,你真认识我爹吗?”
宋岱骧在心里说,我何止认识你爹,他还是我的冤家对头呢。可是,宋岱骧又说不出口,他和黄启镶那段恩怨是没办法讲给黄可馨的。无奈,宋岱骧说:“我听过令尊的大名。”
“那你不埋怨我吧?”
“埋怨什么?”
“我对你隐瞒了真实情况。”
“现在,我还哪顾这些小事。”宋岱骧感叹道。
宋岱骧的情绪还是传导给了黄可馨,她依偎在宋岱骧的身边,小声说:“怎么不高兴了,你还是生我的气了。可我也没办法,有孩子了怎么上学?人家想你才这么急着来见你的……”
宋岱骧叹了一口气,他想也是,黄可馨背的心理负担并不见得比他的轻,况且,在这个时候,应该得到安慰的是黄可馨而不是他。宋岱骧的声音舒缓起来,他把胳膊放在黄可馨的肩上,慢慢地说:“你别担心,我们商量一下,会有办法解决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黄可馨笑了。她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那天下午,宋岱骧和黄可馨在南山商量了很久,他们商量的结果是:黄可馨先回家住一段,并选择适当的时机把情况对家里挑明了。遇到什么情况,黄可馨可以在家里打电话,虽然黄可馨不能直接把电话打到军营里,但是可以给宋岱骧设在铁路的一个联络站打电话。那样,宋岱骧就可以迅速得到黄可馨的消息。
那天晚上,宋岱骧把黄可馨送到曹六营子,在那里吃了晚饭之后,派自己的亲信马参谋随黄可馨上了火车,一直把黄可馨送到三岔口(今黑龙江省东宁县)县城的黄家。宋岱骧则连夜返回七站,准备解决他和马兰香的问题。
黄可馨回到家,家里人并没觉得怎么意外。在黄家,真正关心大小姐的人并不多。黄可馨是黄启镶二老婆生的,大老婆不生孩子,所以黄启镶在天津卫做生意时就娶了二房太太。不想,年轻貌美但体弱多病的二房太太实在是太短命,留下一个女儿后就命赴黄泉。黄启镶到了东北之后又娶了三房四房太太,又生下两男一女。但由于黄可馨是他的长女,又是在他人生经历中最曲折最倒霉的时候出生的,黄可馨一直伴在他的身边,和他闯东北。所以,黄启镶对黄可馨有一份特别的疼爱。
黄启镶的大老婆特别厉害,眼睛里不揉沙子,不过,在黄家的四个孩子中,她最不反感的还是黄可馨,一方面是黄启镶喜欢的缘故,另一方面也许因为黄可馨没有母亲。她从未见过黄可馨的母亲。这样,孩子就跟抱来的没什么两样。而那几个孩子就不同了,他们的母亲还活蹦乱跳的,她与她们的关系十分微妙,表面上那几个姨太太都恭敬她顺从她,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诅咒她早死呢。把对孩子母亲的因素加进来,她就不可能喜欢那几个孩子了。
黄可馨回家时,黄启镶没在家,他又去边境那边赌博去了。这几年来,黄启镶每年都去俄境那边赌博。他豪赌是出名的,他赌博的一个特点是赌黄金,所以,富源公司在交界顶子开的金矿基本都让黄启镶给赌掉了。人们觉得心里有些平衡了,那么精明的黄启镶输得多惨呀,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天是有眼的,好事并不能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说来奇怪,都说赌博无常,但总有赢的时候,黄肩镶却常赌无赢,好在黄启镶的心理素质好,越输他越想赌,只是越赌越输也是黄启镶不情愿看到的结果。
俄罗斯闹革命之后,渐渐地就把远东地区给统一了。远东的白俄贵族大多跑到了中国,残留在边境上的旧贵族仍有势力,黄启镶的赌友还活跃在边境上。
黄可馨见黄启镶不在家,她也没提退学的事,更不能讲怀孕的事,她想等黄启镶回来再说。不过,黄可馨的大妈还是发现了一些苗头。
这次回家,黄可馨变得敏感细腻了,也多愁善感,看到窗外的鸟在枯树枝上,她担心鸟没窝冻坏了,听别人说话也琢磨是不是说自己了。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她闻到炖猪肉的气味儿,就捂着嘴下了桌,跑到外面哇哇地吐了起来。
黄可馨的两个小妈交换了一下眼神儿,撇了撇嘴。黄可馨的大妈看在眼里,她把饭碗墩在饭桌上,立瞪着眼睛说:“吃饭,别没事儿找事!”
黄启镶是在黄可馨回家的第三天才回三岔口的。回家后他就阴沉着脸,家里人知道,黄启镶大概又输得血本无归。
黄启镶回家的当天晚上,他的大老婆就把黄可馨回来和她怀疑黄可馨怀孕的事讲了。她讲的时候,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边讲一边观察黄启镶的表情。如果是以往,黄启镶也会显得漫不经心的,今天却不同了。大老婆的话音未落,黄启镶就急不可耐地去找黄可馨了。
黄启镶找黄可馨时,黄可馨正在房间里做着女工,她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绣着一对鸳鸯,黄启镶推门进来,吓了黄可馨一跳。
黄启镶虎着脸说:“你怎么回来啦?”
黄可馨说自然是有一些原因的。
“不管什么原因,没有我的允许,你就不能回来,明天让彭掌柜的送你回去……”
黄可馨吭哧了一会儿,说:“……我,已经退……学啦!”
黄启镶立刻火了,暴跳如雷,大吼着:“你这个逆子,你反天了,你眼里有没有父母?自做主张,书都白读了!”
黄可馨也不示弱,她说我本来就没有妈妈,有爹,可爹关心我多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黄启镶觉得问题还出在读书上,如果不送黄可馨去大城市读书,也许她还不会有这些念头。送她读书是想让她知书达理,不想,反而培养出个叛逆。他真后悔当初,当初就不该送女孩子去读书。
黄可馨受了黄启镶的训斥,泪水就忍不住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见黄可馨不停地流眼泪,黄启镶烦躁起来,他背着手,在地上转来转去,他本想问黄可馨是不是大妈说的怀孕了,可又觉得不便问已经这么大的女儿。如果是还好,如果不是,黄可馨没了面子,还不干出点意外的事儿。
黄启镶想了想,说:“爹一向疼爱你,你也从不给爹找麻烦,这回怎么啦?儿大不由娘了?我看,这里还是有别的原因?跟爹说说。”见黄可馨不说话,他走到黄可馨身边,抚摩着黄可馨的头说,“我知道你不信任大妈,只把爹当成亲人,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就跟爹讲,你想,爹能害你吗?”
黄启镶这样一说,黄可馨反而更加委届,她扑到黄启镶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黄启镶轻轻拍着黄可馨的后背,开始哄黄可馨。
黄可馨早就有心理准备,她知道黄启镶肯定会发火的,凭借以往的经验,黄启镶发火是发火,打心里还是疼爱她的,所以,黄启镶把火发了出去,也就没事儿了。这个时候,黄可馨大概觉得时机成熟了,她就一边抹眼泪儿,一边说她错了,她错在不经爹的同意,就自做主张,在哈尔滨交往了一个年轻军官。
黄启镶当然不喜欢黄可馨这样,虽说黄启镶从小就闯世界了,对旧的传统道德观念有过抗争,他自己与黄可馨的生母就是自做主张结合的,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道理是对别人而不是对自己的,况且,现在的黄启镶已经上了些年纪,想法与年轻时不一样了,再加上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他能接受黄可馨的做法就怪了。
尽管如此,黄启镶还是忍住了,他还是引导着,让黄可馨把整个事情讲完整。“你们发展到什么份儿?”黄启镶问。
黄可馨想,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今天不说明天也得说,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干脆就和盘托出吧。于是,黄可馨说:“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所以不得不退学了。”
“他多大?”
“三十一岁。”
“三十一岁?……他不会没结婚吧?”黄启镶显得紧张地问。
“……他,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什么?”黄启镶的眼睛瞪得溜圆,想了想,还是耐住了性子,“他叫什么?在哪个部队?”
“你不认识他。”黄可馨说,在她的印象里,宋岱骧说不认识黄启镶,那黄启镶就不会认识宋岱骧,认识是双方的事,“不过,现在他驻防到咱们这儿啦!”
“驻防到咱们这儿?谁呀?你说出来看看。”黄启镶的口气仍旧柔和,其实,他瘦小的身子早已燃烧了怒火,眼看着就要爆炸了。
“就是驻防七站的团长宋岱骧……”
“怎么是那个混蛋!”黄启镶终于忍不住了,他挥手就给了黄可馨一巴掌,那一巴掌特重,把黄可馨拍倒在地。黄启镶的脸煞白,他说:“我这就去杀了他。我告诉你,你死心吧,我不死,你就别想再见他。”
说完,黄启镶就离开了黄可馨的房间。
黄启镶把管家找到院子里,对他说,马上找人把大小姐的屋子用木头钉死。从今个儿起,不许她离开屋子半步。
黄启镶恨黄可馨,他更恨宋岱骧,他甚至认为这件事是宋岱骧预谋的,就是为了报复他。这小子太狠毒了,使出这么致命的招法儿。真是旧怨未了又添新仇,他宋岱骧是他前生的冤家,今生的死敌。这回,他黄启镶不能心慈手软了,他要立刻送姓宋的小于下阴曹地府。
接着,黄启镶就把手下的炮手找来,他要那几个炮手在两天之内,把宋岱骧的人头给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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