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撑着三把雨伞,像一列纵队一样沿着铁路路基走,四粉在前,韩玉树在后,我在最后。韩玉树和四粉中间有时隔着三个路基,有时隔着两个路基,只需一步或一小步韩玉树就能跨过去,与四粉并肩走着了。韩玉树几次把伞高高举起,让伞的一部分叠加在四粉的伞面之上,因此他后背上的白衬衫全湿了,像一张玻璃纸一样把两条黑红的肌肉印出来。同时,他的一条腿高高抬起,跨度很大地向前送去,然后一栽棱,就扑了个空。四粉就像一个很会压线的运动员,分毫不让地紧紧占领着路基的中间部位。
我蹲在伞下面抽烟,看着韩玉树送四粉上车,把四粉的旅行袋在行李架上放好,又把手里拎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兜递过去,四粉冲他笑了一下,打开车窗把脑袋伸出来,然后韩玉树就从车门下来了。我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抽烟,心里竟生出一缕老人般慈祥而温暖的感动来。韩玉树贴着站台的边沿看着四粉,四粉把视线从他头顶越过去,从韩玉树伞盖下面的缝隙越过来,大声喊,哥,你少喝酒少抽烟按点儿吃饭……
火车鸣叫着走去,我和韩玉树蹲在伞下面抽烟。我说,我爹妈活着时一直拿她当眼珠儿,举头顶怕吓着含嘴里怕化了。我们也是,啥事儿都让着她,啥好吃的都可她,她最小,是老丫。
我说,你别光给她炸鸡腿煮茶叶蛋,适当时候送点小玩艺儿,像小梳子小镜子小头花小摆设什么的,不用贵,样子别致点儿就行,她喜欢浪漫和一些小情调。你多给她制造点儿小惊喜。还有,她特别爱干净,你别总一天除了工作服就是夹克衫,下了班收拾精神儿的,工作服洗干净儿的,等以后她给你洗就好了。
韩玉树认真地听着,把烟给我点着,说哥,你谈过恋爱吗?我笑笑点点头。他说,我从没谈过,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我说谈恋爱也不是掂大马勺,用不着经验,边谈边琢磨就行。他说,我听小猫咪说,第一次恋爱一般都很难成功。他提到小猫咪,让我不仅想起了她头上扎的小辫手里拎的大钥匙圈,还想起了一个人——蒋干。是啊,蒋干在忙什么?他还在木香镇吗?我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给忘了。我愣了一下,说,她那是瞎扯,要不就是她经验太多了。
下班时立果来接备用金时扔给我一封信,然后急急忙忙就走了,说车把上挂着东西。我一直看着他跨上自行车走远才把信捏起来,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玩艺儿了。自打来到木香镇,它就像被我荒落的一片记忆一样,离开我好久了。我捏着它,眼睛一下子花了。谁呢?谁还会知道我在这个叫木香镇的地方?我在心里叹了一声,随手撕开信的封口,一张照片,我眨巴眨巴眼睛:一个小伙,一个穿花衬衫的小伙,裂着怀,两个衣襟系在一起,风吹起他一头卷曲的长发,他漂亮而自信地朝前方微笑,在他身后是广阔而蔚蓝的大海,就像一块蔚蓝的天鹅绒,向远天铺展开去。
信被叠成一只纸鹤,我一着急,竟把掖在里面的一只翅膀给弄断了。“粉,我的宝贝,我的相思豆……”我的心立刻狂跳了两下,打开抽屉,一把将它搂了进去,关上,点着烟抽了两口,把抽屉又打开。地址是我的,收信人的名字也是我的,而且很大,在我名字的右下角是四个小字:转段四粉。寄信人的地址是青岛市崂山第二工程队四组。我的眼睛又花了起来,伸长脖子在地上找了半天,然后我一手捏着信封,一手捏着撕下来的残边,反反复复地往一块儿对着,怎样才能把它们接到一块儿呢?
插上门,我叼着烟在屋里转圈,视线却一刻也没离开自己的办公桌,那个抽屉里有一颗手榴弹,一颗被我抠开封盖正哧哧冒烟的手榴弹。我像逃跑一样钻进厨房,咕嘟咕嘟喝了半瓢凉水,终于冷静了下来。捏着它回到小屋,然后像做贼一样反锁上小屋的门。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一个人的怀里。
我像昏迷了一样逐渐醒来,意识还处在休克当中,只有一些来自皮肤边缘,好似隔着一层粗布一层细沙一样麻酥酥的触觉,就像微弱的小电流,从一只脚的脚尖开始,麻酥酥地向上传递,然后,上面的一条腿,半面小肚子,半面肋巴,肩膀和肩膀带动着的那只胳膊逐渐也有了知觉,它们一起正舒服地搭在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上。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一摊棉被呢,渐渐就感觉不像了,我用手指肚在上面试了一下,又试了一下,欠开一只眼睛。窗户上透着青黑,我的眼睛像瞎了一样。我使劲把那只眼睛睁大,把上面的那只手拽过来,在眼前晃了两下,然后,我嗷地叫了一声,浑身一缩跳起来,一把拉亮灯,我又嗷了一声,拉灭灯,我发现自己身上连一个布丝儿也没有。我一把扯过被,捏着管灯开关的手停住了。
我吞了一大口唾沫:你,你你,怎么跑我被窝里来啦?
王兆花一把扯过被,说你叫唤啥呀?吓我一跳。
我浑身哆嗦起来,敲着牙帮骨,颤颤微微地说,你,你,怎么,还把我浑身扒溜光啊?
王兆花说,你还把我浑身扒溜光呢。
我一下子闭了嘴,开始四处摸衣服,衣服们却像遭遇了打劫一样不翼而飞!我腾地跳下地,衣帽架上的衣服也全都不翼而飞!我两手护着私处,在地上僵了一会儿,说衣服呢?我的衣服呢?你把它弄哪儿去了?王兆花说,不是我弄的,是你自己脱的。我说,衣帽架上的呢?王兆花说,让我洗了。我又僵了一会儿,奔向营业室。捡起破沙发上的衣服胡乱地穿在身上,按亮灯才发现,我竟把王兆花的裤子穿上了,而且,除了裤腿长出一块,肥瘦哪儿都正好。我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拎拎裤腰,然后像在澡堂看别人脱裤子一样把它脱去,换上了自己的。王兆花鸭蛋皮色的乔其纱衬衫就像一堆从身上剥下来失去血色的肉皮子摊在沙发扶手上,粉色胸罩露出来一半,好像飘飘欲飞的一只气球。我四处找烟,兜里没有,它在小屋。我瘫在椅子里。
一根细绳从一面墙扯到了另一面墙上,我像看幻灯片一样看着,依次是一条牛仔裤另一条牛仔裤一件紧身小背心一件半截袖两双袜子,我的白色小裤头——我的眼珠立刻被烧着了——紧挨着另一件小裤头,粉色的,腰部缀着扉子,中间是暗花半透明的!我忽悠一下趴在桌上。我得好好想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发生的?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的脑瓜就像一架坏掉的机器,既不疼也不痒,而是不工作,就是不工作。
后来我搬过一把椅子,站上去,把脸凑到那条大花褥单上,上下前后里外看个遍,还像狗一样嗅了一圈,除了一洗光牌洗衣粉的味道,什么也没有。我一把扯下它们。然后拎出王兆花潮湿的小裤头,抓过她的胸罩和衣裤回到小屋。我说,王兆花,我要跟你谈谈,你先穿上,我一会儿再进来。王兆花说,你不用躲,屋里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刚抬起一条腿,还没等往前迈,王兆花哗地拨开衣服跳下地一把把我抱住。我浑身一激灵,叫道,松开!王兆花两臂交叉死死将我钳住,两手就像兵分两路的耗子从我衬衫下摆钻进去,在我胸脯和肚子上一顿乱抓,然后贴着裤腰伸了进去……我的叫喊越来越弱,就像一个溺死的鬼一样。王兆花说,它还湿着你叫我怎么穿?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还躲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你叫唤啥?
然后我俩就像两条缺氧的,想要冲破冰层钻出水面的鱼。最后变成两条叠加在一起的死鱼。
烟,我说了第一句话。
烟立即送到了我嘴边。
火。我说了第二句话。
火苗叭地一下蹿起来,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就像用别人的嘴,或两块木头片子一样夹住烟,哆哆嗦嗦地抽起来。然后嗡的一声,我的脑瓜就像轮子一样转了起来。信,信呢?我咕噜道。让你撕了。王兆花的手像猫爪子一样在我身上划拉着,脑瓜在我脖子下面猪似的一顿乱拱,嗡嗡地说,让你撕得稀碎,泡酒里喝了。泡酒里喝了?……那,那照片呢?让你点着烧了。坏了!我在心里叫了一声,一把推开她的脑袋坐了起来,打开她手的同时,脑瓜一下子又不转了。我像瞎了一样冲着黑暗眨巴了一会儿眼珠,说,王兆花,你快穿上衣服走吧。王兆花说,不。我说你快走吧,一会儿天就亮了,她们就来了。王兆花说不,天亮还早呢。我说不早了,求你了,你快走吧。王兆花说不,我不敢。我说你不是像夜猫子一样净走黑道吗?有什么不敢的?那是以前,现在我不敢了。我说现在怎么就不敢了呢?你拿着我的手电筒,拿着我的雨伞,实在不行再骑着我的自行车,快走吧,我管你叫妈了。王兆花嘿地笑了一声,伸手把我扳倒,抬腿骑了上来:我想骑你这辆自行车,完了我就走。我说不行,你赶紧给我走。她又嘿了一声,说你还嘴硬,你这块儿都同意了。然后她身子一扭,屁股一晃,支住我两手,飞快地用嘴顶住我的嘴,用舌头顶住我的舌头。我抽搐了一下,在心里唉了一声。
王兆花欢快地扭着腰肢,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说,段品红,你可真不愧是一个学兽医的,你的嘴可真臊,都赶上用小孩尿片儿擦的了,张嘴就骂人,就跟崩豆儿似的。你骂一个姓王的小木匠,骂老王头子,然后又骂我王兆花。她呼呼地喘着气,边喘边说,我让你骂,我让你随便骂,使劲骂,反正也不疼,看磨谁嘴皮子累谁腮帮子,你随便骂使劲骂,骂吧骂吧,骂呀骂呀。我说你慢点儿说,然后然后然后呢?她松开我的手,往后一仰,然后是喝,喝,喝,喝,把信泡酒里喝,把相片点着了喝,笑着喝,哭着喝,喝吧喝吧喝吧!我伸手按住了她的腰,慢点儿慢点儿,你他妈慢点儿慢点儿说。王兆花一甩脑袋,双眼如炬地盯着我,说你像疯狗一样看着我,一把撕开我衣服,说要干死我们姓王的,说姓王的小木匠玩完人还张嘴借钱真是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光屁股撵狼胆大不怕砢碜,屎壳郎进秤盘不知自己半斤八两……王兆花一甩脑袋又欢快地扭了起来,我咬紧牙关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王兆花说,你为啥叫我费这么大劲?
因为我不可能娶你。
因为我是代办员不是正式工吗?
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大,我不喜欢人高马大的女人。
董大萍长得不大吗?
可她比你好看。
王兆花呼地一下坐起来,开始穿衣服,说我能让她变得比我难看,你信不信?我愣了一下,说王兆花你要干什么?王兆花说,我不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就好,我还以为你要挠她或往她脸上浇硫酸水呢。她说咋的?我说要那样我得先去告诉她一声,让她好接招儿。王兆花肩膀抽了一下,说你既然冲她使劲,为啥还要用那种眼神盯我?从我去办事处打替班那天就是,你一个大小伙子眼睛像长爪了似的盯我一个大姑娘,你是啥意思?我说那是你多心了,我看人就那样。王兆花说,你少找借口,你看严凤英咋不那样?看穆利咋不那样?看王宏大丁安丽宋果芹咋不那样?我说我他妈就那样了,咋的吧?看化你了?王兆花说,化了!就化了!你那么一看,谁能受得了?我说笑话!我天天都那么看人,要都受不了早就死光了!王兆花说我没死扒层皮,你把我的心给看化了。我说那纯是你个人事儿,少跟我说。王兆花说,就跟你说,就怨你。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我他妈还不知怨谁呢,你天天像个尾巴棍儿似的,我走哪儿你撵哪儿,走一步跟一步,我还没怨你呢。你提溜两只电眼,一看我就冒绿光你啥意思?你动不动就像一个女特务似的潜伏在储蓄所,黑灯瞎火,吓人巴拉,也就我胆大吧,换别人早让你给吓死了,也就我老实吧,换别人早把你给强奸了!
你放屁!王兆花双眼冒火,砰地一声跳下地。我翻身趴在枕头上,说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昨晚在哪儿翻到我的?王兆花哼了一声,抬腿走了。我盯着她一撅一撅离去的屁股,三扇门先后吱扭哐当响过之后,心一下子空茫起来。青白的曙色从雨幕缝隙间隐约出来,我头重脚轻地跳下地,里外收拾一圈,又头重脚轻跳上炕,躺下,对着一个小镜子照起来。
镜子里的那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那个人已经或正在与自己告别,他要走了,带着以往二十二年岁月,从此一别便是永远,让我今生再也见不到他。此刻,这个小镜子就是分水岭,把他和我隔开,就像天水永隔生死永隔一样。这样一想,我竟禁不住兔死狐悲地心酸起来。
王兆花却一下子变得收敛和隐蔽起来,甚至像王宏大丁她们一样,中午竟吃起了自己从家带来的饭盒。她像一个在上司面前夹起尾巴的小职员,不仅收起眼里的电光,连衣服也不换得那么勤了,差不多有一星期,她连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一双鞋都没换,而是由外转内,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地更换里面。一天一样胸罩,一天一样裤头。她就像一个训练有素且天赋极高的女特务,只在漆黑的夜晚,在储蓄所小屋,面对我,才会显露峥嵘,露出庐山真面目。她这样做,好比用小刀剥去了捆在我身上的某些绳子,用钥匙打开锁住我的脚铐和手铐。经过一星期的考查,我和她约法四条——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不谈婚嫁责任;好则合不好则散;分手不得纠缠对方。于是,我暂且不想其他,在雨季长长的夜晚,彻底听从身体的召唤和指引,尽可能毫无保留地挥洒年轻的热情和汗水,与她合作,在自己满意的同时尽量也使对方满意。于是,工行木香镇办事处河东储蓄所小屋,那铺像双人床一般大的小北炕就成了王兆花夜晚的天堂和舞台。对我来说,它就是一铺小北炕,或一张双人床。与我的面黄饥瘦相比,王兆花简直是流光溢彩面若桃花。
她是怎么瞒的父母呢?这个问题在我脑瓜里只一闪,就消失了,随他妈的便吧。
有一天,王宏冲我翻了半天眼珠子,突然说,完了,你的血眼看就要被妖精给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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