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不住的玩艺儿何止这些呢?我的身体总在夜晚来临之后背叛和出卖我,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就像一个可耻的叛徒一样。它们缺乏坚定的革命意志,不堪一击,让我白天许多坚定的革命想法都功亏一篑,付之东流。我是一个卑鄙的人,可耻的人,一个只贪图享乐完全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白天千条计夜晚卖豆腐的人。可是,我不想总卖豆腐,我还想干大事,想当个小官赚点外快,娶个好看丫头生个漂亮儿子。可这一切,随着太阳落山夜晚降临,随着我身体里那个可耻叛徒的出现,全部化作泡影,和一枕黄粱。
通常情况是,一到下班,人去屋空,我的心就开始长草。我东转转西转转东瞅瞅西望望,心就更加长草。再一回小屋,一看那铺小炕,小炕上的被褥,窗户上的厚窗帘——是王兆花买的,那儿根本就不用挡,对着一个比窗户还高的山包。可有一天王兆花把脑瓜从我肩膀头下面伸出来,说有人。第二天晚上就挡上了这条厚窗帘,厚得就跟麻袋片似的。一看一想,我身体里的叛徒就有动静了,开始要工作了。我先是两腿发软,心脏虚弱,紧接着就像一个垂死的抖擞精神的病畜一样,浑身发热,双眼冒火,连胡子都跟着扎撒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又不想给自己身体钉竹签灌辣椒水,让它挨烙铁坐老虎凳,我该怎么办?我的身体也不容易,天天支着我的肚子扛着我的脑袋供我走路喘气吃喝拉撒,它饿,我该怎么办?我厌弃又怜惜它,鄙视又同情它,憎恨又理解它,我该怎么办?
有天晚上,完事王兆花搂着我脖子甩了一句让我心惊肉跳的文词。她说,你是我的作品。我当时吃惊极了,好悬没背过气去。她说,我现在觉得自己特有成就感。我翻了翻白眼,张大嘴巴。她说想想,你刚来的时候多牛逼呀,挺个小腰板,梗梗个小脖,看谁都爱搭不理的,简直是牛逼透了。我说王兆花,你不会是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吧?她眨巴眨巴眼睛,说,我终于征服了你。
这个把我当成她的作品她的征服对象,并满怀成就感的王兆花,这个人高马大雄赳赳气昂昂的王兆花,这个百战不殆愈战愈勇的王兆花,这个把我折磨得毛焦体瘦的王兆花,她哪里是一个储蓄代办员啊?简直就是一个女特务,一个大兵,一个战士,一张拉满的弓,一枚射出的箭,一挺机关枪,一门迫击炮。天啊,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
日子一天天流走。
王兆花就像一个天天加夜班的大姐,和一座上紧发条的钟。她用美味弥补美色,先用一发发糖衣炮弹击中我的嘴,再把自己变成一发更猛更要命的炮弹击中我的要害部位。我变成了一座废墟一片瓦砾。我得和她谈谈,开诚布公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地谈谈。先忍忍,把糖衣炮弹消化掉再说。王兆花的厨艺大有下滑之趋势,事实上她现在根本就懒得下厨,或无心下厨,就像争分夺秒大干快上一样,她拎来的都是随便买的成品和半成品,开始是小吃部的,后来就是小卖铺的,用她的话说是好收拾,再后来连唬弄小孩的虾条山楂片和康乐果都上来了。
王兆花脱去胸罩脱去裤头嗷地一声朝我扑来。我撩开被子一接,一围就把她紧紧包住,就像用网把鱼包住,用铠甲把箭头包住,用大沙袋把子弹包住,死死地包住。王兆花说,妈呀!捂死我啦!你要干啥呀?我叭地拉亮灯,说,我要跟你谈谈。王兆花顿时警觉起来,像蛇一样抬起脑袋。我说,你把衣服穿上,我现在跟你谈谈。王兆花说,不用,我围着被就行。
我说,再过一个月今年第三季度就完了,再过仨月整个今年就完了,然后就是明年了。王兆花说,明年怎么啦?我说,明年我们又都长一岁,我二十三你二十四了。王兆花一笑,说,你着急啦?着急就吱一声,啥时办都好使。我说王兆花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还比我大一岁。王兆花说,女大三黄金砖女大俩黄金掌女大一黄金妻,我妈找人算过了,你是土命我是水命,金克木水生土,咱俩结婚我能把你带起来,人家都说我这样将来准发家。我说,你说什么?让你妈找人算过了?你把咱俩的事儿跟你妈说了?王兆花说,说啦,咋的?我说咱俩不是都定好了吗?不跟任何人说,尤其是你家人。王兆花说,那是马关协定,到哪河脱哪鞋。我说你还跟谁说了?王兆花说现在正寻思呢。我呼的一下要站起来,王兆花伸手把我按住,说认什么真呢,逗你玩呢,我还不会扒瞎呀?我跟我妈说有个人想算算生辰八字,没说是你。我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王兆花,我还想问你呢,你挺大个丫头天天晚上不在家住,你妈不犯寻思啊?别瞎操心了,早安排好了,我说给我表姐做伴儿。给你表姐做伴儿?她男的领一个女的跑了。那你跟你表姐说了?废话,不说不整漏了,造两岔去了吗?我表姐都来看你好几回了,还直夸我有眼光呢,不过就是有点担心,担心你翻脸不认人,提上裤子不认账,完事儿凉锅贴饼子脚底抹油溜了。她叹了一口气:我表姐让我赶紧跟你结婚,赶紧给你生个小孩。我一惊,手里的烟一下子掉到被上,慌慌张张地捡起来,说咱,咱先不说这个,我,我是说咱别整那么俗……
王兆花说,我根本也没想跟你来俗的呀,要是来俗的我让我爹妈管你要彩礼要金银手饰要四铺四盖要彩电冰箱摩托车洗衣机电风扇,她哼了一声:那还不要了你的命啊,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我一样也不要,只要你就行了。我说又俗了。王兆花说,这还俗啊,你随便拉出木香镇一个大姑娘问问,娶谁能像娶我啊?玩空手道,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还——王兆花哗地撩开被——还不要脸,先坐车后补票。我捏住两个被角一包,喊了一声,停!我,我还没说完呢。我是说没这事儿以后我也会把你当好朋友的。王兆花立即又警觉起来,她转了转眼珠,说,没这事儿我认识你老大贵姓啊?我说没这事儿我们也是同事啊。她说同事算啥,同事一转身就忘了,这么长时间我咋没听你提过渭河那边的同事呢?我说我这人一般不善于用嘴表达。王兆花说那你善于用哪表达?我说我一般都用行动说话。她盯着我,说,那现在就别费唾沫星子了,用你的行动说话吧。她身子突然一晃,被子噌地一下挣脱了我的手,然后我实实惠惠地被她压在身下。我叫了一声,说你总打岔,我还没说完呢。王兆花伸手拉灭灯,上来一口把我的嘴擒住。
早晨一上班,来了一位胖大嫂。当时储户很多,她进来往我这边看了两眼就悄无声息地坐到墙根塑料椅子里。王宏用圆珠笔敲了两下桌面,说你姐来了。我顿时吃惊地抬起头,朝柜台外看。她却像什么也没说似的埋头办业务。储户一走,我就趴在桌子上。王宏又敲敲桌面,早晨就困昨晚又加班啦?我抬头冲她一瞪眼睛,就看见了胖大嫂。我赶忙调整过来,微笑说,您存还是取?她说不存也不取,找你,你出来一趟。我说您是——她笑笑:你出来就知道了。
她像甩掉一个尾巴似的低着头飞快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储蓄所后面的小山包上才收住脚呼呼地喘气。我说你是谁呀?找我啥事儿?她冲我摆一下手,说你先等会儿,这大夏天可真遭罪,除了不动弹,一动弹就上喘。我冲她笑笑,从屁兜里抠出一棵烟点着。她把气终于喘匀了,说你二十几啦?我说二十二。她说,多好,正是时候。我说啥事儿?我还忙呢。她说不忙,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圈,说不错,就是矮点儿。我眯起眼看她。好事儿,她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我说谢了,不用。咋的?是不是有啦?她咯咯笑两声,说要是有了我就不操这份心了。我说对,有了。她立刻眉开眼笑:谁呀?你们储蓄所的?王宏还是王兆花?你们所就这俩小丫蛋,剩下可全是老娘们了。我冲她笑笑,然后转身就走。她呼哧呼哧地追上来,伸手扯住了我的半截袖,哧的一声,肩膀就开线了。她吓了一跳立即缩回手:瞅瞅这是咋整的?这么不结实,准是从西柳进的货。我抬了抬肩膀,转身继续走。她说你给我站住!你看你这小孩咋不容人说话呢?我还没说完呢,我是王兆花的表姐——
我一下子站住。
她说,我知道你俩的事儿了,想成全你们,咋样?你今儿给我表个态,定个日子,不用非得等到十一,十天八天就中。做两套行李买点锅碗瓢盆,房子兆花家有现成的。
我终于缓了过来,说不!她一下子愣了,愣了一会儿,说,你是说太急了?我说不是,我现在不想结婚。她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现在不想啥时想?我说啥时也不想。你是说不想跟兆花结婚?我没吱声。好啊,整半天是这样啊,你拿木香镇当啥呢?拿我妹子当啥呢?你以为这是香港?是资本主义社会?不想跟人结婚你跟人干那事儿?干完想一拍屁股走人?天底下有那好事?没王法了?我一搭眼看你小孩像个人似的,整半天他妈的跟俺家那个死鬼一个味儿。不行!今儿个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我蹲在那儿眼睛直冒金星,八月的太阳热得很,我却像掉进冰窖一样,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天太热了,你先回去吧。我说。
你想让我冲全世界的人嚷嚷是不?
我浑身一激灵:你让我想想,毕竟结婚不是一件小事儿。
她突然笑了起来,说,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好吧,给你一天时间,明早我还来。
说完她浑身一颤一颤地走了,步伐铿锵而流畅。望着她,我脚脖一软,地面就像海面一样呼呼地升起来,坐在地上,我像晕船一样死死闭上眼睛。王兆花在身后嗡嗡地说,回去呀,回去呀,你坐地上干啥呀?然后噔噔噔地走了,又噔噔噔地回来了,拿一个坐垫使劲地往我屁股底下塞:坐地上干啥呀,多潮啊,得痔疮咋整啊。我叭地打开她的手。王兆花说,你回不回去?我说离我远点儿,我他妈爱回不回,死这儿也用不着你管!王兆花捡回坐垫,一下下扑搂上面的灰,说,董大萍在屋等你呢。
我把耷拉下来的半截衣袖卷到肩膀上面,冲站在门口的大萍说,进屋,外边热。王兆花拎着坐垫从我俩中间穿过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大萍看看我笑了一下。我翘翘嘴角,在窗根蹲下来。大萍说,你这段时间怎么啦?我说没怎么。她说,还没怎么呢,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学好啦?我说学坏了。她叹了一口气,说行啊,男的不坏女的不爱。我咧了咧嘴丫子:你可别跟我提那个字,一提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说是吗?然后掏出一个小镜子递过来:你自己照照,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我拨拉开,说不照,我怕吓着自己。说吧,有啥指示?她说你是在下逐客令吧?我说不敢,我现在胆儿贼小。她说我知道了,一定是爱情受挫折了。我给你出个偏方吧,感觉没人要喝点儿耗子药,感觉没人疼喝点敌百虫。你没有我那可有,我预备好几瓶子呢。我说我正好相反。她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命苦,算了不说了,你咋一趟宾馆也不去了呢?没人得罪你吧?我说没人得罪,不想去就不去呗。她说,我还以为是谁不让呢,还以为你在和谁过二人世界呢。我说你别刺激我,说正事儿。她说好吧,你不会连我段姐也不管了吧?我说管她?她用管吗?听我管吗?我能管得了吗?你可别替她抬举我了,这年头,谁管谁呀?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
我看你跟以前可真不一样了。我说终于看出来了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以前的我已经死了。我段姐都跟我哭好几回了,说来看你你不见,大萍叹了一口气:整个宾馆就数我段姐活累,一天要做二百斤面的东西,晚上好不容易抽点时间来看你,你连门都不给开,那么远的黑道你让她自己来回走,放心啊?我说放心,放心极了。你也不问问她对象处得怎么样了?我说你别跟我提这茬儿,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凭什么问?问她能告诉我吗?我还是趁早歇了,趁早咬草根眯着,别末了闹个干涉人家婚姻自由的骂名。得了,我不跟你废话了,是我段姐让我来的,她整天为你担心。我说谢了,她可得为我担心,少让我为她担点儿心就算照顾我了。大萍说,不知道你现在是咋回事儿,得了,顺便再告诉你一声,我段姐马上就要当面点师傅了,杜经理还要给她做媒呢,到时你不会连订婚仪式都不参加吧?我愣了一下,说到时再说。我喊住大萍,说你先别走,进屋等我一会儿。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封好的信封,说里边有二百块钱和一个地址,让她邮出去。
给谁邮啊?
一个女的,原来和四粉一块儿打工的。
我又叫住大萍,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把这个给她,告诉那个傻瓜干活时留俩心眼儿,别他妈像给自己家干似的,累出病没人给她拿钱买药。
大萍刚一转身,王兆花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段哥,我妈让你今晚上俺家吃饭。我一愣,迅速地看了大伙儿一眼。王兆花说,我爹勒死了一条狗。我又一愣,说,我不吃狗肉。王兆花说,不光狗还有别的。我说行,大萍,我下班就过去。王宏冲着桌面翻棱着眼珠,使劲清了两声嗓眼儿。王兆花砰地一声坐下。
下了班我哪儿也没去。一是没地方去,二是哪也不想去,三是我还能让王兆花给吓住吗?难道她和她表姐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我像一个革命者一样下定决心,从这个晚上开始,决不让王兆花再跨进河东储蓄所半步,哪怕她脸上长花,手里拿着猴头燕窝鲨鱼翅。决不跟她再干苟合之事,一次也不,半次也不。否则我他妈拿刀把自己给劁了!我要直面现实,不退缩不回避,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把王兆花像神一样送走。送哪里?我也不知道。暂时先不想,想多脑瓜就不转了,想多一样也办不成。火烧眉毛先顾眼前。除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除非想找死——和她结婚生小孩。我平静下来,竟然刮了胡子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呢,没心没肺地哼着小曲溜溜达达来到一家小卖店。直到瞄着王兆花噘着嘴骑车走远,才又溜达回去。店主习惯性地给我装了四瓶啤酒,我说戒了,要两包烟。
我爬上山包从小窗户钻进来,这是下班前我特意留着的,然后闩上划棍。依次把外门反锁好,边门反锁好,把小屋的门反锁好,拉上窗帘,我坐在小屋的炕上大气不出,不开灯连烟也不抽,我伸出一只手,扎撒开五根手指,果然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对自己会心地笑了,一下子觉得安全极了——就像蚕宝呆在蚕茧里蛐蛐呆在小罐里小虫呆在菜心里蜜峰呆在花瓣里,果仁呆在果子里灯泡呆在灯笼里大枣呆在棕子里蛋黄呆在蛋壳里,日期呆在日历里词语呆在词典里他妈的老二呆在裤裆里。我砰地躺下,不一会儿就像一个傻瓜和二百五一样睡着了。
王兆花打开储蓄所大门那把铁锁我没醒,砰砰在上面敲了一阵儿当当在上面踢了一阵儿我也没醒。然后她爬上山包,又从山包上爬下来,她没敲窗户,她怕打草惊蛇,所以我还没醒。后来我像做了一个梦似的,梦见耗子打洞声啄木鸟叨木头声做爱时王兆花吭哧吭哧喘气声,我一下子就醒了。我呼地一下坐起来伸手拉亮灯,老天保佑,小炕上只有段品红自己。拉灭灯,抹去一脑门冷汗,万籁俱寂,我几乎又要迷糊过去。这时我又听见老鼠打洞声和啄木鸟叨木头声,我抬抬脑袋支支耳朵,悄悄坐起来,往窗边凑去,伸手捏起窗帘一角慢慢撩开一块,天哪!我感觉咚的一声心就热乎乎地飞到了嗓子眼儿。我看到了一张像月光一样的脸、两只手和一把军工刀。是王兆花!她正用军工刀抠窗框!窗框就像怕疼似的一哆嗦一哆嗦的,用不多久它就会完蛋,然后王兆花就会破窗而入!就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我按在小炕上。我感觉窗框在窗帘后面哆嗦得更厉害了,甚至连那面墙这铺小炕也跟着一块儿哆嗦起来。整个小屋就像一个哮喘病人,或正处在地震当中。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点儿必须冷静点儿,管我叫爹我也不让她进来!管她叫妈我也不许她进来!可是我能阻止得了吗?这个犟得像一头驴似的王兆花!这个力大如牛的王兆花,她快疯啦!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跑,在她进来之前逃开。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事不宜迟,我悄悄下地,为了不弄出动静我光着脚丫拎着鞋,还好,多亏我没脱衣服。哐啷一声碰翻了营业室一把椅子,我心一聚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哪,门被我从外面锁上了。我愣了一阵儿直奔窗户,窗户上镶着铁筋,就像笼子一样。绝望中我忽然看见门上方的天窗,我像狗急跳墙一样连自己都不知道竟会有那么好的弹跳力,一下就攀了上去,拔出插销,一推,天窗像一扇轮子一样——只转开半面,这就足够了,我把鞋先扔出去,然后送出去一条腿,另一条腿紧随其后,立刻,我就像一个吊死鬼一样挂在了天窗上!下面有多高?有没有石子钉子碎玻璃,尤其是尖朝上的钉子和碎玻璃?我会不会扭断脚脖摔折腿?我挂在那儿不敢跳了,我恨自己为什么要逃?既然逃为什么不一下子跳下去?想他妈个屁呀?越想不是越胆小吗?那些舍己救人的英雄们关键时刻谁想那么多了?心一横眼睛一闭,爱谁谁爱咋的咋的。可人家那是干什么?我这是干什么?真要是弄个瘸腿断胳膊我冲谁说?怎么说?不但不能说让人知道了还能把我大牙笑掉,真是笑话,活该,自作自受,哑巴吃黄连,哑巴让驴操!哐啷一声,紧接着小屋刷地一下就亮了。我一闭眼睛忽悠一下来到了地上。然后拎着鞋像梦一样飞奔起来。
我像从狼窝从虎口死里逃生一样,在木香镇梦境般甘甜的月色里飞奔起来,在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的柏油路上在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睡梦和高潮里飞奔起来,我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和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一样飞奔起来。我身轻如燕飘飘欲仙,想停都停不下来,像飘扬的毛发飞离的汗水,脱僵的野马射出的子弹,想停都停不下来。
突然什么东西在脚下一横。扑通!我造了一个大前趴。
办事处窗户栅板缝透出蓝光,传出抽疯一样男女的做爱声,这仨王八蛋怎么总爱看这王八玩艺儿,难道没干过吗?用不用让王兆花来教教呀?吓死你们!累死你们!我狠狠地朝窗栅板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了一个好地方,浴池,昼夜不停连洗带睡连泡带搓的公共大浴池。这叫天无绝人之路。
天一亮我就走了。我衣袂飘飘——前襟被豁开了,肚皮也被划破了,两者长度基本等同,是天窗上一颗小钉子干的好事——光鲜如初地回到储蓄所,把那件倒霉的半截袖扒下来一团塞进灶坑,换上一件就去专安防盗窗的小门市领回俩人,不到一小时,小屋的窗户就结结实实地扣了一个大铁笼子。我使出吃奶的劲拽了又拽掰了又掰,攀住它两腿一团,打了几个提溜,纹丝不动,使劲往里伸手,只伸出一截就卡住了。这时我才付钱。那俩人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燕子李三也休想进去。我说不是燕子李三,是大侠黄飞鸿。
王兆花表姐的屁股刚一挨上塑料椅子,就被我叫起来,我说你先去房后山包上等我,你太胖,走道慢。她十分难看地笑一下,一颤一颤地走了。
我说我想好了,不行,不是一般的不行,是坚决不行。
她像被噎住了似的,张了半天嘴,自己问自己道,不行?
我说对,坚决不行。
她咕噜咽了一口唾沫,说一点儿缓也没了?
我说半点儿也没了。
她愣怔了有两秒钟,忽然像一头母狮子一样从山包上俯冲下来,一把揪住了我的前襟,呼呼地往我脸上喷口气,说就这么白玩了?我使劲地掰她手,那手就像长在了我衣服上。后来我一缩脑袋,两手一举,把衣服整个给了她。我光着膀子后退了几步,冲她笑笑,说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热心,这是我和王兆花的事。你这么做只能适得其反。一这不是逼的事,二谁也不是被吓唬大的。她说你别跟我玩一二三,说痛快话,到底行还是不行?我说那我就再跟你说一遍,坚决不行。她张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卡吧卡吧嘴,说不行你和她睡觉?我说不是我要跟她睡觉是她硬要跟我睡觉。
放屁!她突然像狮子一样吼了一声,伸手叭地扇了我一个大嘴巴。我蒙了一下,退开,用手背揩了一下嘴丫子,吐一口唾沫。她又扬起手,我伸手一挡,说行了,我今天够给你面子了,看你是个女的,你要好自为之。然后甩开她就走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等着!
我光着膀子进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刚打开边门,王兆花就站了起来,说,我要休息!我说行,别说休息,就是不干了都行不过把后事交代好。她把刚接的一个存折叭地扔回去,叮叮当当收拾完东西,抬屁股就走了。
王宏说卜丁中午过来坐了一个多小时,我吃饭去了——我竟然还能吃进去饭,真是奇怪。
老于太太一来就把我叫到外面。她心疼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也忘了嘱咐你了,我还寻思你八辈子也不会看上她呢,咋跟她搞一块儿去了呢?我抽抽鼻子一声没吭。她说她那个表姐简直就是个大泼妇,把老王头子的烟灰缸都给砸了,喘得跟老牛似的,谁拉也拉不开,啥砢碜说啥,都闭不上嘴,还偏赶上人最多的时候,窗户外都挤满了,光听她说了,就跟唱戏和讲评书似的,满嘴丫冒沫子。我埋下头一声不吭。老于太太说,咋整?得想想招儿,还说明个去县行找秦行长呢!我脑瓜清醒过来一点儿,说王兆花呢?王兆花去没去?老于太太说,她去?她还有脸去?那样脸皮可真赶上脚后跟了。这个小臊老婆,都怨我半拉眼看不上她,就是她把我家灵灵代办员名额给顶了,要不灵灵能到现在还没工作?能嫁那么老远找那么一个玩艺儿?我睡不着觉一想起来就恨。谁知道你还真和她整一块儿去了!都怨我少了一句话。我说谁也不怨,就怨我自己。老于太太说,老死王头子说,他解决不了,让找老秦去!你说这哪像一个当主任说的话?安的是啥花花肠子呢?
我说,怎么办呢?实在不行——老于太太一下子瞪大眼睛,打断我说,那可绝对不行,你可别心眼儿短,咋的也不能娶她,娶她你一辈子可就白瞎了。我说,实在不行就给她钱吧。这招儿差不多,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要是就认准一个门儿,不要钱呢?我说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别躲她,越躲她越急眼,跟她谈。我说不躲不行,她一见着我就……没完,没法谈。老于太太看看我,犹豫了一会儿:你说你啥整的?那方面知识你也不是不懂,咋不知道加点儿小心呢?我张着眼睛望她。她说,她表姐说让你把王兆花给整怀孕了。
我脑瓜嗡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兆花在她表姐家,而单位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表姐家。看来我只能守株待兔了。我没锁任何一道门,还把大门打开,把所有灯打开。我突然发觉自己竟不知王兆花黑天白天是从路的哪一边来,却知道王宏大丁宋果芹安丽她们从哪边来。我心头一颤,这个一搭眼就看上了我的王兆花,这个像饲养员一样的王兆花,这个陪我睡了那么长时间觉的王兆花,现在她肚里真的怀上了我的小孩我的骨血了吗?在那么多的夜晚,难道我真的就没感觉到快活吗?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就是我太过分太自私太狂妄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我要和她谈谈,好好谈谈。就是她想和我睡完觉再谈也行,如果她真的怀了我的小孩真的发疯一样爱我要嫁我,实在不行我就娶了她吧。找不到最爱就找被爱吧,这不是自己在大学时代的豪言壮语吗?看来是到了应验的时候了。我又想了想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忽然觉得像一场梦一样飘忽和虚幻,我甚至连她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都想不起来了。而王兆花就像一棵大树一样长在了我的脑瓜里。人活着就那么回事吧,爱和不爱就那么回事吧,闭了灯就那么回事吧。我一下一下脱光衣服,先躺被窝里边睡边等吧。反正就那么回事吧。
一块石头飞到炕上,又一块石头飞到炕上,两块窗玻璃哗啦一声碎在炕上。然后我迅雷不及掩耳被人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巴掌拳头就像开水下饺子一样噼噼叭叭迎面扑来。我就像在梦里看一部武打电影,不但没感觉出一点疼,脑子里还涌出另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一只白条鸡,一个白条狗;花朵盛放,焰火腾空,爆竹炸裂,浪花飞逬……这一切都是无声的,而且极其短暂,眨眼就安静下来。我趴在地上很香地睡了一小觉,后来让爬在脸上的苍蝇咬醒。眼睛睁不开了,却还能看见灯光……我胡乱地用毛巾揩了几下鼻孔和嘴丫,紧紧牙齿,一颗没少。爬上炕钻回被窝,立刻又睡了过去。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王兆花的表姐第二天去干谷找县行所有大小头目闹了一顿,捎带还跟营业室的男男女女讲了一顿。当晚又找一帮半大小子把我提溜外面收拾了一顿,收拾完把我拉回来,掏出备好的纸笔让我打一张名叫青春损失费的欠条,数目是一万。我丢下他们,回小屋从黑樟木箱里掏出一个八千元的活期存折递给她,说就这么多。她查看时我又一把拽回来,说,写个收条。她掐着腰呸地吐了我一口,说不写!我说不写我就不告诉你密码。拿过收条,我把存折扔给她,说密码回头你问王兆花吧。她一挥手,那帮人立刻还要再干。我也一挥手,说停!然后我摇摇晃晃进了厨房,左手拎一把小斧,右手拎一把菜刀。说拿好存折,赶紧滚,否则我打110。
五天后王兆花上班,我把一张写着密码的信纸递给她,那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张信纸,粉红色条纹,不知咋搞的,还让我弄上了鼻血,看上去又埋汰又古怪。除了存折密码,我还写了一句话:以后有事再找我,如果你肚里真有了小孩儿。她看看我,又看看信纸,嘴一点一点张开,像个葫芦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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