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像烟一样从群山之上漫卷下来,一层一层覆盖住镇子,和成片的庄稼地。整个白天,镇子里一片静寂,只有工地传来的不紧不慢的打夯声。丁字形柏油路空旷极了,不但行人销声匿迹,咣当咣当的人力三轮车也全都藏在了阴凉下面。路边杏黄色酒红色的野玫瑰像缩紧的巴掌,却蒸发出酒一样浓烈蓊郁的气息,沙粒般四处滚动。所有的景物都变得虚幻和飘渺起来——暑热像一层纱帘,和一缕又一缕的烟霭,把景物与眼珠隔开,让眼珠上的一切都虚幻和不真实起来,似乎在一段一段地摇晃,一寸一寸地变软,一截一截地融化。
我剃成小平头,穿着白背心白短裤,一双千层底布鞋,骑新买的一辆山地车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逛荡了一圈。然后把背心下摆像卷心菜一样卷上去,露出后腰和肚脐,一脚当啷到地上,拐进树荫下卖冰棍的小车旁,半闭着眼一顿吃。我像一个流浪街头无处藏身的狗,比狗强点是我还有冰棍吃。我的休息日还没过完,我回储蓄所干什么?一帮女的,我能在小炕上躺着吗?何况还有个王兆花,我怕自己真要是躺在小炕上,趁人不注意,她进来一口把我给吃了。
我安排自己和大丁休息时,一眼就看见从王兆花眼睛里蹿出来的小火苗。她光顾盯着我却把自己手里的活儿给忘了,让柜台外面那个老太太一连叫了她七八声丫头,丫头丫头丫头。他妈的,我想多亏自己还是一个只图有虚名的小破代理主任,还有安排个串休这点小权利,不然跟她整一块儿休去,我走哪儿她撵哪儿可咋办?那可真就不叫休息了,我上哪儿都像后屁股带个小尾巴似的。
我就纳了闷了,这么热的天,她咋还那么大的精神头呢?瞅瞅储蓄所另外几个女的,个个都跟小病鸡差不多,一边点钱一边打盹。而王兆花却精神极了。只看她一双眼睛就知道了,就像两只电压特足几乎超压的灯泡一样。她两只带电的眼睛好像一直就那么睁着,一会儿都不闭上,跟夜晚的猫似的。我办交接时她就一直那么盯着我,盯得我半拉脸蛋子像要烧着了一样。她忽地一下站起来,对办交接的大丁说,你先让我休吧。大丁说小段都安排完了。王兆花说我有事儿!我说王兆花你不是刚休完吗?等这圈都休完的吧。她红着脸气呼呼地坐下了。
说心里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生气,以前我甚至还以为她根本就没有生气这根筋呢,我天天看她一双电眼,一身的精神头儿,和像烹饪大师一样弄出来的各样美味。关键是我在享用这些美味。常言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可我连这点小方便都不给人家,的确有点不讲究的确让人气愤。说不定是我自己想多了,而人家确实有事呢。于是我说,要不这样吧,王兆花,你先休,你休完我再休。王兆花看看我,嘟噜着嘴说,那就算了。我说为啥呀?你不是有事儿吗?她说,休你的去吧,我现在没事儿了!
自打我来,王兆花从小厨房里弄出来的饭菜就像她每天更换的衣服一样,花样翻新变化万千,光是土豆就让她给弄出几十样之多。主食就不说了,连馄饨包子都上来了,用王宏的话说,下一步就该包饺子了。
说实在话,再这么下去我就要缴械投降自投罗网就要崩溃散架就要他妈的挺不住啦!有一天,我正大口吃着,一抬头不仅看见了王兆花的一双电眼,还发现别人都不见了,他们就像坐班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饭盒,就我俩坐在小茶几两边,这像什么?我嚓地一下停住,左顾右盼。王兆花随手夹了一大筷头菜塞我碗里,又用筷子当当敲了两下我碗边,吃呀!她说,吃呀!我撂下碗,说不行,我得跟你谈一件事。
她一愣,随后垂下一双电眼,两个脸蛋子立刻像擦了胭脂一样红起来。她捏着筷子说,说吧。我说再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她一下子吃惊地张开眼睛。我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我也不能总这么不劳而获,起码不能总像现在这样白吃吧?王兆花的眼睛立刻又云开雾散地亮起来。她说,那你就上厨房给我打下手。我说不。她说那你帮我摘菜。我说也不。她说那你就等着呗,我也没想让你伸手。我说所以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她说怎么不行啦?谁说不行啦?我说不是怎么不行,谁也没说不行。她说那就吃吧,嫌不好明个中午我再换样儿。我说别,不用换再换就更不行了。她说你到底咋回事儿呀?我张张嘴,恨不得抽自己的嘴两巴掌,绕乎半天我竟把要说的话给弄没了,我的嘴都让王兆花的好吃喝给喂得不听自己使唤了。于是我彻底放下筷子:这样吧,要不明天你就自己吃,我上外面随便划拉一口,要不给你钱你就拿着。我顺手掏出一百,王兆花垂下眼皮:那好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吃得心安理得多了,胃口也更加大开。有一天睡觉,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小肚竟吓了一跳,它们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鼓了起来,我的手就像摸在别人的肚子上一样。坐起来,拉亮灯一看,两条疙疙瘩瘩的腹肌变成了两道深深的肉褶。对小镜子一照,差点就又多出一个下巴。难怪有一天王宏瞪着两只眼睛说,再吃就该吃你了。当时我还一点儿没反应过来。再吃就该吃我了?妈的,她在骂我是猪?就这一个意思吗?可我哪胖得过她呀?我拍了拍小肚说,再这么吃下去可快啦!可王兆花厨艺不仅丝毫不减,还大有上升之势,她就像我的一个专职饲养员,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饲养员。
杜经理手执大哥大成功地登上了干谷电视台新闻30分,和干谷报二版一角,而且连电视和报纸专访也敲定了具体日期。宴请记者那晚,趁上厕所工夫,我说杜叔,我最担心的就是妹妹,她愿意去舞厅玩我又不能把她胳膊腿给绑上,舞厅啥样男的都去,我怕万一……杜经理甩了两下手里的家伙,说放心吧,以后我罩着。我说那多让你费心啊。他把手里的家伙塞回去:放心吧,以后我拿你俩就当自己孩子。我舒了一口长气,哗地一下尿出尿来。
我追上去,说杜叔还有,你看小姑娘不论在哪儿干服务员都没干长的,得结婚生小孩吧?到那时当服务员谁还要?我想跟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学门手艺,这样将来不管岁数多大,也不会没有饭碗,不行自己支个小摊儿也饿不死。他停住,歪过脸打量了我半天,说你这小孩还真有正事!我说杜叔,我想让她现在就学。他说中,明儿个我就跟张师傅交代,正好他岁数也大了,真带出来就让她接班。我说谢谢谢谢,谢谢杜叔。走到门口他说,学那玩艺儿可苦哇,一般小小子都顶不住个儿,她能顶下来吗?我说能!
回来时已经快半夜了。因为心情好,我觉得啤酒没喝够,于是顺便又在一家亮灯的小卖店拎了两瓶。我解开衣扣敞开怀,一路唱着《潇洒走一回》。因为高兴,我差一点儿拐到公寓叫四粉。我把啤酒放胳肢窝夹住,掏出钥匙,在门上来回比量了半天,奇怪,锁头没了,一拉,门哗地就开了。我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和害怕,脑瓜仍浸在兴奋和激动当中。伸手拉亮灯。王兆花就像一个小幽灵一样端坐在靠墙的沙发里。我立在门口,使劲挤了半天眼珠,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发出的声音比开合着的嘴巴足足慢了好几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都几点了?这么晚了你不在家消停睡觉又跑这儿干什么?王兆花笑了一下,哗地揭开茶几上的报纸。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火腿肠,还有满满一大盘饺子!天啊,难道王兆花会变魔术吗?我夹着两瓶啤酒,像一个走错门的傻瓜一样立在门口。我干挤着眼珠,都快要把眼珠挤扁了。王兆花说,过来呀!然后开始往杯里倒酒。她说,饺子都凉了,我热热去。
我捏着酒杯时想,果然包了饺子,果然整了二两。然后呢?然后我的脑瓜就有点失灵了。我想来想去只在一件事上打磨磨,那就是明天去给四粉一个惊喜!一大早就去!可是,如果她不愿意呢?或表面愿意心里不愿意,那还会是惊喜吗?怎么能让她从心往外都愿意呢?晓之以理还是来点儿强硬态度?我仰脖干了一盅白酒,妈的,什么酒?真冲!王兆花目光如电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过来了。我竟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看见她端上来吃的就饿就胃口大开。我都没来得及拿筷子,伸手就捏了一个,然后咝咝溜溜放进嘴里,又嫩又滑,一咬竟哧地冒出一包汁来,鲜死了!我伸手又捏了一个。王兆花拿起筷子在我手上就敲了一下,然后又敲敲在面前的小碟和小碗,蒜末姜末香菜末酱油香油辣椒油一应俱全。我脑瓜有点木胃口却出奇地活跃,简直就是迫不及待。我一抻脖又咽了一个:真好吃,我就爱吃饺子,我都老长时间没吃饺子了。王兆花说,爱吃我天天给你包。我说行,然后一下子闭上嘴,看看她又把嘴张开:不,想吃我上饺子馆吃去。王兆花未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端起酒杯,说,我也陪你喝一点儿。我愣了一下,想问问哪来的酒,什么酒?怎么只见酒不见酒瓶呢?可一张嘴却说你能喝多少?王兆花说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我瞪着眼睛说真的?她说真的。我说不骗我?她说不骗你。我说骗我你是小狗!她说行!我就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当时还在心里幸灾乐祸地想,喝死你个王兆花!
我把酒杯叭地往茶几上一撂:倒满!今儿哥们儿好好陪你整两壶!
后来我的舌头就一点一点地硬了,舌头硬的时候脑瓜还清醒,只是一圈一圈地变大。摸一把有点像摸别人的。我咧咧嘴傻笑一下,说王兆花,你的眼睛像灯泡,黑天不用点灯都行。王兆花的手哆嗦了一下。我说还有,你穿一步裙走道就跟点脚似的,一会儿出去要是遇上坏人咋办啊?步都迈不开,没跑儿。我说来,把你脚丫子伸过来。王兆花畏畏缩缩地把一只脚丫从鞋巢里抽出来,往茶几旁边伸了伸。我说谁让你脱鞋啦?多臭啊。那只脚丫立刻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大老鼠,嗖地一下钻回鞋巢里了。她说你要干啥呀?我咧嘴一笑:不干啥。然后我就开始往王兆花脚边伸腿,却怎么也伸不过去,我的腿好像长在别人身上,一点都不听我调遣,我想说,来,王兆花,趁这工夫没人我跟你好好比比脚丫子,看看到底谁大?其实在心里我早已把这句话说得明明白白了,可嘴却木了,不好使了,干着急发不出声,只好先把脚拎过去再说了。于是我使足劲捏住裤腿,一拎,砰的一声,身子就像一截木桩仰了过去。
然后,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气球一样忽悠一下就起空了。被一块暄腾腾热嘟嘟的大海绵给托了起来。舒服得骨酥肉麻。就是嗓眼发干,透不过气来,有一块肥乎乎的东西把我嘴给堵住了,还一拱一拱地往牙缝里挤,我一松嘴,它咝溜一声就钻了进去。天啊,什么玩艺儿?滑溜溜麻唆唆的,我就要呕了却呕不出来,把抬头纹都挤一块去了,可我就是抬不动眼皮。心一抽,我像打了个寒颤似的,牙关猛地一紧。然后,我一下子就透过气来了,我像从水里把嘴巴一下子拱出水面的鱼一样,张嘴狂喘。突然,那块暄腾腾热嘟嘟的大海绵就撤了,于是,我像被捅破的气球一样飘飘悠悠地落了下去,落在一块刚出炉的烤面包上。
一群软乎乎的小虫子弯弯曲曲地沿着我脖子爬向胸脯,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悄悄散开,来到腋窝和肋巴上,游曳几个来回重新聚拢一起,然后变成了一条蛇!在我小腹、肚脐和腹股沟之间逡巡流连,并像驻扎一样久久不肯离去。突然,它试探着,掉转头,一下一下一点一点,潜进去,噌地一下盘亘在要命的地方。天啊!蛇!我浑身一抽,一把捏住它的脑袋!
王兆花啊地叫了一声,我一下子张开了眼睛。蛇!我脱口叫道。王兆花一晃膀子,她的脸几乎贴在了我的脸上。你松手啊!她叫道。松手?松什么手?我的手就像一把紧闭的老虎钳子,独立在那儿,已经丝毫不受我的控制,它正死死地钳着——王兆花朝我脸上呸地吐了一口血沫子,喊道,松开!把手松开!你捏死我啦!我又一下张开了眼睛,然后我的目光被她的目光一电,一道蓝光噌地一闪,一下子清醒了一截,侧头一看,我顿时魂飞魄散。
我浑身哆嗦牙齿打颤地说,王兆花,你,你的手怎么跑我裤头里了?
王兆花背过脸带着哭腔说,你要死啦?快松手呀!
松手?松手,可我的手已经不好使啦。
你真要死啦?快松开!再不松开我就喊人啦!
喊人?你自己他妈把手伸进来你喊个屁人?我他妈还没喊呢!
那你快点儿把手松开呀!
你以为我不想松啊?我的手抽筋啦!
我一下子坐起来,用左手一掰,王兆花的手就像一只小麻雀一样,扑啦一下从我的裤头里飞了出去。然后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大麻雀一样,在月色和晨曦的交融里,从我小屋飞了出去,从木香镇河东储蓄所飞了出去。她能否从我接下来的生活里飞出去?我长叹一声,像扒下一块皮一样扒下裤头。脏了。我用它胡乱地在身上擦了两把,一团塞到褥子下面。然后勾成一只虾米,扯过被,像醒着一样睡着了。
天刚一亮,我就钻进了取柴河。
回到小屋,我一下子愣住了——被褥被整齐地叠起来,还有,塞到褥子下面的小裤头,它被洗好,像一块羞于见人的小伤疤似的藏在衣架后面——那儿是它的专用位置,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天啊!我在心里又惊叫一声。
水波清碧,湛凉。一如渭河。我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棵水草,一尾找不到归途的鱼。水面如发酵般在我眉眼间升升落落,阳光是一把揉碎的盐。怎么不见了那座校园?它就在岸边,盛夏午后,仍书声朗朗,充满生气。上体育课的学生围着操场跑步,老师用一个小哨子吹着齐整的节奏,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二一二一。砰砰的脚步声就像年轻的心跳一样。还有岸边那片芳草地,繁茂而自由,花儿鲜嫩得就像年轻的心。岸边垂钓的人呢?怎么都不见了?渭河渭河渭河。
我随波漂流,终于看见了一片碧绿的草地,点点黄花,像星星一样冲我闪耀,我充满感激迫不及待,扑扑腾腾朝它奔去,气喘吁吁地仰躺下来。云朵飘飞,风淡风清。天地多么美好。
我睡着了。
玉米沙沙地响过,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就像贴草皮溜的小松鼠一样。我一惊睁开眼,扭脖看到的不是小松鼠,而是王兆花。她正朝我走来,一高一低,迟疑却坚定地迈着脚步。妈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立即闭上眼睛。她的两只脚像被叫了立定一样在我头顶停住,停了很久停得我心惊肉跳。然后我感觉身边一矮,她呼啦一下就坐了下来。坐了多久?我眼睛就要合不住了。这时呼啦又一声,一团奇怪的香粉味儿朝我脸上猛扑过来,我嚓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我说王兆花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怎么我走哪儿你都能找着啊?王兆花静静看着河面,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样子。我把她的花布衫从身上呼地一下揭下来,扔给她,说你把你衣服盖我身上干啥呀?你想焐死我呀?王兆花依然一声不吱,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说你不上班,怎么空岗跑这来啦?王兆花说,我没空岗。我说你还跟我犟什么呀?这工夫明明就是上班时间,你还说你没空岗,怎么可能呢?
王兆花说,我没空岗,我休了。
你休了?那谁上了?
王兆花说,你没上,那还能谁上?
可人家大丁还没休完呢,你这么整不就乱了吗?
王兆花说,你乱我不乱。
我一下子闭了嘴。妈的,我乱她不乱,可不是么。我咬了一下嘴唇,抽出一棵烟点着,也像她那样静静看河面。我乱什么?我他妈也不乱。王兆花回头看我一眼说,你刚才也没睡呀,我看你眼毛直动弹。不动弹就死了。那你装啥呀。我装什么了?装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我说王兆花,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儿,你以后晚上能不能不来储蓄所?在家消停呆着,帮你妈刷刷筷子洗洗碗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要实在呆不住就上外面逛两圈,只要别来储蓄所就行。储蓄所这破地方有啥好来的呀?一天一天的在那儿还呆不够吗?我那是没招儿,要是像你似的有家,打死我我都不在这儿住。王兆花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说我这是为你好,你看你家离那儿那么远,你一个大姑娘五更半夜的总走黑道,现在坏人到处都是,说不定哪天就让人给瞄上了,要是真出点儿啥事你爹你妈不得跑储蓄所来闹啊,我可害怕。王兆花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说说不怕是没吃过亏,吃了亏就怕了。王兆花说,那你吃过亏?我说算你说对了,何止是吃亏呀,被人骂被人打被人玩被人耍,他妈就差被人强奸了!王兆花回过头,瞪着眼睛看我两下,腾地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嗖地弹飞烟头,咧嘴笑了一声:慢走。
王兆花噔噔噔又回来了,说,我告诉你一声,招待所一个女的来找你。说完噔噔噔就走了。
我眯眼打量了一会儿大萍:啥事儿?请指示。大萍笑而不答。这段时间四粉让你费心了,谢谢。怎么谢?听你话跟党走,你让打东就打东你让打西就打西,今晚就把这一百来斤交给你了,做你的勤务兵和服务员。你先请客吧。行,我请客你买单,要不多卷你大经理面子啊?看来今晚我是找错人了。没有,我这是替别人着想,那么多人在后边排队等着呢,都快赶上一个加强连了,脖子抻得跟鸭子似的,我咋好意思夹塞呀?干脆你就给人家一回面子,我呢,借光。
大萍笑说,你别上条子捆我了,我可承受不起,你交待的事儿谁敢不办啊?再说了,我在这当差要真在这儿让你妹妹出点啥事儿,你还不跟我动刀子啊?开玩笑,哪能呢。唉,那有啥不能的,我在你心里算啥呀?还没你妹妹一半沉呢。大萍一笑离开卡座,行云流水地安排了一圈,紧接着俩小服务生就举着托盘屁颠屁颠地来了。唉,大萍,你现在是一呼百应啊。她看了我一眼:包括你吗?我一愣:包括,绝对包括。算了,不用包括,反正今晚的东我是做定了。太小瞧人了,咱虽比不上大款一把客还能请起吧?大萍随手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大哥大:对了,打电话把你单位的王兆花给请来,顺便给她压压火。
压火?我看着大萍:给她压火,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大萍摆弄着手里的大哥大,笑得神秘莫测。
我说你咋冷不丁想起她来了?是受啥刺激了吧?大萍晃着手里的酒杯:这话是不是跟王兆花学的呀?我把送到嘴边的酒放下:你要提她今晚的酒可就省了。大萍向上翻了翻眼珠,轻细地哼了一声:那天办事儿顺脚去你们储蓄所,你不在,我瞅了一圈,都不认识,就她还见过,一问你,她嗷地就一嗓子,就跟吃了枪药似的,两只眼睛还直冒绿光,我扭头就走,她叭地一摔算盘!所以我就明白了。我说,明白?明白什么了?大萍笑而不答。
小倪子一口气给我们3号卡座点了十首歌。我说给歌手献几束花吧。大萍说不献。又接二连三地有人给3号卡座点歌。我又说,献几束吧,不献不好。我掏出钱要喊服务员,大萍说,不献,又没提我名儿。后来就提名儿了,说3号卡座的董经理,3号卡座的董女士。我却一言不发了,爱献不献,又没提段主任段先生,我凭什么掏钱给他们献花?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喝酒。大萍也一言不发。她这么做让我心里很舒服。正舒服着,她突然朝我勾了一下手指,好像有啥话要说似的。我把脑瓜从酒瓶中间穿过去,伸到她脸旁。她说能听见吗?我说能啊,只要不是悄悄话就能啊。她说我还以为你听不见呢。我说能,你说吧。她说你想听什么呀?我说你想说什么呀?她说想说的多了。我说那就说吧。她这是干什么?不是没话逗话吗?我脖子都酸了,一偏头,看见有人站在旁边,是小倪子,倪中秀。我迅速缩回脑瓜,往一边挪了挪屁股。大萍看也没看。小倪子一手拎着啤酒一手捏着酒杯,表情复杂地站着。我说坐,倪哥,坐。小倪子挨着我坐下,说,说啥悄悄话呢?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啊?大萍说,想说啥就说啥,跟你说怕你耳朵受不了。小倪子说没事儿,早练出来了。我有点尴尬起来,说来,喝酒。小倪子说,我这儿有。大萍说有你还跑这儿干什么?在家看好你自己的大银行得了。小倪子咧嘴笑了一下说,快了。他望着大萍,无力地拎起酒瓶,对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截,说快了,这回真快了。
大萍站起来,说你俩先喝着,我去招呼一下客人。然后起身走了。小倪子拿酒瓶冲我比量一下,晃晃荡荡地也走了,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嘟哝道,火,就是个火,妈的,都火得快不行了。
我独自喝了一会儿,看看酒瓶差不多快空了,叫了两声服务员,没人应,起身去吧台,突然看见大萍和杜经理正在人堆里跳舞,一闪就不见了。
大萍重新在我面前坐下,说不好意思,吧台新上来的小服务员,总好跑单。我说,其实小倪子这个人挺好的。大萍说,现在哪还有好人啊,都顺下水道跑了。我说,听说他正和大老常闹离婚呢,离了吗?大萍说,你那么关心他干啥?我说不是关心,随便一问。她说没意思,还不如多关心关心我段姐呢。我说我挺关心她的。还关心呢,你都没看着,天天用大马勺掂沙子,手脖子全都肿了。我说不吃苦能学成手艺吗?不学手艺将来咋办?我还能管她一辈子吗?谁用你管一辈子了?想管都不用,你还不让人家找对象啦?我说,找对象也得自己先打出食来,嘴巴子挂谁家锅沿上都不仗义。想挂谁家锅沿那是看得起他。我说你行,四粉可不行。你也太小瞧人了。我说不是小瞧,你有正式工作,她有啥啊?她漂亮啊。我说漂亮能当饭吃吗?漂亮能漂亮一辈子吗?反正我觉得你有点儿太霸道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我说,我跟她说的时候她挺愿意啊。她敢说不愿意吗?你费那么大劲儿她要说不愿意你还不得一下子又急眼哪!反正我都看她哭好几回了。
哭好几回了?我捏杯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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