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歌唱-玩姑娘与玩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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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峨山彝族村民跑山跳乐,四处玩耍,有两种说法,一种叫玩姑娘,一种叫玩小伙子,这是彝话在汉语表达中出现的倒装句式,准确的意译是找姑娘玩和找小伙子玩。不过,汉语的准确翻译,很容易损失只可意会的文化气息,当地人坚持玩姑娘和玩小伙子的说法,更有道理,也更生动和传神。

    早年,我听人说,傣族姑娘用汉语与下乡知青打招呼,请他们去家里玩,说出的话令北京和上海的知青小伙子吃惊,姑娘说出的汉话,不是来找我玩或来我家玩,是来玩我,于是,骄傲的外省知青把这份见闻当作笑话,四处传播,就像古代汉人进云南,把这个不理解的地方当作可笑的蛮夷之地。

    我在云南峨山县调查时,向本地民宗局的专家李增华请教过语言问题,他说,有人告诉我,你们彝话不对,是倒着说,我认为汉族的话才是不对,站在彝族的角度,汉族的话也是倒着说。问题不是倒和正,是站在什么角度。

    李增华的解释有道理。

    站在汉族唯一正确的角度,相当一部分少数民族语言确实表达得词序颠倒,英语或西班牙语,也说得颠三倒四,英语中的姓名表达顺序,就与汉语相反,那些传播傣族姑娘笑话的人,不知道是否传播过英语姓名颠倒的笑话?

    狭隘的文化观,会给自己造成混乱,蒙蔽世界的真相。

    坚持平等姿态,把文化看作这一种和那一种,不是以我为正确标准,以对方为错误的和需要改正的对象,只有这样,多种多样的生命秘密,才会清晰呈现。

    少年时代的龙祥旺,不在乎这些无谓争论,现在也不在乎,只对跳乐着迷。

    那时,他15岁,好奇好动,一心跳乐和玩姑娘,自得其乐。村里会弹四弦的高手,是他的崇拜对象,会唱民歌的人,是他的师傅。他跟着村里的男人四处跑山跳乐,自己不会唱多少曲调,也不会弹琴。偷偷跟着学,进步太慢,无法练成高手,心里着急,就抓住一切机会,四处拜师傅学艺,一心要做巴掌头。

    巴掌头是当地说法,意思是跳乐时的领头人。我对这个词语的理解,是伸出手掌,张开五指,确认拇指为老大。村里的男人相约外出玩姑娘,都有一个巴掌头,有了巴掌头,能保证跳乐玩耍的成功,赢得姑娘芳心。因为出村应约玩耍的姑娘中也有高手,男女在山上空地里燃起柴火跳乐,坐下来对歌,要充分展示才华,小伙子中无人亮出花样繁多的娴熟技巧,把姑娘震住,人家看不起。被姑娘小看,前景堪忧,以后的快乐机会,就不太多。

    巴掌头受人敬重,神气活现,龙祥旺想做巴掌头。

    那是人民公社时代,集体出工,一起干活,很热闹,不像现在各自为政,田头地边形只影单,只有零落的家人。村民服从生产队长安排,迎着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太阳,集体出村,上山种包谷和刨洋芋,累了围坐着休息,龙祥旺就眼明手快地掏出香烟,递给在场的跳乐高手。

    那个年代距离现在差不多四十年,生活清苦,买香烟是奢侈的事。乡下的人民公社男社员,多半抽自己种的草烟,龙祥旺咬牙省下几角钱,买来最廉价的“春耕烟”,递给师傅。粗糙苦涩的“春耕烟”算高级品,可以换来师傅眉开眼笑。人家叼上烟,龙祥旺赶快送上火,师傅在田边坐下,身子靠着树,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开始教这个好学的少年徒弟。

    爱学民歌的人不只龙祥旺,师傅开口教,几个人围上来学,最早学会的人还是龙祥旺。师傅教三个调子,说出其中道理,别人不懂,龙祥旺已经记住,可以轻声哼唱。

    龙祥旺拜的师傅,不是会唱会跳的青年男人,是村里的老人,真正满腹才艺的高手。老人的身体里,装着祖辈的音乐舞蹈史,那份历史,正被看做旧社会的愚昧记忆,需要扫除。扫除地上的草屑和尘土容易,扫除身体里千曲百回的生命之歌,很困难,如果那份记忆会给人带来切实的欢乐,扫除就只是空话。

    龙祥旺学会越来越多的传统民歌曲调,弹得一手好琴,成为梦想中的巴掌头了。他经常带着村里的小伙子出门,满山跑动,找外村的姑娘跳乐。那时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乡村的露天电影,一年半载放一场,只在大村子放,跳乐是全部精神生活,令人迷恋。

    跳乐令人过分迷恋,不只是好玩,古人跳乐也好玩,龙祥旺和他的朋友跳乐,更好玩。古人只有跳乐,没有扫除旧文化的训导,不必隔三差五出席大会,接受无休无止的“学习”。那个时代的单调和枯燥,被偷偷玩耍的跳乐软化,保留着情感的温柔,身体这棵树,才在冷风的摇撼中,按季长得笔直粗壮,棚租村夜晚的月光,才把山上的小路照亮。

    龙祥旺的师傅,村里那些老人,现在过世了,在彝族“指路经”的引导下,返回先祖阿普笃慕生活的故土,逍遥在天国,祖辈世传的音乐舞蹈,全部留在龙祥旺心里。

    时代已经变化,电视、磁带、影碟、电脑,随身听和MP3,送来各种玩法。新修的公路和越来越多的汽车,把村里人成群结队带走,送去别处。生活在别处,不在故乡村寨,人生的乐趣不是跳乐,是挣钱。县上有民歌表演,镇上和村里有民族歌舞队,火把节来临,满山村民汇聚,跳乐狂欢,几天几夜才散。

    人歌散尽,一派匆忙,上学考试和挣钱。没有人干涉村民唱民歌,也没有人禁止跳乐,村民却缺少跳乐的时间和心情,被城里的先进生活牵住了目光。

    龙祥旺很着急。他不想很多,只想一件事,就是看到很多人求教,看到众人每天跳乐唱歌,场面热烈,看到祖辈的歌声在喧嚣的时代飘摇萦回。

    他与周老板一拍即合。

    龙祥旺带来几个学生,村里的姑娘,在度假村里做演员,每天接受严格训练。早上起床,打扫完度假村的卫生,立即排练,龙祥旺一遍一遍,教她们各种调子和唱法,还教跳舞的动作与步法。下午无事,再排练,唱歌和跳舞,日积月累。唱歌跳舞之余,兼做度假村服务员,迎来送往,巡回唱敬酒歌。有重要客人,龙祥旺更忙,带着学生大动干戈,排出一台节目,天黑后烧起柴火,在院子里表演。

    没有大人物光临,每天晚上度假村里也要跳乐,龙祥旺带着手下姑娘,在院子的一只汽油桶里装满柴棍,把柴点燃,弹四弦琴,哦罗哦罗,咿咿呀呀,围着火光跳乐,客人也一起跳,玩得大汗淋漓。

    他说,以前几天不跳乐,就会烦啊,难在啊。20岁,跟小姑娘对调子,唱过来唱过去都会了,上瘾啊,遇到小姑娘就要唱,就要跳,找不到人唱也找不到人跳,就烦得很啊,现在好了,在周老板的喜沙啦,每天可以唱和跳,每天过火把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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