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歌唱-小龙女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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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龙女姓龙,全名龙琼芬,我与峨山县歌舞团的歌手小钱讨论民歌的原生态唱法,他提到小龙女,这个18岁的姑娘,在2006年县里第一次招收原生态民间歌手时,幸运入选,成为歌舞团职业演员。

    她在团里很受重视,专唱本民族的原生态民歌,除了用气方面的技术训练,不学任何现代歌曲。

    我见到了小龙女龙琼芬。那天峨山县天气变化,气温骤降,小龙女著一件羽绒长大衣,挎一只闪亮的人造革小皮包,穿一条款式时尚的牛仔裤。看到与想象并不相符的乡村姑娘小龙女,我略感惊讶。

    她很大方,能说会道,见过世面。进县歌舞团之前,小龙女离家外出,去石屏县打工,那次外出打工的经历,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使她真正学会演唱花腰彝原生态民歌,从此喜欢上幼时并不喜欢的本地民间歌曲。

    我们坐在县歌舞团团长曾晓伟的办公室里交谈。

    小龙女家在峨山花腰彝聚居地的小棚租村,歌舞团声乐演员钱俊宏家在大棚租村,两个村子村名相似,却有距离,人口规模也不同。大棚租村是当地花腰彝最大村子,全村170余户,近千人,小棚租村只有约300人。同样相差很远的问题是,大棚租村的花腰彝后代钱俊宏,不会唱本地民歌,父母也不喜欢本地民歌,小棚租村的小龙女是演唱本地民歌的专业歌手,父母几十年来爱本地民歌如痴,能弹会唱会跳,出口成歌,远近闻名。

    小龙女与所有接受现代中国学校教育的年轻人一样,从前并不喜欢唱故乡的原生态民歌。

    父母有心教小龙女学唱本地民歌,小龙女自幼就不以为然。

    她有父母热爱音乐的遗传,喜欢的却是广受推崇的现代城市歌舞。

    从小学到初中,小龙女都喜欢唱歌跳舞,出尽风头。学校生活的愉快记忆,就是多年担任文娱委员,赢得历任老师喜爱。初中毕业前,老师到她家,苦口婆心劝说,建议小龙女报考艺校。老师说,考考得啦,你有这个才能,喜欢跳跳唱唱,考取以后就好啦,可以专门干这一行,领工资吃国家饭。

    小龙女不愿考,目光游移,应付得敷衍了事。

    她是很有个性的姑娘,坚持主见,对自己有并不乐观的估计。

    她知道唱唱跳跳可以,考试不行。考试很正规,不是闹了玩,有按部就班的专业课,还有令人头痛的文化课,作为爱玩爱唱的乡村女孩,小龙女的文化课成绩不是太好,为此她缺乏信心,不敢参加初中毕业后的艺校专业考试。她直率而坦白地告诉我,来自农村的乡下姑娘,大多数上学不用心,自己也一样。可是,所有人,即使是乡下孩子,没有其他选择,只有上学这条路。进学校,坐在教室里,玩手指想心事,读不下去也要读。故乡棚租村生活不算差,村里大多数正常人家,不缺乏干活人手,只希望孩子读书上学,顺理成章长大。既然不能辍学回家,就学了玩,好歹熬到初中毕业。

    小龙女1989年出生,2004年初中毕业时,年15岁,之前的所有日子,都在学校度过,乡村学校,学的也是现代文化和思想。她不算成绩突出的学生,却很习惯校园生活,喜爱电视和磁带上的城市歌舞作品。2004年秋天,校园生活戛然切断,初中毕业的小龙女回到故乡棚租村,每天面对田野、山坡、村里的土路和山上的包谷地,心乱如麻。

    此时,她才体会到现实的严峻,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不好好读书,回家种地,重复千篇一律的乡村生活,送走闺中时光,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一眼望到头,不是自己向往的生活。

    岁月像村路上的风,猛烈吹过,卷走牛粪和猪屎的气味,时间像受到惊吓的狗,蹿过墙角,不见踪影。无忧无虑的学校生活远去,天真的少女时代将要结束,小龙女茫然了。

    本地原生态民歌挽救了她,指出未来人生,这是小龙女没有料到的结果。

    小龙女不喜欢唱本地民歌,父母却反复劝说,从小教过。乡村集市上出售的本地民歌磁带,父亲买回来播放,自己欣赏,也有意让小龙女受感染,小龙女也不爱听。村里人哼唱民歌,小龙女认为土,害羞烦躁,只想逃开,远离那些充满泥巴味的歌声。

    土气和落后是众人对本地民歌的普遍评价,欣赏那些歌,会被人小看,所以害羞。新的才是好的,城市才是先进的,外国才是最高标准,村里的老房子和乡下的老歌,让乡村青年们自卑。

    我在《天涯》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有人用民工蜂拥进城的例子,研究故乡农村被当下中国农民彻底抛弃的原因。农民进城可能为挣钱,也可能与钱无关。离乡背井进城,吃最差的饭,住最破的房子,干最脏最累的活还领不到工钱,领到工钱,也不过几百块,为什么进城的农民依然络绎不绝,蔚为壮观?为什么越来越多的故乡田野被撂荒?为什么故乡的炊烟下只有妇孺老弱抱守残阳?为什么太多的村子成为寂寞的空巢?一户勤劳的农民,在村里种田养猪,到集市做小生意,挣的钱不比城里少,村里的房子不算好,也足够宽大,一家人亲亲热热,何乐不为?

    问题不完全是钱,是乡村生活成为土气和落后的象征,成为没有出息的隐喻,农民成为一个贬义词。

    另有一篇文章,从鲁迅和沈从文的小说中,找出两种不同的乡村态度。一种小说中,故乡的农村寂寞荒凉,九斤老太在晒场上唠叨、祥林嫂愚蠢地抱怨、闰土亲切质朴,长大后并无出息;另一种小说里,缓缓展现故乡的河流和湘西农村的美丽风景,战乱和贫穷,未能抹去故土深情,吃糖咽菜,面对灰暗的夕阳,仍然下田劳作,打情骂俏,土屋黑夜里的笑声,可以化解悲愁,送走时代的仓皇。

    小说只是小说,不是思想观念,我无意比较鲁迅与沈从文的高下,那篇文章的作者,也只是借不同作家的小说,查找二十世纪以来彷徨不定的中国精神。我要说的是,鲁迅与沈从文小说中透出的不同价值观,既是作家的人生体察,也是作家所处时代的沉重回声。

    问题由来已久,不是一时一地的个人对错。

    也不是小龙女的错。

    那些村里的老歌,其实她会唱。

    那些老歌小龙女不愿学,也不爱听,可是会唱。她机灵聪明,从小爱唱爱跳,父母教过,就学会一些。在家里不爱唱不爱听,跟着父母去田头地角干活,坐在清风扑面的田埂边和树阴下,面对阳光灿烂的安详风景,闻着风中送来的青草的芬芳,看父母津津有味地唱歌,身体就苏醒了,觉得好听,那种时刻,她才跟着唱了玩。

    就是那些老歌,带给她崭新人生。

    小龙女是懂事的姑娘,学校毕业回村,心中萌动着青春期的慌乱,日子还要过,要帮父母做家务,要下地干活。

    她不会干农活了,也干不动。

    偶尔下地,干的时候少,玩的时候多,很难为情,就想进城打工。

    心事重重之际,忽然有机会。一天,听说云南石屏县有人招工,招收会唱本地民歌的演员,参加民间艺术表演队,可以领工资,16岁的小龙女跑去应试,一考就中,告别父母去了山梁另一侧的石屏县。

    村里的很多人,历来认为唱本地民歌不能找饭吃,小龙女却用几支歌换来一份工作,热爱本地民歌的父母很高兴,甚感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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