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样笑模笑样地看着李梦泽,然后去给他沏茶。虽说她感觉出有啥重要事情,但没感觉出有什么严重事情。所以心里还是轻松的。灯光下,那张娃娃脸依然楚楚动人。
李梦泽似乎已经来不及选择说话的方式,他单刀直入地说:“张山虎出事了,你知道吗?”
刘小样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出事了?什么事?”
李梦泽说:“出车祸,死了。”
刘小样哇地一声哭出来。双手一下子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穿流而出,然后顺着手臂流进了睡衣的衣袖里。李梦泽不敢再说了,先让她哭,哭了会好受些。后来就哭得没有声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哽咽着问:“他现在在哪里?我去看看他。肇事车辆的司机呢?”
李梦泽只好如实相告了。他说:“我来告诉你的就是,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发生在车辆并不拥挤的街道上。根本不是一个出事的路段。更重要的是,肇事车辆跟他是同向而行。两车都没有违章。但是在撞击的现场发现,汽车有突然改道的痕迹,车轮稍稍向外斜了一下。肇事后,车辆就逃跑了。现在正在追查。”
听他说完,刘小样的眸子里蓄满了巨大的惊恐,放射出森然的寒光。她的脑子里抓住了两个要点:一是汽车突然变道发生撞击,二是肇事车辆逃跑。她泪水莹莹的眼睛看着李梦泽,试探地问:“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的?”
这句话正是李梦泽想要揭穿的实质性问题。李梦泽想了想,说:“不排除这种可能。可是,张山虎在公司人缘一直不错,他是公司的劳模。谁都知道他是个火爆性子,直来直去的人。唯独跟销售科长有过小磨擦,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工作的小矛盾,还不至于到杀人的地步。再说,销售科长我是了解的,他就是脾气大一点,管得严一点。跟张山虎发生矛盾之后,很快两人就和好了。根本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刘小样沉默不语了。埋头沉思着。
李梦泽点支烟抽着,他想启发一下刘小样,说:“你想想,在你跟张山虎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得罪过其他人没有?”
刘小样猛然抬头,说:“他跟罗达庆之间倒是闹过两回矛盾。是因为我引起的。他恨罗达庆,罗达庆也恨他。可罗达庆会杀他吗?他是市长,会冒这个风险去除掉他的情敌?”
李梦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对于罗达庆来说,张山虎存在一天,对罗达庆就是威胁。如果能杀人灭口,那不是消除了所有后患吗?”
刘小样说:“他是你未来的岳父。你也这么认为?”
李梦泽发现,他在揣摩刘小样,刘小样也在揣摩他。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深浅。李梦泽说:“岳父是岳父,事情归事情。我们总不能让张山虎白白死去吧?那将是一条冤魂。”
刘小样点点头。
李梦泽说:“罗达庆在你面前说过有关张山虎的话吗?”
刘小样马上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当罗达庆发现张山虎来过后,咬牙切齿地说了那番“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的话。当时刘小样心里就打了个激灵。现在,刘小样又把这话重复讲给李梦泽。刘小样说过之后又有些担心了,叮嘱李梦泽说:“李总,我们今晚的说话千万不能对罗燕妮讲,当然,其他人也不要讲。”
李梦泽说:“这我知道。不过我告诉你,张山虎的死,不管是死于正常车祸,还是死于非命,我都会把它搞个水落石出的。你如果还爱着张山虎的话,就应当配合我。”李梦泽说完,冲出门去了。
两人基本上达成了同盟。李梦泽走后,刘小样一直开着电视,不敢上楼。房子太大了,人太少了,空空荡荡的,每个房间都变得阴森可怖起来。她简直不敢想像,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的张山虎,就在瞬间失去了生命。她想起了张山虎在这里的每一次幽会时光。那种躲闪,那种惊惧,那种持久的销魂。她还想起了她在住院期间的每一个夜晚,他给她洗,给她喂,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她曾经为他的真诚而真诚地感动过,并由此想到他们的以后。她满怀信心地想,罗达庆总有一天会老的,总有一天会调走的,只要罗达庆一离开她,她就可以跟张山虎明明白白地结婚。一个被市长长期控制和宰割的女人,她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只要她还在当地工作,她的择偶范围就非常窄。与其嫁一个有钱有势的,倒不如嫁一个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尽管张山虎离她的理想要求差得很远,但心贴得很近。几年来,她已经从罗达庆身上看到了权势的真相,就那么回事。除了对她实行长期疯狂地占有和控制,还有什么?刘小样也必须承认,罗达庆确实对她好,可那是为了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可她付出的是青春和自由的代价。她把一个人最可宝贵的东西献给他了,就象他一次性买断了一样。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把自己投入了权势的腐败和没落。她既是权势腐败的牺牲品,又是权势腐败的温床。
关于自己处境和前途的种种设想一直缠绕着刘小样。她睡不着,她也不敢睡。张山虎的影子在满屋飘荡。简直杯弓蛇影了,她甚至连自己在沙发上的影子都感到害怕,觉得那是张山虎的投影,或者说那是她和张山虎影子的混合物。她慌了,惊慌地站起来,把一楼所的灯泡打开,屋子里迅速变得如同白昼,若干个太阳一齐照射着她。还不放心,她又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好为自己壮胆。可下面的声音刚刚开大,楼上又响起了声音,悉悉嗦嗦的,象老鼠搬家一样,又好象楼上有人在悄悄说话。总之,楼上的声音模糊而又嘈杂。但她确认楼上是有声音无疑。她回想着,是不是楼上窗户没关,外面的风吹进来,风声连同衣服的磨擦声混合在一起了,才显得含糊不清。可她没有胆量上楼去检查。身子是越缩越紧了,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房子成了个令人发悚的大棺材。
刘小样的分分秒秒都过得十分艰难。没有人陪伴她。陪伴她的只有惊恐和孤独。她突然产生了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她不住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刘小样凄寒的目光碰到了李梦泽留在这里的电话。她想还是只有打电话向他求救了。她想他一定也没睡。于是她拿起了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就答应了:“你是谁?”
刘小样说:“是我,刘小样。李总,我怕死了。你能不能到我房间来一下?我太害怕了。”
李梦泽说:“我马上来。”
不到三分钟时间,李梦泽就来了。手里还点着一支烟。他也没睡。他一直在琢磨张山虎的死。张山虎那个蜷曲的形象一直蹲在他的脑子里。他进门,把门关上,然后坐到刘小样侧面的沙发上。看着她发楞。
刘小样问:“李总,你给我说实话,罗达庆会成为你的岳父吗?”
李梦泽说:“会。”
刘小样在李梦泽的陪同下,到二楼查看了一下窗户。李梦泽都跟一直在她的后面,自己也有些做贼一样的感觉。之后又到三楼去看了看,所有窗户都是关着的。她不明白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刘小样开了二楼的大灯,然后两人走下来,刘小样忽然又说:“如果这事真是罗达庆干的,你会放过他吗?”
李梦泽坚决地摇摇头,说:“不会。只要他是罪犯,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刘小样说:“这样的话,你对得起罗燕妮吗?”
李梦泽说:“我们就事论事,与罗燕妮无关。”
刘小样说:“可罗达庆是她父亲。”
李梦泽说:“是她父亲又怎么样?市长就能无法无天?就能草菅人命?我就不相信国家就没有王法了!”
李梦泽口气非常坚硬,说得刘小样直瞪眼。她看得出来李梦泽是下定决心了。她很坦诚地对李梦泽说:“罗达庆对我们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假设是他杀害了张山虎,那么,我在这里也呆不下去了,罗燕妮也不好做人了,你自己也不好做人了。你想过没有?”
李梦泽说:“这个问题我比你想得早,想得透。这个世界太大了,中国太大了,什么地方容纳不下我们这几个人?一旦罗达庆出事,首先危及的是你。你的工作就没有了,名誉自然也没有了。但我可以永远收留你。你到我深圳的公司去工作。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可我们有言在先:你如果要走,得对组织上有个交待。把你和罗达庆的事情搞清楚再走。”
刘小样看出,李梦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是豁出去了。否则,他作为罗达庆未来的女婿,是不会轻易对她说这番话的。她说:“你是跟我谈一笔交易吗?”
“你如果要这样认为,那咱们就别谈了。”李梦泽用蔑视的眼光看了刘小样一眼,他没想到这个女人说话这样狭隘。李梦泽还是真诚地说:“你没觉得我是在帮你吗?真是罗达庆一旦出事,你所遇到的困难比想像的要大。我之所以愿意帮你,第一,你是他喜欢过的人,第二,我是感谢你帮助了我,第三,是要把张山虎的死搞明白。此外,我没有任何私人目的。”
刘小样说:“你容我再想想。”
“我提醒你,”李梦泽说:“有了张山虎这次车祸,不管是不是罗达庆所为,罗达庆的日子都不会太长了。”
刘小样惊讶地问:“凭什么?”
李梦泽说:“我凭我的感觉。罗达庆既然能有你这样一个情人,也可能有另外一个情人。他能给你买一幢别墅,他的钱就远远不止买一套别墅。别以你们的事情天衣无缝,外界不知道,只是你们自己心怀侥幸而已,也许早已满城风雨了,你们还蒙在鼓里。共产党能把日本鬼子打败,能把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打败,就完全有能力解决党内外的腐败问题,就绝对不允许罗达庆这种人长期混迹于党内。北京陈希同的案子多大?厦门赖昌星的案子多大?都能拿下来。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罗达庆吗?”
刘小样真是被吓住了,她没听到过这样咄咄逼人的话,她更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于罗达庆的未来女婿之口。其实,李梦泽所说的一切都她想过,只是她没有解脱的办法,没有一个足以使她安身立命的万全之策。她为罗达庆所付出的一切,都是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她心里早就明白,象罗达庆这样的官不是好官,迟早会败露的。败露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关系完结的时候,也就是罗达庆东窗事发的时候,也是她自己身败名裂的时候。刘小样嘤嘤地哭了一阵,乞求地说:“你要我做什么?”
李梦泽开始跟她商量一件天大的事情,说:“我要你把你所知道的罗达庆的一切都写出来。然后你离开瑶池,到深圳去工作。你在这里的经济损失,我给你补回来。”
刘小样说:“你还是让我想想。”
李梦泽说:“对了。我忘记了一件事。我得请你帮个忙。你可能知道张山虎家里的地址。明天上午,请你和我公司的人员一道,去把他母亲接到城里来。并且告诉她张山虎的事。这事瞒是瞒住的。迟早要告诉老人的。”
刘小样答应下来。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都有些困了,李梦泽又不能离开。只好在这里继续聊。李梦泽总是想着张山虎的事,他已经横下一条心了,必须尽快搞清张山虎住处里的一些情况。本来,他是想让公安人员一道去清理张山虎的遗物,可他又怕出现节外生枝的事情。这主要是考虑到,如果有什么重要证据的话,落到公安局手里极不安全,罗达庆完全有能力操纵他们的。只有抓在他本人手里才放心。深更半夜,他也不敢一人去,刘小样便是最佳搭档了。他想了想,对刘小样说:“你还不知道他住的地方吧?”刘小样说她从没去过。李梦泽说:“我带你去看看好吗?”刘小样说:“现在去?”李梦泽说:“那就现在去吧。”
两人说完就准备着出门了。他们从18号别墅出来后,李梦泽说要回家去拿一样东西,让刘小样站在他门前等他。没多久,李梦泽就从家里取出一个钳子和一个铁锤,一边往外走,一边往包里装。刘小样问他拿这个干什么,李梦泽说:“撬锁。”
李梦泽是个做事细致的人,他考虑到撬锁后还要锁门的问题,提前在街上买了一锁新锁带上。然后两人蹑手蹑脚来到张山虎的住处,用早已准备好的钳子把锁撬开了。因为光线微弱,能见度很差,刘小样非常害怕,她死死地拽着李梦泽的衣服,双腿直颤。门开后,又不知道开关安在什么地方,李梦泽只好借助打火机的光亮找到了开关。
灯光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张山虎挂在衣架上的那套藏青色西服。刘小样太熟悉了。这套西服是他两个月前买的,平时不穿,只有到刘小样那里去时才穿一回。又小又潮的屋子乱七八糟,唯独那套西服挂得很整齐,看上去很挺拔,有板有眼。可见他把跟刘小样的见面看得多么重要。睹物思人,这更加勾起了刘小样对他的怀念,也更加觉得这个小屋太可怕了。处处都是遗物,处处布满阴森。李梦泽看刘小样那脸色如土的样子,说:“别害怕。我们是在做一件大事。”刘小样点点头,但她依然不敢入坐,紧紧地站在李梦泽身傍。惊惧感袭击着她的全身。
李梦泽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着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张山虎的遗物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有的抽屉都是一副完全开放的姿态,全没加锁。桌子里找不出什么,李梦泽便把目光转移到了床下。床下有一个很小的木箱,非常破旧,也没加锁。李梦泽把它拖出来,装满了书籍杂志,还有一个高中毕业生证书。李梦泽象个训练有素的特工,一本一本地翻找,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存折,上面有五千块钱的存款。这也许是他的全部积蓄了。存折下面有一个红色的笔记本,是张山虎的日记。
李梦泽不再找了,坐在床沿上看起日记来。刘小样也凑过去要看。两个脑袋紧紧挨着,目光投向日记上的字里行间。可以肯定,张山虎是日记是在他晚上闲得无聊时写的,但也算有感而发,断断续续地记着,有时一连几天不记。两人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上面记着,某月某日他跟刘小样幽会的感想,某月某日跟罗达庆的矛盾冲突,也记着他在公司打工时的一些琐事。日记中的大量篇幅,都是他的情感记录,罗达庆的名字出现过不下五十次。张山虎在日记中大骂罗达庆是贪官污吏,也记载了罗达庆骂他的话,甚至还记录了他第一次潜入18号别墅行窃的过程和想法。在他的日记语言中,淋漓尽致地表达着他对贪官污吏的强烈痛恨,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刘小样一边看着日记,身子在不停地打颤。就连张山虎也在日记中预言,罗达庆的日子绝不会长久的。他还预言,如果罗达庆倒台了,他的户口也白转了,刘小样的工作也没了,但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只是腐败的临时受益者。李梦泽拿着笔记本说:“这就是最有价值的东西了。”
刘小样沮丧地说:“这本日记,对罗达庆是致命的。”
日记调动了李梦泽的全部怒火,悲恸连同愤怒一起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眼睛都烧红了。李梦泽突然变成了一个凶神恶煞,冲刘小样恶狠狠地咆哮起来:“就是你们杀死了张山虎!你们要杀人灭口!”
刘小样哇地了一声哭出来。李梦泽的声音太可怕了,它嘶哑着在小屋子里来回冲撞,震耳欲聋。刘小样没见过男人的这种愤怒。在任何环境中,刘小样所受到的都是男人们的细心呵护。在法院,别人都知道她工作能力差,但也没人看不起她,没人嘲笑她,更没人在她面前飞扬跋扈。她的美丽能够征服所有男人。即使有人想在她面前发火,也发不起来。而她自己除了使些小性子外,也从来不发火。她就是这么个既缺心眼也没肝没肺的女孩。而眼下,她只觉得面对着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魔,这个恶魔太凶了。她非常害怕,又满腹委曲,一把抓住李梦泽的手,抽泣着说:“李总,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干坏事啊。如果真有人故意害他,也是罗达庆害的。”
李梦泽也觉得她怪可怜的。心爱的人死了,不爱的人还将永远控制她。李梦泽用严厉的口气给她出了一道低劣的选择题,说:“如果张山虎和罗达庆两人,要他们其中的一人去死,你会让哪个去死?”
刘小样想想说:“最好都别死。万一要死一个的话,那就让罗达庆去死吧。”
看着挂在刘小样脸上那晶莹的泪珠,李梦泽抓一把卫生纸递给她,说:“把泪擦了。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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