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变天了!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笼罩,像被人遮上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降帆!”郑和命令随从朱良,“收起两舷和艉部的长橹!将舵叶下缘降到船底以下!立即滞航!”
风暴猛烈拍击着船身,每个人都竖直耳朵,绷紧神经。
郑和信任这支船队,他们已经随他下过五次西洋,多少生死关头都一起冲闯过来。
“传洪保!”
“副使一早就巡查船队去了!”
前天下午,随船同行的农夫张查前来报告,说看到海水表面层发生点点片片、不停闪烁、时沉时浮的磷光。“你确定是‘海火’?”郑和问。张查观察气象向来准确,每次张查前来报告观察到不祥气候预兆,船队都会先期准备,提前驶进避风港。
这一次,张查犹豫了。随行的船夫说,前天他喝醉了,会不会是眼花?
郑和传召了另外几位随船同行观察气象的农夫,有的说好像听到海吼,有的说不曾听到。一番争执,没有结论。郑和吩咐农夫加强观察,船队照旧前行。
谁知,最为担忧的事情来临了!
暴雨倾盆而至,朱良为郑和撑起雨伞,风浪太大,竹伞很快被吹散,竹片瞬间随风而去,像一个人几十年的生命历程,还没过够,便老了。
站立船头的郑和,背影已经稍显佝偻。这些年,一次又一次,在大海上颠簸着。欢喜过、悲伤过,也得意,也失意。多少次,拿出罗盘,视线望向那个叫北京的方向,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还能不能平安归去。
船上传来“咔嚓”几声巨响!“不好!桅杆断了!”朱良脸色变得乌黑。失去了风帆,船只将变成盲行。
“难道,是天要亡我!”一向沉稳的郑和发出了一声长叹。
“洪保,你在哪里?”
第二日
“前面有个岛。”朱良指着宝船的正前方。
“将舵提升到高位,小心搁浅损伤舵叶!”郑和发出指令。
宝船在海上漂浮了一整夜,这一夜,郑和一直未曾休眠。宝船脱离了船队,他担心船队的安危,也为船上这1000多号人发愁。
“宝船情况如何?”
“报!刚才已经对船体进行全面排查,有两个舱区破损进水,所幸隔舱板完好无损,水手正在抓紧时间抢修。除了两位使者受到惊吓,其他人并无大碍。”
郑和松了一口气,“立即用灯号联系船队!”
“联系过,没有回音。”
“那就改用烟火!等等!别在宝船上点燃明火。抛锚,停船。朱良带100名士兵随我下船点火求救,其他人暂留船上,等我的音讯。”
“郑公公且慢!使不得,这是荒郊野岛,我带士兵前去就是。”朱良争辩。
“无需再议,此事就此商定!”郑和已经走下船头。
“看起来是个荒岛,和往日我们遇到过的岛屿并无二样。”朱良说着轻松的话语,手上的火枪却捏得更紧。
“穿过前面的树林,找到海阔之地,我们便找柴生火。”郑和命令大家加快步伐。前面引路的士兵加快砍伐树枝的速度。大家心里清楚,面对大自然,人的力量十分单薄。
“咕咚”,郑和一脚踩空,“小心陷阱!”朱良话音未落,也跟着掉进深坑。坑里有一层厚厚的积水,朱良跌进坑内的瞬间,火枪便成了摆设。
地面传来“举头投降”的喊声。郑和心想完了,为了保全自己,士兵们定然不敢反抗。
一刻钟后,郑和被带进海盗的客厅。
“忽然来了这样尊贵的客人,真是让我既惊恐又欢喜!”海盗捋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姓飞,名虎!郑大人,稀客呀!”
郑和全身被绳索紧紧缚住,旁边的朱良情况也差不多,别的士兵不知被关押在哪里。“大胆贼匪!你既知我名号,还不立刻放了我!”
“在这苍茫无边的大海上,你是老大!我已经观望了你十余年,这次若不是你自投罗网,我怎敢动你!”
“我大明船队27000多人,岂容你小贼胆大妄为!马上送我回船!否则,立即剿你贼窝!杀你片甲不留!”
海盗变了脸色:“你那宝船层层厚板,叠积层累,在海上我奈何你不得!此番若不是遭遇台风,你也不会沦落到我这里。在海上你是王!在我的岛上,我就是王!在剿灭我之前,还是先想想你那个移动的船队该何去何从吧!”
海盗语毕,转身便走。
之后,除了有人送饭来过,任凭朱良骂破嗓子,再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别嚷了,这人颇懂心理战术,他等我们服软后好提条件,你这样叫喊,无济于事。”
郑和叫住朱良。
第三日
海盗轻手轻脚地坐到椅子上的时候,郑和便睁开眼睛。
“昨晚睡得还好吧?”
“睡你娘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他妈少来这套!”被绑得全身僵硬的朱良破口大骂。
“啧啧,你一个太监,性子倒是倔得像驴!”海盗示意手下给两人松了松绑。“走吧,我领你们去看场好戏!”
不由分说,两人被押上前往森林的道路。
看到眼前的场景,郑和“轰”一下脑袋就大了。
一脸笑容的海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20名士兵被一群海盗像砍南瓜一样齐刷刷地割下脑袋,剩下的士兵,有的缺脚有的断手,估计昨晚与海盗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没错!昨晚差点被他们得逞!我敬佩你的练兵能力,可惜他们低估了我这座孤岛。”
飞虎指着地上的脑袋:“我看上这座岛屿,是因为它的神秘性。它从来不固定,有时在东边,有时在西边,有时岛屿很大,有时岛屿很小。除了我,没有人能够走出去,也没有人能够找得到。”
“王八蛋!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快放了他们!”经过这两日的折腾,郑和的声音是嘶哑的。
“趁早断了来人救援的念头吧!你的船队群龙无首,想来早已四散了。”
“不!从第一次踏上征程那天,我就已经写好遗书。只要我出任何事情,我忠诚的朋友、兄弟洪保都会立即独当一面,率领船队完成任务!你死心吧!”
“你现在我手上,别做徒劳的反抗!还是先考虑自己吧!”
当晚,海盗就把郑和等人绑在杀人现场,死尸的臭味和森林里枯枝败叶的腐味混杂在一起,让人神经接近崩溃。
除了守卫的海盗,其余海盗并未走远,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发出狂荡的笑声,让人心底发凉。
台风,是海上的一只魔鬼!
海盗,是海上的另一只魔鬼!
半夜,郑和感觉有人触碰自己。
“谁?”他压低声音喝问道。
“三保大人,我是朱良。”朱良压低声音,“我爬过来的。”从下午开始,海盗就把他俩绑在相隔较远的树上。“这样对峙下去不是办法,明天你佯装投降取得他们的信任,我以拿宝藏交换人质为借口回船搬救兵,你意下如何?”
郑和沉默了良久:“这伙人心狠手辣,看来只能如此。”朱良点点头:“我得赶紧爬回去,要不然他们会起疑心。”
第四日
天刚蒙蒙亮,郑和便让海盗叫来飞虎。
“给我食物!给我椅子!我要坐下来跟你谈判!”
一个海盗冲上前来:“你一个俘虏,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飞虎示意他退下:“马上在客厅备下酒席!我要招待贵宾!”飞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郑和指了指朱良:“他是我的随从,我要带上他!”飞虎又向朱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郑和心想这人做事狠毒,却有一副书生的举止,是个有来头的海盗。一个冷笑掠过郑和的面容,遇杀更杀!遇狠更狠!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请!这是中国的绿茶,你们尝尝,你们喝来也许普通,这已经是我储藏的最好的茶叶。”
“不,味道好极了!”郑和恢复了他威临海上的正使风度。
“普通的菜肴,不过厨子倒是好厨子,是我用10两银子买回来的。”海盗见郑和犹豫,“放心,我们从不下毒!”朱良拿起筷子,把每种菜肴品尝后,示意郑和没有问题。
“听说,你们要跟我谈判?”海盗问。
郑和沉吟片刻,摊上这么大个事,海盗果然先沉不住气。
“没错!我大明王朝要什么有什么!我大明船队也同样,除了土地和女人,船队啥也不缺!”
“哈哈!土地,我岛上多的是土地!女人,我飞虎从不缺女人!”他敲了敲桌子,一个腆着肚子的女子应声而出,“看看,我飞虎的女人盛月,国色天香吧,她现在可是我活着的唯一动力!我在她肚子里种下了我的种,如今已经快到收获的时候了!”
郑和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平生,他最恨的便是别人在耳边提起女人和传宗接代的话题!
“喝点酒吧,这可是我长年放在冰窟里窖藏的好酒,你船上可喝不到。”
郑和连干三杯,“酒是好酒,却不及我宝船上普通酒的十分之一。”
“不识好歹!”海盗盛怒,“砰”的一声,翡翠酒杯摔碎在地。“呀!”女子不顾怀有身孕的艰难,跪下身子捡拾杯子碎片,“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杯子!”
朱良轻蔑地冷笑:“这样的杯子,我们船上应有尽有!除了杯子,宝石、丝绸、珍奇异兽,皆是普通物件!”
郑和注意到海盗和女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们公公身份显贵,不如我跟你做一笔交易。你放我回去,我把宝物各取3件来给你,你把三保大人放回去。”
“我如何信你?”
“此岛既然奇特,那你不是得派人一路监视我。”
“这倒也是。”海盗想了想,“他在我手上,谅你们也不敢胡来!”
“宝船已经发过求救信号。我宝船上1000多号人,就算你杀了我,你拿他们又能奈何?你照样一无所获,这是两败俱伤的事情。”郑和冷笑。
“你放心去吧!”海盗对朱良做了个奇怪的祷告手势,“你回来之前,我会招待好我的贵客!”
第五日
“漫漫长夜,我们不如聊聊?”
自从朱良出发后,海盗一直待在郑和身旁。
“不错的主意。”
“我们用秘密交换秘密?”海盗提议。“我先讲讲我的故事。我家祖上世代为商,虽然算不上商贾巨富,却也显赫一方,却败家在小倩身上。”
“小倩是谁?”
“我家的一个丫鬟。她是个孤儿,出生后便被人放在我家大门外,襁褓里附着字条,大意是父母无法抚育,期望我家好心收养。我那时出生不久,母亲心善,便留她做了我的玩伴。”
“你们青梅竹马,相互爱恋?”
“没错!我们甚至私订终身,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
海盗脸色慢慢变得凝重:“后来,她去寺庙上香的时候,被一狗官看中,回来的路上被抢走。我想尽办法,托人带去重金赎她回来,谁知她是个烈性女子,被抢的当晚就割腕自杀了。我气愤不过,瞅准时机杀了那狗官!我爹带着家人弃家逃命,我娘被气病了,不久便离开人世。我本是独子,一个荣华富贵的家,转眼破败凋零。我一路沿海逃窜,最终落草为寇。”
“你是一个传奇,说说你吧!”海盗看着郑和。
“命运无常!在大海上航行的时候,我时常想起我的故乡,那个叫镇南州的地方。我4岁那年,被父亲米里金寄养到镇南州一个回族家庭,做了郑家的养子。那是我生命里最开心快乐的时光。
养父为我改名郑和,待我如亲生儿子。他送我到学堂读书学习,还经常对我说,你父亲是元朝统治滇池一带的地方官,你世袭父亲官位,将来就是小滇阳侯,你不仅要认真读书,还要学习武艺,男子汉要能文能武,才能雄霸天下。
父亲请来一位武术师傅,他和养父是堂兄弟,算起来,我还得叫他伯父。他练得一身好武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跟我一起读书学艺的,还有伯父的儿子阿华。
阿华总是把一杆红缨枪挥舞得虎虎生威。得空的时候,我俩经常一起上山找野生菌,下河摸虾抓鱼。阿华擅长骑马,我俩经常骑马到镇南州的五尺道上玩耍。
我8岁那年,有一天,阿华我俩骑马到毛板桥水库玩,在那之前,我水性好,多次下河裸泳,可以在水底长时间潜水,还常常横穿毛板桥水库。阿华却以怯水为由拒绝下水。那天,阿华被我顽皮地推下水去。我大声嘲笑他,并且发誓当天一定要教会他游泳!男子汉就该搏击大海!将来,让我们共同去征服海洋!
阿华果然不会游泳。
那天,等我把全身湿透的阿华救上岸后,我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阿华竟然是个女孩子!
从那天开始,我们的感情更加深厚,彼此心生爱意。
谁知,11岁那年,我因官位继承人的身份被沐英掳往南京加以控制,为了彻底铲除元朝残余势力,我被残暴地阉割了!
我被掳走那日,阿华哭喊着一路追来。兵荒马乱的年代,不知后来她过得怎样。我再也没能回到镇南州看望我的养父。自从被阉割那天起,我就不再是自由之身。”
郑和无声地流下眼泪。
海盗也掉泪了。
谁,不曾为情伤痛过!
“明日起,你在岛上四处走走吧。”海盗说,“老待在房间里,怪闷的。”
第六日
在岛上四处行走,郑和发现这岛屿确实有着得天独地的优势。岛上树木葱郁,土壤肥沃。飞虎果然出身商业世家,懂得经营管理之道。岛上开辟了土地,海盗除了出海抢劫,或许还栽种农作物。会隐身的岛屿,可能是飞虎编造的一个谎言。谁知道呢,世界上太多未解之谜,就像建文皇帝的失踪一样,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啊!啊!疼死我了!救命啊!”
听到呼声,郑和停下脚步:“谁在呼叫?”
监视郑和的海盗走上前来:“是将军夫人难产!”海盗称飞虎为将军。
几个海盗视线相对后,忽然上前把郑和捆绑起来。
“干什么!飞虎让我自由行走!反了你们!”郑和大怒。
“这是岛上的规矩。要是夫人难产而死,外人都得陪葬!将军的前两任夫人也是这样死的。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郑和仰天长叹:“劫难啊!这真是一场劫难啊!”
忽然,海边传来响铃声,“有情况!”一位海盗警觉地竖直耳朵。很快,有人来报,“海上漂来一位老婆婆。”
“是死是活?”飞虎显得烦躁不安。
“活的!我们已经把她带了过来。”
“稳婆!”等看清那人,郑和眼前一亮,“天不绝我矣!”
“你从何而来?”飞虎发问。
稳婆也看到郑和:“回大人,我正在甲板上晾晒衣物,被暴风吹落海中。慌乱中抓到一块木板,漂到这里。”
“勿再多说!”郑和让飞虎立即带稳婆去给盛月接生,“她是我大明朝最好的接生婆,你大可放心!”
很快,岛上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飞虎面带喜悦之色走进客厅:“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我飞虎终于打破了为盗绝后的魔咒!今晚岛上将举办大庆!不醉不散!”
飞虎落座后,面向郑和:“明早,带着你的人走吧!我们从此两不相识!我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这个岛,也将会永远消失!我们,永不提起!再不相见!”
郑和说“成”。
“我还有一个条件。”飞虎说。
“说!”
“稳婆留下!其他我都不要,包括之前谈判的奇珍异宝!”
“行!”郑和干脆地点头同意。
第七日
“大人,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洪保老泪纵横。“近日,集合船队后,我派出数只坐船、战船、大八橹、二八橹、六橹船搜遍了附近海域,皆一无所获。昨天我差点把4个阴阳官给予处死!这几日,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郑和巍然屹立于船头,“据说前方海岛有海盗出没,我率队下岛查看,根本就是谣传,岛上连只鸟都没有!船队伤亡如何?”
“并无大碍。起风后,僧人胜慧立即叩神求佑,言未毕,海面很快风恬浪静。清点过后,失踪百余人。”
朱良插话:“胜慧法师问过海神天娇,建议此行中道返程。”
郑和沉默了很久,终于做出艰难的决定:“准!”
船队很快编队扬帆,宛若一只展翅的飞燕驶向苍茫无际的大海。
男人的战争向来有很多种!
男人的承诺有时重若泰山!
这,只是郑和七次下西洋中的一个小插曲。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楚雄州作家协会理事、楚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知名青年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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