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梦
元大德十一年(1307年),大休禅师募化至云南晋宁长松山。
山南箐中,灵光湖水凝结,遂成一面明亮的镜子。镜中微蓝,细纹荡漾,大休禅师十分诧异。此时,山中一高大繁茂奇木倒映湖中,形似一大舟。舟底无数细鳞鱼聚集,像在推动其缓缓而行。
大休禅师更觉惊异,掐指转念珠,得一禅思,料定本地将出不世之才,便筹建普照寺。寺庙建好,日汲灿阳,夜放祥光,普照方圆之间,似在酝酿养育某种转世灵气。
元末后期,云南行省平章政事赛典赤·瞻思丁·乌马尔的孙子滇阳侯米的纳,生下了儿子米里金。米里金随父历尽千辛万苦,到麦加圣地朝觐归来,人们尊称他为“哈只”。祖父用“穆”字谐音“马”,为其取汉名为马哈只,马哈只娶温氏为妻。
明洪武四年(1371年),温氏身怀六甲,在云南昆阳州(今昆明市晋宁县)宝山乡和代村滇阳侯府中,半躺半坐,静静凝望窗外。只见普照寺方向,一道强烈的金光腾跃而起,朝自己飞射过来,竟落在腹中胎儿部位,温氏顿觉全身异常灼热,已近临产的腹中,似有蛟龙腾海般动静。与此同时,普照寺一老和尚能寿,踱出寺庙挑水,见一高大秀木上金光闪耀,凑近一看,原来是数条金色细蛇盘曲而动,遂汇集成一句偈语,尽管笔画残缺却赫然刺目:鱼游滇池,蛟拓大海。
三宝第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不远处的滇池水和蔚蓝天际融为一体。
他正吮吸着母亲甘甜的乳汁,好奇地转动眼珠,却不能依靠初生的眼睛观看到这个新奇世界。然而,他却能听到滇池水荡漾的哗啦声。三宝天生禀异的听力,让他过早听到了尚不能感知的神奇事物。
滇池水,在微风的作用下,正泛起细细的鳞浪,它向天空倾诉着某种自由祥和的喜悦之情。一阵阵细浪纷沓重叠,甚至发出了歌唱般美妙的调子,小三宝不由得对着母亲慈爱的脸庞和目光,笑了一笑。
滇池水继续和天空交谈着。三宝尽管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却能感知到,水一样的时间慢慢静止了下来,最后成为一个镜像。他在这面平滑的镜像中,认真地倾听着发自身体之内另一种时光流动的声音。他感觉到这声音有温度,甚至还是湿漉漉的。这种声音平和而缓慢地顺着他身体内的细小血管蔓延,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三宝不由得兴奋起来,他因为寻找的流动而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并且是在一个声音的世界中,还被母亲温柔地哺育着的那一个瞬间。甘甜的乳汁,令他体内的声音加速了流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被打开了,他意识到自己在悄悄生长的隐秘部分被获知。他渴望去看一看这些声音本来的模样,于是他再次激动得全身扭动起来,他便又听到了自己骨骼在体内,发出宛如航行般更大的响动。
第一次看见滇池的时候,滇池水发出的声音,已经在三宝身体内翻涌过千万遍。那是春天的一个清晨,滇池四周芳草遍野,树木苍郁。三宝的祖父米的纳紧紧拉着他的小手,立于滇池东南岸。
三宝一路上的猜想就呈现在眼前,他看到了壮阔的滇池水域,一点一点正和他体内蓄积已久的声音交汇。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三宝身体内的血液,随着碧波荡漾的滇池水,一浪接一浪涌入他的头脑,他体内的某一道阀门,瞬间就被撞开了。三宝感觉到置身天地间的广阔,而这一池水是如此浩大而纯净,这池一眼望不到边的水域,似乎就是通向天方的道路。不时掠过眼前洁白的鸥鸟,点缀着碧蓝的天宇,和那些慢悠悠的白云一道,定格在自己眼睛里,成为由声音混杂编织着的一幅幅动人画卷。
三宝呆呆注视着滇池,沉浸在自己对于心灵圣地深深的眷顾之中。三宝的祖父米的纳,似乎感觉到了某些异样,他的确没有料到这个小孙子对于滇池、对于水,竟然痴迷到近乎呆滞。米的纳从握着的小手上感知到,某种虽然幼小但却暗藏无比执着的信念和勇气,热烘烘地传递到他手上。他不禁一惊,同时又感到了深切的幸福和快慰。这只暖和和的小手,传递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信号,更是一份足以开启时光、记忆和未来信仰的钥匙。
米的纳不由得弯下身子,一只手半抱着三宝,另一只手指向滇池远方。他觉得,到了该和这个非同寻常的小孙孙讲点什么的时候了。
在米的纳眼中,最为辽阔的另一种水域,是三宝的五世祖赛典赤·瞻思丁,是他带领三千铁骑,追随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驰骋征战的广大世界。那是天苍苍野茫茫的阔达与辽远,那是三宝五世祖赛典赤·瞻思丁后来成为执政云南,并被追封为咸阳王的心胸与远见。
在米的纳心中,最为漫长的另一条水域,是自己和儿子米里金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伊斯兰圣地——阿拉伯半岛希贾兹地区(今沙特阿拉伯的境内)麦加朝觐的经历。那条荡漾漂浮着信仰与坚韧的水域,磨砺着每一个前往的教徒,它以陆地艰难坎坷的形式,潜伏在每一位朝觐者的血液中,成为信仰长河中不朽的生命流动……
三宝被祖父的讲述打动着。在他幼小的心中,已经跟随着祖先的足迹启程,他要去看一看,滇池水尽头与蓝天相接的地方,究竟会是什么样?他挽起了裤腿,把手和脚都伸进滇池里。清澈的水,宛如他的另一层肌肤。
往后若干年,三宝都喜欢在这层肌肤里畅游,他身体内的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与他对话,以促使他不得不加紧练习。他梦想有朝一日游到水天相接的地方,他甚至渴望自己成为水中的一滴,向着那个遥远的方向,发出浪花一样闪着光芒前行的声响。
南华年
令三宝沮丧万分的是,他必须和滇池作最后的告别。
一个深秋的傍晚时分,他一个人偷偷跑到滇池东南岸边,天际乌云翻涌着,像是明太祖朱元璋派遣傅友德三十万大军杀将而来。滇池水发出巨大的呜呜声,一浪接一浪的水域,散发出腐土与水草混杂的味道。这和连日来,镇守一方的父亲正为防务焦虑不安的心绪,如出一辙。明日一早,他即将被送往镇南州。他为自己还未能实现游到滇池水天相接处的梦想,深感沮丧。聚集在他体内的各种声音,随着天空与滇池的阴沉而嘈杂混乱起来。
终于忍不住,三宝脱光了衣物,纵身一跃,冰冷的滇池水令他瞬间清醒了许多。在浪花中,他拼命游弋、搏击,他像一条鱼儿一样,灵活快速地翻腾起更大的浪花。
天空忽然扯起闪来,倾盆大雨随即倾泻而下,雨水打在他冒出水面的头上和脸上,已经让人分不清身体和水的区别。他宛如滇池中的一滴水,完全融入了另一个世界之外的世界。直到父亲带着一帮人找到他时,他还在忘我地和波浪抗争嬉戏。这也许是三宝想在离开前,留下的最好的告别词。
到达镇南州西街之时,又是一个傍晚,夕阳灿烂的光线,串烧起了镇南西街一条条凸凹不平的石板路。负责送行的亲信,带着三宝绕着镇南兜了一圈。
有一个发现,让这位小小少年绝望、伤感、灰暗的心,突然被什么扣动了一下。这个城镇,宛如一艘大船的雏形,在黄昏金色的天幕下,随着光线的移动似在缓缓航行。这个发现令三宝瞬间兴奋起来,他感觉即将安身在如大船般的镇南,像一个寓言唤醒着体内的声音。他蹦蹦跳跳地走着,左看看、右望望,他渴望能寻找到像滇池一样的海,却不料在寄养自己的郑博家中,碰到了比大船和大海还令他心潮澎湃的那个人。
镇南西街是川、黔、滇通往滇西、缅甸、印度等国家和地区的咽喉要塞。在这九府通衢之地,藏龙卧虎,甚是繁华而喧闹。三宝眉宇轩昂、天生神俊,再加上王族的家风言教和宗族礼仪,培养出他非同一般的气质,走在西街上,异常引人注目。
养父郑博在家中见到三宝的第一眼就喜形于色、惊讶不已,宛如看到真主赐予他的一件无价之宝。而他的女儿,与三宝同龄的郑秋,透过内屋门缝看到三宝时,也不由得急急低下了头,心中却似有万千小鹿撞击心扉,感情的闸门不受控制地轰然倒塌了,她想到某个梦惊人的预见。
三宝在养父郑博家闲逛,不经意看到一些刺绣装饰的时候,大感意外。他在滇阳侯府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富有想象力而又精美的刺绣。刺绣上的那些线条,就像流水一样畅快而灵动,几乎就快能发出声来。刺绣屏风上的图案,繁密却不失疏朗,简练却不乏深厚。刺绣针法严密,技巧纯熟。无论一朵花,一个纹饰,抑或一个人物,皆绣得气韵十足、韵度非凡。最让三宝吃惊的是,这些个刺绣里居然还有一副出海图:一艘巨大的宝船上站着一个腰佩宝剑、雄姿英发的人物。这个人物越看越让人惊异,越看越觉得怎么就像是在绣自己呢。三宝忍不住请求养父郑博,定要见见这位刺绣高人。
看到郑秋的第一眼,三宝心中一块巨大的落难阻石即刻就被融化了。
他感觉似乎又回到了滇池中畅游,甚至这还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触,应该是在比滇池更大更深的水里,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畅游,而是一群人,一群尾随着他的人,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尽情遨游。他更像是一群鱼儿的头目,率领着无数的鱼类,在大洋深处漫游,时而浮在碧蓝的水面上,朝金灿灿的阳光吐泡;时而潜下深水,在奇妙的海底世界,直立起来跳跃;更多时候,他和随从们在大洋某个层面,寻找美味的食物和观看巧妙的景象……
正当三宝沉浸在这自由自在、漫无边际的幻想中时,郑秋的口中响起了他几乎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动人音色,并且透过薄薄的盖头,三宝看到了郑秋美得惊人的容貌,特别是面纱后一对大眼睛,瞳孔竟然呈现出少有的碧蓝色调。毫无疑问,郑秋的母亲来自域外,这位混血少女,尽管一身长装裹得严严实实,却越发显露出几近完美的曲线。三宝的心,跟随着眼中天仙美人随即怦怦迅速乱跳起来。当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少男少女的情愫,完完全全被各自身上的美好气息打开并包裹紧了。
三宝忽然为自己不久前,还在滇池水里赤身裸体游泳感到了某种难堪。而美人郑秋(小名唤作秋贞),则正为自己绣过的那幅出海图感到很羞涩。没有人知道,那是郑秋在不久前的梦中所见。而这个人,这个英姿飒爽的少年,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将寄养自己家中。要不是隔着黑色的面纱,秋贞那张羞得通红的脸,一定像熟透的红苹果一样,发出特有的光泽和气息。就这样,第一次正式见面,三宝和秋贞都变得心里紧张,手足无措起来,特别是三宝,一份难以启齿的青春冲动钻进了他的心房。
三宝特殊的身份,让他的少年生活平添许多限制,更让他难受的是,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跳到滇池里练习游泳。
在深夜里,他常常听到自己骨骼在梦中发出清脆的响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以秋贞刺绣人物那种直指大海的姿势立于床头。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排遣心中自第一次见到秋贞后,那份刻骨铭心、触电般的渴求和爱恋。
少年三宝原本清晰的思维,现在变得模糊而混乱起来。他想努力抑制住这股像大海波浪般即将汹涌而出的情绪。然而,越是想控制,就越感觉是在为这股力量不断增大增强注入新的源泉。
秋贞那双清澈透亮的碧蓝色眼珠,在他梦中时常闪烁,就连黑夜之上的星辰,也顿觉暗淡无光。三宝时常半夜醒来,点灯读书,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也跟随他莫名地焦躁不安起来。
自从梦境和真实相遇后,特别是那天三宝眼神中那股子英气,让秋贞一连几天在刺绣时,都因走神而弄伤了手指。
有天傍晚时分,她一个人对着镜子,悄悄摘下了黑纱面罩。镜子中响起了水流动的声音,秋贞看见镜中人的眼中,流出一串串晶莹透亮的碧蓝色珠宝。这些珠宝,顺着镜子一点点集合在一起,镜面甚至被叠压得凸了起来。秋贞试图想看清楚这些举世无双的珍宝,究竟是从镜子的哪里流出来,因为镜中并没有任何人的影像。
秋贞举起双手,几天以来,被针刺破的伤口仍在暗暗流血。
殷红的血液突然蹿出一束火苗,这束火苗令镜面也跟着燃烧起来。秋贞眼前一片火海,但是没有任何温度。在这些奇异的火光中,碧蓝色的珍珠融化着,它们一滴一滴,重新成为眼泪。
秋贞感觉到,自己眼睛里似有刚才那种流水的声音,紧接着,她发现自己的整个身躯也跟随着血液静静燃烧了起来,像那块镜子一样,她甚至还感觉到,被泪水打湿的凸面上,又一个荒诞的梦,等待着她被烧为灰烬,并在灰烬里醒活过来后,继续将其刺绣上去。
使命者
明朝初年,朱元璋平定天下,唯有云南仍然由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占据。
朱元璋先后派王伟、吴云前往诏谕,均被杀害。洪武十四年(1381年)九月初一,朱元璋命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为左副将军,沐英为右副将军,统率将士三十万,征战云南。十二月二十四日,明军攻下昆明,梁王逃到晋宁忽纳寨(今晋宁县晋城梁王山)。
洪武十五年(1382年)正月初六,明军追击,梁王及其家眷、部属在滇池及附近自尽而亡,明军遂进攻大理,途经镇南州。此时,三宝正在镇南州西街上的养父郑博家,出神地观赏着那幅出海刺绣图。
这支由蓝玉所率的明军,先在江川掳走当地士绅杨服卿的两个儿子白兴、白旺,继而攻克滇西时,又掠夺了滇南姚安万户侯杨寿奴的儿子杨庆。他们此行攻占镇南州,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找到滇阳侯米的纳的孙子三宝。
明军到达之前,三宝养父便得密报,然而三宝来家中避难之事,除了亲信之外无人知晓,只是当地偶尔见到过三宝的人,都觉得此少年乃异人,却并不清楚三宝的家事。不过,为了小心起见,郑博早已经为三宝跟随自己改姓为郑,原名仍然用“和”。不过这个“和”,还是成为明军寻找线索的一条依据。
郑博本来对于三宝和自己女儿的事情比较看好。少男与少女之间微妙的情愫,躲不过他的眼睛。唯一的顾忌,就是恐怕有一天,会因三宝之事惹来杀身灭族之灾。所以自从两个年轻人正式见过一次后,无论三宝以及女儿如何暗示想再次相会,他都佯装不知。但是燃烧在两人心头炙热的爱恋之火,却是任凭什么都难以扑灭。
秋贞借助心腹丫鬟冬雪,暗自和三宝通信。三宝似乎也觉察到养父郑博的顾虑,却也难以抑制心中炽热的情感之火,再加之心上人不顾大家闺秀避嫌,主动与自己联系,使得三宝的心,在忧愁中平添了无限狂喜与向往。两人虽不能见面,但是书信常常传递,感情也随之升温。不过,战局的变化让三宝越来越谨慎起来。有一日,他在梦中惊醒,原来与秋贞相会此梦时,一棵大树的叶子竟然飘坠而下,连同树皮纷纷掉光。三宝下定决心暂时不再和秋贞联系。
蓝玉手下有一名头目名叫解丝,被密授命令,须在镇南州追查到三宝下落。
镇南西街上所有名为“和”的人员名单,很快就汇总到了解丝手上。然而解丝并不急着看这份名单,而是一个人乔装成当地百姓,混到镇南西街上到处闲逛。他常常带着碎银施舍乞丐,为的是打听到最近些年,新来这里的人的情况。
某日,一条重要线索令他兴奋无比,乞丐中有人看到过美少年三宝的身影,就出现在西街街尾某处。
解丝化装成乞丐中的一员,挨家挨户乞讨打探。在郑博家门口,他迟疑了一下,因为在这样的大户门口,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状况,开门的人眼神明显比所有探访经过人家的眼神都紧张。四周暗处还有看不见的多双眼睛,死死盯着来往于这里的人。更让人疑惑的是,连续几次的乞讨,已经让这家人产生了十分警觉的应对。
解丝认真检索了几遍密报上来带“和”的花名册,发现果然没有这一家人的任何记录。
最先被抓的是秋贞。解丝很自信自己的举动,他并没有动郑博家其他的任何财物。他相信躲藏在郑博屋子里某处的那个人,一定会自投罗网,因为他看到了一位少女绝色容貌下的忧郁,以及郑博故作镇定的脸色下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手。
当天晚上,三宝并没有和养父郑博多说一句话,只是把秋贞写给他的那些带着芬芳气味的信笺,一张张焚化。火光并不大,却燃烧映衬出一道道整齐的火墙。
他依稀看到火墙上一个身影踱着步子,速度很快,声音很轻。他看不清楚这个人是谁,但是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人的脚步声在他身体内无数次响过,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记得这无比亲近的焦虑之声。他对着一堆灰前面火墙上的发声,呆呆地含满眼泪,竟落不下来。
秋贞的影子在三宝焚烧信笺时渐渐闪现在火墙上,他知道这预示着自己的决定将意味着秋贞能否完璧归赵。而身为滇阳侯的父亲,在火墙上给他留下了最后的遗言,悄然隐藏在那阵响动声中,他需仔细在内心辨认。可以肯定的是,他将带着这些往日的灰烬、屈辱和某种使命,踏上未知的漫漫追寻之途。
解丝见到三宝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杯中茗茶却换了好几盏。
解丝尽管有着极好的耐性与睿智,但还是惊得站起了身,不是为这个少年的勇气,而是为他非凡的外貌与气度。三宝垂手而立,两眼茫然,怀中只有贴身携带着的那张秋贞早已刺绣好的出海图。解丝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奇异少年给他产生的某种极大的无形压力,令他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
蓝玉要重赏解丝,但被解丝拒绝了,他连续几日梦中被某个巨大阴影时时尾随,恍如冒犯了天威,他寝食难安,大病一场后,便出了家,隐姓埋名。有人谣传他学会了易容术等邪僻之法术,后来摇身一变,竟成为横跨佛道两界的奇异人士,也就是著名的“病虎和尚”。
洪武十六年(1383年),傅友德、蓝玉班师回京,随行的还有他们掳回的几百个重要的少年儿童。回京后,他们首先并不是忙着向朱元璋请功,如何处理和控制好这群元朝遗臣后人,着实让他们绞尽脑汁。唯一的办法,由一位神秘人想出来,他通过梦境向最高统治者出此良策。作为酷刑之一,这种做法在若干朝代就被使用过。当三宝得知必受此刑时,他已经计划好三种以上的死法,尽管他想到过祖父讲过的《史记》和太史公司马迁。
受刑前一天,三宝梦见秋贞在镇南西街上独自徘徊。她在寻找,她的脸因为过度悲痛已经变了形。
秋贞手中拿着一叠叠信笺,那已经是被三宝烧毁了的信笺,一股芬芳气息再次侵入这个梦。秋贞拿着信笺,一张一张铺在空无一人的青条石街道上,那些娟秀的小楷,像蛇一样蠕动并相互缠绕起来。秋贞耐心地铺排着这些信笺,那些蛇一样的文字纠缠在一起后又慢慢散开,然后在纸上一路尾随着秋贞前行的步伐。
三宝感觉到了某种极大的危险袭向秋贞,他憋足劲,忍不住大叫一声,秋贞并没有回头,他的喊叫竟都没有发出去一点声音。三宝意识到,有两个不同的世界同时存在,中间就隔着那层透明无形的墙。
他忽然看见一个明军装束的人,悄悄在墙这边放了一把火。火苗顺着墙越蹿越高,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过去,点燃了那些信笺,并一路追赶着蛇一样的文字和秋贞恍惚缥缈的背影。此时,三宝贴身刺绣出海图像一坨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在梦中用尽全身力气,被迫大喊一声,便从囚牢的地上一跃而起,一股鲜血从他口鼻中喷射而出,随即昏厥倒地。牢房内的灯火,瞬间被一阵气流震熄了几盏。
三宝感觉到钻心之痛的时候,已经和其他几个伙伴一道被丢在了另一个房间内。他们相比那些被杀或者被阉割废掉的伙伴来说,算是十分幸运的了。
燕王朱棣的管事来挑人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三宝真正相貌,接连的折磨让这群少年儿童已失去本来的样子。
三宝奇特的身高让他稍微留意了下,而真正打动他的,却是不小心露出一截的那张出海图刺绣。管事刚要伸手去取时,三宝原本半睁着的疲劳惺忪的眼睛,瞬间圆鼓鼓地射出一道逼人的英气之光。三宝尽管心如死灰,但对那张图,却有一种天然奋不顾身的珍爱与护卫感,管事的觉得这种性格比什么都重要,燕王朱棣一定会很喜欢。
跟随燕王朱棣的数年间,这张出海图成为三宝唯一形影不离的宝贝,有一个原因谁都不知道,那就是这张图会把绣图的人引入三宝的梦。在梦中,三宝可以隔着那道无形的透明的墙看到秋贞,看到秋贞忧郁变形的脸,还有她的手迹,她一路的找寻……还有她那独一无二芬芳的闪烁着红苹果泛金的气味。
不论三宝后来成为朱棣心腹连续参与征战建立奇功,还是朱棣登基后擢拔为内官太监,甚至是奉命从南京龙江港起航,经太仓出海,偕王景弘率27800人第一次下西洋,这张刺绣,都会在某个事件发生之前,以梦境的方式启示着三宝。只有一点没有变的是,秋贞从镇南西街出发,一直在苦苦寻找她心中的三宝。而三宝也同样认为,秋贞找了那么久,或许已经到达某个很远的地方。他必须试一试,乘着永乐大帝的宝船,带领永乐大帝的兵马和使命,去追寻创造了自己胸口那块刺绣上昂首直指前方的人。
还有一个秘密必须交代的是,明成祖朱棣因三宝战功卓越,准备赐“朱”姓征询三宝意见时,三宝以阉宦之身承担皇姓不好为由,成功劝诫朱棣改赐“郑”姓,从而恢复了养父郑博给予的姓氏,也为心中那双刺绣出海图的巧手增添了这个姓氏荣光。三宝身上的这个“郑”姓,从此比任何时候都光明正大地被正式使用和流传,三宝要用这个无上光荣的姓和秋贞同样的姓,去做一件他认为和郑秋早就约定好了的大事。
呼唤海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1405年7月11日),三宝第一次立于宝船之上观看江海浩渺之时,故乡晋宁滇池,以及形似大船的寄养地镇南,不时又浮现翻腾在他脑海。帅印和帅旗上古拙的篆书,显然已经把这位注定流芳百世的三宝太监郑和,永久地镌刻在了金质印纹上。没有人知道,他怀中除了远方的皇族使命之外,还有一位令他苦苦追寻了一生的人。
永乐三年六月到永乐五年九月,两年多的时间里,船队在陌生的海面与岛屿中穿梭。爪哇岛上的麻喏八歇国东王与西王内战,因被误杀的百余位明军将士英魂,随着海风的再次吹起而消散。占城、爪哇、苏门答腊、锡兰山、古里、旧港等地的稀奇见闻,让三宝欣喜之余又感到异常疲惫。他在回程的航线上,又做了一个梦:怀中那张刺绣上的人活了过来,并代替他指挥船队。
船队在茫茫大海上,遇见前方一座直冲云霄的雄奇城堡。这位刺绣中的首领带领船队迅速向其靠拢。三宝觉得那座在不远处光芒四射的建筑十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他想告诫这位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新统帅,他的一些隐隐的担心。然而,他的担心却是多余的。
新统帅指挥着亢奋的船队,快速向城堡靠过去的时候,两者之间距离,似乎就没有变化过。船队加快,城堡跟着快,等他下令放慢速度甚至停止时,却发现距离也跟着慢下来和停止。三宝心中顿时明白,城堡正以和船队相等的速度与方式运行。这就注定了这次航行与真正要寻找的人,隔着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就像三宝的担心,隔着秋贞为他刺绣的出海图上的自己一样。
第二次下西洋紧挨着第一次,三宝须尽快把各国使节送回去。
永乐五年(1407年)九月十三日出发至永乐七年(1409年)夏天返回。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第一次到过的国家外,还到达真腊、浡泥、暹罗、加异勒等地。三宝在返航途中又得一异梦:他发现护送走的各国使节,不知何时又重新回到了宝船之上。而贴身携带的那张刺绣,竟再也找不到了。
三宝像丢了魂一样,急得满船乱窜,脚下特别的摩擦感令他心生疑惑。待弯腰仔细查看时才发现,船体并非原来的木料,而是有着和刺绣般背底的质感。三宝环顾四周,惊奇地发现,机械一样重复翻涌的海水,同样也是由一块刺绣材料做成的大背景。
三宝大惊,急得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颊,丝质的皮肤并不会疼。这些变异的假象,让自己不可避免成为继续装饰一颗现实伟岸坚贞野心的套着外套的玩偶。同时他深感到,找不到秋贞,时间调制出来这一切虚拟的色调,将一直欺骗梦境外那个真正的自己的躯体。
第三次下西洋,有两件事属于高级机密,寻找建文帝朱允炆和迎接佛牙。故而,国师般重要的姚广孝会同前往。船队又比上次多去了许多国家,比如假里马丁、交阑山、榜葛剌、卜剌哇、竹步、木骨都束、苏禄等等。
从永乐七年(1409年)九月至永乐九年(1411年)六月,近两年时间,船队在锡兰山迎请佛牙时,三宝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影子似鬼魅般混杂在僧侣队伍之中,待要仔细辨查时,竟一闪而逝,再难找到蛛丝马迹,像是被大火烧得迅速缩小消失的一绺头发。
三宝确信,身边的姚广孝同时也看到了那个人,这个船队苦苦找寻的建文帝的影子,在瞬间出现又突然消失,这个秘密一直被航行所承载,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寻找的定义,在航行使命之外,更大的航行难道是在一些重要人物和事件神秘消失之中完成的吗?
奇怪的是,姚广孝并没有发出任何兴奋或惊喜的声音,更不用说采取什么措施,这难道又是另一番新的寻找的意义?而这个一闪而逝的影子,就像许多次三宝在梦中见到过的秋贞一样,除了第二天梦醒来后,那块刺绣上少了一根丝线之外,其他一切照旧。只不过,许多梦耗损过的时间,剥落着某个信念,已经令作为一个王国消亡象征的影子,成为了船队永远找寻的神秘符号,而这张刺绣图,也就不可避免向着衰亡又前进了一步。
永乐十一年(1413年)十一月,第四次西洋之行耗时近3年。船队第一次绕过阿拉伯半岛。
许多年前,三宝的祖父和父亲曾经从陆路到此地域朝觐。船队还首次航行东非麻林迪(今肯尼亚)。三宝常在当地清真寺祈祷,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梦境开始出现彩色的光斑,这些光斑落在秋贞的背影上,却长出了羽毛一样华丽的衣服。梦醒来,三宝还发现那块刺绣的色泽正在快速消退,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变化,他唯有乞求真主的力量去护佑一个梦的完整与纯净。
永乐十三年(1415年)七月,船队返回后三四个月,东非麻林迪特使来中国进献“麒麟”(即长颈鹿)。三宝发觉,自己的影子在相同光线的照耀下,变得很长,竟与“麒麟”有几分类似。忽鲁谟斯进贡狮子、金钱豹、西马;阿丹国进贡麒麟;祖法尔进贡长角马;木骨都束进贡花福鹿、狮子;卜剌哇进贡千里骆驼、鸵鸡;爪哇、古里进贡麾里羔兽……在第五次西洋之行时,三宝越来越觉得世界的丰富性让自己离乞求真主护佑的那个梦境更加遥远了。
永乐十五年(1417年)五月至永乐十七年(1419年)七月,船队护送古里、爪哇、满剌加、占城、锡兰山、木骨都束、溜山、喃渤里、卜剌哇、苏门答腊、麻林、剌撒、忽鲁谟斯、柯枝、南巫里、沙里湾泥、彭亨各国使者及旧港宣慰使归国。
在柯枝,郑和奉命诏赐国王印诰,封国中大山为镇国山,并立碑铭文。然而,三宝此时梦境中的色调开始丰富绚烂。随行的僧人慧信,试图用佛家之语打破三宝身上被笼罩的尘念,三宝婉言谢绝了。而他怀中的刺绣,在某一天清晨,掏出来便被海风与日光带走了剩余的颜色和光泽。他看着变得墨绿的海水出神,他觉得真主开始给予他另外的启示,让他明白了,等待,似乎比找寻更耐人寻味。
永乐十九年(1421年)正月至永乐二十年(1422年)八月,明成祖命令三宝护送16国使臣回国。第六次西洋行途中的一个傍晚,三宝在大洋深处航行宝船的甲板上,目睹了一生中见过最壮观的日落。
整个天幕与海水全部被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色彩,夕阳烧得通红,倒映在海水中沸腾了起来,强烈的烧灼令船队船体冒起了白烟。三宝预感自己在被某种力量融化和铸造,他体内的骨头发出了腐朽前挣扎的响动,一种宿命的悲凉令他更坚定了等待的决心。
黄昏落日无比灿烂地落幕,又将预示着某种重大变故。果然,在船队归来后不久,明成祖去世。三宝并没有料到,仁宗朱高炽即位后,以国家经济虚空为由,下令停止下西洋的行动。
当然让三宝更没有想到的是,时隔近10年后,宣德帝朱瞻基又命自己继续率船队第七次下西洋。三宝此时已经是62岁的老人了,唯一保持不变的是他贴身携带的刺绣。不过,这块刺绣,被梦境中的时间完全剥离掉图案,并且还把丝线也一根根抽取走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相关性的动作下的影子,一直存留在三宝胸口。但他此时认为,这块刺绣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
宣德五年闰十二月初六(1431年1月),郑和船队从龙江关(今南京下关)起航。精通波斯语、阿拉伯语的三宝部下马欢等7人,终于抵达圣地麦加朝觐。三宝回想起早已逝去多年的祖父米的纳和父亲米里金,在许多的梦境里,他们朝圣的足迹一直在麦加的上空像风一样急速旋转,断断续续呼唤着三宝的小名。
宣德八年(1433年)四月初,在印度西海岸古里,三宝感觉胸前那块刺绣的位置鼓胀起来。
他发现隐藏于此多年的阴影,在他坚固的等待觉醒下,慢慢恢复原貌。他感觉此刻自己似乎正躺在遥远故乡——中国西南大地的滇池水面上,一艘巨大的船就在身下,那是寄养之地镇南州秋贞家乡的影子。在这个影子里,秋贞重新把西街上铺满青条石路面的信笺,又一点一点捡了回来,然后整整齐齐叠放在他的胸口。
三宝又看到了秋贞绝世无双的美,在弥留之际的大海上,一个又一个幻象从他眼前闪现,他又看见那些娟秀的、无比熟悉的字不再像蛇一样会蠕动了。甚至他还看到了秋贞拿着一根针,在他胸口的信笺上,重新刺绣着出海图上那个英姿勃发的俊俏少年。
一股他十分熟悉的、特有的芬芳气息弥漫四周……老人在心中暗暗念起了《古兰经》,得感谢真主,感谢安拉启示的圣明的等待从来不会欺骗人啊。他的部下马欢,正把朝觐天方所绘制的《天国图》铺展开。三宝看到自己穿着海水一样墨绿的衣服,静静等待着秋贞手上,那些针尖般闪亮的阳光,从天国一点点刺落下来……
原载《边疆文学》
(作者为晋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滇池》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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