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变成鱼尾纹-长夜守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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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母亲的灯火终夜不灭,它散发的温暖绵延不绝,无所阻挡;它点亮的希望照亮夜空,所向披靡!

    活在民间

    祖父是在春节过后的一个午后,在四叔家的别墅花园中摔了一跤的。绊他摔一跤的,是一级低低的台阶。

    在这之前,他虽然日渐痴呆,但从未被台阶绊过脚,即使是老屋那旧式的高台阶。这一跤,使他俯面躺倒,额头撞出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儿孙们马上将他送到乡村的诊所。包扎了三次之后,他额头上的伤很快结了疤,让人难以相信他已是96岁的老人。显然,他的肌体还处于良好的状态,一次头破血流并不能阻止他顽强生活下去的勇气和毅力。

    但是,祖父从此再也没有起来。在这次摔伤事件之后,他就躺倒在病床上,饭量也越来越少,从原先的两碗米饭,减到后来的一碗、半碗,然后连半碗粥也难以下咽,最后竟滴水不进。他瘦得像木柴,开始慢慢地焚尽自己。

    祖母那段时间显然更加苍老和无精打采。她虽然已经92岁了,但在过去的一些岁月中,尤其是祖父日渐痴呆后,她越来越显示出她的巨大作用来。祖父的衣服完全是由她洗净的;一天三顿饭,都由她关照。否则,祖父在晌午时分就开始等待晚饭,而明明本周该到小儿子家中吃饭,他却跑到二儿子檐前坐等。夜里,祖母发挥的作用就更大了,她总是准时地敲他,拧他,打他,为了让他起来小便,以防尿床……现在,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她来做了,孙子们都已安排好了,轮流着侍候祖父,一夜一夜到天明。

    祖母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心陡地悬空了,担忧像水蛇一样缠绕上她的心头。她默默地坐在祖父床边,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在众人的劝说下,她终于离开,但没过多久,她又重新回来,坐下。她的耳背了,眼花了,甚至看不清陪在床边的人是谁,听不清人们的讲话,但她一遍遍地回到祖父的身边。越到后来,她越坐不住了。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她就走近祖父的床边,用手触摸他的鼻息,然后,几乎千篇一律的,她拐过几步,将手伸进被子,摸摸祖父的手。“手还暖着呢。”

    她说。她将被子掖好,又朝前几步,将手伸进被子,摸摸祖父的双脚。“脚也没有冷。”她又说着,继续将被子掖好。做这些事的时候,她踮着三寸金莲,显得心事重重,表情迟迟疑疑,说话时像自言自语,令人内心悲凉。

    祖父鼻息尚存,手脚温暖,虽然行将就木,但在不能饮食之后,仍然顽强地活了一个多礼拜。最后,有人提议:让他再吃一顿饭吧,老人不肯走,就是还缺他几粒饭呢。祖父的最后一顿饭,也许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少的一次,不过几粒饭,他也没有完全下咽,便平静地离去了。

    2002年4月,我从上海回温州奔丧,看到为祖父送行的人有四五百人。长长的队伍,间隔着花圈、花篮,浩浩荡荡,让人一眼望不到头。长号鸣响了,出殡的队伍行将出发,我突然看见老祖母坐在屋前,看着出殡的队伍。在阳春三月的灰蒙蒙的清晨,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整排房屋里的子孙们都走光了,她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前,像深秋的一只无精打采的老鸟,让人陡生悲凉。

    半年后,祖母死于一场小中风。

    长夜守灯

    八十年代初期浙南乡村的夜晚,电来得晚,去得早。经常停电,电像戈多,让我们久等不来。有电的夜晚,灯很灰暗,是白炽灯,很低的瓦数。远处的灯就像萤火一样。

    月亮是经常光顾的旅人,水洗的月亮从大海里爬起来,褪去一层湿漉漉、灰蒙蒙的水汽,变得皎洁起来,明亮起来。它在一个个枝丫上做巢,从叶片间洒下碎银般的光亮。有月亮的夜晚,是平静的夜晚、美丽的夜晚。

    这一个夜晚停电。月亮也不来。今夜有暴风雨。

    父亲的船还在海上,父亲和他的水手,都还在海上。今夜该归航,但今夜有暴风雨。风呼呼地在窗外刮着,像魔鬼在吹口哨;雨在瓦楞上撞出粗大的声响,像魔鬼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父亲的船在大海中该是一叶扁舟,在风浪的漩涡中,该是一片飘零的叶子。

    母亲的灯亮着,是煤油灯。很微弱,但很顽强。很粗的灯芯,用剪刀修去上面的一层,灯火倏地明亮起来。煤油灯挂在织布机上。母亲在织布。

    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灯火慢慢端正了身影。我睁开长夜守灯了眼睛,看见母亲在发愣。她回头问我们姐弟四人:你父亲的船,不知停在哪里?

    哥哥和姐姐都睡着了。我最小,懵懂无知,只感觉到在黑暗中暴风雨袭来时无边的恐惧。

    没有人给母亲以回答。父亲的船也许还未起航,正静静地泊在哪一处码头;也许正与风浪搏击,风雨满舱;也许已提前返航,此刻正泊在江口码头,明天一早,就能回来与家人团聚。

    暴风雨在继续,滔天巨浪也在继续。母亲的担忧像无边的大海。听听,你父亲的船开到哪里了?她提着煤油灯,走到床前。很宽敞的床上,睡着我们姐弟四人。

    她拨亮了灯火,把它挂在床头。她坐在床上,望着灯火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再次醒来,看到了母亲,她还在用剪刀修剪着灯芯。蚕豆般的灯火在我眼前一跳一跳,在母亲的手移开后再次更加明亮起来。我不解,母亲为何不停地添亮灯火,仿佛一刻都不曾停过。

    许多年过后,我读到法国大作家福楼拜经常通宵写作的故事,他的窗前发出不灭的灯光,塞纳河上的船只依照那灯光矫正自己的航向。我知道了,母亲原来想为父亲点亮一盏灯,好让他在茫茫大海无边的黑暗中,不断矫正他的航向,认得回家的路。海何其遥远,灯火何其弱小,但母亲固执地拨亮灯火,好让它明亮一些,再明亮一些。

    那一夜,母亲的灯火终夜不灭,它散发的温暖绵延不绝,无所阻挡;它点亮的希望照亮夜空,所向披靡!

    第二天傍晚,父亲平安归来。那艘不足二十吨位的渔船,果然在昨夜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有好几次,机器被雨水浇灭,黑暗中,不见一丝亮光,船在巨浪中像要翻过来,但父亲心头仿佛正端坐着一盏明亮的煤油灯。作为船长,他以自己的镇定、意志和丰富的经验,带领大家闯出了险域。

    母亲,为父亲点燃了一盏爱的灯火。这是一盏无言的灯火,默默散发光亮,让两人默契于心。

    事实上,母亲就是父亲的一盏灯。他在海上奔波了四十年,虽然历险无数,但每次都没有危及生命。而在母亲病逝后,父亲郁郁寡欢,数年后终于跟随着去了。

    父亲的心中,那盏灯灭了。

    爸爸的船

    爸爸是个船长,他的船很大。村里人说,有二十吨,有五十吨,可我不知道到底是多大。我哥知道,他自豪地跟我说:“一百条河里开的每只船,没有哪只船比得上爸爸的船大。”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我八岁那年,爸爸把旧船卖了,要造一艘新船。妈说,那是一艘更大的船,要等河水下去些,才方便过桥开到海里去。船是木船,在儒桥头那个地方制造,那里的河道是最宽的,而且连着海。这样,船下水之后就方便开到海里了。

    爸爸的船快要下水了,我六月里读完书也放假了。

    在儒桥头,我看到了爸爸的船。我说不清爸爸的船有多大,我记得爸爸站在船舷上跟我说话,他就像站在天上一样。后来爸爸把我背到船上,我趴在船舷上看站在地上的妈妈,我觉得妈妈就像姐姐一样小。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青壮年聚在一起,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嘹亮高亢的吆喝声。他们的臂膀肌肉凸现,油光发亮;他们的声音从丹田发出,震动了天地。他们把船推下了水。船下水了,每个帮忙的人来领走一双长年糕、两支“五一”牌香烟。大家都是高兴的。我也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准备那么多担年糕。

    我见过许多捕捞鱼虾的小船在大海中颠簸,我觉得船都快翻过来了。爸爸的船可比这些小船大多了,在我心目中,大浪也不能奈它何。我自豪地跟我的同学说,我爸爸的船可大了,谁要坐我爸爸的船,都要给我一块橡皮。

    妈说,小时候我们姐弟四人是吃黄鱼长大的,那是爸爸靠一只摇橹的船在海里捕来的。爸爸16岁下海,这辈子更换过无数船只,可没有哪一次是超过一百吨位的。虽然四十年来他从未在海上出过闪失,但风里来浪里去的千辛万苦,他是最自知的,替他担忧的妈妈也是最知晓的。我们姐弟四人毫不知情,直到一天一天无忧无虑长大起来。

    我没有出过海,有过几次愿望,但爸爸拒绝了。他也拒绝长大成人的哥哥跟他出海谋活,他不愿子女跟他赚这口饭吃。危险是明显的,而且辛苦,每个船员都是劳力,上下码头,需要花大力气搬运船中的啤酒、布匹等货物。

    爸爸57岁那年病逝于床上。在他生病的时候,他一天都不曾忘记过他的船。他跟他的同伴说,等我病好了,下一趟,我就能出海了。船又出海了,爸爸昏迷了一个礼拜,他醒来的时候老说,船回来了吗?船怎么还没有回来!

    船出海了一趟又一趟。爸爸的病没有好。爸爸再也看不到海了,他在海里奔波了一生;爸爸再也看不到船了,他与船相依了一生。

    我们卖了爸爸的船,从此以后,我们再也看不到爸爸的船了。我们珍藏着爸爸的船长证,爸爸成了永远的船长。

    我再也看不到爸爸的船了。后来我屡次梦见爸爸,背景都是大海。爸爸站在船头,无比的高大、伟岸、刚强。

    关于海

    每次去看海,总有一种羞愧的感觉。尽管与一些朋友闲聊时爱吹嘘自己家乡的海,末了总不免加上一句:

    家住海边,我却很少到过海。听的人便惊讶地瞪大眼睛,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这当然与距离产生美有关,但也不完全如此,这种感觉是不能轻易道出的。我的祖辈和父辈都与海有关,因为海使家族繁荣不败。

    我在海边喊——啊我祖父的海我父亲的海我的海,“啊”了半天总是没有感情上来。这确确实实与经历有关。我的祖父就不同,在他年迈的时候,神志已不甚清晰了,他爱坐在那张老式藤椅上双眼平视,我问你在看什么呢?他说我在看海!那一刻我顿时觉得浩渺的大海向我席卷而来,除了那一双眸子还在闪动外,形体早已是一片涛声了。

    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月亮透过枝丫浮动一片银光,此起彼伏的哇鸣传播一致的语言格调。祖母修着渔网的手上下翻飞,祖父平缓的语调和呼吸靠近我的年龄和肤色。

    “爷爷,长大了我也跟你下海。”

    “那不行,娃长大了要上大学哩。”

    “上大学跟下海一样好玩吗?有很多很多的鱼吗?”

    “上大学没有那么多鱼,但能吃上鱼,又不要风里来浪里去的。”

    小时候不理解这句满含辛酸的话。一条鱼便是整个世界,没有了鱼,又哪能谈得上好呢?

    父亲和祖父一样讨过海。那是年轻时的事,一张网一把橹一叶舟,大海中漂泊,风浪里奔波,维持着一家的生计。后来转为运输食品,不再捕鱼,但父亲没有离开过海,他的船一直在海中航行:

    坐在驾驶室里/父亲以骑士的形象/沟通着海的东西南北

    有关父亲对海的感情,不宜细说。

    有时候我望着他额头上的涛痕,有时候我数着他双鬓上的雪浪,我觉得着实不必细说。

    两个哥哥谋的职业,居然都与海无关,恐怕我们家讨海的生涯要从此结束了。靠海存活的家族轻而易举地将海遗忘了。

    第一次在烟波浩渺的海上,居然是我读大学第一个学期回程的时候。四周尽是一片茫茫,阳光无遮拦地照着,波光一路洒过来。白色的泡沫从船头激起,又很快向后旋去,成群的鸥鸟在船后翔集。一幅很美的图画。

    想凭吊海,恐怕这是最好的了。这与我站在海边看到的海不同,它的意境开阔、幽深,不修边幅,不着边际。

    但我又深知,这根本不是祖父和父亲眼中的海,它只是我眼中的海,和许多渴盼见到海的人眼中的海一样。它的美丽不存在险恶,它的平静不存在风暴。这是一幅画,如此而已。

    到家的时候我对祖父和父亲说,回程,我是乘船的。祖父的眼亮了一下。父亲说:“上去的时候,还是乘船吧,能看看海。”

    父亲指给我的,是一个平静的海。

    而我的愧疚却不是暂时的。

    什么时候我一定要见见祖父的海、父亲的海。

    关于二公

    二公留给我的记忆不是片断的,尽管在他长达九十年的生命长河中,我所看到的只是他有限的一段岁月,但因为从我有记忆起到二公1989年去世,我与二公的感情一直很深,有关二公的一生我便了解甚多。这该是一篇小说的素材。

    二公的胡子依稀可数,花白,微微朝前翘着,代表二公威严的一面。二公的胡子是不肯轻易让人摸的,即使在他睡着的时候,因为他耳聪目明,小字辈中有摸胡子欲望者,都怯怯不敢靠近,更别说能够“得手”了。

    唯有的一次,大约是受了兄弟姐妹们两颗糖的诱惑,我斗胆走近鼾声大作的二公,不料未及伸手,二公突然坐起,大喊一声把我吓懵了,见是我才柔声下来。亏得我机智,说二公你长命百岁,让孙子也闻闻你身上的寿气长命百岁吧。二公遂又睡去,在一块铺着塑料薄膜的泥地上,他的身体与泥土非常接近。这次在二公醒来之前,我数到他的第21根胡子。关于二公的胡子,对我是一个谜。在祖父辈中,只有二公留有胡子,为此我曾问过二公其原因,但二公只字不提。问我的奶奶,奶奶也只说二奶在世时非常喜欢二公的胡子之类的片言只语。在二奶去世后的三十多年岁月中,二公一直独身,这无法不使我将二公的胡子与二公对二奶的感情联系在一起,而终究事实如何,却不得而知。

    大凡年事已高的人,体态稍发福便有垂乳。这一点,会使人年幼时失去对男女性别差异的认识。现在想起来,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如果不作实质性比较,二公的垂乳实在不逊色于任一女子的前胸,对于一个目光还稚嫩的孩子来说,实难分辨。二公的垂乳较母性来说更显其功效。我曾在一首诗中说二公的垂乳是一把药,专治小孩的哭,现在想起仍觉得有一定的道理。二公的垂乳肤色不白,是古铜色的,但皮肤极其柔软和冰凉,在你哭闹的时候一把按住你,拿起垂乳往你嘴里塞,明明眼中含着泪花你却咯咯地笑了。在二公去世五年后,仍有人提起二公的垂乳,说二公要是还在,这一排房屋里该少一点哭声了。但二公分明已经远逝了,现在出现的二公赤着上身,垂着乳房坐在古屋檐前的椅子上的样子,只是脑中的幻影罢了。

    二公那双满是疤痕和老茧的手,于今是极少见了。

    几十年的生活沧桑溢满生命的掌纹又四处落荒,唯留一些痕迹作为标志。他和我们比手劲,握住我们小小的老鼠巴掌似的手:

    “痛不痛?”

    “不痛!”

    二公再加一点劲,“痛不痛?”

    “不痛!”但脸已变了形,嘴角也掀了起来。

    “还不痛?”

    “痛!痛啊!”这回是实在熬不住了。

    二公便哈哈大笑起来,落了牙齿的嘴露出了许多豁洞,一副很开心很天真的样子。然后揉着你的手,那疼痛便一下子全消失了,你看着二公的样子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娃是读书人,长大了做个文化人,干工作时跟大家握手要有劲哩,不能给咱庄稼人丢脸哩。”二公有一回这么对我说。

    二公去世已多年了。

    我的二公埋在乌岩岭,和我的祖辈们一起。那里群山连绵,苍林葱郁。清明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定然又长满了山前坟后,该有另一番景象了。

    只是身在异乡,离家路途遥远,不免生出很多的惆怅。文章也只好打住了。

    中年三叔

    父亲兄弟五人,三叔是最有知识而又去世最早的一个,想来大约是一向命运多舛的缘故。在公元1991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八,三叔没有迈过这一年的门槛便倒下了,年仅46岁。

    三叔绰号“探眼”,眼睛之大,一般罕见,尤在发怒之时,能震住不少人。这一点与三叔的聪明过人一样,是乡人皆知的。于我,却是一个睿智和蔼的标志。

    三叔在村里读完小学,直升到十里外的宜山乡中,每天需要起早贪黑,并且要一路行色匆匆。他的午饭只是一把小米,往口杯里一放,加一点水,蒸熟了,用食指一卷,就那么一团,咕噜一声下到肚里,不知其味如何,却只落下看别人吃饭而自己流口水的份儿了。成绩却是出奇的好。

    但家境实在太贫困了,那个岁数的三叔能算半个劳力了,祖父决定让他辍学,三叔梗着脖子硬说要再读,祖父拿过草箩啪一声扫在他的屁股上:“给我割草去。”

    三叔只好停了课。亏得他班主任得知后急急赶了来,百般劝说后,祖父好歹让三叔念完了初中。

    毕业后三叔在家乡小学谋了职,从代课教师到民办中年三叔教师,他一路走得坎坷,其间因为“文革”之故坐过一回牢。这段黯淡的岁月,三叔在以后的生活中所提甚少,大约是不想揭那伤疤吧。

    我要提的是前些年的事。按说,论资格,三叔早该从民办转为公办了,无奈僧多粥少,轮到三叔的那一年,另外的一个人花钱买了别人的选票,三叔又落下来。但三叔性格之暴躁,是众人皆知的,那人便千方百计想瞒住三叔,而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人转正后,办了一桌酒请客,其间也请了三叔去。有人说三叔会掀了那人酒桌,但说错了。

    应该说,三叔在“文革”后和生病前的那段日子,生活过得还不错。于是人群中或说三叔聪明者,亦颇多揶揄之意。一次三叔在搓麻将时,乡政府来人了,别人都被抓去了,唯有三叔不知如何躲过了,竟还捡到一枚金戒指。又比如说建学校的时候,三叔也开始造房子。

    学校建好了,三叔的房子也造好了。人们就颇多微词,说三叔公饱私囊。前一说,实乃太对不住人的传闻;后一说,更显出其猜测和妒忌的成分来了。因为我家的房子是与三叔的房子一起筑的,买完木材和砖瓦的费用都是对半出,何况三叔劳累几十年,总不至于连一间房子也盖不了吧?

    三叔在转正后生命进入辉煌时期。乡中心校分为初中和完小,三叔去县城进修,回来后要调到中学任总务主任,却不料正是这个时候被检查出得了肺癌。整家人哭哭啼啼,自然瞒不过三叔,便知道了。但三叔却表现出一向的豁达来:“哭什么!谁生这病也不能治,何况一介草民!”于是还是老样子。但终究还是不行了,杭州的医院不管用,去上海。拖了两年,落掉的头发又慢慢长了出来,三叔便说好了,不去看了,公家的钱也花得够多了,闲着够烦,还是教书去吧。不料此言一出,昔日的同事纷纷从身边走了,生怕传染了似的。三叔的自尊受到伤害,怅怅然也终究要骂了。

    但坏事来了,癌细胞发生了转移,到脑中去了。

    1991年年底从上海乘船回家的时候,病情急剧变坏,一切已无可挽回了。三叔,我的三叔!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落泪了。也许你不理解,目睹着一个聪明睿智的人变成一个神志不清、满口胡话的人,心情该是怎样的沉痛!我的三叔已完全认不清任何一个人了,他会把他的岳母说成是自己的女儿,把他的儿子叫成是自己的父亲。听听吧,人们!如果你有泪,你又怎能阻止落下?

    我可怜的三叔!

    三叔最后的日子非常悲惨,起先除了躺着还能坐着,最后只能躺着了。后脑和背部因为长期躺着而肿得怕人,大小便失禁了,说不出任何话,吃不进任何东西。眼看着死神一天天向三叔逼近,活着的人,除了眼泪却无可奈何。

    在农历腊月二十八的时候,三叔终于挺不住了,离迈过这一年的门槛只有一天了,三叔张了一下嘴巴便走了。那时他唯一的儿子去叫医生,在半路上突然有了感应似的狂奔起来,但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第二天是除夕,凌晨时我们将三叔悄悄送上山。回来的时候,天刚发亮。我的乡人传颂的三叔,消逝得悄无声息。

    这是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至此,我的繁荣的家族因为失去两根顶梁柱而走向下坡。直到我考上大学,我的叔伯兄弟也通过各种渠道或读书或经商,家族又显现出一些生气来。

    但这个生前给予我们极大鼓励和帮助的人已全然不知这些了。

    滨海故人

    三月雨迷迷蒙蒙的,像一袭轻轻薄薄的白色雾纱,远看着,似乎在漫天揉动,近看时,似有似无,只沾湿了你,浅浅的一层。

    在江南雨季的三月里,千万别撑伞,尤其是这样的午后,在这样的海滨,你只管信步走来,随手干你的事。纤纤细细的灵,小小巧巧的灵,走在你的前面,两根冲天辫一颤一颤:赶我呀,追我呀!你一下子就跑到前面去了,逗得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等我呀,三表哥,等我呀。

    海滩上满是胖嘟嘟的涂米菜,一簇一簇的,马上要连成片。你一个跟斗翻过去,顺手拔出一簇涂米菜,往灵的竹篮里扔。灵气喘吁吁地跟着你,细细的雨在小巧的鼻子上凝成一颗水珠,很好看地落了下来。

    那时候你还小,不晓得突然一吻,也不知用手刮刮她的鼻子。你只知接过她的竹篮,跟她一起用稚嫩的声音唱:小小的涂米菜,秋天里开黄花……

    太阳还没有落尽,趴在远远的西山口,透下一片光来。潮却退了,各色的水鸟飞起降落。海于你,没有五彩斑斓的贝壳,却有着说不完数不尽的海生小动物。你滨海故人用手指着那蹦蹦跳跳的小鱼儿,问身边的母亲:这是什么?这是跳跳鱼。这呢?这叫红脚蟹。于是你深一脚浅一脚到处追赶着它们,海滩上落满了你小小的浅浅的脚印。你没有抓到一只,脸上却满是泥。终于累了,也饿了,被母亲拎到堤岸上,闷闷地坐着,也看着。你看见母亲的身影颀长地落向远方,她慢慢寻觅着,俯身捡拾着,且行且远……

    父亲是个船长,他的船靠岸了。你远远地听到汽笛的长鸣,你知道父亲回来了。他的胡楂落满了一圈。他用手摸了摸你的头,猛地从身后掏出“冲锋枪”给了你一家伙:不许动,举起手来!你咯咯地笑着,接过枪来也给了父亲一家伙。

    有一回你问父亲:海大吗?海有边吗?

    父亲回答说:海很大,但海有边,海的另一边,在很远的地方。你拍拍胸脯:下一趟,我也跟你去。

    你还小,等你长大吧。父亲说。但你长到了20岁,也没有跟父亲下过一趟海,直到父亲远逝了,你才坐上他往昔的船,沿着父亲的足迹,去了一趟远方。在海中,你流泪了。

    多少年以后,你孑然一身。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个陈旧的旅行包,你在家园旁密布的水系中选择了一条河流,沿河远走。穿过茫茫人海的街市,你感到自己的孤立和无援。这时候,大海的涛声,在耳边一遍遍响起,你知道有些东西,真是无法割舍,但毕竟你还年轻,才度过20多岁的生命,你还有梦想。一切故去,只要梦想犹在,你就不会无路可走。

    没有树木的村庄

    地里的泥土被打完了,制成的一块块泥坯和煤坯,烧成红砖后,都造了房子。那些地,先要荒上一两年,长野草或一种叫咸青的植物,然后改种水稻。十余年间,从家旁到海边的一大片种蔬菜和瓜果的土地,泥土全被打掉了一层。再也没有可用的泥土了,十几台制砖机一台一台哑了,汉子们都歇了脚,坐在家门口发愁,突然看到:家门口没有树了,整个村庄没有剩下一棵树了。

    没有了泥坯和煤坯,就像锅里没有了米,红砖窑的煤烟断了。被煤烟熏得乌黑憔悴的汉子们,揉着红肿的眼睛,屋前屋后地转悠,突然发现:村庄里再也没有一棵树了。

    十余年前,这个村庄树木葱茏,哪户人家的屋前屋后不有几棵木麻、棕榈或者槐树柑树的。可如今,你再也见不着一棵树。这个村庄就像在一片光秃秃的地里冒出来似的。

    就是那些红砖窑里冒出来的煤烟,先把这些树的叶子催落,再把这些树的树干熏枯,最后,砍掉当柴烧。

    没有了树木就没有了树木,村民们不想这事。眼下没有树木的村庄得去赚钱,在家里闲着,心里慌得很。还好,公路修进来后,街两旁的房子开始造了,大家拿着扁担,拉着板车,又忙活去了。

    我二公还在世的时候,每天起得早,站在桥头,看着村庄里十几个红砖窑冒出的煤烟笼罩着整个村庄,就止不住咳嗽。他的蚊帐被煤烟熏得发脆,手一碰往下碎;他的那棵心爱的柑树结的果子越来越小,而且酸得难以下咽,到最后不长果子,枯死了。这烟是有毒的啊,二公说,咱们村庄里的树木会死光的,你们都要遭报应的!

    谁也没有理会二公的话,那些年烧红砖的收成正好得很,红砖才出窑,就有船等在河埠头了。日夜两趟窑,烧出来的都是钱。

    烧窑是一种真正的体力活,只有最勤劳的人和最有体力的人才能干得了。先要从地里买进泥坯和煤坯,叠成垄,晒干,再挑进窑,叠好。两块泥坯夹一块煤坯,要一天几次往窑里填,还要不断地将窑下烧好的红砖起出两边的洞口。逢人来买,又要搬上船。这是一种不让人睡好觉也不让人歇上几口气的活儿,可因为来钱,大家都拼了命似的干,精壮汉子两个人烧一个窑,力气不够的,兄弟三人、父子四个都干起这行当。

    树木都枯死了,整个村庄显得很苍白。春天的地里冒出来的一层浅浅的草,不到夏天都变黄了。在毒日头下走,再也没有一片阴凉之处。房前的木麻,屋后的竹林,河边的老槐树,都成了记忆之物;知了、天牛和各种鸟儿,再也不到这里来了。清晨时醒来,听到家后小河里的桨声,隔着窗户望去,这条河是光秃秃的,河两岸没有一棵树,甚至也没有草,只有与石板路一样颜色的河水……

    房子盖起来了,孩子像牛犊一样大起来了,精壮汉子变得憔悴了,不过三四十岁,背就有些驼,头发像一窝枯草,脸色发黄,只是瘦下去。他们开始尝到恶果。

    如今,泥土打完了,那些肥沃的土地,大片大片地荒了。树木死光了。村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这样无私地让子民们把自己掏空了。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劝告大家:该歇歇了吧!

    废 园

    废园日复一日地呈现它的荒凉气息,时间也许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但记忆缥缥缈缈无法把握该从哪一块土地开始。1992年年底我去见废园的时候,废园与我幼年时所见的已大相径庭,几畦菜地杂草丛生,棕榈树宽大的手掌变得残缺且毫无绿色,象征那蓬蓬勃勃生命的一丛绿竹,唯留枯黄消瘦的几株,落去叶子的藤本植物攀援着残垣断壁,在某一高度无奈地下垂……我被眼前的景物触伤,脑中也倏地跳出两个字:

    废园。

    废园原来不叫废园,它没有正式的名字,外公叫它园子,许多人也就叫它园子。园子是外公一手经营的。

    至于我学了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后,给它取了个“百草园”的名字,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喜好。百草园这个名字没有推广开来,这是我少年时的一次忧伤。其实百草园三个字用方言读来实在拗口,而那文绉绉的气味也令乡野村夫无法接受,那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废园曾是我童年的乐园。小学时学《三味书屋》,课堂上竟脱口而出:百草园还没我家的园子好呢!把那老师着实吓了一跳。园子的确是好,四季都能玩出乐趣。金针草不多,但每天能开几朵,美人蕉开得如火如荼,花蒂里存着甜味。有一种植物不知叫不叫何首乌,若是,我也没有发现“人”形的,但摘下它白白的花儿,在嘴中能吹出一点音乐来。佛珠是夏天里结的果,摘下它连成一串,就可以挂在脖子上念阿弥陀佛。竹枝编成帽,戴在头上就能演“八路”。竹子间绑一张麻袋,躺在上面晃悠晃悠,叫小船儿轻轻摇荡。秋天里柑树结了果,可以用果子换小伙伴的各种玩具。有一条塑料的金鱼,按它的肚子能发出一声“唧”;有一个泥塑的猪八戒,形象逼真比书上的画像好玩得多。这两样东西,我都保留了很久。园子里还有一条河,春天里能摸鱼夏天里能抓蟹。河边草丛里的放屁虫,气味可不好闻。抓住蚱蜢的双脚,它就能跳得欢。蝉在树上叫了,网住的机会可不多。冬天里要是下雪,就能逮几只麻雀……

    外公经营园子,旨在获得一份乐趣,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玩得无拘无束。可惜外公举家迁往小镇,园子是无法带走的,即便连情趣,也一块儿撂下了。外公虽然难忘这片园子,但他老了,无力再经营下去,园子只好自生自灭了。

    九三年的时候,我还去过一次废园。那时正是春天,废园呈现着一片杂乱的绿色,使我想起它昔日的容颜来,这时候我对它的悲观情绪也开始减少了。可惜我又是一个探究的人,随即想到无人经营的结局,又忍不住难受。其实我应该知道,这无可挽回。除了我和外公,至今还有谁忆起这片园子?外公老矣,而我又要出远门读书。我虽希望有一日返回故里,经营这一片园子,但这愿望十分渺茫。

    废园,只能活在记忆中了。

    月亮的旅程

    凌晨三时下了班,有些疲倦。车子行到新村门口,突然世界一下子清静下来。

    有树的小巷路,玉玉的,这才想起,有月亮。我忙抬头,月亮轰然一声在我脑中大了。很干净的月亮,把尘埃都净化在霜天中了。周围没有高的建筑物,什么东西能挡得住她呢?有很大的风,但未能扯动云来遮住她,她很坚定地挂在天宇,有些冷艳,让人想起两个字:永恒。

    这是上海今年以来最冷的天,今年眼看就到头了。

    我在新村内踱了一会儿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大地。喏,这是城里的月光。我告诉自己,便想到这心情也是很奢侈的。月亮,我跟你说点什么吧。我自言自语。这熟悉的情境让我自己感到温暖起来,想起自己来城市读书和工作以前二十年的乡村生活。

    作为循规蹈矩的旅人,月亮是我最忠诚的伴侣。我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永远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一层忧郁,就像无法藏起自己的影子。在安静的乡村之夜,我能和月亮进行无声的对话。夜已经很深,九点钟后,开始停电,人们开始入睡。我还在游荡,听着狗的吠声,很响亮。父亲不断地责怪我,并且毫不客气地在村头或者小河边把我拣回去。可我还是喜欢月亮。那是冬天的月亮吧,很清癯,有虚弱的美丽,仿佛从海里来,把自己洗得很干净,有些发冷。

    我说不清我喜欢的缘由。在月光下我很安静,并且一点儿都不觉得孤独。当我在一棵有月亮的树下坐着,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有问题,他们永远认为,人只能坐在一棵有太阳的树下。没有人能理解我,一个父母健在、家庭富足、兄妹成群的孩子为什么这样。这样就是这样,会有多少道理?我不理会他们,只跟自己说,会有谁理解月亮呢?

    我一点都不喜欢八月十五日的月亮。这倒并非月亮本身的原因,而是这个日子带来的庞杂气息。我家有十九个堂兄妹,每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大家便都凑在一起,手上提着各式各样的月饼,说:“哄月亮去喽!”

    月亮从林子那边起来的时候,他们都跑到林子里去,看到一地一地的碎银,便迷乱了眼。月亮却自顾自跑到屋顶上去了。他们又闹哄哄地爬上平台,站在那里跳呀喊呀:“月亮,到我家里来。”“月亮,到我家里来。”月亮蹑手蹑脚跑到小河边去了,对着河面照了照镜子。他们又一窝蜂跑到石拱桥上,往河里扔着碎石子。河里的月亮一圈一圈荡开来,怎么收也收不住,于是气歪了脸,一转眼不见了。月亮躲了起来。他们东找西找找不到月亮,于是把手中的月饼都吃掉了,于是都纷纷去睡了。我的月饼还在,分到的小小的一块,是乡村中的奢侈品。月亮也在。我看了看月亮,想什么,不知道,也未能把什么想清楚。

    我喜欢夏天的月亮。她在大海里洗完澡,一身水气,湿漉漉的脸庞。很多很多的人在月光下乘凉,但他们不看月亮。母亲们在拉家常,父亲们在说书,孩子们在捉迷藏。我在看月亮,可以看到很晚。月光很凉,母亲拿着一把棕榈扇帮我驱蚊。

    我会睡着,直到第二天从床上醒来。我很喜欢这样的夜晚,我的月亮把清辉洒向大地,让人们都有事情做,都很快乐。我觉得这样最富足。

    我十分熟悉月亮,虽然从未曾说出过什么。后来我对月亮逐渐有些淡忘了,这个循规蹈矩的旅人,每天都在那里,却又不知在哪里。很长一段时间来,月亮已和我疏远了。乡村该有看月亮的孩子,最亲最美的月亮是属于他的。现在,月亮在那孩子睡着的时候,偷偷地来看了看我。凭借着曾有的缘分,我觉察了。我看了看她,很熟悉的脸庞呀。我想了想从前,很熟悉的自己。

    我看了看她,想了会儿事情。我看了看她,不愿将同样的事情再想一遍。感觉有些累,于是去睡了。

    柑园怀念

    这片柑园共有八十多棵柑树。我家接手这片柑园的时候,柑树都还小,结的果子也酸。因为柑园原来分属不同的人家,我家接管的时候,就把自家零散的土地都换给了人家,年终还要偿还人家地瓜的产量。因此如果不是看到柑园的前景,接手这片柑园实在属于不明智的举动。

    这片柑园由两个哥哥经管,两年以后,柑树变得高大,结的果子又多又甜,等秋后收摘的时候,已是满园金色了。

    母亲显得高兴,这也多亏她慧眼识得柑园这颗珍珠。第一年大收成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柑子堆满了屋子,来购买的人络绎不绝。母亲不忘拣一批满意的,送给亲戚邻里。以后每年都会有的,母亲对我们说,等我老了,还会有的,我就装一些在罐里缸里,等你们有孩子啦,我就能这边抓一个给大的,那边抓一个给小的……

    这是母亲朴素的愿望,她希望给三个儿子盖三间像样的房子,娶三个模样周正的媳妇,她希望将来子孙满堂,她希望红火的日子永远。可是现实不如人愿,母亲那么早就撒手西去了。那一年秋天,果子还在柑树上挂着,母亲却卧床不起。她说过很多次,等柑园收成,我能下地帮忙就好了。可是没等到这一天,她就一去不返了。她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愿望没有实现。

    柑园的荒芜与母亲的去世有很大的关系。第二年秋,柑园消逝了往年的热闹,只结了少数一些青皮的果子,仿佛也因为母亲去世而哀伤。

    我和两个哥哥都不思经营这片柑园。我们在柑园仿佛老是看见母亲,看到她锄草,看到她修枝。我们觉得心酸,既然母亲已去了,我们便再也无心留恋这片柑园了。

    柑园后来转给另外的人经营,却总是没有好的收成。我不知道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种感应,还是实在是经营不当的缘故。

    我想现在是秋天,若是母亲还在,柑园定然又满载秋光。在我出远门读书的日子里,她肯定会自己去看管这片柑园了。

    清明篱

    旧时的燕子飞回来,在梁上重温过去的梦;门前的小桃树一棵翠绿欲滴,另一棵却在去年冬天就死去了。

    雨下着,空气都随春天变得浓酽,化不开了。

    然而这不是清明篱的春天,清明篱的春天是晴朗的。这无半点娇贵的植物,仿佛昨天还是干枯的、稀疏的,今天却冒出了浓密的叶子,连成了一片绿篱。

    母亲早早就提醒我:“今天去摘些清明篱的叶子来,我要对着太阳洗洗头发。”清明篱的叶子在温水的浸泡下,能生出一种稠密的汁水来,让母亲的头发洗过后变得乌黑、洁净。姐姐也用清明篱的叶子来洗头,她要事先约好三五个同伴,采一大篮清明篱的叶子来,然后备好各自的脸盆,三五个人一字排开,说笑着洗濯着她们的乌发。这像一个仪式,整个春天,我看她们在这个时候最快乐了。

    清明篱极少开花,开花必是最洁白的一串。要在清晨很早的时候,才能抢摘到这珍贵的仙子。连着枝,带着叶,仔细地装在瓶子里,放在屋内显眼的地方。这花,能常开不败一两个月。

    母亲的私房钱

    姐姐在出嫁前,有千余元的私房钱。这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农村,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后来这笔钱跟随嫁妆,和姐姐一起到了夫家。

    有一回姐姐回娘家时对母亲说:人家都羡慕我私房钱多呢,都说你懂得疼女儿呢。

    母亲听了很高兴,仿佛自己也有光彩,言语便多了起来。最后说到了自己:“有一回我也有50元私房钱呢,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你爸爸不知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又垫进去了。”母亲说话时没有惋惜的样子,只是觉得有意思,好像一个小姑娘般沉浸于喜悦之中。

    姐姐说:“你可真要留点私房钱,将来会派上用场的。”

    母亲说:“是的是的,比如买件衣服啦,买几个苹果藏于床头啦,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回家时可以拿给他(她)吃。”母亲沉醉在幸福的憧憬中。

    但母亲终于没有攒起一分私房钱,直到她48岁去世那年,仍是这样。我和姐姐想起往事,总是心酸。母亲这辈子太苦,她把一切都给了这个家,她说攒一点私房钱,她根本就是说说而已。

    苦 瓜

    姐姐的屋后栽了几株苦瓜。在苦瓜成熟的时候,十岁的外甥总是将又大又红的果实占为己有。

    六岁的外甥女有一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每天傍晚,她趁哥哥在洗澡的时候,将还未熟透的果实摘下,藏于自己的床头。她告诉我,这样做苦瓜在第二天也能红个大透。

    十岁的外甥每天早上去采摘果实的时候,总是只能摘到几个小的。当他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苦瓜又一次被人摘走的时候,我那六岁的外甥女正躲在房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瓜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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