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和树
加拿大,深秋的金溪公园,层林尽染,各色的枫叶呈现一片迷人的景色。满是已有数百年历史的树,身上长满了青苔,在雨后,潮湿而又翠绿,显示出沧桑和厚重的历史。
踏着一地缤纷的落叶进入公园,可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静静地在丛林中穿过。这就是金溪。仅数公里长的小溪,在这个季节变得异常喧闹和悲壮。成千上万的鲑鱼逆流而上,在浅浅的溪水里寻找产卵的石床。站在岸边望去,满眼都是一条又一条肥大粗壮的鲑鱼。它们在浅滩里拥挤着,在有激流的地方扑腾着,争先恐后地朝着流水的反方向游去。短短的路程,充满了艰辛和危险,白天有海鸥来觅食,晚上有灰熊出没。值得庆幸的是,它们受到当地法律的保护,无人会去捕杀它们;即使在它们死后,也只有当地的土著居民才可以打捞上来食用。
这群鲑鱼前赴后继地来到金溪,为了繁衍后代而慷慨赴死。
当地人说,这就是“鲑鱼自杀”奇观。当我初闻此事,心中满是悲戚。而若非亲眼所见,真是很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悲壮得令人落泪的奇观。
这群鲑鱼是在三五年前离开自己的出生地的。当地人曾经做过试验,在溪中的小鲑鱼身上做上标记,它们在溪水中呆满一年后溯流入海,历经三到五年的海洋生活,最远可游到西伯利亚,但在最后产卵的季节,必定回到这里。
为了让鱼卵产在温暖的地方,这些鲑鱼每年会在深秋的时候回到出生地,从海上到达淡水区后便不吃不喝。大约有十天的时间,它们寻找着强壮的伴侣,完成交配产卵,然后筋疲力尽地死去。它们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它们的腐化物最终成为孵化出生的小鲑鱼的食物,保证这些在溪水中生活一年的小生命有足够的营养和食物。
金溪公园因“鲑鱼自杀”奇观闻名于世,但真正能够开此眼界并非易事。金溪公园远在加拿大温哥华岛的维多利亚,而“鲑鱼自杀”的季节又实在太过短暂。
这样一种鱼让我无法忘怀,而同样一种树也激荡着我的内心。
在维多利亚大学校园的边上,有一条狭长的峡谷。
峡谷内一片森林郁郁葱葱,树木高耸入云,地上落叶缤纷,鸟鸣清脆动人,充满了静谧和安详,置身其中恍若进入仙境。
给我们上课的布朗妮老师一路行一路介绍着森林里的植物。显然,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已了然于胸。她讲解着鱼腥草的功效,也讲解着雪梅如何用来洗手;她讲解着红豆之美丽,也讲解着枫树之丰饶。
突然,一棵倒下的树阻挡了去路。
这是一棵因为苍老而被虫蛀后轰然倒塌的大树。撕裂的地方露出巨大的树心,还是那么的清新,那么的富有生气。树枝虽已枯萎,但依然笔直,像平静躺倒的一个巨人。树根虽已撕裂,但依然盘根错节,延伸到无垠的地方。
当地的印第安土著说,这棵树是这一片森林的母亲。所有的树都是在这棵树的根上生长出来的。它已经生活了几百年了,繁衍生息,不知劳累。现在,它太苍老了,连蛀虫也和时光一起来侵蚀它。它选择倒下,是因为它要把土地供给它的养料让出来,给它的后代,让它们生长得更好。很多年后还会有这样老去的树倒下,和祖先一样,为了一个共同的选择。当地人认为这些树木是神圣之物,所以从来不会去砍伐。
一群又一群小鲑鱼出生了,但母亲们却成了果腹之物。一棵又一棵树木茁壮成长着,但母亲已经永远地躺在了地上。
这样的鱼和这样的树,具有多么伟大的相似之处啊!
死亡,是不是一种基因的记忆?母爱,又是怎样一种感召的力量?
而为什么,一定会以母亲生命的消亡作为代价?
这样的疑惑真的不愿问这些鱼,不愿问这些树,不愿问自己。
一个环保主义者的印记
BrionyPenn,该怎么称呼她?潘·布朗妮?这些恐怕都不重要。
也许更适合的称呼是:
一个赤诚的环保主义者。一个孜孜不倦拥有巨大热情的环境研究者。母亲、妻子,伺候着三个男人的女性。加拿大盐泉岛上的岛民。一个曾经的电视台女记者,再之前曾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牛仔,在非洲历险,在北冰洋拍摄巨鲸。一个写作者。一个手绘地图的旅人……
在维多利亚大学给我们上过课的二十多位老师中,布朗妮是唯一一个将课堂搬到野外的人。
“我们去听鸟鸣,”她说,“你可以听出它们的心情。”其实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她知道只有让我们亲身体验,才会对她的课程留下深刻的记忆。
“课堂”就在维多利亚大学校园的边上。那是一条狭长的峡谷,里面的森林郁郁葱葱,树木高耸入云,地上满是枫叶,潮湿处长着各种蘑菇。空气新鲜极了,让人忍不住连连做着深呼吸,让肺部和头脑都能吐故纳新。
布朗妮老师显然对这里的一切了然于胸。她告诉我们雪梅可以用来洗手,她讲解着鱼腥草的药物功效。她时而捡起一片硕大的枫叶,告诉我们这棵枫树的树龄;时而拍打着一棵大树,告诉我们树名和历史。她走在我们的前面,用胳膊挡开枝条。她用手,甚至用嘴,触摸着、品尝着树叶和果子,像给朋友介绍家中的藏品一样,讲解时一脸幸福的神情。
在一棵倒下的大树前,她停下了脚步。这棵大树因为受到虫蛀而倒下,在根部撕裂的地方,还留着生命的气息。布朗妮老师抚摩着被撕裂的树的肌肉告诉我们,这棵树是这一片森林的母亲,所有的树木都是在它的无限延伸的根上生长起来的。它生活了几百年了,沧桑、劳累,就连虫子也和时光一起在侵蚀着它。布朗妮老师神情凝重地说,当地的印第安人认为这棵大树之所以倒下,是因为它不愿再徒劳地从土地上吸取养分,而是选择让其他的树木生长得更好。这是一棵伟大的树,土著人将它视为神圣之物,所以这棵树虽然倒下了,但无人会把它挪走,即便这一片森林,也不会有人来砍伐。
布朗妮老师赞赏着这样一种树,同时也鄙夷着另外一种树。
在峡谷通往海边的一条短短的街道旁,她特地在一棵树旁停了下来。对行色匆匆的人来说,是不会发现这一棵树和另外的树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的。同样伫立在街旁,同样有双手合围般的粗壮,同样在冬天黯淡了色彩,同样只剩下稀疏的叶子,但布朗妮老师一下就指出了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冬天,当本土的树木因为悠然自得长出苔藓的时候,这棵树的身上依然光秃秃的。这棵树是几十年前从欧洲移植过来的,当时有人希望借此改变这里的物种。数十年过去了,这棵树还是孑然一身。布朗妮老师自豪地说:“甭想改变这里,这里有这里的土壤和环境。”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那么意味深长,让我禁不住联想到加拿大的文化中富足而又抵制的一面。
在此后几天去盐泉岛的时候,有人去拜访了布朗妮老师在岛上的家。
像浮在一片雾气中,盐泉岛的确是个人间仙境。岛上有180平方公里的面积,居民却只有11000人。也许当地人习惯了人烟稀少的生活,所以认为夏季每天涌到岛上度假的3000多人,都快使小岛倾斜了。从维多利亚市到盐泉岛上,需要坐45分钟的渡船。当然是可以开着车渡到岛上去的。布朗妮老师有个很大的家,是整个儿从维多利亚搬过来的。因为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原先面临着被拆毁的危险,要想保留,只有整栋移走。布朗妮老师于是花了1加币买了下来,为了一劳永逸,她把房子搬到了岛上。虽然购买只花了1加币的钱,但搬运耗资巨大。搬到了岛上的一片树林中之后,布朗妮老师的房子处在了鸟语花香之中。她的家像始终敞开着一样,蝴蝶和小鸟在家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她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手绘着盐泉岛的地图,并且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张。地图上,显目地标着每一片土地上生长着的动植物。显然,她已经走遍了岛上的角角落落,对这里的生态了如指掌。
在从岛上回维多利亚的码头上,我们碰到了来送行的布朗妮老师,她给我们带来了自己烘制的清脆可口的饼干,里面夹着甜美的蓝草莓。在不久以后的一次电视节目中,我又看到了她。她和同伴们一起,赤裸着身子,抗议政府一项破坏环境的行动。我丝毫也不惊讶,这个大声疾呼的人就是我们的布朗妮老师,一个坚定的环保主义者。
白雪飘扬
雪,雪,还是雪。
要问在加拿大两个月看到最多的是什么,除了落叶,就是白雪了。
洁白晶莹的雪,碎若细盐的雪,无穷覆盖的雪,在远山、在眼前,在天空、在绿地,在枝头、在掌心,在温哥华、在魁北克,在洛基山脉、在卡尔加里……一路当着白雪飞扬,一路听着大雪落下的声音;一路因雪而寒冷,也一路被雪温暖着;一路享受着这纯洁的世界,也一路受困于雪。
在维多利亚还是一片枫叶满地的秋景,到了温哥华,却早早地迎来了当地的第一场雪。时值十一月底,离温哥华久负盛名的“白色圣诞”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当地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雪后初霁时,地上露出了青草,树上仍可见到枫叶,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中,色彩斑斓。驾车前往西温的路上,阳光从海上一路赶来,照着山上的绿树和绿树枝头的雪球,风格各异的别墅一一显现,真像童话世界中的小木屋。少顷,太阳渐渐沉入海中,晚霞霞光万丈,整个世界又成了一片金色。而雪依旧的白,直至融入万家灯火的一片绚烂之中。
白雪飘扬从温哥华到加东去,自多伦多、尼亚加拉、渥太华、魁北克,至蒙特利尔,一路与雪为伴。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多伦多这样高楼林立、繁华异常的大城市,极难欣赏得到雪景。看雪要有看雪的情境。如在紧依着加西海岸线的白石镇,如在与美国隔海相望的湖上尼亚加拉市,如在白求恩的故乡格列文赫斯特镇。静悄悄的小镇,白茫茫的世界,湖上结着厚厚的冰,屋檐上挂着细长的冰凌,温暖的阳光有一万里长,照着尖顶的教堂。
要有一份散淡的心情,无所事事地在太阳下细眯着眼睛;要把身上那些紧绷着的零件松一松,不紧不慢地东扯葫芦西扯瓢;要心存感恩,手有余温,乐呵呵地知道前程。
在大雪飞扬的寒冷季节,看闻名于世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可以感受到无比的壮观和宏伟。隔着很远的路,就可以看到那800米宽的大瀑布激扬而起的一片烟云。
河谷似乎很浅,隔着大雪覆盖的河岸,60米的落差并没有给人“飞流直下”的感觉。用一个“挂”字来形容,大概是十分恰当的。走近了看却大不一样了。虽然瀑布的流量因为冬天减少了一半,但巨大的水流、轰鸣泻下的声音仍然让人叹为观止。站在河岸望去,浩瀚的尼亚加拉河茫茫河水姗姗而来,有绕着弯的,有打着转的,有踱着步的,当然,也有急吼吼地赶着路的。它们汇成一排排,集体跳水。60米的落差,有一半被激起的水云阻挡了视线。大大小小数不尽的鸥鸟在水云间飞翔,随着水云绘出了美妙的图画。而天地是苍凉的,天空飘着雪,屋顶和树木上积着雪,地上覆盖着齐膝的厚雪,河岸边垂挂着长长的冰凌。只有瀑布是活动的生灵,冲破了世间的禁锢,给心灵注入绵长的暖流。从地道进入观景平台眺望瀑布,体会到的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场面。这些平台就在瀑布的下方,人的双耳始终被一种巨大的轰鸣声压迫着。从窗口探出头去,巨大的气流迎面扑来,呈弧形的水帘急泻而下,浑厚湍急的水流似乎伸手可及。大瀑布就这样带着你,似乎也一起往下坠落,让人心存敬畏。但也就在这样一种敬畏中,让人同时长出一种坚定的力量,拨拉着自身。
在渥太华,在魁北克,在洛基山脉,大雪一路贴身跟随着。多么宏伟的国会大厦,在一片飞扬的鹅毛大雪中只剩下依稀的轮廓,齐膝深的积雪还在不断地加厚,毫不留情地阻挡着人的去路。多么坚定的魁北克老城,一座座石头垒成的房子,在大雪覆盖之下失去了原来的面目,在雪中更加沧桑和隐忍,也在雪中变得苍白和无力。就连那原本欢快的圣劳伦斯河,也在这时变窄了,变慢了,臃肿地驮着冰凌蹒跚而去。洛基山脉,整个一冰天雪地的世界,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车马稀少。汽车先是抛锚,然后又深陷在雪地中,我们就这样被困在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镇中,在一个乡村酒吧里度过半夜。
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夜封山。第二日,前来接应的车子无法启程,茫茫大地令人心存担忧。
作为短暂的旅人、他乡的异客,你不能不对大雪产生敬畏之心。
对于一个从小在南中国长大的人来说,是从来不会见到那么多的雪的。江南的雪藏在深闺,羞涩、闪烁,偶尔一露头,不像加拿大的冬天就是大雪的故乡。如果生活不会发生变化,我想我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多的雪了。这些雪,连着在雪中的境遇,连着雪后的阳光,已经永远珍藏在记忆之中了。
夜困乡村酒吧
从温哥华出发,翻越瀑布山脉、哥伦比亚山脉和洛基山脉,到达班弗和卡尔加里,一路需要四天时间。
在寒冷的冬季,一路坐车、一路困顿地游览大雪飞扬的洛基山脉的,除了寂寞的旅人、冒险者和初来乍到的游客和学生,还会有别的人吗?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次冒险的旅程。气温在零下十几度,车子一路行去,左边是险峰,右边是悬崖,唯一的一条公路上积雪已经结冰。
一大早,头顶着星星从列治文市出发,因为看不见路况,车子轻微的晃动也无人去注意。环境大约就是这样让人感到习惯的。数小时后午餐结束时,突逢大雪。
少顷,地上便积满了一层细盐似的雪。因为沿途有冰酒厂、蜂蜜厂和可供休憩的咖啡馆,车行一段便可停下休息,谁也没有去注意车子的不适。下午四五点便入夜了,而到目的地灰熊镇还需两三小时,形势便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
一路上车子越来越少,唯一的“活物”就是这辆四个轮子沉重滚动的大巴。安静得很,只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车内人的喘气声,乡村、灯光、星辰,说消失就夜困乡村酒吧
消失了,而车子前轮滚动得越来越笨拙。
“会不会是车胎出了问题?”
“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在黑暗而寒冷的夜里,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赶往洛基山脉的途中,在圣诞节即将来临的加拿大,导游和司机选择了继续前行,而车上茫然和困顿的旅人成了无所适从的弱者。
车子在随时可能颠覆的情况下,往前一沉,停了下来。
“终于出问题了。”大家心里喊道。
所幸的是,车子已经到达了一个乡村,在积雪覆盖的大地上,有了人间烟火暖人的气息。后来我们获知,这个乡村有三百多人,靠伐木和经营农场为生。可惜的是,因为天黑,整个村子的全貌无法观详。
车子熄了火,不一会儿就寒冷异常。检查时才发现,不仅车胎已经爆了,车轴也已经弯曲。这辆车子已经被伤害得太厉害了,如果是在高速公路上突然翻车,即便只是抛锚,后果都不可想象。
因为已经到了放假的季节,即使叫最近的修理工来,也要两个小时,大家只得哈着气跺着脚,跑到附近的一家乡村酒吧去。
这家名为“湖前”的酒吧,有一百平米左右的面积,但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里面有着温暖的壁炉、柔和的灯光、舒缓的轻音乐。在寒夜的雪地中,乡村酒吧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让我们这些异乡人感到了温暖。
我们的到来几乎让“湖前”酒吧有些沸腾起来,要知道,这个乡村从来没有滞留过这么多外国人,更不要说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了。这家酒吧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曾断断续续地来过一些外国人,酒吧前台的墙壁上留下的各国纸币,就是一个见证——约3米长、1米宽的墙上贴满了各色的小面额纸币。不得不说的是,的确有太多国家的游客到过这里了,但中国人却是第一次。毫不例外,酒吧主人也要求我们留下一张本国的纸币,签上名,然后交给他郑重其事地贴在墙壁的上方。
令我疑惑的是,这个寂寥、偏僻的乡村酒吧,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游客经过?不,是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同国家的游客途经此地,他们出于怎样的原因和心境在此逗留?是探险,是猎奇,是受困,还是只为独享安静的夜晚?这些已无从猜测了。从另一堵墙上贴着的照片中可以隐约知道,这些过路人或是独自一人,或是带着家人和女友,或是和朋友前来。他、她,他们和她们,或有着幸福的表情,或有着黯然和神伤,或有着平静如水的安闲,这些并无例外的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在这个乡村酒吧的一堵偏墙上定格着。
啤酒、炸鸡翅和薯条,就是这个夜晚属于我们的晚餐。十余个人的量,让酒吧一阵忙乱——他们平常很少集中接待过这么多的人。就在我们消费这些食物的半小时过程中,酒吧里断断续续来了十几个人,他们有的是这里每夜必来的老顾客,也有的因为我们而来——我们的到来已经在这个地方传开了——一群年轻的中国男女雪夜受困于此。但他们的好奇中仍带着一份恬然的安静,各自叫了酒,先与我们用目光交流着,然后与合适的对象静静地交谈,国家地理、风土人情、家庭工作,因为初次相遇而好奇,因为陌生而兴致勃勃。于是,这个酒吧显得十分热闹起来,我们也因此消除了沮丧和困顿,变得有些安宁和高兴起来了。
车子当夜已经无法修复,只得考虑第二天换辆车了。说实话,想想都后怕,这样的车子已经无法让我们感到放心。已经过了半夜,这里的人热情地邀请我们合影,然后陆续离去,酒吧里渐渐地又只剩下我们。在酒吧主人的帮助下,导游在当地终于找到了两辆车——一辆是十分漂亮的林肯,一辆是十分舒适的小型面包车。
可惜的是,这辆林肯的空调在路上发生了故障,我们好意将它让给所有的女同志,结果两小时后到达灰熊镇住下时,她们中已有一半人得了感冒。
乡村酒吧的这个夜晚,的确是令人难忘的。
无梦到廊桥
去看廊桥,多半是要带着梦的。
“她看了他不到五分钟就知道她要他,而他也是一生的感觉、寻觅和苦思冥想此刻都到眼前来了。”在小说和电影《廊桥遗梦》中,这样的情景打动了无数的男男女女。梦,多半就是这样如影相随的。
我去看廊桥,并不是寻找什么梦,而是为了看一看山岙深处那些延续已有千年的文化遗迹。那些与大山、与田野、与溪流、与人家融合在一起的带着屋檐的桥梁。那是我故乡温州的一处偏僻的景致,离我很近,又相隔很远。
当然,我还为了寻找一份宁静。
五天的时间,在泰顺的四个小镇,我看了八座廊桥。背着简单的行囊,悠然地在乡野间寻找住处,在清晨和黄昏,看那些雾气笼罩中或者晚霞辉映中的廊桥,你会觉得世界仍是安静和沉淀的。
但寻梦的人,一定要去看三条桥。
泰顺现存各式古桥梁500多座,其中保存完好的木质结构古廊桥有33座。泰顺廊桥唯一与爱情有关的记载,就若隐若现于三条桥内侧桥裙上的一首婉约词《点绛唇》中:
常忆五月,与君依依解笑趣。山青水碧,人面何处去?人自多情,吟吟水边立。千万缕,溪水难寄,任是东流去。
这首词的作者是谁,写于什么年代,都是无法探究的。从墨迹和书法上判断,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并不遥远,我怀疑是今人之作,故地重游,多半是为了怀念两情相悦时的甜蜜和幸福,而今天地悠悠,纵思绪万千,东去的溪水已难寄这份相思了。
翻阅有关廊桥的为数不多的文章,多半可以看得到对这首词的解读和喜爱,可见来看廊桥的人是带着怎样的梦和遐想。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泰顺的廊桥有千百座,为什么偏偏只有在这座十分偏僻的三条桥上,才可以看见与爱情有关的文字,而且还带着这么神秘的色彩?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试想,作为交通、集市和祭祀的场所,廊桥是多么难以在闹哄哄的民间留下爱情的传说啊,就连惊慌的幽会、匆忙的私奔和片刻的聚散都难以容身!而只有除却了喧闹的集市声音,唯留了溪水的宁静、鸟鸣的清幽、山风的闲淡,才有了时空体会人间的美好情怀,才可以静心面对相悦的欢爱。爱情的私密性正需要这样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廊桥。
去看这样一座廊桥,是需要耐心和情怀的。
从小镇三魁驱车近一小时,才找到一条从半山腰开辟出来的崎岖山路。下车穿过一块稻田,再沿着一段古朴的青石板路行走十几分钟,终于可以看见两山峡谷之间,郁郁葱葱的绿色中突然出现的一条蜿蜒曲折的清澈溪流。顺着水流的方向拐过山梁,远远地才可以看到横跨于崇山峻岭之间的三条桥,几经风雨的桥身带着浓重的沧桑,散发出宁静幽远的古韵。
据泰顺县志记载:“此桥最古,长数十丈,上架屋,如虹,俯瞰溪水。旧渐就圯,道光间里人苏某独力重建,拆旧瓦,有贞观年号。”又据泰顺县文物部门考证,三条桥“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宋绍兴七年(1137)九月十三日重建,现桥清道光廿三年(1843)建”。可见年代的久远和世事的沧桑了。
与雍容华丽的泗溪姐妹桥不同,三条桥没有大红大绿的色彩,只有纯净质朴的本性,只有斑驳、古拙的意味。八个小巧玲珑的白色翼角伸向天空,才给整座廊桥增添了灵动的气质。由于常年栉风沐雨,原来的土色泥瓦渐渐变黑,三折桥裙本应是原木色,现在也变成了灰色,只有少被雨淋的地方才露出木色。四十根圆形桥柱,两根一组,依次排立在桥面的两边,两根柱子间上下各由两根稍小的横木贯穿,呈“井”字形。又有四十根巨大的横梁分两层,上下左右压在柱子上。这样众多的“井”字结构,牢牢将廊桥的各个部件连接在了一起,使这座古老的廊桥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不倒。桥面则由硬木巨板铺就,由于未受风雨侵蚀,硬朗依旧。人走在桥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很深沉,很古朴。廊桥尽头则是一座观音土庙,香炉里插着蜡烛,依稀可见从前浙闽商贾、挑夫走卒行色匆匆的景象,给菩萨烧香磕头,正是为了精神上得到抚慰。
我去看三条桥的时候,三条桥上没有其他的人。两旁是高山,满眼是翠绿。三条古道依旧清晰,东面一条通往三魁,西面两条,左边的通往溪,右边的通往洲岭。三条古道由一条廊桥连在了一起。桥下则是碧绿的溪潭,潺潺的流水过处,满眼是圆溜溜的巨石。坐在溪石上抬头望这座廊桥,淡淡的清风袭来,伴着清新的山野气息,令人生出“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的感慨。
三条桥静静地守候在寂静的山谷中,就像孤独的灵魂静静守候着黎明与黄昏。这座桥是那样的纯净,纯净得有点孤高,孤高得有点凄清,凄清得有点让人动了恻隐之心。这里的青山绿水,是这座廊桥孤独的闺房吗?
这座清新脱俗的廊桥,是不是有着无边的哀怨,和着荒无人烟的山野溪涧,和着流水声、鸟鸣声,一起构成了一个凄美的意境?
一首《点绛唇》,显然是难以道尽个中滋味的。曾经的记忆都湮灭在无情的历史中了。
也许,廊桥本来就无梦,寻的人多了,于是就生出了很多梦吧!
顺道去永嘉
那年七月,因返乡之故,顺道去了浙江永嘉的楠溪江。行至瓯北转车复行两个多小时,至永嘉岩头镇。这两个多小时的行车,始终与大江为伴,因为公路依江而蜿蜒,便少了暑气。车子越往里开,山水越见秀丽。少了人家,也少了人,风景这才本真起来。真真切切的山和真真切切的水,一左一右。山是普通的山,当然不如昨天见过的雁荡美丽,可因为依了这条大溪,顿而秀美起来;大溪似巨蟒,卧在鹅卵石上,似乎在听什么动静。有诗这样写道:“水是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细细回味间,车子开始盘山,巨蟒像在甩身,左甩右甩,就是不见首也不见尾。车子还需深深地往里去,我突然很觉神秘起来,这山和这溪,竟都是不见底的。
因为是自助旅行,事先便作了研究,把落脚点选在岩头镇。近可去芙蓉村、苍坡村这些古村落,远可去石桅岩,返可至狮子岩,十分合理。
岩头镇是个有些脏乱却令人感到亲切的小镇。熟悉的脚踏三轮车,满街满巷地窜着;火柴盒一样连过去的楼房,见缝插针地布着小酒楼、私人旅舍。与我从小生长的浙南小镇相比,大不一样的是这里狗多。真是呀,满街满巷的狗,品种并不名贵,多为草狗。狗不怕人,也不咬人,悠然自得地串门、逛街,俨然是这里的主人。大狗小狗冷不防就在你的边上或后头溜过,这架势多半还是有些吓人的。谁会见过这么多狗呀。小时候我在农村生长,一村不过数狗,此处却多得不可胜数。女友怕狗,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无狗的摊头买水果,买好付钱,脚下突觉有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条胖乎乎的小狗。再一看,不得了,摊头下有七只胖乎乎的小狗,坐立横卧,姿态不一。付完钱刚要走,里头又跑出一只。想必这里的人都爱狗,而此家主人为最。我们原想找一处无狗的摊头,却跑进了小狗之家,不觉哑然。
夜晚的小镇,并不热闹,安静,也很暗,狗还是多,街面十分脏乱。经人推荐,我们去了旧区的丽水街。这里更安静了,如若没有一排沿河挂过去的灯笼,简直让人摸不着路。一排人家,一律是尖顶的矮房,前面是廊棚。这在江浙一带并不少见,比如江苏的木椟和我的家乡缪家桥。再前面是河,蛙声漫了上来。不过夜里七八点,这里却无人声。一些屋内的灯还亮着,人影憧憧,是平静的乡村生活中的忙碌。沿着窄窄的小道往前走,才发现廊上睡了不少人,以年长者居多,有的还摇着葵扇,另一些则明显睡着了,发出了鼾声。短短的走道过后,回过身再看丽水街,丽水街仿若漂浮在河上的一艘船,船两侧的灯笼轻轻地在风中碰首。
第二天一早,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去附近的芙蓉村和苍坡村,在《楠溪江中游古村落》一书中,有芙蓉村和苍坡村较为详尽的介绍。不过芙蓉村终究还是一般。
在浙南的一些村落中,像芙蓉村这样的民居并不少见,我的亲切感即在于,来此仿若回到了小时候的村庄。芙蓉村是齐整的,也是破败的。说是齐整,是因为整个村子成方成块,小路也是平直的,把村落分割成些更小的方块;说是破败,是因为房子中有一些已塌了部分,荷花池内也不长荷花了,蹲着三五条水牛,池水污浊不堪。诸如此类。可也因为破败,这里随意处置的古建筑、旧家什,以及落后的劳动工具,才更加令人怦然心动。
苍坡村却不寻常。在一大片原野中,围墙突然圈出了一个村落。从写着“苍坡村”三个大字的门楼进去,荷花池照旧,望兄亭依然,按照文房四宝形状排列的建筑格局也保持着原貌。村民们依旧和睦地生活在村中,除了村长家的两间新瓦房,其他房屋一律是旧式模样。
村口一个好大的祠堂,从戏台子可以看出曾有的兴旺。
因为是夏日的午后,祠堂的走道上贴地睡着一些老人,更多的人则去了附近的望兄亭,在浓荫处乘凉。走上望兄亭往墙外看,一条小路蛇行而来。可惜,望兄不见兄,望兄亭内的弟弟,也早成了古人。
下午,在旅舍稍作逗留后,我们打算收拾行装,坐竹筏顺流而下回家。结完账,旅舍主人却问:去过石桅岩了吗?我说没有。没有去过石桅岩,哪算来过永嘉!
旅舍主人说。
旅行途中,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一听这话,就受迷惑,觉得此行甚多遗憾。舍了精华,取其左右,终不是人之所愿。因此,哪怕再怎样的日程紧、行路难,大多也要去这样的标志性景点的。
下午即坐车去。天气很热。车是三轮卡车,厚帆布遮住顶棚,屁股后面敞开着,供人上下。一路尘土飞扬,甚是颠簸,需仔细握紧横置着的一条粗绳,才不会被抛下车去。又是一两小时,令人困顿。女友从小在城市生长,何曾受过这般折腾?而她却依然兴致勃勃,恐怕也是听信了那旅舍主人的话了。
然而石桅岩的确是好去处,并没有让我们失望。
远远的就看见那一块如桅杆一般树立的岩石了,擎天拔地,岩顶有并蒂莲蕾,比肩而耸。它仿佛正引领苍茫的山川,航行在大海之上;它又像在傲视葱郁的森林,即使一只野兔的突然跃起也难以逃脱它的眼睛;它似乎又似在仰望苍穹,思索着人类永远也无法猜透的问题。
高大、威武、充满尊严的石桅岩使人感到震慑,而它向我们展现的那一片世界,却是这般灵秀动人,抚慰着我们受惊的内心。
听着那溪水淙淙的声音,穿行在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里,可以感觉到清凉世界的飞速抵达。走出竹林,选择一条路上山,清凉世界并没有消逝。那在似已干涸的大溪中央固执地穿行着、在岩石间激荡着的细流,仿佛有巨大的力量,抵御着暑气,给我们带来了明亮和清凉。
难得的是人少。一路行去,除了有两处地方集中着几个卖水果饮料的小贩外,游人见不到几个。这山、这水、这树木和索桥,便仿佛都只为我们存在了。这样的风景便显得好,路虽不是惊险的,却也绝不平坦。比如要向上穿行,才能过一个山洞;要走过悬崖边一条倾斜的小路,才好绕过一个弯来;过铁索桥,很长也很高,底下便是一条巨溪。
最好的是,可以下溪去。光着脚,踩在大大小小的圆形石头上,需用脚趾拽着。石头上的温热,便从脚心逐渐传递上来,让人感受到一种真真实实的温暖。溪水很清凉,流经的地方,有着巨大而平整的石块,积着薄薄的绿苔。攀着大石块,小心挪步到溪水激荡而起的地方,听凭那水流对整个人的冲击,你可以感觉到世界就在脚下,你最能触摸到的地方,就是你的力量最能到达的地方。这时候,在凡俗的尘世外,你可以念天地之悠悠,触摸到内心中那个自己的存在。
这一路行去,山和水都是自然界给你搭配好的。那山是傍了水,而水是依了山的。那水便显得媚,但不妖,有一种大气,使水显得健康了;那山是刚的,但不猛,显然掺杂了女性的柔,有些慈眉善目了。这么着比着山和水,终究还是难以分得清谁是谁,谁离得开谁。
只是猛一抬头,不见路了。路呢?
路是一条三米宽左右的岩缝,岩缝峭壁上有一架几乎竖立的铁梯,抬头一看,呵,吓人一跳。铁梯的尽头,有一位银须飘飘的仙人,边上还坐着一位老妪,两人正同时朝下看呢!
当即便迷糊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是不是闯入金庸小说的情节里了,冒冒失失,误入了仙人谷?
正诧异间,突听得上面问:要上来吧?
说的是方言。虽然有些空谷回音,但我已不再疑是处身于仙境了。
我也可以问他了:上面有什么?
水仙洞。上面答。
水仙洞?原来此路已到了尽头。导游图上说,路至水仙洞止。
爬梯上去,见几十平米的平台。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壁泉飞珠抛玉,一棵野树倚壁而生,苍枝瘦干向内欹偃,恰似天然盆景。这洞想必就是水仙洞了。再看这两个人,平常打扮,年纪虽然都已很大,但身子骨十分健朗,尤其是那白胡子的老者,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这一切显然受惠于大山了。两个人在此,原来是卖香火的。
路就这样断了。下了铁梯,终觉意犹未尽。再一抬头,哇!更上面原来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倾身而来。周围环拱数座高低不等的山峦,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它,这就是石桅岩了?
肯定是的。这一路行来,都不见它,原来是眼前的事物遮住了视野,现在不知不觉绕到了它的脚下。
再退出几步,仔细才看清楚石桅岩脚下一脉溪流迂回流淌,而巨岩倒映水中,粼粼怪状。呵,溪流不知绕到哪儿去了,我们呢,除了回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突然听到划船的声音,眼见有一条船划到这里来了。
是渡船吗?我问。
是的。回答说。
船把我们载到了一处草坪,却已是石桅岩的背后。
抬头再看看,呵!好大一块岩石,好像正在等待出发的帆,鼓满了风,向前倾去。
温暖的旅程
草原上的民族,善于用歌声表达自己的一切。他们的民族史诗,本身就是一部气势恢宏的大型歌剧。一个能够用歌声表达自己的喜爱、憎恨,表达自己的生活、向往的人,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当他对着远方的高山,辽阔的草原,一泻千里、无所阻挡地抒写自己的内心,他实在是个太过富有的人,简直让人妒忌。
对于音乐,我始终认为,质朴胜于精美,自然胜于斧凿,民间胜于流行。这只是出于个人的喜好,并不代表什么审美准则。也许听多了流行的、人工的、精美的乐曲之后,需要一种返璞归真,但在城市之中,这种机会太少了。
在白杨沟,我听到了这种声音。那时正骑在马背上,声音从山上来,只是那么一句,十分我嘹亮,十分悠长,十分空旷。我的眼泪差不多要流下来,浑身暖乎乎的。抬头看山,山坡上满是挺拔翠绿的落叶松,声音像烟云一般缭绕起来,一直盘旋了很久。
从博尔塔拉到伊犁的路上,途经赛里木湖,在这里我听到了一首完整的歌。
赛里木湖湖面海拔高达2073米,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很早就被誉为古代“丝绸之路”北道西端的明珠,“山脊梁上的湖”。有多少游牧民族把这里当作天然牧场,又有多少文人墨客、将军征夫在此逗留过,都是不可考的。只见群山环绕,山峰倒影,湖面浩瀚,湖水清碧,风景十分秀丽。远眺南岸天山,山顶白雪皑皑,山腰松林密布,湖畔牧草肥美,牛羊自得其乐,让人诗情大发。
因为急着赶路,在赛里木湖逗留的时间十分短暂。
临行的时候,好客的主人来劝“上马酒”。我听到蒙古族姑娘唱起了动人的歌曲:
在那野花盛开的地方
有一个美丽的赛里木湖
那是我可爱的家乡……
“上马酒”又称“歌酒”,蒙古族姑娘一边唱,一边将两盏牛角的那达木酒递到我的跟前。此时,夕阳西沉,霞光万丈,青山如黛,渲染了离别气氛。接过两盏牛角,一饮而尽,心儿早已骑上骏马,驰向茫茫不知终极的前程。
在喀什的艾提尕尔清真寺附近,我听到了最为真切自然的乐曲。一个维吾尔族老人背靠着电线杆,一小片阴影刚好够他休憩。他手里拿着的该是马头琴,他的手指像行云般抚动琴弦,优美曲调如缥缈的轻纱从手中流出。他陶醉在自己的乐曲中,脑袋轻轻晃动,显然已举世皆忘。
歌声和骏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在那拉提草原之夜听哈萨克歌手的吉他弹唱,是另一种味道。我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心儿随着优美的曲调轻轻跳动,身体也随着节拍翩翩起舞。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屋外是风高草低,屋内是其乐融融。在这尘世之外,荣辱皆忘的草原之夜,一个人突然抵达了内心的乐土。
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
说到上海这座城市的污染,恐怕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苏州河吧。一边想可能还会一边皱眉头,仿佛看见了那发黑的河水,闻见了那发臭的河水。
可是,当我有时站在中山路桥上,望着那绵延流动的苏州河时;当隆隆的火车驶过苏州河上方,我偶然地往窗外一瞥看到那长长的船队时;或者,当我看见船上的妇女在浑浊的河水中搓洗着双手,她的孩子穿着破旧的救生褂在船上走动时;当华灯初上,远处的苏州河上倒映着灯光,船上的船民在舱里随便扒着饭时,我就在想,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呢?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有一回,我到苏州河边的一艘船上采访一对年轻夫妇。那时候夕阳的余晖洒进船舱,底下是流淌的河水,河面倒映着岸上的楼房,不禁让我感到有点新奇而且美了。可是当我看见他们窄小的居室、杂乱的床,发了黑生了锈的锅;看见那女人粗糙得皱了皮的手,男人那见了风就流泪的眼睛;看见他们穿着救生褂的孩子摔倒后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时涨红的小脸,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其实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劳苦和艰辛。
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
这是一个世世代代都在河上讨生活的船民家庭,他们的家在江苏盐城的农村。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在船上度过。
男人的祖辈、父辈曾拉着纤,摇着橹,有风时还依靠帆,沿着这长长的苏州河谋活。“那时候最大的船有十吨,”他说,“四根纤,四个人,喊着号子在岸上一步一步地拉着。也有一两吨的船,一根纤,我大爹那一年就靠它,帮战士们渡河!”
与他的祖辈相比,现在的生活显然好多了。他的船吨位已经增加到几十吨,船上添置了煤气灶,还有彩电和洗衣机。船是他们彻彻底底的家,一切都在船上过活,甚至连孩子也生在船上,长在船上,等他们到了读书的年纪,才送到岸上进学校。
船从家乡出发,长途跋涉,泊在了苏州河边固定的码头。他们收购废纸、旧纸箱、废铁,打成捆,堆成堆,整齐地码在船舱中,盖上巨大的篷布。经过两三天的行驶,船到达浙江海盐县,他们把船上的货卖给当地的废品收购站,谋得毛钱三千元左右,除去一切费用,能赚到一千元就相当不错了。这样一次往返,一般需要花去四十天时间。碰到废品价格下降,他们就得冒着亏本的危险。而一旦废品收购站发不出钱,他们也只有耐心地等待。因为拿不到钱,他们就再没有资本重新去收购废品了。
在苏州河上,经常可以看到行驶着的或者停泊着的笨重的机动船,有时还会是长长的一个船队,一艘船拖着一艘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对忙碌着的穿着救生褂的船民夫妇。我原先想,这些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恐怕都像吉普塞人吧,走到哪吃到哪,过着简单而轻巧的生活,一定是自由自在,不受纷扰尘世的羁绊吧。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从驾驶证到营业执照,他们一应俱全。
他们与岸上的家之间更有一根纽带紧密地联系着,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在船上赚了钱,要赡养老人,抚养孩子,为将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为快要结婚的儿子盖上新房、购办家具。我也终于觉得,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虽然生活在城市的边缘,毕竟仍是现实中人。
卖茶少年
去年夏天,我去黄山旅游,在黄山脚下碰到一个九岁的卖茶少年。因为我从杭州顺路而来,行囊里已有不少的新茶,何况在黄山脚下卖茶的几乎随处可见,那少年的茶叶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但那少年黝黑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却吸引了我,我同他攀谈,是出于好奇;
而他快速而敏捷地回答我,大概以为我将会买他的茶叶吧。
我的确没有买他茶叶的意思,但我却读懂了他的目光。
当我们的交谈进一步深入下去,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该如何应付下面的结局呢?
我突然想了个办法。我问他:“你的茶叶多少钱一袋?”
他高兴起来,尽管还不易觉察,但他的黑眸子像潭水一般动了一下。他回答我说:“十块。”
我当即说:“那这样吧,我给你十块钱,我也不要你的茶叶。”
我满以为他会很愉快地接受,谁知他不高兴地白了我一眼,拂走了我伸出去的拿着钱的手,说:“那我干吗要你的钱!”
九岁的卖茶少年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转身走了。我有点震惊,尽管我不以为自己的行径有多卑劣,但我还是为自己感到脸红——我的确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想我该为我们的交谈寻个结局,或许是为一点小小的投缘,为他那让我耳目一新的可爱,寻个世俗的礼仪,但我肯定伤害了他。
饥者不受嗟来之食。他母亲肯定是这样告诉他的吧。
我还常常想起这件事。我想,如果现在让我再遇到那个九岁的卖茶少年,他的茶叶将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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