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边缘
我至今仍无法忘记读一位尊敬的老师诗作时产生的激动情绪。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在空寂无人的七人居室中,花色窗帘将阳光挡在窗外,唯的一抹明亮闪进来,照在我的床头。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静静地流淌,快要流成一条河了。她的诗句跳跃着:
打开手帕
我们终于为难地发现
我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激荡,“四周都是边缘”六个字突兀于我的眼前,我知道,这是一种生命的状态,它强烈地抵达了我的存在和行进方式中。我知道自己生命的凝重、焦虑、困惑和左冲右突,就是因为这种边缘状况。它无处不在,无法避脱。它决定了一种轻巧的生活方式无法在我的生命中容身,又意味着我在荆棘丛中前行时脚尖指向的晦涩性。
没有人会给我道路,没有人能够。因为四周都是边缘。我所阅读的,只是一页;我所记下的,只是一个明亮的光斑,并且它正在黯淡。只有我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内心,正视寻求路上的彷徨和突进、幸福与忧伤。同时我的这些所为,肯定位于某一时境的边缘,因为没有一种持久的方式让我长时间地感到快乐。我在否定之时,却发现肯定的不确切性;当我把某一事物当作一种结果、一种理所当然来接受时,发现前提却是个假设的条件。我无法真正回到自己的内心,去听天籁的声音,将一切杂物抛出体外。
人,其实立于生命的边缘。有时候拥有无限的话语权利,却不及一个人静处时,灵魂的突然闪现将生命照亮。有时候你位于某种深刻的思想边缘,于是变得讳莫如深,但你同时又位于迷乱的边缘,变得十分的可笑和幼稚。就理性的存在而言,四周正是非理性的存在边缘。
因为四周都是边缘,人无法在某一边缘处作静观状。这种年轻的生命中青春的可感和恍惚、诱惑和抗拒,折射于思想中,于是,遥远的地方飞鸟的轨迹与羊肠小道交错而过,雷鸣和开山的炮声同时进入耳中,礼花和光环一左一右……四周都是边缘。四周都是边缘,又促使你努力去开拓,上下以求索。在生命的天空,人就如一个太阳升起和降落。
日常的消解
文明的发展和尘世的喧嚣使现代人归隐山林的愿望成为梦想。对现实世界依赖的有增无减,使“采菊东篱下”的皈依成为一种无法企及的捷径。我们不能否定的一个事实是:日常的消解使人们陷入一种巨大的灾难之中。由于繁忙、无序和无所适从,于是在万籁俱寂中的片刻休憩会使人激动不已,灵魂的偶然闪光会使人欣喜若狂。这时候伍尔芙所说的“独立房屋”就会闪现,它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只有在这间“独立房屋”内,你才是你自己,人才有了还原和正视的可能。
在这个放弃灵魂的世界中,媚俗的大众不会也无能去辨别日常带给我们的巨大消解在挥也挥不去的飘浮着的一地鸡毛中,人丧失了锐气和意识,处于一种蒙昧和痴呆状态。在一片繁忙中,越来越多的人丧失了反思的可能,蔑视内心,无法回到内心中去,使灵魂黯淡无光。大众的流行式的生活和思维方式,貌似有条不紊无可指责,实际上消磨大量的时光,使有棱有角的行进被水滴石穿。
“人类的忘性,日益加深加剧。人们在轻薄的生活中轻巧游走,太需要被敲击和唤醒了”(王小妮《时光日常的消解的隧道》)。伟大的诗人告诉我们,“皈依于你自己日常呈现给你的事物,你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你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人是需要无限反思的。
日常呈现给我们的消解因为反思的丧失而愈显巨大。走向内心,内心世界的奇大无比与灵魂的浩渺无边,正需要无限的反思。因此抵达你的内心,牵制你的内心,就有了一种良好的反消解可能。
独行的火车
几年前读土耳其诗人塔郎古的诗: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读出一种凄凉无助的美丽,仿佛在寒风飘雪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拉紧风衣的领子向前走去。其实这里有更深的一种精神祈向,除了肉身之外,思想也是一位独行者。这让我想起了一种说法:意识的灯熄灭了之后,他的肉体要奔波万里,去寻找和会见他的思想。
但我们越来越发现栖居的思想犹如树枝在摇坠。在你我的守望之中,独行的火车声音越来越弱了,甚至迟迟不来。当现实生活呈现给我们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的生存境遇,在滚滚的烟尘和熙攘的人群中,思想在羽化,日常细屑的消磨,把它推向围墙之中。
据说以前的大学伙食中,一块肉是闪着光芒的。但那个时候,具有更强光芒的,是灵魂的饥渴。比如为了一本油印的小册子,一篇新的译文,借着灰暗的灯光,思想会乘上灵魂升华的飞行器,谁也不会为短期的享受去贪恋一块肉。这种景观越来越少,离我们也越来越远了。这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每个人都很忙,忙得像到处开会的华威先生。可以独行的火车热烈地去关注各种潮涨潮落,跟它们的脉搏一起跳动。
可以去哭别人的哭,笑别人的笑,却把自己抛出自己的体外。脑袋只剩下了一双耳朵,并且长在了别人的嘴上。努力所要抵达的,正是使思想结伴而行和获得共舞。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关注自身、审视自己,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做。于是达成了共识的大众思想。幸好还有斯宾诺莎之类的人,会冷酷无情地说:我希望那些怀有大众思想感情的读者不要读我的作品。
时代变得贫乏了,是精神价值变得贫乏了。一群读书的人,像卡夫卡的老鼠,感觉天地越来越小了。他们是孤独的火车,在夜晚会问:“去哪里?”
当音乐响起来
一个人走在旷野之中,突然与天籁之音不期而遇。
一根心弦被拨动着,温润、醉心,而后是四顾茫然,乐音阒寂,心境枯索。这与一个人正襟危坐在大剧院内,听一场交响乐是不同的。虽然后者也会使你感到绝世独立,甚至热泪无声,但毕竟少了一些自然的风骨,少了一些气象阔大的境界。
天籁之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也非时时可以享受。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坐在室内,听听自己喜爱的乐曲。我自己有这样的体验:当我喜爱的音乐一占据我的空间,其他的一切就显得不太重要了。
即使我片刻前还是思如泉涌,现在已荡然无存,我也不懊恼。当然,很多时候我在背景音乐中静静阅读或写作,这种状态非常好。几年前,我对作家格非的话还有些不理解,他说:“能够从事音乐工作就不必写小说了。”现在我觉得他的话讲得很对。持相同观点的还有李杭育,他曾写出了《葛川江系列》等名篇,但当他竖起倾听音乐的耳朵,着手梳理经典唱片后,就将写小说的事业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也不难理解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话:“音乐,你曾抚慰我当音乐响起来痛苦的灵魂。音乐,你曾使我的心恢复宁静。”音乐作为一种无需翻译的语言,最大地丰富了人类的生活和内心世界。
托马斯·曼在《魔山》里写道:“音乐不但鼓动了时间,更鼓动了我们以最精妙的方式去享受时间。”他讲的是一种精妙的音乐和理想的状态。余光中这样理解道:“这当然是指精妙的音乐,因为精妙的音乐才能把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让我们恰如其分地去欣赏时间,由时间形成的旋律与节奏。相反的,软弱的音乐——就算它是音乐吧——不但懈怠了时间,也令我们懈怠了对时间的敏感。”然而,我们缺少的并非是精妙的音乐,而是倾听精妙音乐的耳朵。好在,音乐并不因此而撤走它的馈赠。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能要求有这样的耳朵:
它倾听着精妙的音乐,并且获得了博大的情怀。我们即使只要求有愉悦——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获得快乐,音乐已能显示出它的伟大来了。
音乐暗合着人类的心境。在我们悲伤的时候,可以有悲情勃拉姆斯;在我们暴虐而疯狂的时候,听听莫里森;在沉入不醒的睡眠之前,可以听——蝴蝶在(标本上)尖叫……我们可以亲吻气象阔大的西贝柳斯,也可以拥抱温柔敦厚的德沃夏克。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们不觉得孤单:因为你在倾听的同时,这一个声音正缓缓地说出你自己。
月光下的徜徉
在我们所生活的城市,一个人要想在既定的环境和生活习性中脱离开来,在他处获得内心的安定和需要,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且不说工作、财力、时间不允许,单就克服人们本身固有的一种惯性而言,也是困难的。
在这个城市像模像样地生活之前,我是这个城市某大学的学生。现在想来,大学最大的好处在于给我提供了一种平静的内心和随意的生活。年轻的教师并不介意我逃他们的课去图书馆写作,校内外的报刊不间断地发表我的大小文章,并不丰厚的稿酬为我并不奢侈的生活提供了有力的支援。
当然,最大的乐趣是因为拥有两个假期。我记得每个暑假开始的时候,在日见空荡的寝室和教室里,我总是认真地完成自己的创作计划,余下的时间,我则回到自己的家中度过,有时候还带着同学。
我的家在海边,属于那种仍然开阔、逐渐富裕起来、变得愈加美丽的乡村。因为有海,因为有月光,夏夜是美丽的。时常在皎洁的月光洒下一片片碎银的时候,我们便踏着月光的小路出发了。穿过原野,在洁净的海堤上坐下,面对无边的夜色下显得更加神秘的大月光下的徜徉海,真有点举世皆忘的感觉。对海陌生的朋友往往被这种场面吓住,我却感到无比的亲切。那在茫茫的大海中微弱而又顽强的灯光,让我感到生命有一种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坐着小船出海,当然在风平浪静的夜里,还多一些人。船里装着一些煮熟的海鲜,一些自家的梅酒。船开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停了机器,便任它漂流了。我们有节制地喝酒,感受着海风、涛声的无穷覆盖,时而变得微小,时而变得强大,时而变得渺小,时而变得伟大。
在我们这一代人贫乏的生活中,这样的体验恐怕也是极少的。在月光下这样徜徉的朋友,内心往往受到一次真实的战栗,以后的生活便难以忘却这样的经历了。
而我作为一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往往也在这样的感受中获得对海的认识,她的平静,她的愤怒,她的浩渺,她的博大。
一个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一个人何以诗意地在两地栖居?在一个地方工作、生活,逐渐稳定和平静下来后,当人已经难以独自一身而更多的为生活所累时,月光下的徜徉变得何其遥远!或许在多年以后,记忆的画布中,“月光下的徜徉”已褪色为某本书的封面,拿起来翻一翻,页页尽是空白。
漂泊的声音
住在临江的七楼小屋,听的最多的莫过于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了,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样的声音透过尘埃落定薄雾弥散的夜空,便能够在耳边清晰地回荡了。我夜夜在这样的声音中入眠,也会因为它,久久难以睡去。
这是一种漂泊的声音,然而我喜欢。与城市中种种喧嚣得令人烦恼的声音不同,汽笛声里充满了生命的质感。远行的船只回来了,将要泊入平静的港湾,汽笛声里便带着风尘,然而又是明亮而欢快的;远航的船儿要出发了,汽笛声便沿着蜿蜒的黄浦江,先行远去了,仿佛正是开路的号角。
那些个船儿,我见过,漂泊的声音从那里来。停泊永远是短暂的啊!人的生命,多像那一只只航行的船儿,要历经无数次的征程。但愿每次出发时,会有一个庄严的宣誓,而归来时,能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回答。
很多年以前,我的父亲还是一位船长,他的船到过这个城市,他鸣响的汽笛声,肯定在这里的天空回荡过。然而多年以后,我在江畔听不到哪一次的声响会是当初,也许两个世界的人永远无法相会,每一声相似的漂泊的声音汽笛声里,唯留了空空悠悠的怀念。
那些个忙碌的人,那些个奔波着的晚归的都市人,不知是否在这声音里听到一点恋曲、挽歌和悼词。窃以为,在城市中也许只有望天和听汽笛声才可以让人的心灵拥有驰骋的空间。然而城市的天空被切割得太细,灰蒙蒙只落满脸愁云,还好剩下这漂泊的声音吧,一声声,让人的思绪飘去了又来。
我的思绪在漂泊的声音中飘去了又来。它可以走得很远很远,远到童年和梦想,那便拥有了鲜花和朝露;它又渐渐地次第归来,将现实中事,化作尘埃。
城市与乡村
城市有时候的确很粗粝,雷同的东西过多了,有时候让你感觉不到自己身处何方。城市有时候又很精细,当你起身望着窗外,一道门,一棵树,一个随意挥洒的眼神,让你意识到真实的地点。
城市在形成城市的过程中,总是千方百计摆脱乡村的形体。城市一旦成为城市,又总眷恋乡村中的某些风格,于是又把它安放在城市之中。是城市抛弃了乡村,然后再来抚慰乡村。人类也是这样,在乡村中对城市怀有美好的梦想,这时候,又并不关心脚下的土地。他走入城市后,他开始眷恋乡村了,当距离越远,这种眷恋越深。城市对乡村的抚慰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心理基调。
一个人凝固地生活在城市一角,与一个人老死于乡村一隅,两者并无差别,所不同的只是地域。从这一点上说,人的渺小和过客性质是相同的。人类在流动中获得宽广和博大,城市比乡村更具有流动的条件,所以,乡村中有望夫石,城市中有众多的站台。
青年公园
去年冬天,我从潮湿阴暗的单位宿舍搬到一间朝南的房间,虽然临街,不免嘈杂,但阳光充足,让我这个上夜班晒月亮的人,增加了内心的喜悦。
如果把这视为了不起的举措,应该还因为附近有个兰溪青年公园的缘故。第一次去青年公园时,正是肃杀冬天,但公园内却十分暖人,一是因为这里绿化很好,颜色让人内心暖和;二是因为还有一座弧形短墙,挡风向阳,采集了大面积的阳光。感到暖人的另一大半原因,应该是这里的老人们带给我的安定与祥和。说是青青年公园年公园,其实来这里的大多是老人。青年,大概是指公园吧,虽然不够庞然,但十分整齐、精壮。流经的一条河,使这里灵动起来;而一树之下蹲一石,一椅旁边垂一柳,的确是很动人心的。周围便是闹市区呀,这里的确自成一体了。这样的去处,在都市中当为最好。
今年阳春,因为气候的关系,白玉兰、山樱和梅花一同开放了。但这里依然是老年人的去处,像我这样从邻近来、拿了一两本书在读的青年,不过一二。老人们在唱歌,在跳舞,在晒太阳闲聊,在垂钓,表情都很安定,很祥和。这感染了我,把内心的一些杂草锄去了,一些希望在萌芽,一些力量在滋长,眼前的视界也变得宽阔了。
手 足
一个初秋的午后,我在公交车上碰到一对进城打工的兄妹。他们各自带着孩子,在前后排位置上坐着。四个孩子欢呼雀跃——从他们的言谈中可以获知,他们要到公园去玩。
这时候,令我感动的一幕发生了。后排的妹妹递给前排的哥哥两个橘子,而她自己也剥掉了一个橘子,递给孩子后,她拿起橘子皮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神情无限陶醉。几乎同时,哥哥也剥好了橘子,递给孩子后,他也拿起了橘子皮——几乎同样的动作,这个大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神情陶醉于青涩的橘香中。
初秋的午后,这一幕久久地感动着我。这对兄妹相同的动作,同样陶醉的神情,点亮了漠然的车厢,使美好的情怀在内心中无限阔大起来,真实起来,有了沉甸甸的分量,让我想起两个字:手足。
手足情深,不一定是结伴上山,并肩打虎;不一定是一人得道,相互荣光;不一定是患难与共,死生相挈。有时候,手足情深只是一个相似的眼神,一种同样的感觉,一句相同的话语;只是相距遥远时一次偶然泛起的思念,一种佳节到来时未能见面的遗憾,一句越过手足重洋抵达的问候;只是一次交换眼神时莫名的激动,一种获知对方成功时真诚的愉悦,一种患难时揪心的疼痛……
手足之情,正在淡出一代人的视野。独生子女时代的城市,那懂得什么是手足!再下一代,甚至连阿姨、舅舅、伯伯、叔叔也不复存在了,连着悄无声息地消失的人间情怀。
黑暗中的眼睛
凌晨下班回家,屋内漆黑一片:天还未亮,何况窗帘严严实实地遮着。需要走过去几步,才能摸到电灯开关。就这几步路的光景,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很奇怪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这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眼睛的存在呢?与其说此时我渴望看到光明,还不如说此时我更害怕看到光明。这种光明是尖锐的,比如闪电,比如火花,比如锐器对肌体的侵袭……
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睁大着眼睛只是告诉自己:我睁大着眼睛。这是一种警觉,这是一种应对。这种状态让我深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中只有眼睛的存在,眼睛紧紧地保护着我,闪闪发亮。我感受到身体的孤独。
陌生的五官
在地铁车站一面狭长的镜子前,人群交叠着身影。
我不知道哪个具体的人挡住了我,我看不到我。当我突然在镜子里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先是感到奇怪,随即,我吓了一跳。我发现在那双眼睛下面显现的脸庞,就是我自己!我长时间地呆住了。
我每天都在照镜子——我的生活没有忙碌到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梳理凌乱的头发,或者拉平衣角,转身看看背部。但我看见的的确是我的整体而非细部。就是看自己的脸,我看到的也是整张脸,而不是具体的一双眼睛、一个鼻子或一张嘴。可见我的生活也没有细节到这个地步。如果将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移放到我的眼前,我想我必须经过仔细辨认才可识别,而且不是百分百的准确。
有一次,我的女友跟我说,你的眼睛还算漂亮,但鼻子太扁,我这才仔细照了照镜子,发现确实这样。然而在此之前,我照过无数次镜子,从没发现这一点。在此之后,我照样每天照镜子,仍然不知具体的五官长得怎样。
地 址
一个孩子长到会说话的年龄,自己会跑动了,年轻的父母很高兴,一边沉浸在喜悦中,一边又隐隐担心,生怕有一天孩子跑出去不认得回家的路了。年轻的父母一遍遍教自己的孩子:家住哪个镇哪个村。年轻的父母以为,好心的人会把迷路的孩子送回来。
这孩子很好玩,喜欢到处跑,结果有几次,这孩子迷路了,不记得回家的路,但他背熟了家庭住址,凭借着这一点,他一次次平安地回到家中。
这孩子长大了,再也不会不认得回家的路了。但他一改年少时的活泼和无忧无虑的性格,相反,倒是郁郁寡欢、十分悲观。他在外面到处游走,不想回家。他觉得做什么事都没劲,日子单调乏味,一成不变。
年轻的父母变老了,但他们已为自己的孩子盖起了两间三层高的楼房。让他们纳闷的是,自己的孩子似乎又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他们站在村口观望,四处寻找,却不见他回来。
父母生气了,有一天逮着他问:你是不是不记得回家的路了?这孩子高中毕业,喜欢读点书,闷闷地回他父母一句:灵魂地址不详。
陈 迹
有些文章写完了,或被约走,或自己投出去,或置于一边。然后是发表了,或者如石沉大海,或者成了故纸堆。
这些文章,都是陈迹。翻看它们,能闻得到旧岁月散发出来的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有些东西就无法再回味了,比如说没有记下的心情,倏忽飘逝的意念,人群中闪过的脸庞……
这些,也都是陈迹。
人生总是面临很多陈迹。那么长的漫漫岁月,原来都是陈迹。现实那么不可靠,转眼就成了陈迹。到了中年的时候,少年光阴成了陈迹;到了老年的时候,中年时光也成了陈迹。甚至老年,也将是陈迹了,那时候,人离开了世界,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会变成陈迹。
当往事变得了无遗痕,到哪里去寻找陈迹?或许还有某个人、某句话、某种场景,突然就显现了旧年的陈迹。那会儿或许会说,唉,还有这么回事,都快忘了。
其实呢,早就忘了,肯定还有很多,都不知忘到哪儿去了。
都市晨归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真的。凌晨四时,在上海外滩,夜宵车带我驶向中山公园。车上的人寥寥无几,鸦雀无声,给了我夜凉如洗的寂静。
我像处身于另外的城市,我像处身于旅行途中。这儿不是上海,这儿没有繁华、拥挤,这儿没有秩序、提防。宽敞的道路只为我一个人延伸。路灯散发橘黄色的光芒,滑向不知所踪的远方。
这么晚了,或者说,这么早,我要去哪里?
夜宵车,要将我带向哪里?在一个又一个的站台,我看到孤独的人们上车、下车,带着平静、疲惫的神情,他们要回家了。
我是最后一个乘客。在中山公园,夜宵车吐出我,绝尘而去。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
天色微亮,我问自己:一个人的故乡有多远?
要等风来
几日前我带一群学生去襄阳公园,公园门口有卖桂花的,我的一位女学生买了一束,我凑过身去闻那香味,她却告诉我说:“先生,用鼻子是闻不到的,只有等风来,香味自然会飘进你的鼻子中。”我心里暗自吃惊,这生长在大都市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儿,何来如此修炼?
女孩儿的一句话,或许是不经意的,但的确道出了很多意味。人不能做到无欲,但苛求不可太过。因此,知道有花香,自然是想要去尝尝;可不等风来,急,是急不到的。所以一旦花香四起,暗香浮动,便以为是身起、心起之时。错了,你只能静静地等待那清风儿,自自然然、清清纯纯地吹过来。
于是,我也向那售花的买了一束桂花,拿回家去,放在临窗的书桌上。我把窗子打开,再开了门,静静地等那风吹来。
限的植物
我窗口的一盆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植物,据我观察下来,有两个习性。一是很喜欢水,我每隔几天就要在她的托盆上加满水;二是更喜欢光,她不顾我三番五次地纠正,迅速而执拗地将叶子伸向窗外,她的身子因此变得歪歪扭扭。她甚至顾不得美了。看着她义无反顾的样子,我有点害怕:屋内的光明太少了,她已把整个身子伸到了窗外,决计不会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了。
我屋内另有一束勿忘我干花,插在我从新疆带回的黄铜花瓶内。两种东西都很滞重,美得很苍白,很绝望,断然不分哪里光明哪里阴暗,哪里灵动哪里淤堵。
除了干花的名字有点大俗大雅,让我偶尔有些感动外,有限的植物
其他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模糊。
我有限的这两种植物,常常让我感到忧虑。窗口的那一种是我所喜欢的,可她正奔赴于外面的世界;屋内的这一种,平静而安定,可是却激不起我内心的快乐。
而我一开始就给她们安排好位置:真的摆在窗台,假的放在屋内。
如果现在我给她们互换位置,假的摆到窗台,真的放到屋内,世界会变得怎样?恐怕勿忘我干花早已布满灰尘,被风雨摧毁,而喜水又喜光的绿色植物,终究也因囚禁而凋零了吧。
这么一想,我倒很愿意为我一开始的决定负责。就让窗口的那一种蓬蓬勃勃地生长出去吧,而为屋内的这一种,我要时时拭擦那蒙尘的黄铜花瓶。
苦 痛
以前我一直以为,苦痛的最大魅力也许在于能够倾诉,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使忧郁和才情显得十分动人。因此我喜欢将苦痛诉诸笔端,或者在良好的倾听者前面用平静的语调娓娓诉说,我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富足而充裕。
后来我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苦痛呈现给我的最大魅力不在于倾诉,而在于它能在我的内心形成一个源头,源源不断地给我力量,矫正我的航向。即使我在喧嚣的尘世中忘乎所以的时候,即使我急功近利追逐浮华东西的时候,苦痛总能够在我生命的天平上加上良知和理性的砝码,使我不至于沉迷,使我能够及时复归内心的自然和平静,使我能够寻回自己的方向和力度。
空 巢
原来热闹非凡的家,现在着着实实变成一个空巢了。朋友的一本诗集中有一首诗,叫《空巢,也是一种美丽》。我惊诧于他独到的发现,我没有这样的诗情和心境。我是空巢中飞出的一只小鸟,我目睹了它的破灭和衰落。我日夜啼鸣在流浪的枝头,心在滴血。
先是母亲去世,家成了缺少温情的巢。父亲和我不在家的日子,灰尘满屋。巢的衰败就这么旷日持久下去。后来父亲也走了,家彻底地空空荡荡。父母在世时,我老是设想出远门回来之后,该是怎样一种春到深处的情景和心态。而现在,却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空巢,回忆一些不着边际的往事。
空巢是真实的,让你触目都是伤痛,而你必须正视它,无法逃离。穿过众水环绕的山川,我是那叫声清脆的白鸟。我愿做空巢的守护者,在一次次的飞翔之后,让翅膀坚硬。我要让空巢重现昔日的春光,我做那温情脉脉的阳光。
生命的状态
据说人是一种机体,由许许多多行动的弹簧所操纵。
我所看见的被压缩得最紧的弹簧是傲慢、夸耀、自负、憎恨、气愤、狂怒和报复。它们随时弹发开来,并且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再一次弹发开来。在此之前,我看到懒散、因循和怠倦这几根弹簧时常露出脸庞。
真正支撑着纯正和自然的生命状态的弹簧平静地悬挂着,它们是慈悲、博爱、爱好知识,有可赞美的雄心、高尚的热忱,还有福克纳的小说《熊》中父对子说的谦逊、平和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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