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男生宿舍
我进大学的那一年,所有的新生被安排在同一幢宿舍楼内。据说,传统就是这样被割裂了。那是一种感伤的、潮湿的、带着厚重意味的传统,让人一想起来就看到一床湿厚的印花被子,让人看到忧郁、沉静和冲突。
有一回,据说是一些校园作家和诗人们,也就是我们的师兄,来给我们启蒙,说了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人和一些都不明白的事。他们争抢着说,口才都极棒,我们的脑袋不断地转,觉得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漏过哪一点,都是我们初进象牙塔的遗憾。心中也好生羡慕,希望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来那么一回,让人佩服佩服。我们都很少说话,最多只是问一句自己非常新奇的和意犹未尽的。宿舍里的人越聚越多,以至于以后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过。他们都说完了,纷纷起身,告诉我们宿舍号码,希望我们有事找他们。然后就走了,我们都围在门口跟他们说再见。
但是我们没敢去一舍。所有的大二、大三、大四的师兄们都盘踞在一舍,一幢古老的潮湿的还堆着垃圾和散发粪便臭味的宿舍楼。那里的人们留着长发,理着光头,行色匆匆,忧郁成性,那里充满了颓废和晦涩的文中文系男生宿舍化意味。他们的饭盒破旧不堪,背面一律脏兮兮的。他们大都只有一个饭盒,饭菜放在一块,用一把调羹一路或快步或悠闲地吃着回来。到他们的“老巢”,和着那种懒散和神秘的气息,将饭吃完后,倒一点开水,慢慢地喝。脚踩在凳子上,喝完了就往身后凌乱的床上一躺——脚翘到桌子上。桌子上也凌乱得很,有敲出的或者烧出的或者遗留下来的大洞,桌子上还丢着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住在上铺的兄弟,上床时就一个箭步蹿上去,来个空中转身,平稳地坐到自己的床上。
那都是我们听说,或者在外部感受到的中文系男生宿舍的模样。在我们未进入“城堡”之前,这里面还有很多想象在飞翔,但很多人终究没有进去过。因为自从那一帮诗人和作家师兄们走后,没几天我们就得到消息说,他们骂我们是“傻蛋”(这是一个口头禅,可以随便用到谁的身上),并且表现出了对我们的极大失望。
这不仅表现在我们不谙世事,还在于地域的隔离及由此引发的对传统的无法继承。他们中有很多人义愤填膺,表示对学校的此举不满,并且进一步表示了对我们的同情和可怜,希望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多少能将一些起居衣食读写的知识传给我们,以取得自己的心安和理得。也有的人表现出了漠然和无视,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或见怪不怪。
可以称得上频繁地出入中文系男生宿舍的大一学生,就是我。一位教写作的老师说:“你的名字非常具有先锋意味。”那时候我已经发表了不少文章,读中文系是我由来已久的愿望。因此那帮非常中文系的师兄,和他们非常中文系的“老巢”,对我充满了神奇的诱惑。
我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一个夜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了一位师兄的门。那个宿舍——据说是徐志摩待过的——那里如今尚有三个校园诗人。那种完全属于诗或者颓废小说的氛围,在我初见那气窗上透出的灰蒙灯光时就一下子捕捉到了。我叩门声轻,他们后来说以为是一个女孩站在门外,于是非常庄重和严肃了一阵。有一个柔柔的声音问:找谁?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几乎有点颤抖。宿舍内一角的白布“刷”地拉开,里面朦胧的台灯光芒映射出来,一位长发披肩,戴着眼镜,落下了很宽的领子的“汗衫”站了起来,声音嘶哑、空洞,充满了遥远意味。他说,我就是!
我进入白布之内,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坐下。那里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叠稿纸,第一页稿纸上写着:
冬天的火炉抵不过一只酒瓶
女人们四处逃散
有一个追了我很久的人
就是我自己
他掏出一个黑色烟夹,“叭”一声打开它,里面还有两根香烟。烟夹向我横过来:“请抽烟。”我说我不会,他就收了起来,问我:不抽烟如何让诗诞生?我说我只是刚入门。他在桌子底下高高的一叠书中抽出两本诗刊,递给我说:这是我们诗社的社刊,你拿去看。我接过那两本诗刊,应他的要求留下了自己的宿舍号码。
那一次让我感到不可忘记的,是那灰暗的灯光和缭绕的烟雾,凌乱的桌椅和发黑的白布。当然,还有那不知道是残缺还是完整的诗,那横着递过来的放着两根香烟的烟夹。
那本诗刊,我拿回后反复翻阅,那里面全新的世界让我震惊不已,同时心生恐慌,我是指诗的语言和表现出来的那种完全与我相异的气质。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我,促使我一次又一次进入那产生诗的中文系男生宿舍。我发现了那里头始终凝滞和潮湿的空气,冷漠的人际关系,发黄发黑的蚊帐,脏兮兮的被子和臭烘烘的袜子,满地的酒瓶子,在地上打滚的酗酒的师兄,破碎的镜子和变形的梳子。他们开始谈诗,大声朗读,拍案而起,脸红耳赤,而后或置之不理,或一个一个往外吐着烟圈。
两年以后我读到:
多么啊心醉
我的一生
太多的流水与落花
我就想起一个冬日的早晨,阳光斜照着窗户的一角,师兄的房间内还有一半人在沉睡。一台破旧的录音机在桌子上咿咿呀呀响着沙哑的声音,师兄起身后将它打翻于桌子的破洞之中——它永久地停止了歌唱。录音机主人见状气愤地将它扔出了窗口,它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腾空而起,在一位漂亮的女孩身后落下。那女孩吓软了双腿,像一条蛇一样挂于她男友的腰间。楼上,一场战争纷纷扬扬,如北方司空见惯的落雪……
我破破碎碎断断续续的关于中文系男生宿舍的内心体验,随着轰隆隆的铲土机推倒一舍的瞬间,像河流一般被截断。师兄们四处流散,有的毕业后回归故里,剩下的一批在上海或者异地谋了一职半务。还在学校的师兄们卷起铺盖,用黄鱼车或者咣当作响的自行车或者两条瘦腿搬运着东西向五舍涌来。在五舍我们已经待了一年半,窝都没有挪动一下,还在一楼住着。他们纷纷涌向四楼,迅速占据了对我们俯视的高度。但一舍那种纯正的中文系男生宿舍的传统带不过来了,似乎被那冒起的商业大楼压入了地下或者顶向了云霄。
他们说暗合的暮霭已经四散
往事如野百合一般苍白
通过那炼炉的烟囱飘逝于远方
也似乎从那时候开始,我注意起自己的宿舍。太明朗了,与那忧郁的色调毫无相同之处。寝室里有了电脑,一个人在玩游戏,很多人围着观看,纷纷伸长了脖子;联系家教的BP机响了;等待发放的广告海报叠满了寝室;从图书馆借的书,每次到期时才发现没看完……
我想起了一舍里那断断续续的二胡声、悠扬的笛子忧郁的曲调。想起了厚厚的镜片后面隐藏着的那个时代的小说和诗,瘦弱的身子苍白的手指抖动着大笔,仿佛将缈缈千年一泻而下。想起了在灰暗的灯光下书页翻动,明灭的理想支撑着存在……
这种古老的气息我再也闻不到了。在我的身边,没有了那种吱吱呀呀的江南古船摇动的声音,没有了冗长的梅雨季。在泥泞的小巷上行走的一头长发的男孩,再也不是一个突出的个性生命。
太多的浮躁充塞着我们,我们过多地注意身外的世界。炫人耳目的东西蒙蔽着我们,我们可以无所事事,却不愿回过来关注一下自身,探求一下活着的意义和生命的本源。我们就那么潮起潮落,却忘了时辰。我们就那么花开花谢,却难以再分春秋。我们就那么人来人往,却难觅那相知的脸庞。
很多时候我都在怀念,那种自己没有亲历的一件事闪着光芒、一本书更是闪着光芒的岁月,怀念水房里单纯的歌,昏黄的灯光下静静翻动的书页……即使那种忧郁感伤的岁月,我都要去怀念。我宁愿有一种沉重、一种忧郁,也不要一种轻巧的、无所适从的生活状态,因为我是如此期望着一种警醒、一种力度、一种不会充塞着遗忘的岁月。
大四的后半部书
一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人靠在床上看书,把脚翘在了桌子上;还在睡着的人转了个身,脸部贴向墙壁;在一面小圆镜前,有人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脸上的一颗粉刺。
我的眼前就浮现着这样或那样临近毕业时的情形,像许许多多的意象叠加在一起,让我想起某首象征主义诗歌。不禁联想起许许多多的学兄和学姐们,他们像长熟的麦子一样,或者留在了这座城市,或者被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载走。在车站,眼泪随着送行的人挥动的手臂落下;而在隆隆驶远的列车上,仍有人在临窗的位置上将思绪定格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看到了河上的喷泉不再觉得美丽,夜半听到大批自行车被掀翻的声音不再觉得愤怒。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深深地感动你,只有持续的醉意搅混你——他们考上研究生了,他们找到好工作了,他们搭上爱情的末班车了……这些,都不能改变大四的怠倦。
大四的后半部书
二
持续的怠倦意味着激情的丧失,大四的后半部书就这样打开了。“我校去了法国的一位诗人说,这里的一树一石都是梦中的天堂,你知道吗?我们都只是这里短暂的逗留者。”他刚从另外一个城市实习完回来,见到我时不禁又重复着他信中的话。
如果不是觉得自己正迅速地滑向毕业的边缘,如果没有桃花依旧笑春风,那么多的人和事不可能让我们时常会有形同陌路的感觉。正是这样,一句熟悉的话语,一个似曾见过的背影,一个热闹的场面;一段日记,一副自己曾经有过的笑脸,一次现在还残存着的忧伤;一声清晨将你唤醒的鸟鸣,一声叫卖的吆喝,一次突然响起的铃声……突然会复活了你在某个时段的经历。这样的回忆是潮湿的,位于后脑勺方向。想想,它们正是春天里开始的雨季,此刻正沿着某个江南小镇的一条迷蒙的小巷蜿蜒而来,密密麻麻的雨脚溅起呛人的气息,贴向你冰冷的鼻翼。
怠倦是一如既往的,潮湿的记忆带来的依恋情绪正在增加着它的长度。
三
一种习惯使我们簇拥着向前。即使你来去像风,也要寻找落脚的地点。阴晦的天气和懒散的阳光,穿插在令人疲乏的寻寻觅觅之中。一种习惯性的生活自然而然地被打断,会有一种持久的快乐伴随你的身前身后吗?
把我们想象成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怠倦恰恰来自于鞋中的沙子,而不是朦胧的远山。那沙子正是这样一些东西:烦琐、脆弱、急躁、退缩。只有不断地将这些沙子倒出,你才有激情爬更高的山。
但是我看到了怠倦。怠倦。
正如以往的午后两点,我的脑中能自由驰骋无数的图像,现在,我只看到了桌子上静置的半杯白开水。阳光透过网格子窗照亮了它。
这样一个意象竟浸湿了大四的后半部书。
青春变成鱼尾纹
她总是相信,在火车开动的刹那,他能够拥抱她。
那张英俊的脸,让人忍不住要交付自己的一生。这样的希冀或者预感,最后却落空了。
讲故事的人,总喜欢在开头说,好多年前怎么样怎么样,实际上,对亲历者来说,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是的,昨天。
其实恋爱这种东西,是不足为奇的,何况连一点点的轰轰烈烈都没有。事情的开始怎么样,过程又是怎样的快乐和忧伤,临到结束了,各自奔到哪儿去,都是不可追问的。
这样想的人,明显地老了。
她记得,大学时代,她和他其实并无瓜葛。呜——等火车要开动的时候,她知道了,自己马上要被带离这座城市。这一想,可不得了,眼泪下来了。
送行的人中,很多未曾说过话,他是其中之一。大学四年,同学之间的关系冷淡得有些不近情理。现在开始话别、拥抱,却觉得特别熟悉,特别亲切。他还是没有说什么话,但和她拥抱时,简直要将她整个吞没。问题就发生在这里。他们感觉到彼此的爱意,竟是在彼此间拉开距离的时刻,这种特别的情感体验,使两人不可收拾地陷入情网。
他在上海,她回家乡的一所中学教书,两人开始通信,情意绵绵。这是她的初恋,一开始就不可收拾,注定了要将此进行到底似的。她开始考虑将来。我再回来吧,她在信中说,我准备考研,你好好等我。于是,她拼了命地读书,劳累之时,想想他有力的拥抱,就会生长出力量。
他呢,虽然还搞不清自己哪来的激情,但记得那深情的拥抱。日子久了,有些淡忘。继而觉得有些恍惚,再就是有些怀疑。让我再抱抱你吧,他说,我感到内心里长满了荒草。
她开始害怕。大雨夜,去赶火车,一路上感冒着到上海。在车站,看到他了,挺陌生的一个人呀。该扑上去拥抱他,她告诉自己。不不,她马上予以否定。这算什么呀,该他来拥抱我的。她看着他,丝毫不见有什么激情。心突然冷了,忧伤像漫天的细雨,弥散着。
两人开始走路,去吃饭,说着很少的话,不像一对情侣。
情感复杂者,还包括他。以前的拥抱有太多的激情珍惜,恐怕现今光着脚也难以赶上。几次欲动手,一念及此,都止住了。
两天的光阴,太过死寂。没有办法,她说,我要走了。其实她心里头想的,正是在火车上再来一次过去的拥抱,好快快来填补一下内心中已不可再扩散的怀疑。
这一点,与他所想是相同的。故而,他没有挽留她。他想在最后的一抱中,将她深情地留下。而她呢,渴望着重来的激情拥抱将自己化作细碎,那时她会下跪,求他将自己带走。
火车要开了,火车上的人很杂乱。闹哄哄的人群破坏他的决定,把她的等待搁置起来。全然没有了以前的情景:那么多的学子要离散,到处可见抱头痛哭,一切可以顺理成章。
现在,火车要开就开了,全然不像以前,想开也开不走,那么多人一一惜别呀!
终于没有再拥抱。
就这样,火车开走了,从此没有了故事。
湿漉漉的脸庞
大学毕业两年后的暑假,她来到了上海。他记得那是星期天,连续高温后难得的一个凉爽的日子,她湿漉漉的脸庞出现在人民广场地铁站。他是个无所事事的游荡者,看着地铁南来北往,听轰隆隆的声音从头顶响过,不知哪一列地铁会让他幡然醒悟,从而带他到达远方。
她湿漉漉的脸庞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多年以来,他一直把她的脸比作桃花。这是一张灿烂的、明艳的、潮湿的脸庞,在她走后的两年多时间里,这张脸屡次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想起大学里的河流与岛屿,想起透过图书馆明亮的窗户看到的一排红房子,想起阅览室前面的一树树灿烂的桃花。
在人民广场地铁站,突然的相遇让他们彼此震惊。
谁能相信这样的安排?虚幻得真像一场梦境。他们彼此没有笑容,没有言语,当默默地靠近对方,甚至连彼此的问候也没有。他相信,肯定是某位天才导演事先做了安排。他是谁?命运,上苍,暗合的灵魂?
此刻,又一列地铁从黑暗的地方驶来,他听到了头顶上的声音。多年以前在徐家汇神户咖啡馆,她就这样问他:为什么地铁从地底穿过,声音却从头顶传来?他说大地是实心的,声音在轰鸣,这种感觉是最好的,这是另外的尘世。他们坐上了往西南去的地铁,当车子的晃动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拥在一起,温暖的感觉涌遍了全身。这一刻,时光又回到了往昔,回到他们相识相知的岁月。
在神户咖啡馆,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终于消失了梦幻般的感觉。他们可以从容地抬起脸,看着彼此的脸上岁月的风尘留下的痕迹,看着对方摆脱了稚气的似曾深爱过的双眼。她告诉他,她是来送妹妹读大学的,她的妹妹考上了她当年就读的大学。明天她就要回家了。
她告诉他,有好几次,她决定给他工作的单位打电话,但每一次拿起又放下。地铁从地底穿行,声音却从头顶传来,在这座城市,她无法回避一张相识的脸,他们终于还是难避相遇的机缘。
他不想告诉她,多年以来他一直把她比作一只美丽的九尾狐,每当傍晚来临的时候,在图书馆,在通宵教室,在澜亭,她总是相伴身旁,而在白天却难觅芳踪。
因此,当有一夜她告诉他要顺从父母的旨意,回渝工作、结婚、生活时,他像如临白昼一般平静。只是,以后的夜晚再也不见她火红的九尾,他才心慌不已。在毕业离校前某个醉酒的夜晚,宿舍楼里所有的女孩都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他告诉她,在有玻璃的地方,在有水的地方,他总看得见她湿漉漉的脸庞。它模糊了,变淡了,它再次模糊了,变淡了,可它始终是阅览室前的一树桃花,灿烂的、明艳的、潮湿的。
徐家汇、地铁站、神户咖啡馆,在他们熟悉的地点,她终于犹豫着告诉她:其实你不知道的,两年前我离校的时候,你没来送我,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没有人明白,一个孤独的女孩为什么会失声痛哭。
多年以来他也一直没有告诉她,就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独自一人从宿舍出来,双眼望着远方,唱着一首哀伤欲绝的歌:
有人告诉我/你走的消息/我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每当深夜来临的时候/没有人会明白/这么晚了/孤独的火车,美丽的火车/要去哪里。
爱情空心舞
那时候他们经常去郊县的海滩。在女孩的一篇凭吊这段往事的散文里,如下描绘着那里:那片密密的树林还在,那个小小的园子还在,那座低低的土丘还在,那棵亭亭的树还在……有如风的浅笑在身旁,有煦暖的风吻在脸上……仲春时节,杏花满头。
那时候他们经常坐同一班车子去,他们扳着指头一分一秒数着什么时候到海边。在那里,他们时而大喊大叫,时而又柔情似水。他们在大海边伫立,她在想温暖的家在千山之外,但她的心情有着归宿。他的心境更多的时候宁静祥和,如平静的大海。
至于是怎么开始相恋的,他都快忘了。不是忘了,而是这段往事实在太飘忽了,他抓不到它。不是那种一见钟情,也不是那种百般寻觅之后的随意选择,都不是的。他们的相爱如此地师法着自然。先是她们到他的寝室玩,然后他的同学和她相悦了,而她最后的寻觅是他。他们的爱就像悄悄涨起的河水。等他们有一日发现相恋了,竟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于是也找不到确切的日子纪念。
至于是怎么分手的,他们也有点记不清了。后来他们反复在想,原来是跟相恋时相差无几的。他平平静静地提出,不是因为任何人的插入,也不是缘于任何一件突出的事件。他只是说,感情的历程似乎要走到尽头了。她却不一样,“心情黯黯如灰尘蒙蒙的天,压抑得很紧。”他怕按她的脾气,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还好,最后一切都很自然,她将她珍藏的一本笔记本给他,里面有她收集的树叶摆成的图案,有她写给他的诗和散文。本子很厚,里面的东西并不多,但非常的有诗意,一个女孩的细腻、敏感、纯真、遐想,跃然于纸上。他也将自己的一本日记给她,有点零散,但也跃动着一颗真诚的心。
两个人互递本子的时候,心情都有一阵狂澜。他们并没有事先相约好,却有着如此的一种默契。原来在他们平静的爱情下面,却有着如此美丽的一道风景。
他们互相翻着对方的本子,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相爱原来和雨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依旧下着雨,依旧是那班陌生的有些熟悉的车……”
毕业后,女孩留在了这座城市的一所中学教书,男孩读了研究生,他们成了平静的朋友。多年以后我与这位男孩相识了,我们成了好朋友。有一天,他将自己的故事和女孩送给他的那本笔记本交给了我。
“两年以后,我去那所中学看她。在她的房间里,他的男友斜躺在床上,她在一边织着毛衣。我坐在朝西的窗前,数着窗帘漏下的阳光,反复感觉到自己是影片《大磨房》中的那位老人,拄着拐杖在漫无人烟的荒野上永无止境地前行……
如果时光倒流,我并不愿一切重来。我平静地接受它。至今我依然孑然一身,在爱情变成了一种消费行为的今天,爱情如此不可靠。我在遗忘,并且怀念……你看,一场爱情空心舞。
春季来看雨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恰逢一场雨,在那座江南小镇一个欲暗还亮的夜晚,突然的停电仿佛预谋已久,为他的生日留下了宁静和孤独。
女孩为他点亮了生日蜡烛,她如桃花般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中明艳动人,呈现着初恋的幸福。然后她恬静地转身背对窗口,轻轻吟唱:天空下着雨,我从背后望着你……
一样的幸福呈现在他的脸庞,二十年来仿佛第一次感到生日是如此让人热泪盈眶。不料女孩唱完这首歌却掩面而泣,她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此起彼伏,在他缠绵的心境中布满了疑云。
录音机里响起了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其实这里不是台北,而是依海而傍的江南小镇。旧的冬季已经过去,新的冬季尚未来临。只有雨下着,唯此。
女孩总是那么容易伤感,他想。其实他没有预料到一场无可挽回的变化已经逼近。他揽过女孩颤抖的肩膀说:这歌名应该改一改,叫春季来看雨。
女孩是从江的那边过来的。这一年春天,她恰巧在他所寄居的主人家里安下了燕巢,伴她而来的是一大包书。
相识和相恋似乎皆可略去。女孩和他皆带着沉甸甸的希望来这座小镇读书,在独自一人无依无靠中异性相吸。在一场幼稚的无休止的爱恋中,原先的希望撞落于地消失殆尽,而新的希望带着很大的不现实切入生活,在矢志不渝的誓言中时光流逝,内心的恐慌像风一阵紧过一阵。宁静而动荡的日子,他们的爱在无所适从中显得迷茫和浮躁。
以后我不理你了。女孩说。
好啊。他说。
女孩果然就回家去了,一连七天,他再也不见她的影子。
再见女孩时她已如飘落的桃花憔悴不堪,她深藏秘密,不言一语,在他再三追问下泪流满面。
以后,我真的,要不理你了。女孩说。
为什么呢?我并不后悔啊!
别傻了。她兀自收拾行装。我不能害了你。还有三个月,你……多保重!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女孩的决心大得惊人。
他说好吧。也许你后悔了。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的年轻。
这离别一如邂逅。……
这一年的九月他被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再一年的春天他已身在异乡。
不知她是如何知道他的地址的。在信中她说那七天她去了山中的一座庙,苦思之后,下定决心不愿再累及他。“好在一切都好了,我永远不曾后悔我们的相遇。
这一年春天,我一定去那座小镇看雨,真的。”
没有落款,没有地址。
在一场又一场的春雨中女孩桃花般的脸如昨。而他终究又无法确定她去看雨的日子,于是制定了一次次回程计划又一次次无言地取消。他写了一封信寄给当年租房的主人,烦他交给女孩。
这一年的春雨飘飘洒洒。只是不知女孩看雨的时候,是否会经过她曾经栖息的燕巢……
站台
我在那个地方开完诗会,她送我出来。时间已经不多了,最末一班车随时要来。街灯迷蒙,站台上守候的人很少。
我的心有点揪紧,但还是平静地跟她说着话。她的手紧紧地按在坐垫上——刚才,她就是坐在这辆单车的后面牵着我的衣服将我送出来的。我看着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心里也突然有一种温润的感觉。
——最后一班车开过来了,守候的人走动起来。她还是立于原处,不言语,也无动作。我几步跨上了车子,挥手跟她说再见时,心中的一根弦突然就嘣地断了。仿佛只怦然一声,关闭的车门就将我们远远地隔开了,然后,车子就将我远远地载走了。
她不是我的恋人,我们的关系平静如水。但在突然的时刻,丝毫容不得我们设防,一种飘忽的情感就一下子贴上来了。
我在车上的时候想:也许她在回去的路上会猛然回头,发现站台上什么人也没有了,只有寂寥的灯光和稀落的行人,以及刚才梦的影子般的一件事情。这个想法竟占据了我全部的路程。人顿了一下,车子到站了,我已身处一个杳无她的信息的地方了。
人生有多少这样的站台,一一被人忽略了。如果没有那辆单车,她也许不会送我出来;如果不是最后一班公车,也许会有喧嚣的人群把我们淹没——这件事情,也会平凡得如同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临窗的女孩
眼睛凝视着窗外,笔尖不经意地在纸上落下了。那墨水在纸上,忽地就荡开了一个黑晕。女孩不觉,眼睛仍朝着窗外。早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太阳很好。临窗的她透过图书馆这一排茶色玻璃,定然是看得到那一排办公的红房子的,还有那长满了水葫芦的校园小河。更远处,那汽车如子弹般在上头飞来射去的环形路,就沿着目光延伸过来了。
或许她什么也不曾看见,只在想着心中的事儿。这会儿待她回过神来,见稿纸上大大的一个黑晕,竟呆了。
这女孩并不漂亮。不漂亮的女孩容易入定,看那清静的样子就像。这会儿那个黑晕肯定在她的心中荡开了,那往事就如风,那情怀就像水,没得治了。心静吧,竟静出个美丽凄清的故事;心凉吧,竟凉出个满是黄叶的秋天。
那女孩无法在稿纸上落下一个字来。思绪肯定在哪里飘飘忽忽,无终无止。那小小的黑晕,不知扩展成怎样大的一个世界了;或者是突然顿住了,在哪一个角,拐不过弯来,这定然与爱情有关。浪漫的故事不属于她,那拉紧了风衣果断而又孤独的男孩,就紧而又紧地在她的心中藏着,一想一个伤痛,一想一个流泪的感动。世上寂寞如斯者,世上美丽如斯者,就是那临窗的女孩。
春花烂漫,她是低崖上灿烂的一朵。没有蝶恋她,于是她来临窗。临窗的心境最为澄明,世间索寞,尘中孤寂,皆可点点滴滴,化雪归来;皆可悉心体会,融于心中。若是有人牵你的手了,在黄昏踏着落叶去散步;
若是有人怀抱吉他,忧郁地伴你一曲了,该是怎样一种美丽无尽!
偏偏没有——没有邂逅,没有故知。落下你一个人,整个儿属于自己,别人在你身外走来走去,这跟风景没有关系。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还有家呢,这是最厚实的财富。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这样的世界才最真实呢,一丁点儿美丽,就能定格在心中。那些个柳啊风啊,才激不起我半点涟漪呢!
我的心才平静呢!这么一想,竟有点酸楚。
临窗的女孩,于是揉皱那第一层纸。
一看,下面的一层纸,也留有一个大大的黑晕!
澜亭长短
一
一切跟水有关的事物总是充满了诗意。我的一位朋友,在行将毕业的时候写的《澜亭夏日祭》,开头就是这样一句话。
多年以后的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澜亭在我的记忆里再次鲜活起来。我首先想到了这句话,并且内心一阵狂澜。其实澜亭离我并不远,留在了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以后,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回到大学的校园里去看她。
有道是物是人非,又道是时过境迁吧,澜亭已非昔日的澜亭。这座丽娃河上的不足十平米的六角形亭子,如今已是一处打字、复印的场所,那种清苦的读书氛围,那些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学子,已全然不见了。
多年以来所见所闻的现实告诉我,不该对这样的变迁愤慨或者悲伤。亭还是那座亭,静静地立在丽娃河上倾听流水的声音,若站在澜亭上,凭栏远眺,仍然是满目江南。然而怅惘还是难免的,像怀念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我怀念昔日的澜亭。记忆,该从什么时候切入呢?
澜亭长短
二
1994年12月的某一天,我初次来到澜亭。我正式应邀加入了在此聚会的社团——乡土建设学社,这是一个崇尚知行合一的社会学社团,一方面重视典籍阅读整理工作,另一方面重视田野实践工作。社团的骨干是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此之前,他们曾组织过一个读书会,发起过全校性的师生捐书活动,这批书后来悉数运到了内地一些中小学去。他们还办过上海首所民工学校,义务为民工学习知识上过课。在那个时候,校园的文化类社团多数已处于解体或疲软状态,他们所提倡和实行的,无疑是令人惊讶和值得称道的。
这是个全校性的社团,不同系别的学生都有。高年级的学生因为毕业或寻求工作,渐渐离去了,一些新的面孔又不断地加入进来。
澜亭是安静的,打开那扇门,迎面便是一片云杉林。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斜照下来,林子里满是一个又一个的光晕。有很多石桌石椅,上午一二节没课的学生,在这里读书。这种场景真是美极了:光明、透亮,充满了校园的青春气息;宁静、清新,勃发着向上的生机。而这里的夜晚,则成了校园恋人们的聚所,暧昧、模糊,甚至迷离。
澜亭的另外几面临河,边上有走廊,有栏杆,有一处阶梯直通水面,可以看得到波浪的裙裾在底阶摆动着。河叫丽娃河,甚长,河面宽敞,这在上海高校中是极为少见的。正是因为在水上的缘故吧,澜亭也显得更美一些,更富有生气一些。
澜亭内,除了一扇门,三面是窗,两面是墙,中间是一张石桌,极为简单的摆设。我们在此读书或谈论的时候,就从宿舍里自带椅子、凳子来。有一个电热器,顿时满亭子暖和起来。这实在是个极好的读书之地,当喜爱读书的学子们披着陈旧的军大衣,跺着脚,哈着气,在教室里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们因为拥有了澜亭而显得十分富足。
三
春天是躁动的季节。河面鲜活起来,河两岸垂柳泛青。澜亭正对一圃雏菊,黄灿灿的,使大地也显得亮堂起来。
在冬春读书,在夏天出去社会实践,在秋天写作,这是何等惬意的事。然而在澜亭,春天的阅读是要经受得住诱惑的。
离澜亭不远处,有一个室内篮球场。周末,篮球场改作巨大的舞厅对外开放,场外小汽车、摩托车停的到处都是,场内更是拥挤不堪。
当澜亭的四周在夜幕隐隐降临的时候沉静下来,当你的书翻了十几页,准备细细读下去的时候,舞厅内的乐曲声开始通过周末校园寂静的夜空传递过来。那种充满快感和发泄的节奏,的确是蛊惑人心的。无疑,你会发现内心里面的某根弦被拨动起来,以至于神情无法专一。当这种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传入耳膜,当那根弦被拨动一次,拨动两次,拨动得发出了和声,你要再想老僧入定,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尽管我对跳舞并不排斥,可每次路经那个舞厅走到澜亭——我的内心竟不由自主涌过一阵悲壮感。这种感觉,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十分熟悉。
大学校园盛行恋爱。记得每一个春天,都能给校园里留下无数对情人。澜亭作为温情脉脉的地方,深受恋人们青睐。这时候的澜亭,白天要安静得多。夜晚,恋人们则来凭栏,或嬉笑,或怒骂,男的甜言蜜语,女的娇声嗲气;男的若移情别恋,始乱终弃,女的则涕泪相加,欲以跳河自尽相威胁。澜亭外是热闹非凡,澜亭内却是毫发不乱。窗外已是春光无限,窗内却如此“不合时宜”,还在写稿子、校刊物,或为出刊经费一筹莫展,或为一个观点争论不休。
澜亭不是他们的,也不是我们的,但他们扰乱了我们的清静,我们总该有所表示才对。若他们还疑亭内无人,我们则发出点声响让他们有个明白;若他们依旧放肆有加,我们则在他们身后开一扇窗,好让他们回首一瞥,明白亭内的“夫子”,经受不起这般“感染”;若他们还执意妄为,我们则要发出劝告:此处不宜互相干扰,那边林子更大。
四
澜亭的夏天显得闷热难当。澜亭虽叫亭,但仅有一层,上面是平顶,太阳直射下来,亭内温度难以散去,便如蒸笼一般。暮霭四合,夜晚初临,亭内还是有一股热气,不便坐谈,于是只好开了窗,让她先自行凉却。
尽管这样,也丝毫未能改变我们对澜亭的喜爱。
河水下降以后,把澜亭的底盘托了出来,这是一片呈正方形的水泥地,四周有水泥筑成的围栏,微微高出,稍宽,坐上去甚为清凉。早一些来的人,便坐到围栏上去,手脚皆可伸到水里去,极清爽。就可以先交谈起来了,比如,最近读了一本什么书,自己有些什么看法,等等。
人有好些个了,今晚主讲的人已到,澜亭也舒适起来,便可坐到亭子里去。读的书多选先秦诸子著作,主讲人就是我们自己,每次定一人,依次轮换,每次读几页,有疑惑和不同见解时可随时插话,大家各抒己见,不分彼此。另外一些时候,我们则交流最近阅读的书目,畅谈感受,并将好书推荐给大家。还有一些时候,我们交流彼此写好的文章,先是互相传阅,然后发表看法,提出意见。
夏日的夜晚,这些时间显然异常美丽。有这样一群朋友,是值得庆幸的;有这样一个澜亭,是值得欢呼的;有这样一种生活经历,是难以忘怀的。
当我们将这些视为美丽的时候,另外的一些人表示了不解。但也有人热切地关注着我们,他们向往着这里,渴望着融入。他们成了我们尊敬的师长和朋友。
这样的夜晚我们已不再期待什么,也不被什么干扰。有一回,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竟关了窗读《论语》,出来后才知道原来亭内甚是闷热。另一回,开着窗讨论不休,蚊香燃尽,“大宴蚊群”也不知觉。
暑假来了,大家都要散去。澜亭,澜亭一定有些孤单。
五
在1995年秋天的澜亭,我经历了两件至今仍记在心头的事情。其一是,我们在澜亭救了一个落水的儿童。其二是,一位澜亭的故知,寻踪来了。
那天上午没有功课,我和哲学系的大刚在亭子内看书,窗外有几个孩子在玩。孩子到澜亭来玩,这是常有的事,起先我们也未曾在意。岂料那个个小胆大的玩到底盘的围栏上去了。围栏刚刚露出水面一点,走在上面,不慎失足,岂不危险?我劝阻了一次,那孩子上来了。过不久,突然听得“哦”一声,好像有人掉河里去了。我和大刚相视一惊,忙狂奔出去。那孩子在河里挣扎,只露了头发和一只小手在上面。我跳了下去,不会游泳的大刚站在底盘上,水深及膝。一个拖一个拉,那个小孩被我们弄到了岸上。我和大刚的腿还在发抖,那小人儿却一点事也没有,兀自拧着湿衣服,过一会儿,竟笑了。
我责怪他:“叫你不要下去,偏不听!”
那小人儿的伴儿,一个大点的男孩答腔:“就是。
还说很浅的,掉下去也不怕。”
那小人儿确实不怕,看那神情,倒像是他跳到河里救了我们俩。
我和大刚事后想想,仍觉得后怕。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别人也不知晓,突然我们推窗,看到河面上浮着……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澜亭,在那小人儿眼里,是温柔可亲的吗?即使掉下河去,也不用怕的吗?
几天后,澜亭的一位故知寻踪来了。他已经毕业多年,心里一直惦记着母校的一树一石,惦念着这座魂牵梦萦的亭子。这次来上海出差,他寻踪来了,为了了却心愿。
他肯定在亭外徘徊了良久,见门轻启着,终于来敲了敲门,问道:“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我们经常欢迎敲门的人进来坐坐。但这一次,我们遇到了澜亭的故知。
多年以前,他曾在这里读书,他把这座亭子喜欢得像什么似的,甚至在毕业离校时,仍有好几个夜晚在此流连忘返。现在,他看到了我们,他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是经不住这样的故事渲染的人,一听,便想到遥远的将来了。我问自己:多年以后我来到澜亭寻踪,这座不受世俗侵袭的象牙塔般的亭子内,会走进一个当年的“我”,为“现在”的我开门,并且热情地邀请我一同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去吗?
没有的。没有人。在今天,同样的校园内人们行色匆匆,有几人能忆起当初的澜亭,又有谁来为我开门?
可见我是多么怅惘。
在咫尺之外,澜亭,我是那么思念着你,呼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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