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情人
地铁这种东西,使城市的内涵骤然得到了扩大。想想,她是地下的,有些不为人知;她是疾速运行的,充满了漂泊、离散和相思;她又是现代的、都市的,很适合在城市文明的熏陶下长大而又想逃离的孩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那一年在上海徐家汇地铁站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说她是个孩子,因为她长得小模小样。其实她已经19岁了,高中毕业后,在南方流浪一年,年关回家时,她突然疯狂地爱上了地铁。地铁像她崇拜的图腾般,让她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她坐着地铁,在从上海火车站到莘庄的各个站台游荡,逗留,发呆。一般来说,她更愿意在上海火车站、徐家汇、人民广场这几个站台下车。因为人潮汹涌,行色匆匆,地下商场众多,音乐轰鸣。
那时候,在徐家汇地铁站的神户咖啡馆,我们“城市诗人社”在举行周末沙龙活动。在这种地方,听着音乐,喝着咖啡,谈论诗歌是一种温暖的旅程。她来了,有人带她来。她一下子喜欢上我们。其实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小怒,我们中的一个诗作中充满了漂泊感的人。
她第一次朗诵威廉·布莱克的诗句:
一颗沙中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花里看出一个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把永恒在一刹那间收藏
虽然她发疯般的爱上了小怒的诗歌——每次来神户咖啡馆时她都能背一两首小怒的诗,并且由诗及人,她一并爱上了小怒,但文字虚幻的美丽并不能维持太久。
她喜爱的漂泊方式与小怒内心的孤寂感是迥异的。她选择的是一种行为方式,但小怒喜爱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她爱地点的游移与小怒爱“卧地神游”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别。
她无法再在小怒的家里待下去。小怒几乎足不出户。她又来到了地铁站,地下更加热闹了,但依然不改漂泊的初衷。迷惘的灯光,聚散的人群,地铁呼啸着,呼啸着,不知已有多久,不知还有多久。
在地铁车站这种闹哄哄的地方,我不知道已是第几回碰到她了。显得另类的打扮,孤高、冷傲,旁若无人,但双眼中有一种扑出来的空虚感。有一回,我们在地铁人民广场站入口处迎面相遇,同类相遇不言而喻的敏感使彼此捕捉到对方。她的双眸闪闪发亮,我记起,当初她对小怒就是这副模样。可是,我热衷于在地铁游荡并不是为了寻找什么,正因为这样,地铁才有不竭的魅力。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两个人走到一起晃晃荡荡——我会觉得索然寡味。就这样,我们擦肩而过。地铁这东西就是这样好,疾速而过,飞快带离,令我欢喜。
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在他的小说《兰铃空地》里说,一个人要是坐上了高速公路,就再也别想下来了。我从未预料地铁也有这般功能,但她确确实实不能下来了。6年过去了,地铁再也不会停下她的脚步,她的情感也如山花一般烂漫。她不断地更换着情人,亲热地挽着他的手,出没于各个新开张的地铁商城。她时而珠光宝气,时而简陋不堪——这取决于她的情人类别,或者她适时的心态。但无一例外的是,我们从未看到过她挽着情人的手浮出地面。
真的,无需再去寻找什么细致的缘由,她只是地铁的情人。每次在深夜下班时,看到地铁过道里蜷缩着睡觉的男女,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庞德的诗句: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Q君的失踪
我的大学同学、在本城某所中专担任语文老师的Q君突然失踪了。一个月后,我才从大学辅导员处得知这一惊人消息。Q君的老父亲难以经受失去爱女的打击,身体险些垮掉,而Q君的同事陈老师则赶往Q君可能会去的黄山、西递一带,翻阅了数百家旅舍、派出所的记录,结果仍是失望而归。
Q君在失踪前,在日历上开学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圈。也就是在这个日子的前三天,Q君身背双挎包,说要外出旅行。她的同事在宿舍楼下碰到她时,看到她身穿一件T恤和白色的裤子。
令我震惊的不只是Q君的失踪,还有这个失踪的消息在一个月后才获知。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同班同学之间素少联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有同学在Q君失踪一周之后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但却保持着平静和沉默。在印象中,Q君是属于那种内向的女孩,话语甚少,见面时便是微笑,算是打招呼。平素也有一两个常在一起的同学,可以见到她们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即便吃饭、上课。没想到Q君突然失踪了,竟无人知道她的下落。
同学中有做媒体的,获悉后迅即发动起来,在电视上做了“新闻追击”,在网站上做了“独家报道”,还有一家都市报在一、二版做了两整版的新闻。然而还是音讯杳无,令人生出种种不祥的猜测来。
突然有一日听说,在Q君失踪之后三日,她的两个学生在同一条路上看到了她。一个学生在公交车上,看到了她的正面;另一个学生在路中,看到了她的侧面。如此巧合,又言之凿凿,令人不胜惊讶。难道她压根儿就没有离开本城,她只是离开了学校的住所,寻找一个地方休憩一下?又想起她走时竟未关窗户,连收进的衣物也未叠好,手机也不曾带,更是疑窦丛生了。
我想起作家霍桑的一篇小说《韦克菲尔德》,里面讲到这样一个故事:一对夫妇住在伦敦,丈夫借口出去旅行,在靠近自家的邻街上租了房子,从此他的妻子和朋友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的这种自我流放并没有丝毫理由,就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他每天看到自己的家,也常常看见被他遗弃的孤独的韦克菲尔德太太。在他的婚姻生活中断了如此之久以后——当别人都肯定地认为他已经去世,他的遗产已经安排停当,他的名字已被人遗忘,他的妻子也早已死心塌地中年孀居的时候——他却在一天晚上悄悄走进家门,仿佛他才出门了一天。从此他就成为一个温柔多情的丈夫,直到离开人世。
我是一个浮想联翩的人,Q君的失踪及其后的种种传闻使我不免将之与《韦克菲尔德》联系起来,觉得并不排除Q君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阵子,有一天她突然想回来了,她就会回来——就像刚刚离开了一两天。
这样一想,倒让我想到我们所做的,包括刊登和张贴寻人启事,在电视、报纸和网站上登出照片,做成新闻,恰恰破坏了Q君的初愿。现在,当Q君在媒体上看到寻找自己的消息,当知道自己已被当成失踪,被到处寻找时,她再也不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就像一个人的灵魂暂时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当想到归来时,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躯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行为,不是在帮她,恰恰是在破坏她。
Q君是真的失踪了,还是只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不敢再想下去。
咖啡馆
我这个乡下孩子,生性木讷,故而远离时尚。唯一的一点酷,据说是爱上咖啡馆,然而据我观察下来,咖啡馆跟时尚并无关系。
这么说吧,上海这座城市,满街满巷的咖啡馆,但适合在里面呆着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他们动若狡兔,适合色彩斑斓的夜晚,适合令人迷醉的酒吧。咖啡馆远离尘嚣,适合静若处子的人们,无论是甜蜜或酸涩的消息,在此都须隔离成一种品茗的而非宣泄的方式。
徐家汇地铁商城那个叫神户咖啡馆的,是个好去处。我年轻时爱好诗歌,常像国外的某某文学大师,呆在神户咖啡馆,喝着十元一杯的咖啡,听着免费音乐,写着难以发表的诗歌。地铁咔哒咔哒从下面经过,轰隆轰隆的声音却从上头传来。我写着写着,希望自己成为海明威。但我还没有成为现在的我时,神户咖啡馆就关门了。周围商店林立,小吃、服装、音响,生意红红火火,但咖啡馆消失于地铁深处,让我这样的孩子想念她。
其实在去神户咖啡馆之前,我也去过酒吧。我胆小如鼠,小心翼翼地打听握在手中的一杯啤酒需要多少钱,毫不犹豫地把每一口分成十口慢慢品尝。这时候,咖啡馆一个醉鬼举杯来到我的跟前,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他像个老朋友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如果不嫌我没文化,咱就干了这一杯。在这以后,我更加坚定地选择了通向咖啡馆之路,我知道在那里可以旁若无人一口一口咂着咖啡。事实也是如此,从来没有人邀我举杯一饮而尽。
酒和咖啡,是这样截然不同地代表两种不同的生活,这样鲜明地表征相异的心态,这样有趣地体现一个人迥然的需求。酒是动态的,咖啡是静态的;酒是外功,咖啡是内功;酒是夜晚的太阳,咖啡是白天的月亮。
在有了自己安心写作的地方之后,咖啡馆成了我发呆的地方。我认识到,上海的咖啡馆终究不是适合写作的去处,这里恐怕也难以走出文学大师来。然而,偶尔的安静她是能够给予的。在一些可以静心的咖啡馆,我混迹于上了年纪的人们中间,感受落日时分飞翔的白鸽给内心深处带来的安宁。在华灯初上或夜已很深的晚上,感受被不知疲倦的都市夜晚忽略的角落里幽暗、明灭的理想光芒。
感伤是不是一种奢侈
昨夜下班,天还下着雨。进了新村的门,就看见地上有一长条一长条不规则的白色物,疑是哪户人家装修,民工运货时漏下的沙。一踏上去觉得脚下无物,才知不是。其实经雨淋湿的沙,何曾会有这般的白!到有路灯的地方看时,发现都是一些细小的白花,这才发觉空气中原来弥散着一层暗香,虽然细若游丝,却也浸润了人的五脏六腑,在黏着的黄梅天中,使人清爽起来。
原来新村里有不少香樟,这时候正热热闹闹地开着花,黄梅天一来,雨就不歇脚了,把树上开着的花都冲到了地上。雨时一长,雨量一大,这些细小的白花都汇集到小路的两旁,顺着雨水流成一条细小的花溪了。
第二天,因为要赶到浦东办事,我一早就出了门。
雨还是不停地下着,那些细小的白花还在地上,被水浸泡得都不成样子了,有的被践踏得发了黑,落到地里的,早已成了泥了。我也没想什么,径直出了新村,朝着一辆开来的公交车飞奔过去。
还是夜里回来。这雨为什么还在下呢?非要把人的心境往灰蒙蒙的色彩里拖。我的心里竟记挂起那些零落的小白花来了。可是进了新村,再也看不到那一长条一感伤是不是一种奢侈长条的白色物了。再走几步,到有路灯的地方去看,还是如此。那些细小的白花其实并非不在,而是都化作一摊摊污物了。弥散在空气中的暗香也被抽走了,一种植物在水中浸泡久了散发出来的水臭味,湿漉漉、沉甸甸地往肺里摆,让人陡然就感伤起来。这就是这些小白花的命运啊,不久前还在树上快快乐乐地进行着的花期,突然就被一场淫雨取消了。这些微小的生命,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微小而羞涩,它们没有保留地奉献着自己的芳香,现在,不但过早地消逝了生命,就连芳香,也被一股水臭味取代,零落成泥也成了一种奢侈。
很快,我又为自己的感伤而感伤。
很久以来,以为是生活加快了节奏的缘故,觉得自己除了快乐、烦躁、恼怒、担忧之外,再也没有了一些复杂的情感,比如忧愁、感伤、温润、长久的感动等等。忙碌的生活使人的情感变得简单,谁还有闲暇来仔细照顾自己的内心呢?内心被几种简单的情感瓜分,此起彼伏,错落无致。这是另一种荒芜啊!
现在,感伤毕竟来了。我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看到落花就会有所触动。后来的岁月,我对落花已麻木,可是看到那么多正在开着的花被摧落,被践踏,内心会有所波动。但如今,感伤一直要穿过重重麻木,一直到落花成泥无着,花的香气被水的臭味羞辱,才来到一个人的心田。
这究竟是不是一种奢侈?
城市夏天
在城市的夏天我就像一条鳗鱼,身子总是湿漉漉、滑腻腻的,让人有一种厌烦的感觉。随你怎么洗澡,就是洗不尽。汗水似乎带着油,冒出毛孔。谁能把毛孔堵住啊!
在一个空调时代,人居然还有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问题是,我是一个极不喜欢空调的人,我觉得那造出来的冷风太鬼,老往人的骨头里钻,有一种彻骨的冷。现在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电风扇也让我感冒了,不想它对着我吹,特别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时间一长,电风扇会吹得我浑身乏力。我最讨厌这种状态,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干什么又没力气去干。
我从乡下进城已有八年,在这一点上老是进化不了,想想真是气馁。二十岁以前,我在浙南乡下生活、读书,不知空调为何物,家中唯一的一个电风扇,跟宝贝似的,记忆中没用过几次。可我那座在海边的村庄,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空调器,夏日里感受从南边吹来的凉风,让人有说不出的满足。我在地里干活,我在海里捕蟹,太阳毒时,就到树下一躺,整个人的重量就像被提走了似的。我深信这些午睡是我这辈子最绵长最无忧城市夏天的午睡,就像蓝色沉入海底,而大海平静得像永失风暴,涛声把睡神迷醉。
照理说,我是个坐办公室的人,上海这座城市再怎么热,跟我似乎关系不大,可因为我跟空调过不去,又总不是它的对手,就一直生着闷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可以自主了,拒绝空调,也不开电风扇。虽然太多的建筑物把风挡住了,我的身子总是湿漉漉、滑腻腻的,但我宁愿一遍遍洗澡,也不到有空调的房间去。我有这样的感受:在烈日下奔走,大汗淋漓,一到有空调的大厦,汗水突然被夺走,就有一种力量被突然夺走的感觉。这种感觉,比我大汗淋漓的时候难受多了。
何时能在城市的夏日躺在一棵树下乘凉,睡很长的午觉,并且听到大海的涛声?我不指望了。我的希望是,在搬进新居的时候,有一个房间不装空调,可供我藏身,与城市的夏天作无奈的抵抗。
内心的恐惧
我的左膝韧带撕裂了。毫无疑问,为了我年轻的躯体能够继续行走,我被送上了手术台。在我25岁的生命中,从来没有生过像样的病,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毫无准备,如果说我的悲观和忧悒还只是天空中的一片乌云,我内心的恐惧则像傍晚时分苍茫四合的暮霭。
从我七点钟进手术室至医生们到来,这种恐惧在加剧。在开着空调的温室内,我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陪伴着我的一个护士小姐显得心不在焉,她东张西望,中间还出了两趟门。她似乎要下班了。我的这个想法马上被证实了,她甚至都没有跟我道一声再见,一到时间就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明晃晃的房间里。
来了一个老阿姨,来了两个老阿姨,来了三个老阿姨。她们都是慈祥的护士,她们毫不犹豫地把我的裤子扒了下来,把我的手脚捆住,一边挂吊瓶,一边量血压。她们跟我说着话,以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口吻。我当然也不闲着,一会儿要求她们给我的手臂垫上毛毯,一会儿要求她们再往我的身上盖床被子。这样,内心的恐惧才猫着步,放慢了摇动我身体的速度。
麻药上去了。她们拿着一根针,刺我的腹部、屁股和大腿。还疼吗?她们问。还疼。我说。她们还是拿着那根针,刺我的大腿,问我,还疼吗?我说,不疼了。
她们又刺我的腹部和屁股,问我,还疼吗?不疼了,我说。下半身已毫无知觉,我伸手去摸了摸,皮肤很粗糙。小时候我在乡村放牛,摸在牛背上的感觉就是这样。我一遍遍地伸手摸着“牛背上的皮肤”,回忆起在乡村度过的美好童年……
等我醒来的时候,医生们都在无影灯下埋头干活。
我的面前挡着一块白布,我不知道医生们在忙什么。过了一会儿,电钻钻墙面的声音地响,好像隔壁在装修房子。我不相信这是医生们在钻我的腿骨,好在上面安下一个螺丝,固定住我的随时会缩回去的韧带。我固执地想,如果真是在装修大腿,那也是别人的腿骨——没有任何感觉显示,这是我的腿骨。真的,我才25岁,从小梦想有朝一日能走遍中国。
他们开始在我的肌肉上穿针引线,熟悉程度就像我的母亲在缝我的一条裤子。但他们花的时间太多了,让我怀疑,这条裤子已经从裤腰裂到裤脚。我厌恶这样的裤子,虽然我母亲在世时一直跟我说:缝一缝,又是一条新裤子。想到这里,我内心的悲伤就像月圆之夜的潮汐,满了上来。
夜鸟
邻居家养着几只鸟,是鹦鹉、相思鸟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是放在铁门与房门中间的一条小小的过道里,铁门上还挂着长长的布,见不着它们。
而我白天睡觉,夜里上班,与邻家人都不曾打过照面,更别说他们家的鸟了。
我与这些鸟儿发生关系,完全是因为厕所的一扇窗户。我租住的是老式公房,厕所不通风,唯一的窗户朝向邻家的过道,很不合理,却存在着。夜里两三点回来,上厕所、洗澡,要开灯,就弄醒了这些鸟。先前几次,它们小心叫着,声音很低;时间久了,它们似乎就习惯性地醒来。灯亮了,它们以为黎明到来了,就齐声歌唱起来,分贝很是不低。
对这样的声音,我并不反感,也许是我内心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吧。这些鸟儿,何曾见过多少次黎明?至多也只剩一些残存的记忆吧。在这过道之中,夜里是黑,白天仍是黑。我曾在午后观察过几回,即使发出再大的声响,也不见它们有多少回应,哪像夜里我亮灯时叫得欢!这么说,我内心之中多少还是有些故意为之,开着灯,把光亮透给这些夜鸟们了。至于终究是好是坏,却夜鸟是未及细想的。
有一天夜里,两三点,我回来时照旧是进厕所,打开灯,逐一洗漱。夜鸟又叫开了,我已经习惯了。但这次有些不一样,邻居开了房门出来,在过道立了会儿,似乎想跟我说话,终究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鸟笼提进去了。我怔了怔,觉得这夜鸟的叫声是大了点,把他们吵醒了,心中有歉意。
第二天,我还在睡着,邻居过来敲门,跟我说,夜里上厕所可否轻一点,因为这些鸟醒来后,总是吵得他们睡不好。我跟他道明了我上夜班的实情,并且说,不是声音轻重的问题,而是灯光。邻居没再说什么,走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叫我夜里上厕所不开灯,更不好意思叫我不上厕所吧。他很重地关上了铁门,从此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夜里回来,还是开灯。没有办法,夜鸟们又叫开了,分贝很是不低。邻居出来了,把鸟笼提了进去。
此后夜里回来,还是开灯,但再也没有听到夜鸟们发出声音。它们肯定已经不在那儿了。
它们会在哪儿?阳台,客厅,或者已被送了人?我甚至可怕地想到:它们已被处死!
这样一想,让我的内心感到发颤,继而想到:也许开灯和鸣叫,我和夜鸟,都是无奈的,何必道什么“给予了黎明”和“发出了欢叫”呢!
后窗
高架桥。上坡。一个人的出租车上,看到了天。地呢?眼前只有一片被开掘着的天空,于是涌起了悲壮,涌起了豪情。这么大的空间啊,仿佛只为我一个人开。
这是瞬间的感受。在市郊的白天,太阳明晃晃的,空气竟然很好,看得到蓝天和白云。
要是在夜晚,高架桥上奔跑的汽车会少很多,道路两旁的街灯整齐地亮着,明亮的灯芯外,一片橘黄色的迷茫。寂静无声。飞速行走的小汽车,将一种孤独高速返回。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前进,我们向往着前方,因为希望和曙光总被告知在前方等待我们。于是,勇往直前总是好的,畏惧退缩总是坏的,瞻前顾后呢,是让人唾弃的。
前进,所向披靡,所以也就可以掩盖一切。所以牺牲总是难免的,总是正常的,在前进这个充满光芒的字眼前,一切暗淡都会暂时地失去阴影。鲜血沸腾着,激情燃烧着,并不觉得是千军万马在过独木桥,而后退几步,就是一条通衢。
所以我说,人要为自己开一扇后窗。
也是在高架桥上的一次经历。那天疲倦至极,坐在出租车后座,头靠坐椅不经意往后一望,哇!好大一片天地,白云正在徜徉,蓝天无比纯净。
后窗开启的,竟是一片无限深远的天地。而再望前方,一片灰蒙蒙的天,一块块压过来,不见尽头。
是的,要为自己开启一扇后窗。在拥挤的城市,停一下匆忙的脚步,望一望飘扬的旗帜;在人群汹涌的地铁车站,让一辆列车开过,找一张空出的椅子坐下,静候下一辆列车的来临;在彻夜难眠的夜晚,推窗,接受月光的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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