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河流-康王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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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锅里的和碗里的

    这年闰四月,矿工们普遍感到这个夏季特别长,天天火急火燎的,蚯蚓汗不住地从脖儿梗里流出,几乎是一天要换一身衣服,矿工们的心情也显示出了几分的狂躁。矿山唯一不变的,就是不管天气变化,是冷是热,那时时不断流的人群嘈杂,那刻刻接续的车水马龙,三班倒的矿工,你来我往的问候声萦绕脑际,倒是匆匆忙忙的轿车鸣笛声不绝于耳,增添了这座改制矿井----向阳矿的生机与活力。

    也就在中秋节不到个把月的时候,向阳社区大街上被人搀扶行走的高课,确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个时期以来,工作紧张,业余匆忙,使得好些有点职务的人不是嘴歪,就是抑郁,或者是腿脚不灵便,在宽阔的马路上点一点、画个圈,他们,已经明显地没有了笑容,有的,是只有跟随他的人才能听懂的骂声和埋怨语。不大会儿功夫,高课被“拴”住了的消息,在方圆二里多地的社区上空撒将开来。

    刚种玉米那会,高课几乎每年都在这个时节,回到离矿仅仅半小时车程的农村老家看看。家里的几个叔伯兄弟在村镇里混得不错,有从事个体倒煤发财的,有在镇上干副镇长自感逍遥的,还有在家干建筑包工头为所欲为的……有段时间不见,感到非常亲切,很自然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凑在一起,交流酒技,攀谈事业。更多的时候,是飚飚酒量,传播一下小道消息,痛痛快快玩一场。这天,提前预约的周六回家,自然有在镇上干副镇长的高振安排了新开的“读春饭店”。群山环抱中的“读春饭店”,遍地是肥桃坠枝,红桃绿枝满怀,赏读成熟之前的果实,自是非常惬意。

    落座不久,简单寒暄几句,即进入了正题。二两二的玻璃杯,一人倒上了富溜溜的一杯。是泰山系列的“东方日出”。高课寻思着,镇上安排的饭菜,规格比矿上的高。矿上的招待费忒抠摸,有时来个客人,菜不够吃不说,撑时候的硬菜也不多,多亏酒还够喝的。

    高课生活在六七十年代那种困难时期,就因为在吃上饿瘪过腰杆,穷的只是拾掇大人的衣服穿,也怕穷,因而对吃饭喝酒很是讲究。但是也知道饭食有小时候好的基础,就像老红军想当年吃糠咽菜的,都能高寿一样。高课经常在科务会上讲,那时的老红军吃的差,穿的差,但是吃的菜、嚼的根没有污染,没使农药,看看哪个老红军不是活到八九十岁,可现在,品种多了,花样多了,本该小妞子的黄瓜发育成了小孩胳膊粗的壮黄瓜,基因的西红柿放大成了小孩拳头大的大柿子,量是有了,可营养成分寥寥无几,这样子下去,人不得病才怪呢。饿怕了,穷怕了,高课在矿上被人请客,首先问的是在哪儿安排?一说那熟悉的地点,除了新开张的、在开业时没赶得上去庆典的矿区附近的酒店以外,高课自然有数。

    经过这几年的摸爬滚打,高课尤为深知,碗里的饭和锅里的菜的关系。就像叔伯兄弟高振安排的这酒场,镇里经济宽裕了,自然也就放得开手,就是说,镇子这口大锅里有菜,家庭这个碗里才会有饭食。

    “退一步讲,就是再穷,也得管个吃喝不是。”这是高振第一次组织酒场时说的话,高课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就是这第一场酒,喝的弟兄几个小辫子朝天,几天都不省人事。为这事,耽搁了月末的考核,高课回到矿上,还被分管副总经理恶恶地尅的不轻,要不是曾经的好友、现在的“三把手”暗暗使了活路,说不定就丢了乌纱了。从那天起,高课就立下誓言,不再飚酒较劲,终究,酒是公家的,身子是自己的。高课心里明白,参加工作几十年了,立下的誓言,许下的诺言,表出的决心,写下的悔恨,无数可计。但是相对于酒场的誓言来讲,还有个照头,有个实现的可能。唯独这酒场上的发誓,酒后的肠子悔青,都没有准头,更没有说头。有一次,上午应邀去陪一位领导的朋友,酒过三巡,话语渐多,加之老乡见老乡,不一会儿就眼泪汪汪,情意切切,灌下去的六十多度的斤把衡水老白干,似火在心中烧,似毒蛇在心中游,不可抵挡,不能自持,自然回家挨熊成了耳旁风。夜半时分,起来找水喝的高课,踢翻了餐桌的椅子,吓得老婆和楼下的邻居,一个晚上都没了睡觉的兴致。躺在宽大的床上,迷迷糊糊之间,高课就信誓旦旦地对老婆说,下一次,就是叫我爷爷,也不喝了。

    仅仅隔了一天,丽阳矿的老同学、同是干考核的老周来找同是同学的总工程师张力扬办事,坐在酒场上的高课早已将前天的誓言抛到了几里之外的矸石山上,这“誓言”,很像矸石山的矸石,经过灼热的烧烤,冒着青烟,袅袅娜娜似仙,轻轻柔柔似风,但是很有一股呛人的味道。

    按照往年的惯例,高课仍旧坐在酒席的主宾位置,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龄比坐在主陪的高振大几个月,大伙都清楚的是,还有有些事情得麻烦高课帮忙打通关节、为矿上进土产材料的缘故。这时的高课心里更清楚,即使是亲兄弟,即使是同级的同学、叔伯同学、校友,酒场的座次大都以管事的程度、官职的大小,或者是后台的硬朗程度为基的。在矿上,不是你请客,不是你亲自掏钱安排的场,就是领导的知己亲戚,也不会做主宾主陪的。如果坐了,反倒不好表达意思。

    “今年能扶正了吧,兄弟。”高课问高振。因为高课知道,高振这小子很油滑、很老道,也很会来事,就是那一次副县长来镇上视察对他有好感,于是高振就像攀上了救命稻草般,紧抓不放。高振听到这里,心里美滋滋的,因为就是昨天,他才听线内人士说,兰副县长也要代县长了。高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点点头。

    高课想起了自己的人生旅程。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瞒报了两岁到矿上复工,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年有余了。父亲干了一辈子煤矿,倔强的性格,朴实的作风,较真的工作,没能弄个一官半职,就在运行工区退休了。高课的性格不像父亲,自是遵循“下手狠站得稳”,不论是从事掘进、采煤、调度等各行当,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的权位不受侵害,很难有做不出来的事情。高课一直觉得,做人,先是谦虚,赢得人缘,翅膀硬点了,才能逐步树立权威,再者说了,也得有人支持你、看好你、支撑你。在掘进六区干区长时,面对一个维修工的趾高气扬,不听招呼,高课在班前会上傲天忽地讲,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他随即更高嗓门说,更为关键的是,说你行的那个人,得行!一语双关,既说出了自己有后台,也压制了自称有后台的维修工的嚣张气焰。这后来,几句话在全公司广为流传,成为掘进单位几个区长的口头禅。

    从事井上下的考核工作,事情繁杂,光会干工作不行,重要的是要处理各方面的关系。在与同级和下级打交道的过程中,高课也免不了一些酒场。看着高振兄弟安排的菜肴,他就知道这小子这几年混得不错,这还说明,镇子里家底殷实啊。这几年,高课几乎吃遍了矿区附近的酒店、饭店,特色菜、当地肴,特色店、专业店,变着法子吃,换着花样吃,同一种鱼,也有很多吃法。就是不同的厨师,做出的同原料的菜的味道也不一样。高课不光会吃,也是善于总结的主儿。会干的不如会吃的,会吃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算的,会算的不如会变的。高课总结,酒场很像仕途,人缘好了,来酒店捧场的人就多,生意自然红火;会来事,看长远,酒店自然就有回头客,生意也才长久。高课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一个不太管事的单位的副职时,家里来了客人,便去矿南大门的饭店里弄个炸肉回家吃吃。老板娘喋喋不休地说,原来一盘炸肉十五元,现在什么都在涨价,二十元也买不了多少了。高课无奈地笑着,又不是不给你钱,有必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吗。高课记起前几天曾到经常光顾的饭店炖了一个鱼汤,老板一直撵到门外,把五十元钱退给了他,还一个劲地说着,常来俺这儿,多带人来俺这儿,啥都有了,咋还好意思要你钱。相比之下,高课感到境界就是不一样,同样的买卖,不同的人做出来,就不一样的效果。最著名的,矿上的中层干部几乎无人不晓的,还是高课的名言。出外就餐,科长是吃么有么,书记是有么吃么,副科长是吃么点么,办事员是剩么拿么。高课深谙请客之道,也就自然而然地从高振的饭桌上了解了权威和地位。权威来自于下属们尽情维护的捧场,地位来自于大家看得清楚的即将擢升的岗位。至于人品,那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把握的东西,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评价得了的。

    醉眼朦胧时,酒店的服务员轻轻敲门,又提进来两瓶“泰山日出”。醉眼朦胧中,高课再看那服务员,柳叶弯眉,适中小口,一头瀑布般黑发飘逸而下。那笑声,甜甜的;那话音,脆脆的;那眼神,勾魂的。揉揉眼睛,不该是远在三十里以外的小情人丽华吧。

    服务员挨个倒酒,个个斟得很满。当地的风俗习惯就是,茶要浅,酒要满。高课吃着碗里的,还在想着锅里的。高课觉得这个服务员,远没有自己的丽华温柔且有气质。

    在一个朋友请客的酒场上,朋友的朋友邀来了酒量颇大的丽华。都放了酒量卫星的俩人儿,在酒场散后的歌厅,对唱情歌,翩翩起舞,夜半时分,俩人儿互留了手机号,才恋恋不舍回到了矿区各自的家。业余时间搞点买卖、给矿上进点货的丽华,知道了这层关系,明白了高课的能耐,于是三番五次在高课的办公室交流,渐渐地,眉来眼去,肌肤之亲,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

    “想啥呢?大哥,不会是想嫂子了吧。”高振看着高课手里拿着爱吃的小葱却蘸不准酱,对着心不在焉的高课说。

    “呵呵,在想你二嫂,哈哈哈。”高课无意搭回应道。

    “可不能吃着碗里的,再想着锅里的,到头来会吃亏的。嫂子与你青梅竹马,拉巴两个孩子,困难的时候可都过来了,到了你们享福的时候了。”红脸小弟趴在高课耳边说。

    高课经这一提醒,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到了年关,在矿上干工的父亲总要花掉大半工资,置办酒席,迎来送往。处于困难时期,高课和两个弟弟很少见到油腥的菜,甭说肉块了。老家的风俗,孩子是不准上桌的,只能是亲戚走后,拾掇了桌子,才将那残羹剩炙端至偏僻的饭屋,一扫而光。高课至今还记得的一件事,年届半百的父亲不住地让亲戚多吃菜:叨,叨,锅里还有。这时站在门框一直瞅侯的高课确是说了一句让他记一辈子的话:锅里早就没有了,已经刷锅了。自是亲戚走后,高课挨了父亲一顿不知名的打骂。

    对于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高课自从认识了丽华之后,才有了新的感知。老婆是饭,一天不吃也不行,就像老农民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而情人是菜,有的时候是小菜,添摆添摆适当做些引子,有一搭无一搭的。有的时候能帮些忙,也是相互利益的驱使。高课更是懂得,人没有菜的导引可以过活,可是忽而又一天,没有了饭,却是寸步难行。饭必须吃,菜可以不吃,那是从高振那里取来的经。

    “可不能因为这,耽搁了终身大事,现在可是上升的趋势呀。”高课自言自语道。

    正喝得高兴时,一阵眩晕,高课在高振没有来得及搀扶的情况下,直挺挺地斜身倒了下去。高课这才意识到,这,在这之前,已经有了前兆的。

    在妻子的搀扶下,高课顺着到东意广场的路,蹒跚挪步,很是艰难。原来一天三见面的丽华早已失却了踪影,据说又有了一个新欢。高课的妻子趁着高课睡一会的功夫,打车去了省立中医院,找一个没出五服的哥哥咨询病情和治疗方法,哥哥说,现在的关键是,要注意好当前,还得看长远。换句话说,就是要妹夫吃着碗里的饭,还得看着锅里的菜。

    恩情

    前天,有义煤矿安监处安监员老郅走了。

    那天,为他送行的人特别多。

    老郅,大名郅德清,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入矿的矿工。老郅家里弟兄四个,他排行老二。为了供小三小四读高中,老郅毅然来到百里之外的矿区。

    开始下井时,老郅还是小郅,只有十六七岁。农村出来的孩子,能吃苦能出力,当采掘工的老郅活儿干得特别好。

    老郅在井下工作26年后,被矿上选拔出来当了安监员。

    到了安监处,处里让老郅专盯掘进头。一个班下来大家都遵章守纪,你会看到老郅的笑脸;一旦发现违章作业,老郅的脸就会变形,有时很像“驴脸”。

    一个班一起工作,对每个人的脾气性格,班里人有时比家人摸得还透,顺便起个外号也不足为怪。时间一长,常到掘进头检查安全的老郅也有了外号,是名字的谐音,叫“治得轻”。

    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智慧,这外号,既有工种特点,又有他的性格特点。当然,这外号,膀大腰圆的老郅往掘进头一站,是不会有人敢当面喊的。

    一天早班,老郅正在大巷行走准备升井。这时,他远远地看见一束灯光随着电机车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奔驰而来。老郅紧赶几步,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小明从行进的一列矿车上提溜了下来。

    紧接着,自然是班后分析、下发通报、井口喊话、父母到区队教训、家属大嫂们跟踪帮教,让年轻气盛、刚从技校毕业的小明尝到了违章作业的苦头。

    个把月后的一个夜班,小明纠集了几个好友,在大巷里堵住了老郅。“老郅,我出尽洋相,你出尽风头,这事咱们不能算完。上了井,你是上饭店还是去医院?你选。”矿里人都明白,上饭店就是让老郅给小明赔不是,然后请客,去医院就是让老郅带伤住进医院。

    “孩子,我性子直,看你有点面熟,抓到你违章了吗?我早不记得了。”

    “那你可得认识认识这拳头。”仗着人多势众,小明说。

    “我也不是吃素的。抓你违章是对你好,你回去问问你爹,是不是应该知恩图报。没了命,还能讨老婆吗?”

    紧接着一阵激战,老郅毫发未损。后来,治安科知道了这件事,对小明等几个小伙子给予开除留察的处分。

    自此,老郅的名字在有义煤矿更响了。“你这小子,治得轻”,似乎成了班组长们制止工人违章作业的口头禅。

    几年下来,矿里的违章作业发生率连年下降,其中有老郅很大的功劳。可对唾手可得的各类荣誉,老郅总是摆摆手,说要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有一天,老郅竟然在井下扶着煤壁子晕了过去。矿上把老郅送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肝上出了毛病,晚期。

    没过多久,老郅走了。老郅家中的小三小四在医院里哭得像个孩子,好几次都哭昏了过去。

    在为老郅送行的人群里,人们发现了小明。小明身边还站着一个秀气的少妇和一个身穿校服的孩子,而小明的手绢早已被泪水浸透……

    “一根筋”

    “一根筋”姓倪,就是到新阳矿掘进一区报到的新工人,都知道“一根筋”指的是谁?

    说起“一根筋”的来历,是在老倪刚干上群监员的头一个班。这天早班,刚刚卸任组长的老倪,在班前会区队组织的评议中,以高票被推举为群监员。老倪知道,这支队伍,是典型的“三多一少”:年轻成分多,家在附近农村的人员多,技校分来的学生多,安全经验少。这帮人不好管,老倪觉得。

    当上群监员的第一个班,打完眼,老倪被明组长安排去迎头外运送铁质棚梁。凭借着多年的经验,老倪还是不放心这个刚刚由副组长“转正”的“兵头将尾”。

    从迎头外的料场扛来一根棚梁,远远地望去,迎头上人头攒动,灯光闪闪,打钻声不绝于耳。老倪心想,才放完炮,咋又打眼?是不是,没有支上前探梁?老倪快速地扔下棚梁,三步并作两步走,赶到了迎头。

    “明组长,你咋不支前探梁就干活?不要命了!”

    “老倪,我看这顶板挺好,能有啥事?”

    “顶板好,不意味着安全。快停下,先支上棚梁再说。”老倪斩钉截铁地近乎吼道。

    “行了,老倪,咱又不是才干工,这么小心没那必要。”三十出头的明组长血气方刚,辩驳道。

    “现在是我干组长,谁像你干组长时那样,前怕狼后怕虎的。都这样下去,这月区队的任务咋完成?你叫我领着大伙喝西北风呀。”

    “今天喝西北风,是为了明天不喝西北风;但是出了事故,挣了钱又有啥用!”

    说着,老倪快步走到电煤钻综合保护跟前,拉下了供电开关。

    眼看自己的“威信”在执政的第一个班就要受到威胁。明组长一意孤行,迎着上山走到老倪跟前,以比老倪高出一头的个子,迾出了要干仗的架势。

    “你要为今天的行为负责,你想好了,可别后悔。”

    明组长还是收回了那蹦着青筋、气呼呼的拳头。“真是一根筋。”

    在煤矿,群监员队伍是企业齐抓共管安全生产的一支重要力量,这些人员需要区队推荐、员工评选、工会组织每年一公布。

    群监员这差事,实际上和工人无大区别,组长安排的活得干好,还得为全组工人把好关,保证安全上不能出啥事情。要是没有两下子,或者是既没有业务拿住人,又没有一定的群众威信,这工作就没法干了。要说好干也行,就是起不了多大作用,当老好人、和稀泥。

    1979年入矿的老倪,一直从事掘进工作,干过放炮员、打眼工、支架工、喷浆工,会开绞车,能操作扒装机,还干过七八年班组长。只要是掘进上的活路,样样拾得起、放的下、抓得牢。区长张志立、党支部书记徐立伟再三考虑,哪怕豁上老倪这个班组长,也要先把这个班的安全搞稳定咾。自然地,老倪也就成了群监员的首选。

    从井下上来,老倪到群监员井口接待站,毫无顾忌地给明组长记了违章。当天,矿上就下发处理通报,在井口的电子屏上显示了好几天。恨得明组长一再发誓:要找机会拾掇拾掇这个抓安全的“一根筋”。

    打那,倪志铭“一根筋”的外号就这样响遍全区。

    去年,矿上部分员工享受国家破产改制的政策,“一根筋”快要提前离岗了。区队领导安排让他提前休年休假。

    “一根筋”家住离矿区百十公里的临沂老区。几年不见儿子,父母眼含热泪,与儿子朝夕相处。但有时老人也总是看着儿子好像有什么心事。

    不待休完假期,“一根筋”提前赶回矿山。

    经过近一天的奔波,刚刚下得公共汽车。正巧碰上明组长的师兄弟小胡提着一包东西上车。小胡是矿区职工子,干工也有五六年了。

    “干啥去,回家呀。”

    “去,去医……”

    “一根筋”觉得蹊跷,小胡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情。“看来,咱组离不了‘一根筋’啊。”

    原来,就在老倪休假的第二天,毛里毛躁的明组长在到迎头察看放炮质量时,被顶板冒落的一块石头砸伤了右臂,锋利的石头将胳膊划了一大口子。

    在市立医院,明组长见到“一根筋”的一刹那,热泪横流,惭愧地低下了头。

    二嫂探亲

    二嫂的真实姓名,除了曾经和二嫂的老头子当年住一个宿舍的几个退休老师傅,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实际上,老师傅们最直接的称呼,还是“李二嫂”。不难猜测,二嫂那口子姓李,在家排行老二。不过,有一出戏叫做《李二嫂改嫁》,知道了这些,人们对她称呼最多的还是:二嫂。

    农村出来的李二哥是个实在人,从招工来矿的那天起,吃饭—上班—睡觉,就成了他的“三部曲”,二哥整天逑在宿舍,喜欢抽烟,但是滴酒不沾。二哥的工作没地说,有时为了区队赶任务,一干就是个把月不休班。只有在这时,人们才能见到来矿探亲的二嫂。

    1979年,在初中同桌的二哥二嫂,经过老师的撮合,成了家。那时二哥工资不高,但还能养家糊口。每月工资一开,二哥便凭着采掘工56斤饭票和零散菜票,通过设在矿山的邮电局把钱寄到百十里地外的老家,添置家用,供孩子上学。

    二嫂来矿,是这年刚收过麦。身材高挑,睡梦中都是笑靥的二嫂,在单身宿舍住上几天,里里外外拾掇的干干净净。尽管二嫂来矿,同室的工友要“换防”找宿舍休息,但他们还是经常借口回屋拿东西,与二嫂聊上一会。二嫂有时拿着几张破旧报纸在读。

    冬去春来,寒暑几度,二哥继续在掘进七区工作,二嫂也在忙完农活后来到矿上看望二哥。

    1989年秋日的一天,离八月十五也就几天时间。正在地里忙秋收的二嫂,被村妇女主任喊了回来。只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大头车”,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从前听人说过,矿上出了事故啥的,就派车把家属接到矿上,商量处理善后。一进家门,二嫂的二老坐在太师椅上,满脸的愁容。接着,矿上来的同志就把李二哥在井下工伤的消息说了,请二嫂一块到矿上探望。

    “谁家在矿上干工,也不愿意摊上那种事。终究是生活的顶梁柱,一家的主心骨啊。”二嫂声泪俱下,在容纳1500人的礼堂,向工人师傅们讲解安全。这是二哥走后的第二年。

    二嫂回忆着。那天来矿的路上,车子颠簸,我的心里像打碎了的五味瓶,各种可能的情况都猜测着。后来听工友们说,这几天二哥寝食不安,有时嘟囔着要回家一趟,原先漂亮的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

    这天,迎头刚刚打完炮眼,借放炮员装跑的当儿,二哥就地坐在了刚打完还没来得及支护的劳保窝里。炮烟散尽,准备耙装了,组长老张发现了躺在劳保窝里的李二哥,脸上布满了血,劳保帽仍旧坐在腚底下。

    “新河,新河。”张组长声声呼唤着二哥的名字,可他连眼皮都不再抬一下。老张迅即招呼一班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将李二哥抬上了井。

    “一家六口人,上有老下有小。没有了男人,在老家,乡亲们看不起,自然麦收秋种更是难上加难,其中的苦处向谁说叨。兄弟们,你的生命实际上不光属于你自己啊。在井下工作,要对一家老小负责呀。”每逢重大节日来临,矿上女工协管会就驱车把二嫂请到矿上,讲个人不注意安全、亲痛离别的故事,二嫂讲得最多的是对李二哥的思念。会场内外,一片呜咽声,台上语言难续,台下抽搐连绵。这几年新台矿招收的900名农合工,都见过二嫂,听过她的“课”。每当这时,矿上也把工友们的捐助、组织的抚恤、工会的救济一块送到二嫂的手里。

    转眼间,一晃几年过去了,二嫂的两个孩子先后读了大学。二哥的工友们,逢节坚持租车去看望二嫂。这天,年近花甲却身体硬朗的二嫂,又一意孤行地随车来到了矿上,来到了李二哥曾经工作过的掘进七区学习室。她要为新入矿的37名新工人,讲讲老李的故事。“我们来到世上不容易,这么些年轻人人凑在一起干活是缘分,组成一个家庭更不容易。年轻人对得起父母,对得住老婆孩子,在井下工作时,就得把安全看成天,把自己看成是顶梁柱。天塌了,柱子倒了,一家人就没了好日子过;你一个人走了,家里可咋过呀!”二嫂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己。“可不能像你李叔,撇下我们,没有一句话,就走了呀。”人们把伤痛至极的二嫂搀扶到了掘进七区办公室。

    前几年,二嫂的大儿子毕业分配在了山东的海滨城市,把一生含辛茹苦的老娘接了去。打那,二哥的工友们就再也没见到二嫂,掘进七区的年轻人就听了那一生中仅此一次却能记一辈子的教诲。

    意料

    改革开放以来,人们的思想观念日新月异,有时候又有些思想跟不上现实的感觉。这不,西三矿辅业改制的鼓声已经临近,一家人在互相打听着选举“头儿”的事。没有主导产品、市场占有份额不大、生产经营异常艰难的辅业单位,交给谁掌舵合乎自己的心意,谁能带领大伙冲出困境,让员工多拿点人民币?

    这段时间,公司的老李很是紧张,工作紧张,思想也紧张。在欣欣矿业产品加工公司干主要领导好几年了,自己的妻子、小舅子、小姨子都在不同的岗位,这次能否选举上,进班子,一切还在梦里,但愿……

    成立公司的程序复杂,尤其是股份公司,总资产的清产核资,总股本的设置,股东代表的设片、选举,以及与地方工商、税务部门的关系处理,还有工商注册登记的审批等等,一切都得老李和班子成员们一块商议。实际上大家最为关注的是新公司高管层及经理层的组阁,一定程度上来说,像老李所在的欣欣公司这样的单位,人事权还是少得可怜,说的直接些,决定权不在公司。这使一家人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吃过晚饭,老李像往常一样,要到离自己家不远的公司总部看会电视,和值班的同志聊聊天,顺便掌握一些情况。

    刚刚走出家门,老李就从楼梯过道的窗户上看到,曾一块入矿、在井下摸爬滚打好几年的老乡小冀,急匆匆地上楼来。小冀家与老李家相隔一座楼,平时经常在一起喝几盅,一见面也没了许多的客套。小冀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和正下楼梯的老李在拐角处撞了个满怀。

    “你这是干啥去,去找相好的,急匆匆的。”

    “我说老李呀,你真沉得住气。后天就要开会选举董事会了,听说人选已经定好了,是从外单位来的,董事长、总经理、书记一肩挑,你这经理……”

    “我是新公司筹备组的组长,我咋不知道,可别瞎扯了。”

    小冀一听,也没再上楼。

    老李说完这些,也暗自思忱,往往,一些传言,不久就会成为现实。自己总结多年的从政经验,遇到这种情况,一是上级领导放放风,听听基层有啥反映;二是部门领导的一些建议,看看意中人的态度;三是自己想当官的人自我陶醉、煽风点火,想借机了解领导的风向。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公司,他觉得在路上有好几个人问候着,并说着客套话,老李只是哼哼的应付而过。上得楼来,值班的小吕听见动静,立即走出会议室,说,周末了,您还不在家歇歇,真是够辛苦的。老李再看那眼神,似乎觉得这小子可从没有跟他这样说过话。

    老李失眠了。

    转眼间到了周三,新公司的一切筹备工作有条不紊进行,只是没有丝毫的风声。

    老李此时思考最多的是,这几年的艰难行进,孬好职工的工资还能发下来,工人们还有活干,效益状况在兄弟单位中属“中不流”,自我评价还不错,据说刚刚进行完的班子测评自己的成绩还可以,在群众中有一些威信。想来想去,倒觉得小冀的谈论成了无稽之谈,小吕的白眼成了无根浮萍。不过老李也在琢磨,按照惯例,这个时侯,领导应该透透风了,到底是让继续干,还是……

    终于下发了下周六召开股东大会的通知。这时拥有千数人的单位开始沸沸扬扬了。白天,人们不住的议论着;晚上,老李照样来到办公室,他发现,办公室不曾有的灯火通明,打不进去的电话,叫人好生奇怪。几个副经理变得莫名其妙了。

    股东大会如期举行,是在矿上最大、最显规格的五楼“满堂红”会议室。集团公司领导、上级组织部门的领导,以及经过老李等一班人亲自选定、又经过合法程序选出的48名股东代表,兴高采烈地参加会议,那场景有点像举行集体婚礼。

    针对每个人的股份,公司事前印制了选票。一向认真的老李经过反复琢磨,认为这样子比较公平,不像有的兄弟单位,一个人就拿着自己总股本的一张股份票,等结果一出来,谁同意谁不同意,一看便知。老李是个老实人,群众说他在人情处事上花花肠子不多,他说是他的爹娘、家乡的泥土,叫他这样做的。

    票面印制了几种颜色,便于股东代表区别。有的股东代表从袋中取出选票,不再思考。因为西三矿有股份,矿方也推荐了一名股东,是年纪轻、文化程度高、阅历深、处事圆滑的纪委副书记项纪仁。

    选举开始了,很正常。老李、小项等5人如愿进入董事会。

    董事会一届一次会议在6号会议室举行。会议召集人是组织部门的负责人老简。只见老简不慌不忙从密封的牛皮信封中抽出一张红纸,认认真真地读推荐信:经西三矿班子研究,拟推荐项纪仁为董事长候选人,请大家发表意见,然后投票选举。老李似乎听走了耳,又感到愕然,好久没回过神来。奥,原来如此呀。项纪仁如期当选。

    在这以后的会议上,进行了一些啥议程,老李浑浑噩噩。

    意料?意料!

    沙场那棵歪脖柳

    春暖花开,清新宜人。矿山的夜没有丝毫的安静。正上中班的小静趁着皓皓月色,来到距工作地点不足百米的沙场,等待下了早班的小吴。

    沙场与翻矸石的漏斗很近,大小不一的矸石敲打漏斗的声音此起彼伏,演奏着单调的曲子。平常,小吴的上班时间是一个对班,就是人们常说的12个小时。今天小吴凭着老工人的身份,在工作面处理了几棵支柱,上班时披星戴月,现在已经是戴月披星了。

    一会,小吴如约而至,满脸欢喜地凑上前来,没有说几句客套话,就想动真格的。也难怪,小吴家里很显得拥挤,姐姐尽管已经嫁为人妻,但不满周岁的外甥一天哇哇直叫唤,妹妹又在读初三,显然46平米的房子远远不够用。小吴住的单身宿舍四个人一间,一般都是两老两少,代沟、生活习俗等说明“一家人”不方便。

    两人来到歪脖树下。柳树自生于沙场,由于根基不牢加上采掘职工装料时的反复折磨,使得一棵粗壮的柳树斜躺在沙场,歪脖子柳树因此而得名。小静静静地躺在歪脖柳树上,等待暴风雨的来临,又恰似对自己有依靠的安慰。排行老二的小静家里兄妹五个,看到和自己一块复工的姐妹们个个抱上小娃娃,不管咋地,也想自由地寻找些欢乐。

    小吴熟练地掀开了静的“门帘”,简短的仪式之后,迅即借着月光深入“基层”,没有一丝的造作,静很陶醉。近处,风吹着初露端倪的柳树枝左右摇曳;远处,是断断续续煤矸入仓的嘈杂声。伴着节奏,小吴与小静很配合、很投入……

    几天来,小静觉得身子不舒服。小吴默笑不语,按照惯例,试婚完成,该进入下一步程序了,也不至于让久久期待的老妈空等孙孙了。想到这,小吴心里甜滋滋的。

    日月穿梭,星转斗移。小吴与小静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当儿。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感情日深,顺理推进。第二年,她们伴着集团公司第三届集体婚礼的乐曲,完成了人生旅程的历史使命。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静通过在集团公司工作的姨夫,把小吴从井下调上了地面,从事煤炭运销工作,这在当时可是个红差事,出门有轿车,招待能报销,接触人多而广,挣钱又大方。“出炭的不如卖炭的,卖炭的不如倒炭的”似乎已经成为当时的一景。

    小吴,一米八几的个头,鼻梁笔挺,脸盘宽大,身材高挑,加上办事精明,头脑灵活,没几个月,腰包渐渐地鼓起来了。小吴把自己打扮的人五人六的,小静穿着也时髦起来。

    一段时间,小静觉得小吴回家的时间少而精了,看着也有点心不在焉。她不会在意,终究小吴公务繁忙吗,加上煤炭又不好销。

    小静天天下班路过那棵歪脖子树,时时被一种幸福感绕上心头。终归是爱情的发源地吗。

    刚刚认识小吴时,是前年的一个夏夜,小静觉得排风井房里声音烦躁的很,出来散步时,看到了正在往矿车里装运沙子的小吴。一位诗人说过,千千万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千千万万年之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更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这就是缘分。“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眼,经过老乡的撮合,两人就牵成了连理枝。

    一天,小吴回到了家,女儿调过来覆过去看着爸爸的脸庞,指着脑袋。小吴明白了因由。阔别月余,难怪快两周岁的女儿想。看到既要上班又要伺候孩子、身材消瘦的妻子小静,心里顿时酸酸的。

    又是一年春来早。小静渐渐适应了这近似守活寡的生活。哎,只要家庭平平安安就行。

    这天,小静照例把女儿小雯放到婆婆家照看,在一个班组工作的李老师见到小静说,“她爸爸回来了,咋没叫他送孩子,你也该歇歇了”。

    “啥,你见到她爸爸了。”说完,小静觉得说漏了嘴,立即反应到“嗷,是刚到,我看他挺累的,还是我送了。”

    那他在哪里呢?小静沉思着。小静下了早班,匆匆做了一桌子的菜,但是没有见到小吴的影子。

    第二天,小吴慌慌张张地回家取东西,说马上又要出发去省城。万般无奈之下,小吴说出了小静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咱俩离婚吧。”

    原来,小吴在去省城清欠时,在一次陪客户消费完成后,小吴鬼使神差地去了一家洗脚城,与娜娜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娜娜的“表哥”不再放过小吴,逼着他舍弃家业,迎娶娜娜。

    离婚之后,小静继续从事着三班工作。也天天走着沙场那条熟悉的路,天天经过那棵歪脖子柳树。这时,她觉得,这棵歪脖子柳树,是多么的平常啊,一点也不起眼。

    场面人

    “‘辛老怪’的二子就要结婚了。”这消息在“五一”前的几天里,像插了翅膀,在心诚矿家属院上空飘荡,就是接触不到地面。

    心诚矿,原来属于国有煤矿,去年改制为民营企业。年产原煤由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建矿初期的三四十万吨,“文革”时期七八十万吨,九十年代初期市场疲软时产量猛增到百万吨,连续几年不衰。居住人口到世纪末拥有3600多户17000多人。五湖四海的人群,营造了“第二故乡”心诚矿特有的社区文化,独有的风俗习惯。在心诚矿,多少年来,谁家的孩子快结婚了,要么提前一个月就发下请柬给同学、同事、同乡,意思就是还还礼;要么在路上碰到了直接给你说一声,到哪一天去哪里喝喜酒,意思不言自明;要么有人给你张罗张罗,硬是在一些公众场合比如说在职工班前会上给你下通知,譬如说咱大区长、咱书记、咱车间工会主席的什么公子什么大小姐结婚。到时见不到你的人影,可就不场面了。自心诚矿投产以来,这些不成文的规定慢慢演化成了习俗。虽然九十年代中期矿上成立了红白事理事会,成功操办了几起婚宴,三个人的理事会抛去音响、照相机、彩虹门、红地毯的投入,当年净收入1.2万元,初步在矿区打开了局面,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矿红白事理事会还是被随后而来的老乡理事会给吞并了。有时候,老乡迫于情面,还是信任老乡。

    现在,“辛老怪”也只好找自己的老乡来打理儿子的婚事了。

    “辛老怪”,大名叫辛之德,说起这绰号,还是那年老辛在区队干质量验收员时的事儿。那年月,质量验收员在区队是个红差事,等工人干完了活,拿起皮尺,收收进尺,量量棚距,写写验收单。工人们劳作一天,全指望这单子了,单子可是能转化成人民币的呀。这活路,轻快不说,还有点实权,紧紧手少拉个二三百毫米,耷拉耷拉手多收个二三百毫米,不在话下。就是给大区长送个千儿八百的,也不一定能干上这营生。老辛记得,还是大儿子出发南下时捎来的四瓶名酒,给原籍一个村子的在矿上干副矿长的老刘送去,才干上的。打那,老辛的腰杆似乎硬朗了许多。

    那年“五一”节前后,宋大区长的公子结婚,帮忙的,送礼的,联系物件的,那场面,像是过去家居农村的小伙子娶到了吃公粮的大姑娘,简直没得说。

    “小小区长,我还没看在眼里呢,叫唤啥。”老辛自言自语道。老辛的老家离东平湖滩不远,那里,只要人的声音大了,就是叫唤。往往,村、企相隔不了百八十公里,对一件事情的叫法却千差万别。在心诚矿驻地,人们喊到矿上班叫去工地;只有毛驴的叫声,才叫叫唤。真是十里不同天,方言难为人啊。

    几天之后,在区长儿子结婚的典礼上,在上午和晚上的婚宴上,区队140号人,就是唯独没见老辛。一家人不解地说,“这老辛,简直就是老怪。”从此,“辛老怪”美名远扬。

    时间像矿井下一直向前掘进的岩洞,一去不返。人间的一些事儿,更有不便琢磨的地儿,尤其是缘分和祸福,在你不经意间,福分、缘分就悄悄地来到你的身边,想躲都躲不掉。但是,是祸又躲不过,就更应验了那句老俗话。这年三月,老怪的老乡矿长因违规插手物资采购,进矿的物资质量差在井下伤了几个人,被集团公司挪了“窝”。心里憋屈的慌,肚子里窝火,这天夜班,老辛完成质量验收任务,想在劳保窝里迷糊迷糊,美梦刚开了头,就被盯面的宋大区长逮个正着,第二天就解除了职责。

    说来,老辛是个要面子的“场面人”,到紧要处丢面子,关键时候又掉链子、拉不出来显示面子。老辛心想,没了靠山,自己又出了这种事,不能在区队呆了。不久,便托人调到了矿安全管理与监督处。

    时间老人毫无顾忌地飞快前行,它不因你有特事急事而加快步伐,也不因你虚度年华而放慢脚步。

    前年,老辛的二子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心诚矿,经过招聘程序后,分配到皮带运行区当了维修工。下井不几天,同事就发现,这孩子,一米八的高个头但情商不高,嘴巴大却不乖巧,说话不着调不说,干活没一样行,更没有光腚穿裙子—围的好。曾经与“辛老怪”共过事,后来调到皮带运行区的老倪说,哎,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二子,比他爹还榆木疙瘩,真不愧是老怪家的人。

    到了二子结婚的时候了,老辛一家人开始张罗。

    “别理他,这时候知道给咱说了,咱那儿结婚时,给他说几遍他都没来,还老乡呢。”邻居李大妈对着亲家母说。

    “听张大嫂说,给老大随了礼,等到她那妮子结婚时,老辛又装迷糊了。”亲家母说。

    “辛老怪,见怪不怪了。”老辛的同事说。

    眼看婚礼临近,撒出去的几十张请柬没有几个回应。在矿上,一般的家庭,随礼的也不下200人,到时请客,安排起来怎么也得十几桌。可现在这状况,可急坏了老辛。

    这天,早早地吃过晚饭,老辛拿着心爱的袖珍收音机,悠荡悠荡地来到了宿舍区最大的娱乐广场。调完频道,选中了新闻节目,一条消息顿时让老辛着实一惊。

    话说,吉林一个村子的书记,从外边500元聘来一个“媳妇”,让其假结婚,着实捞了一把。

    至于新闻后头说了些啥,老辛已经没了兴趣。

    “这是个好办法。”老辛寻思。

    万般无奈之下,在市里一家企业工作的大儿子托人从练歌房找了一些人参加婚礼来闹房的,按照老辛的意思,一起热闹热闹。“这下不就场面了。”老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场面”,在老辛老家,就是好看、有面子,今后能在人前直起腰来的意思。

    “五一”这天,阳光普照,龙门高挂,彩旗猎猎,红地毯铺到了家门口。简短的婚礼仪式后,伴随着婚礼进行曲,一家人把老辛家的一对新人引入了洞房。近些年,矿区综合延续附近农村和“辛老怪”平湖老家的习俗,洞房里的闹房是激烈的、冲动的,有时也是过火的。新郎如果不硬气不硬朗,绵绵塌塌,老实巴交,新娘子就遭罪了。同时还有伴娘。

    刚上来,练歌房那些男男女女还算守规矩,与老辛家聘请的司仪配合的挺默契。待老辛的二子出门拿照相机的一会儿,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闹房人”也不是善茬。新房内,吆喝声、嬉闹声、打骂声、尖叫声、DJ音乐声,乱作一团,分不清人哭人笑。二子手拿相机,呆呆地站在门口,急得直跺脚,恨不得从门缝里钻进去,爬到心爱的人儿面前,来个英雄救美。这时,更急坏了闻讯赶来的老辛。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要是外人知道了,这事情就不场面了。”

    “哎,都怨我,都怨我。”老辛不住地自责着。

    十几分钟之后,新房门还是在二子的干吼以及强力踹门下,打开了。新媳妇坐在床沿,头发凌乱,两眼呆滞,床单变了形,红色旗袍的领口纽扣不愿看这不熟悉的手掌,也气愤地躲到了暗处。二子一顿混,再细看自己的心肝宝贝,好似才从刑场赶回来参加婚礼似的。

    二子一切都明白了。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攥得出了汗,眼珠子瞪得涕溜圆。一跺脚,骨堆在了地上。

    老辛仔细端详牵头的“闹房人”。脖子上缠着筷子粗的项链,花衬衣格外显眼。嘻嘻哈哈,满脸通红,像打了一场胜仗,又像饥渴之中灌了冰凉可乐。接着,向老辛伸出那带着几个戒指的粗糙的手,“可是每个人150元呀,一分都不能少。”

    老辛如醉初醒,这下,可他娘的场面了,哎。

    内线

    同杨矿是一对新矿井,开采不几年。每年新分的大中专毕业生,要进行煤矿知识的集中岗前轮训。在同一教室里,被分配为同桌,一交流,强与娟是相隔几里路的老乡,同饮汶河水长大。他们的老一辈都生活在老矿区,并且经常地联系。在一块的三个月里,两人眉来眼去,成了班里一道风景。

    娟和强的父亲在一个单位共事十几年,娟的父亲干工长,强的父亲干副区长。多层的关系,导致两人一见面就胡闹腾。

    “咱这儿女亲家,不是一般关系。”强父说。

    “你看你儿那熊样,也不在井下撒泡尿照照你那影。”娟父答。

    “跟咱儿子结了婚,有你的好果子吃。”强父继续说。

    “你家有么?就凭你半辈子混的这顶乌纱翅。”

    “光这,就比你强。”

    说这话时,在一个工作面工作的兄弟们都霎时围拢过来,看俩人打嘴仗,也借此机会练练嘴皮子。

    矿工兄弟之间骂得最带劲的时候,就是没有隔阂的时候。哪怕是退了休,只要在一块干活时投脾气,就会一直骂道老,闹到老。前天,大街上一拄拐棍的老者和一摇三轮车的长者练嘴皮子。

    “你咋还没死。”

    “我活的挺带劲呢,还不是光想嫂子想的,我死了,还不便宜了你这狗日地。”

    “企业这么困难,你入了土,也给企业省点。”

    我估计,多少年之后,强父与娟父又会是以这幅尊荣出现在热闹的社区。

    事情的发展往往促成缘分。不几年的时间,娟和强都出落成了大人。男孩出条,女孩亮丽,虽然在人群里扎堆不见的出色。

    转眼间,娟和强似有缘的,虽然在学校学的专业不一样,但俩人被同时分到了同杨矿,一个下井干综采,一个在井上干综采维修。俩人十天半月就见一次面,终究是老乡,见了面自是亲近了许多。

    强的母亲是家属工,没有工作。强在上大学时,母亲就接续在上高中时的作风,陪读、照顾强的学习,到了省城,期间长了不少见识。为了让强安心工作,小强的母亲又撇下强父,来到了百里之外的同杨矿,在矿附近租住了一个独院房子,一边照顾小强的生活,一边从事着为矿上编制塑料网的活路,慢慢地培养着白发。

    不经意间,强母发现班后的时间,强出去的机会多了,一改过去上井后洗澡----吃饭----睡觉的“三部曲”。终于在一个夜晚,小强把小娟领到了租住房。

    这天班后,强和娟一块参加完一个同事的结婚酒席后,喝的酩酊大醉的强,被娟搀了回来。因为强父这几天胃病疼痛的厉害,下午强母才坐班车回到老矿区。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了青春萌动的二人。

    不一会,一阵雷声惊醒了强。抬头一看美女,顿时心花怒放。借着酒劲,凭着不住的唠叨,强与娟半推半就滚在了一起。

    这个夜晚,雨一直在下,风一直在吹,风雨交加的时日,是娟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的真切、惬意,还有舒心、满足。

    年轻人的火力一发便不可收拾,强和娟的聚会似乎成了规律。

    这段时间,综采队的任务非常紧,眼看面临着年末决算收尾,综采队的产量举足轻重。因此,队里要求能加班的青工尽量地为矿上做贡献,多出勤,多产煤。年轻力壮的强被调配到突击队,加班、打连班,与娟见面的机会明显的减少了。

    在单身女职工宿舍,都接近大龄青年了。有些小青年毫无顾忌把“活动”安排在了空隙,娟见不得这种场面,晚上睡觉时听不得夹层床上那不宁且有节奏的动静,于是,不管强在家与不在家,娟还是在每天晚餐后,来到独院,陪强母拉拉呱。

    强母有半夜如厕的习惯,这天已是后半夜了,娟的房间里还有手机通话的声音,并且一拉就是半个多小时。虽然声音很小,强母听不清说的啥,但是给她的感觉不可能在谈工作。

    个把月不见面,强明显消瘦了许多。而这时的娟也是隔三岔五来到独院,强母这时便有意无意地到一块来伺候孩子的姊妹们家闲聊。

    年初,同杨矿排出了外出培训的计划,文化程度不具优势的娟在此之列。半年后,娟悄无声息调到供应公司当了质检员。娟来独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隔行如隔山,屏障如登山。强母觉得娟有“内线”。强也顿时觉得,自己的婚姻一直被这条“内线”牵着。

    振动

    老尚今天从矿机械加工公司经理的岗位上退下来了,回家的步履明显放慢了一些,不再像从前那样子急匆匆的。

    老尚家住三层。像往常一样,一进楼道就摸出房门钥匙,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大多数男人的习惯。开得门来,妻子和春节放假由海滨城市回家的儿子,早已等候在饭桌旁,只等老尚一声令下。

    这次调整,老尚有点出乎意料,还有两个月才内退,咋就不让干了呢。

    “尚经理,行政办公室赵主任让你去一趟。”

    这个时候,赵主任找我干啥?有啥事情不能在手机上说,老尚自言自语道。这天晚些时候,老尚到二里路外的矿贵宾澡堂洗澡,澡堂管理员传话说。

    十几分钟,老尚干净利落地用水将身体过滤了一遍,精神放松了许多。

    “有人写信举报,你在采购物资时,接受了供货商的财物。”一进赵主任办公室的门,老尚就被一个着便装的人教训了一句。未来得及定神,就被两人架着上了车子。

    老尚这才想到,连日来,矿务局出了大案子,一个原副处级干部被检察机关请了去,不到俩小时,“吐”出了以万为单位的两位数以上。副处级干部向检察机关抖搂,咋就逮住我了,比我厉害的人有的是。但是事实终究是事实。这对从事经营的同志是个不小的振动。尽管这名副处级干部已经离职快两年了。

    一路想着,不一会,车子就进了一个大院。老尚感到此地既陌生又熟悉,哎,这不是上次我求检察院那老乡办事时的办公室吗?

    来不及细想,老尚已经被半推半就进了一个房间。

    “说吧,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说,还有他们给你送的那些。”一句话把老尚问懵了,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我有啥事?没办过对不起企业的事呀!难道与南方客户老李那里进货,老李送卡的事......这些个体户!老尚想。

    到了下午,矿纪委的林书记,原来的好友、现在在兄弟单位干纪委的老张,都陆续给老尚捎话,安慰、教导、开导。“看来这事不小”老尚自言自语。

    “老尚,快醒醒。做啥梦了,看把你吓的。”妻子晃醒了老尚,一看小闹钟的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十分。

    老尚趁着记忆,把梦的过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言犹未尽。妻子说,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梦都是相反的,不用怕,你不会有事的。

    定了定神,老尚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又重重地躺在了大床上,使得新换不久的大宗床振动了几下……

    “但愿……”老尚还是心有余悸地对妻子说道。

    算计

    冬至的前一天,已经是阳历的12月21日。按照新启公司党、政、工联文的要求,要在22日前产生各部室的优秀干部,然后再参加公司的统一联评。

    今年,新公司新思路,新启公司一改以往做法,在全公司开展了评选五个“六优”的活动。年年评比伤脑筋年年评,就像年年难过劳精神年年过一样。

    下午四点钟,新启公司劳务输出部的优秀干部推荐会如期举行。尽管是推荐,可大家都清楚,进不了小圈子,就没有机会进入“六优”的大圈子。

    支部书记汪知才由矿人力资源部副部长减员下来一年多了,对评比很坦然。先是和大家一起学习了公司的评比文件。然后,参加会议的7名同志开始投票。

    坐在小会议室正中位置的宣部长,胸有成竹,连看都没看,就迅速地在票面第一个名字后的符号栏打上了“∨”号,并麻利地将票折叠过来。不一会,另外6张选票都送到了宣部长的桌面。打眼一看,宣部长本来瘦削的脸,顿时拉长了。在一旁的郑副部长看的很真切。

    汪书记让统计员小申统计投票情况,办事员大桑监票。两人将统计结果报给了汪书记。

    “现在,我宣布推荐结果:汪知才4票,宣虎3票。”汪书记把头一歪,面向宣部长说:“就按这个结果报公司吧。”宣部长白了汪书记一眼,脸拉得更长了。

    会议一散,宣部长的屁股立即离开椅子,在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中,回到了办公室。

    刚坐稳,郑副部长就推开了虚掩的门。宣部长眼皮不翻,就知道是谁来了,只听他对来人说:“又是你小子算计的。咋会出现这种局面啊。我真是白培养你们了。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

    郑副部长嘴皮哆嗦地解释:“原来你的名字都在第一位,怎么这次按姓氏笔画了......是我的疏忽坏了大事啊。”

    这时,郑副部长的脑海了翻滚的是,前几天宣部长到办公室游说的情景。“部长,我肯定投你一票。不用算,优秀干部非你莫属。”“最坏打个平手。”说着,郑副部长掰起手指,默默地心算起来。

    人之初

    大凡企业经济形势好的时候,开展点群众性文体活动啥的,一家人都愿意参加,一是能看看自己的能力在公司的位次,二来弄点纪念品啥的,以便给家里有个交待。在张庄工会工作了快七个年头的老郑,经常回过头来考虑,七年了,职位由副科提正科,再想上个台阶很难,但是纪念品没少发。去年刚刚搬进106平米的新房子,光地下室就有20平米,这几年发的东西,他是在搬家的前夜,组织弟、妹们提前行动的,都快堆成了小山。

    俗语说,人世熙攘,皆为利来,都为利往。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样,有的人一看政治前途没有希望,往往就死了心,活得也蔫油了;有的人从年轻就不愿操心,所以与仕途无缘,能得点利益就得点;有的是想名利双收。老郑属于第三种人。他说,这点纪念品算个球?还不够采购一回货的所得呢。

    在老郑办公地点楼下的发展部,就显得冷清多了。不过,他们经常外出考察,李部长酒后与老郑闲谈:鸡不尿尿,自有变通。说到这,老郑也经常借着酒劲,打开仓库门,拿些发剩的奖品、纪念品譬如16套的组合餐具、刀具,腰带组合等,无偿地送给李部长,李部长总是笑笑,上午的酒钱没白支,打耗子还引出猫来了。

    老郑和李部长经常拉呱拉起物业公司的小常。小常二十七八岁,瘦高挑,两颗眼珠子整天滴溜溜转。别看年龄不大,接手奖品采购、管理已有几年了。老郑经常说起,小常是我的徒弟。

    以前,一到开展活动结束的时候,小常愁眉苦脸,绞尽脑汁,自己分点东西情有可原,就是往机关、关联单位分东西,最挠头,最怵头。就像撒芝麻盐一样,将各色人等按贡献大小、层次高低、关照孬好,拿出预分方案,交与主任审批。三四十个单位涉及上百人,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儿,那就等于白忙活了。结果是老鼠进木箱----两头受气。

    有时候,你越想把事情做得圆满,就越是不如意。哎,人之初,性本善,小常把心一横,反正给你东西了,你还能说俺孬。

    小常主要负责办公室工作,还兼任着车间工会主席,与老郑的交往那是自然,汇报工作、请客吃饭、学习取经在所难免。一天,酒过三巡,两人耳根发热,慢声细语地交流起来。

    “我们发纪念品只是找重点,批点钱不容易,能省则省。这也叫批小钱办大事。”

    “照顾不到,那还有法子干活。”

    “考虑让母鸡打鸣,别管公鸡高兴不高兴。”

    “但是发奖品时,得偷偷摸摸的。不让不该知道这事的第二个人知道。”老郑说兴正浓,“就像私营业主发红包,谁也不知道发给谁多少,自己再捞点,为个人,那才叫成功。”

    听君一席话,小常的思路也宽了,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这么些年了,真是费力不讨好。

    “从今以后,我的良心,叫狗吃了。”小常自言自语道。

    善人蔡曲长

    快速掘进队今天调整了领导班子。生产矿长和组织科长刚刚谈完话,和老蔡一块搭伙计班子的支部书记许烙生留任在区队,改任副区长。

    兄弟俩出得区队学习室的门槛,就一阵牢骚,哎,都是因为抓安全心太软,要不......。许书记对老蔡说:咱这快速队也够上“神七”速度了,才执政八个月就挪了窝。老蔡不容许老许些许反应,就还了他一大白眼珠子。老许接着说,蔡曲长这回不是区长了。老蔡把眼一瞪,啥时候了,还开玩笑。

    蔡区长大名叫蔡曲长,爷爷给他起这名,在他26岁那年还真应验了,听到提成大区长,年逾古稀的爷爷高兴的逢人便讲:这孩子命中注定要当官。

    区长是啥职务?一次,蔡曲长回家看望爷爷,爷爷问。

    蔡曲长就找了句通俗的话讲给爷爷听,矿长就是县委书记、县长,您孙子这官就相当于县公安局长了。爷爷顿时觉得,蔡家出了大官!

    今年初,矿上安排快速掘进队到了许仙矿最底层的7800采区掘进,这地儿,坐上猴车、人车约5000米,还得走几里路的上下山;矿压大,棚梁巷道变型厉害;加上一百四五十人的区队新工人成分占了70%以上,干起活来个个是把好手,就是不顾及安全,一帮只知道挣钱的家伙。这也是老蔡老许最担心的。

    3月12日中班,在临近撤离工作面交接班的当儿,因迎头空顶作业,小李被未来得及稳固的前探梁上的落石砸伤了脚倮,造成骨折。像这种事故,在煤矿大搞井下质量标准化20年后的今天,寥寥无几,不该摊的事儿摊上了。

    小李入矿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个月,原来在农村开出租车,几年前生意还可以,那时15000人的矿区也没有几辆像样的出租车。何况他买的轿子十三四万,宽敞、舒服、场面,加上小李很活泛,坐他车的人络绎不绝,碰上个节假日什么的,就得挨号。这样的好日子不长,小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雨天更是在家滋润,懒得出车。半年时间,门可罗雀,几乎听不到了刘欢《我和你》的手机铃声呼叫。

    正当为寻找新客源发愁的时候,碰巧矿上应对金融危机,想尽一份社会责任,在矿区附近招收农合工。利益的吸引,小李报了名,顺利过三关,当了一名煤矿工人。看看这几年开车养的一身懒肉,劳资科的人知道他在低矮的采煤工作面舒不开身子,就把他破天荒地分到了掘进区队。

    这下可好,工伤一出,得了他的架子。一个劲的吆喝,不住地咋呼,要填工伤表。这下把区长书记急得直挠头。

    为了减少事故,这几年,许仙矿实施了工伤事故报告制度,出了工伤,属伤者自主保安原因的、需填表的先得交上罚款,轻伤交3000,一般重伤5000,严重重伤8000。一些擦皮伤什么的谁也不去惹这麻烦,差不多区队出点钱,养养伤,再签上一段时间的勤,待伤好的差不多了,重返工作岗位,两厢情愿。

    可是小李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也是常人说的,懒人有懒福,只是想趁此机会,歇上个把月再说。如果一填表,班子、每个工人都得受罚。蔡区长、许书记派上心腹到家中做工作,千年的榆木疙瘩开了窍,小李不再要求填表。

    这时,小李在矿区周边自然村干村主任的大爷,也反复找到几位区队领导,这天又破本在市里最豪华的酒店里办了一桌。酒足饭饱之后,村主任说出了实底。无奈,只好依了。

    时隔月余,不知是哪个爱管闲事的,将这事有鼻子有眼地报给了纪委、安监部,矿上因此成立专案组,顺藤摸瓜一查,即水落石出。井下的事故隐瞒不得,蔡区长、许书记懂得这道理,但心血来潮,付出了政治生命的惨痛代价。

    真是应了刘大元帅的那句话:慈不掌兵。我们处理这事也太想当然、太软弱了,蔡区长还是嘟囔着。

    打招呼

    晓阳矿政策性破产,老倪提前由人力资源部部长退岗了。尽管这是改制后公司第三批重要部门的领导退岗,事前公司的主要领导也打了招呼,但是老倪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多年来,老倪总是天刚蒙蒙亮就到矿区广场上遛遛弯,散散步,也顺便考虑一下当天要干的工作。这个时候,一退到底的老领导跟他打招呼,有求于他的人更是嘘寒问暖,他只是哼哼唧唧、爱搭不理的。

    退下来的第一天,老习惯未改。

    抬头的一刹那,眼看原部室的小李慢悠悠向他走来,直眼一望,小李一闪而过,未曾打招呼。这下,闪了老倪的眼,恍了老倪的腰。

    沿着椭圆形的跑道继续前行,见到原科技科副科长老张。老倪自然知道他是一年前第二批退岗的。俩人过去是老伙计,实际上老倪比老张年长,只是入矿时老倪找人改了档案。

    “咋都不给咱打招呼?”老倪不解。

    “这有啥,你那时给谁打过招呼呀。”老张平和地说。

    老倪一愣,似有所悟地继续走着,不一会就不见了身影。

    锛

    掘进六区的老迟有个物件,这是只有百十号人的区队都知道的事情,时间已久,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这个物件,像过去战争年代领导挂着的盒子枪,短小精悍,通体利落。是挂在老迟腰的右前部?一走一晃荡,左右摇摆。是藏在腋下?随时都有抽出来使用的滋味。都不是的。奥,别卖关子了,介绍一下,是挂在后腰部,与右后臀相贴近。确切地说是在后腚位置,像盒子枪一样,遇事往外掏出来,也是很方便的。这个物件,与挂在左后臀位置的矿灯一左一右,有点般配。如果有的人在老迟身后走,不难看见,老迟的后腚上明显多了一个宝贝。

    煤矿上有明确的规定,劳保护品等可以带的尽管带,与煤矿安全有影响的塑料袋,还有化纤衣物,都属禁止带下井之列。塑料袋能堵塞住水泵龙头,使水泵嗡嗡作响,就是抽不上水来。而化纤衣物,最易产生静电,也就有了隐患。老迟从不违规带这些东西下井,老迟更懂得,上头明令禁止的,就是用鲜血换来的教训。就像老迟在入矿前,从事村干部工作一样,只要是商量的事情,允许的都尽量做好,不允许的,谁也不去开口子。

    老迟对这个宝贝很珍重,也很爱惜。妻子为他做了一个布套,包得严严实实。有时被井口检身人员发现了,宁可不下井,老迟也不可能落下这物件。这物件,成了老迟下井必带的物件。在老迟的眼里,这个物件,既是家庭安全的嘱托,又是保护自己的工具,更像自己的护身符。

    同家叔伯哥哥迟一,比老迟晚来矿上几年,被分配到与老迟同一个班组。这天下班,刚刚脱掉工装,老迟顿感肚子难受,来不及锁好临近迟一的更衣箱,一路小跑似地到离井口不远处卫生间如厕。迟一一直纳闷,这个物件是个啥模样?顺隙掀开工装,看了看被老迟藏到更衣箱内里的这物件。哇塞,原来是锛。细看,长约一扎左右,滑溜的塘柴木柄上,联着的是锃亮的锛头。锛的长度只有十几公分,头窄腚宽,头很像一个锤子的模样,能敲打;腚像一只斧子的模样,能砍、能劈、能凿。论锋利,无比;论力度,无与伦比。迟一知道,老迟自家哥哥就会铁匠,肯定是来矿上前送给他的。

    后来一次小聚,酒后的老迟才对迟一说出了锛的来历。入矿干工人时,因家境贫困早已辍学、从事铁匠已经三年有余的三弟,执意要给到矿上干活的二哥精心锻造一个锛。三弟继承了祖传铁匠的绝活,自是具备了一定功底。从三弟交给老迟的那一刻起,老迟就喜欢了这物件。祖传的工艺,终究是历史的记忆,还有家族的辉煌经历。这个,老迟很是明白。关键是夜间能保护自己,即使家用的话剁剁肉、处理处理排骨什么的,这肯定是强项。其实主要的还是怕当时还是身单力薄、瘦小的二哥到矿上吃亏。

    到矿上才知道,这锛,根本派不上用场。从农村来的叫做社会招工,加上由矿上职工子就业的这批工人里,社会经验少得可怜,有的还是没长毛的孩子,只是虚报了年龄,好似显得成熟了一些。与老迟后来分到一个单身宿舍的小张,来时虚报了两岁,实际年龄只有十六岁,嘴上无毛,鼻下无须,更不用说那个不雅处成为不毛之地了。小张下井的时日,遇到一家人等车皮供应,闲来无事,便是不自觉地拾掇起小张,炭粉灌满裤裆,不当之处沾满矸石粉,不是怪事。与小张相比,在家已经从事过村支部副书记二年有余的老迟,却显得老成许多。看到大家伙拾掇小张,也只是躺在煤壁上,闭着眼傻笑,没有一丝想制止的意思。麦秋时节,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娘们,趁着打场机停歇的当儿,也是这样拾掇年轻人的,见多不怪。

    初带这锛下井时,同入矿的好多工友都不甚理解。一般地,都知道,老大憨,老二钻,老三馋。因此也就没有人来试亮试量老迟的本事,更不会自找苦吃较量体力,终究,别在老迟腰间的那物件是不认人的。多少个月过后,几年之后,锛的作用,慢慢地被忽视了。

    从事了几年掘进工作后,由于老迟经验丰富,为人实在,被选做群监员,全称是群众安全监督检查员。实际上就是业余掌握矿工安全的编外安全管理人员。真正认识这只锛,也是从老迟从事群监员工作的第一个班开始的。

    中班下井刚到现场,敏锐的老迟就发现早班留下的掘进迎头有好些地方不对劲。超前支护不接顶,松松垮垮,已经支上的棚子与壁子结合不到位……存在着许多的不安全隐患。

    “快闪开,这里危险。”老迟近乎吼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掘进迎头上的碎石迅疾将在壁子附近加固棚腿的李志埋下大半身。“老师,老师,赶快救我。”李志,是今年矿上才招收的农合工,跟着老迟实习完不几天。

    老迟迅即上前几步,紧紧拉住李志的手。

    碎石哗啦哗啦垮落着……

    一架棚梁挤住了李志的腰部,几架小杆零乱地支撑着。老迟这时想起了随身带着的锛。麻利地抽出来,顺手把布套扔在一边。三下五除二,连砍带搏,一会儿就清理出了逃生的轮廓。

    碎石哗啦哗啦继续垮落着……

    老迟和随后赶来的工友,一人一只胳膊,拼死往外拽着李志,生怕失去了亲人似的。

    碎石哗啦哗啦的垮落声,越来越大……

    这时,老迟深知,如果不抓紧决策,可能就要失去一位阶级兄弟。

    浑身汗水的王组长,眼含热泪,近乎绝望地大声命令道:“老迟,快下手,救李志。”

    实际上,不等王组长说,老迟已经明白了三分,原来也听老师讲过这样的事故案例。紧要关头,保命要紧,有条活命,比有什么都强,都值!

    来不得犹豫……老迟手中的锛已经攥出了汗水。

    “老王,你可要跟李志的家人做解释呀。”

    老迟感觉得到,身边的矿灯灯影上下急促晃动了几下。

    “老师,快救俺!砍呀!俺不会怪你的。”

    老迟狠劲抡起了平时很轻巧的锛,这时的锛,简直有千斤重,下不得手,下不得手看来也得下手了……

    疼的昏迷过去的李志,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手术床上。麻木过后,伸出自己的右手去找近乎空荡的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身旁站着老迟、王组长,还有眼圈通红的,从百十里外的老家赶来的妻子。

    “这条命,是迟老师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李志嗓子嘶哑地告诉妻子。

    “要不是迟耀明眼疾手快,要不是王组长果断,要不是李志下狠心哀求,要不是这锛,真的见不到面了。多亏了老迟,也多亏了这锛。”一直在外忙着办手续的区队办事员,激动地对李志说。

    “就是推着,养着,也比没有这个人强上百倍。”李志妻子说着说着,泪眼婆娑地转过了脸。

    “简直有点歪打正着了。”王组长脸很难看地朝着李志说着话。

    “这锛,就是个工具,也没想到这时能用上它。”老迟哭笑不得。

    实际上,人,就是世界上的一个工具。煤矿通过人这个工具来修理拾掇,人际关系靠人这个工具来调和,与自然界的斗争比如水患、火患等也都是靠人这个工具来处置……就像这锛,从出世以来,就盼着有点用途,希望能改变什么。老迟这样想着。

    打那以后,老迟改掉了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将锛放在了更衣箱的箱底。他不想再见它,更是不愿见这件吃掉徒弟半根腿的物件。

    不去有意识地准备,自觉将安全措施落到实处,自己始终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有锛无有锛,无所谓。老迟退休时,向前来祝贺退休的徒孙们讲着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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