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大山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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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刚过,地直机关扶贫攻坚队便奔赴各个贫困山区。五辆大轿车像是迎新娘的喜车在鞭炮声中缓缓驶出地委大门,红艳艳的彩带在冬日的上午迎风飞舞,增添了一丝暖意。人们夹道欢送,锣鼓声惊天动地。各分队的带队领导都把头伸出车窗外,对站在大门口的地委书记们和专员们挥手告别。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瑞雪兆丰年哪,同志们,欢迎你们打个漂亮仗胜利归来,我请省委书记为你们戴花。地委书记突然跑到第一辆车前,依次喊过去,声音慷慨激昂,穿过震耳欲聋的锣鼓清楚地送进每一个工作队员耳里。

    车窗纷纷打开,无数的手臂伸出窗外频频挥动,伴随着激动的喊声,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显得有点悲壮。

    车子驶出市区,车里的热情稍有减弱,有人开始抽烟,侃侃而谈的大都是第一次下乡扶贫的年轻干部,有种终于摆脱了办公室的枯燥乏味的庆幸感,言语中时时流露出对即将开始的工作的兴趣和好奇。文化局的宣传干事刘敏摇头晃脑地唱道,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一段刚唱完,队长就站起来大声说,我先宣布一条纪律,扶贫可不许搞女人哦,三大纪律第七条,记牢了。队长是广播电视局的副局长于成山,一个出了名的老古板。听说为了拒登一些广告把广告科都得罪了,他有一句名言,女人跟酒有什么关系?无非是搔首弄姿出卖色相。这次是主动要求下乡扶贫,声称明年就到龄,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他神情严肃地对着刘敏讲,没一点玩笑的意思。

    众人哄堂大笑。

    刘敏气得大喊,发什么神经,这是歌词,又不是我编的。

    有人说,这是潜意识啊,你为什么这会儿不唱别的专唱这句?敢在你老婆面前唱么?敢唱才是真英雄。大伙又笑起来。刘敏老婆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美人坯子一个,满车里都是文卫口和群团口的人,没一个不认识的。

    说到老婆,刘敏不吭声了。突然,他站起来大声吼了句,学习雷锋好榜样,一句唱完就泄了气,嘟囔着没劲没劲,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车子离开二级公路拐上通往门槛山乡政府的土路,速度明显地慢了许多,车身也晃得如同浪中的小船,使人昏昏欲睡。车里不再热闹,大都俯在前排的靠背上打瞌睡,夏萍望着窗外越来越稀少的树木和房屋,想起临行时主席交待过的话:咱们文联是清水衙门的清水衙门,没有钱,只有一支笔。笔就是武器,发挥好你这支笔的作用,充分利用你的智慧,打好扶贫攻坚战。夏萍摸摸兜里那支笔,心想,写什么能把门槛山乡政府的贫困帽子摘掉呢?

    路越来越难走,雪也越下越大,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队长于成山第一个跳下车喊道,同志们,离乡政府只有七八里路了,大家辛苦点,权当锻炼身体。说完带头向山上走去,稍带点驼的身子在白皑皑的山道上异常醒目。

    人们磨磨蹭蹭地下车提行李,有人开始骂天气,车子重新发动起来,慢慢退到一条三岔路口倒车。通往门槛山乡政府的山道上踩下了一些杂乱的脚印。

    雪是越下越大,脚印很快就被掩盖了,只有那一个个蠕动的身影,给纯白的世界平添几分色彩,使宁静的大山少了些许寂寥。

    夏萍被分到第三小组,在乡政府休整一天就开往最远处的刺梨沟。队长于成山说,别看刺梨沟远,却是最有希望摆脱贫困的,那里有一家弟兄仨已经成了万元户,先总结他们的经验然后大力宣传,只要能把其他村民带动起来一同致富,这攻坚战就打赢了。乡长听说夏萍是写文章的,特意交待了一定要采访宣传的事,说最近听说这吴家弟兄有了钱不忘扶持贫困,接了一位孤寡老人回家赡养。这样的事例在门槛山乡也算一件新闻,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典型事例,要夏萍一定好好宣传。

    夏萍听说有这样的典型事例可写,一时兴奋起来,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平日惯有的一丝傲气重又挂在脸上,头天晚上座谈会上的一丝不快就忘得一干二净。谁说秀才没有用?这叫以精神文明促物质文明。何况这次地委叫得很响亮,改变往日的救济性扶贫为开发性扶贫,争取一年之内摘掉全区十八个贫困乡的帽子。这次五支队伍一齐开进沿山县直插贫困乡,按人分组包点到村民小组和贫困户,阵容声势都属空前。尤其是青年干部,哪一个不想干出点成绩为日后的提升打基础?就连文化局的刘敏,也眼巴巴地盯着五十八岁的老科长即将空出的位子,自愿报名来扶贫。要不,老婆下乡演出没人接孩子上学就是借口,何必找这份苦吃?谁都知道这次扶贫是要动真格的,不是到年底就撤兵,而是谁先摘了贫困帽子才能收兵回营。所以头天晚上的讨论热烈异常,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认为要救济性扶贫和开发性扶贫一齐上,两条腿走路,才能早日完成任务去戴省委书记的红花。于是纷纷开动脑筋献计献策,措施细到不能再细的程度。只有夏萍,想起主席临行前的交待,不敢轻易表态。她深知文联机关的情况,说大话只能哄一时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像于成山副局长,就敢表态让门槛山乡通有线广播搞电视差转台,团地委也敢报建希望小学的计划,而她只能悄坐一旁听别人豪言壮语,为自己的机关无能为力而悲哀。

    中午时分,夏萍和刘敏连同电影公司的谢一飞来到目的地……梁上村,寻找先富起来的吴家三兄弟,夏萍负责写文章,谢一飞管拍照片,刘敏则是动员群众从这件事中接受教育,为扶贫的进一步开展打好舆论战。于成山要他们三天之内完成任务,争取地区报头版头条,省报上一个好位置。下一步就调电视台来录像。于成山说,这一次可是人尽其才,不会强打鸭子上架逼你们去跑项目要钱,你们三个就给咱们摇旗呐喊造声势助威,宣传工作一定要在五个队里拿冠军。一番话说得三个人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于成山是名不虚传,古板归古板,工作上确实有一套。跟这样的领导跑断腿也心甘情愿。三个人来不及等村长带路就问了路直奔梁上村而来。

    如果把横岭山比做驼峰,这里该是峰的三分之二,而门槛山乡政府恰恰就像进山的一道门槛卡在山口。刺梨沟则像是骆驼脖子上一道皱折,依驼峰而下,在那些凸凸凹凹的沟壑中星星般点缀着一些窑洞,这就是属于刺梨沟村的十来个小自然村。梁上、梁下、前凹、峪里、狐子窝、疙瘩上,听听这些村名,就能想象出那情景。

    雪已停了,横岭山一片银装素裹,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谢一飞激动地大喊大叫,掏出相机扔掉背包就开始选景。这位西安美院的高材生就是为了照顾老母屈就电影公司,每天画广告,是个有名的牢骚篓子。此刻却一反常态,像个小孩子般爬在雪地上,对着目标不断地按快门。这种激情很快就感染了夏萍和刘敏,两人抢着往镜头前跑,摆出种种姿势,笑得灿烂而天真。谢一飞眯了一下眼,又后退了两步,遗憾地说,这么漂亮的女人不会穿衣服,你怎么不穿件红的?大红羽绒衣映在雪地上最能出效果,照出来能上挂历,可惜可惜,浪费了我的胶片,更浪费了我的技术。

    夏萍看看自己,一件浅灰色呢子大衣,灰色毛围巾,确实与雪景对比不强烈,这特意为下乡选的服装真是辜负了美丽的雪景,不免也有些懊丧。说,谁知道会下大雪呢,谁知道会和你分在一个组呢,谁又知道你扶贫还带相机呢?

    刘敏跑过来,甩掉身上的棕色条绒外套,露出黑色高领毛衣,推过夏萍自己站在镜头前喊道,看咱们的,拍出来保准是凤城第一美男,赛过香港郭富城。

    夏萍揶揄道,别酸了,你多大了,还当追星族哇?说着也脱掉大衣露出里面的大红高领毛衣,往镜头前挤。

    咔嚓,谢一飞按下快门,大叫道,好一双靓男靓女哇,能做挂历封面了。

    刘敏惊讶道,你把我俩拍进去了?

    谢一飞哈哈笑着说,是你们钻进我的镜头里了,怎么是我把你俩拍进去了?怎么样,请我上涮锅楼涮一顿?不然这照片可就要上交“纪检委书记”了。

    夏萍笑道,你别吓着刘敏了,他可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他那位纪检委书记看见照片,还不让他跪一个月搓板?真能找到我家去呢。

    刘敏拉住谢一飞的相机说,不行不行,胶卷拉掉才保险,不然就给你留下敲诈的机会了。

    谢一飞躲避着笑道,你少胡来,这一拉就会曝光了,怎么草包一个呀,老婆就那么可怕?

    夏萍说,谁要他找个大美人呢,你抢镜头也不看看对象,那张照片可惜了,再好也拿不出去。说完,突然灵机一动,拉过谢一飞说,机子给他,刘敏,给我俩也拍一张,到时候一起拿出去,保准不会后院起火。

    谢一飞说,到底是女人诡计多端啊,高见高见。说着趁势搂住夏萍肩,喊道,快拍。

    夏萍躲了一下,正好听见快门响了,她知道这张照片效果最理想,谢一飞的那只胳膊像是要去抓什么却又没抓住,而她自己则是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这照片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都会认为是随意抢拍的雪景。她可不愿意让别人的老婆说三道四,再说,还有那个老古板队长于成山。

    拍完了,谢一飞收起相机,恋恋不舍道,真该上后山拍去。你看那些窑洞,还有崖上那些酸枣棵子,那歪脖子柏树,多美。要不是扶贫,你能有这眼福?远远的,有几处院落出现在视线里,没有院墙遮拦,只是几孔窑洞坐落在那处山凹里。几只鸡在窑门口走来走去,雪地里异常醒目。一缕炊烟从一家窑洞里升起,飘散在崖顶上,让人感到一丝温馨。

    夏萍用手拍拍大衣上的雪,边穿边说,你没问问村里的老百姓看美不美?肚子都填不饱,让你过几天这种日子,保准不会有这闲情雅致。前年我给妇联搞过一个调查材料,一个女人和外地一位打窑工好上了,又不愿跟他走,就在一天夜里死在那个人的镰刀下。男人、儿子女儿一家四口,无一人幸免。后来公安局抓到罪犯,才知她一共花了人家二十块钱,不过几盒饼干,一块花布。爱是谈不到,连私情也算不上,纯粹是为了那点东西送了一家人的命。我看了那张现场照片,几天吃不下饭,夜里就做噩梦。我没有勇气去现场看看,但我记得就是门槛乡的,也是山里。

    几个人不再言语,默默地往村里走,鞋子踩在皑皑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响着,留下几串深深的脚印。

    村子里静得出奇,要不是那几只走来走去的鸡,让人怀疑这里会不会有人家。三人走近一孔挂着门帘的窑门,敲敲,里面似乎有了动静,却不搭话。刘敏说,推门进就是了,敲啥门,农民没有这个习惯。

    夏萍推开门,刚从雪地上走来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窑里的黑暗,只觉得迎门是一盘大炕,过了片刻,窑里渐渐有了光线,这才看清炕头上就坐着一位老汉,一只手正拿旱烟锅在炕墙上剜,一只手在捻着那堆黄黄的叶子。炕里还躺着个老婆婆,被子围到下巴跟,看到有人进来,不搭腔也不抬头。

    大爷,你在家呢?夏萍问。

    你们这些公家人十冬腊月的还收啥税,今年农业税都交过了,咋又来收?老汉闷闷地说道,并不抬头。

    刘敏站在炕沿前好奇地看着窑后,只见三只大缸一溜儿摆着,上面压着木盖,便问,这是啥?夏萍急忙推了他一把。谢一飞鼻子皱了皱,扫视一眼一览无余的窑洞,摇摇头不作声。

    大爷,我们不是来收税的,是来扶贫的。夏萍说。

    老汉抬头看了一眼说,不是一样么,公家人干的就是这活。

    夏萍说,大爷,吴大贵家住哪儿?

    老汉却是不再吭声,夏萍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站了一会儿摆摆手退出来。

    咱们换一家问问。夏萍指指崖上的两孔窑洞,顺小路往上走。谢一飞感叹道,看来除了收税,怕是就没人上来过,要不怎么说咱们是收税的呢?可说咱们是国家人,他们就不是这个国家人?是爪哇国人?

    夏萍说,他说的是公家人,山里人管吃皇粮的就叫公家人,他们把咱们当乡政府的了。

    刘敏说,那缸里装的啥你咋不叫问?

    夏萍说,啥?粮食。山里人不愿意露富,这儿的农民不缺吃的。你没看那老汉,不吭声,脸上却不像饿出来的。还有,笼屉上放的是白馍馍。

    刘敏说,你倒心细,一眼就看出来了。

    夏萍说,你多下两次乡,不用教就会了。说着就到了第二家,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的窗门也关上了。几个人喊着老乡,我们是来扶贫的,一边摇晃着门扇,却是再也没有了动静。

    夏萍叹口气说,看来我们该等一天把村长叫上一起来,他们怕是连扶贫都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咋连门都不给开呢?今儿怕是白跑了。

    谢一飞说,这不还有两家么,莫非都不开门,走。说着率先往最高处的一排窑洞爬去。小路上的雪有点滑,三个人手脚并用才攀到窑门口。住这鬼地方,能不穷么?为什么不迁移到山下去?刘敏说。

    夏萍说,你没听过么,金窝银窝比不上家乡的穷窝,这就是中国农民的乡土观念,根深蒂固哦。再说,往哪儿搬?倒是这天高皇帝远的,开几块地种种收收,日子就过去了。

    谢一飞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们要是知道发达国家的人是怎么生活的,该作何感想?就是到华西村看一看,也让他们大吃一惊。这样活一辈子也未免太可悲了。

    夏萍说,你才说错了,恰恰是他们才是最没有欲望,吃饱肚子就是幸福,哪儿有那么多痛苦。这里连有线广播也没有,电视就更谈不到,若是不下山,真是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样的世界。你没听说过有个山里老太太还问鬼子走了么的笑话?往往我们这些人好高骛远,欲望无穷,所以也就自找烦恼自造痛苦,对不对?

    刘敏说,也对也不对,人总是要有理想,说白了是有个目标,这才有个活头。要不,浑浑噩噩的活一天算一天,到世上转了一圈也没转下个名堂,价值在哪里,意义在哪里?跟猪一样吃肥身子就挨一刀有什么不同?人跟动物总是有区别的。活得有质量才是第一。

    三孔窑洞看来是两家人,因为一孔窑门上挂着一把锈锁,窗户上的纸都没有了,留下几个黑洞。另外两孔门前雪是扫过的,窗台下垛着整整齐齐的山柴。通往崖边的玉米秸搭的小茅厕前还扫出一条路,一缕炊烟从窗户一侧烟筒里冒出来,袅袅飘向崖畔。三个人都感到肚子饿了,不约而同地笑着去掀门帘。

    门却是开着的,屋里暖烘烘的,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听到声音,炕后的灶火前站起一位中年女人,一边扑打着身上的柴灰,一边问,随首上来?

    谢一飞和刘敏都愣住了,听不明白是什么。夏萍笑着说,随首上来。说着在炕头上坐了,对两个同伴说,“随首”就是刚才的意思,回去查查《凤城方言辑考》就明白了。女人忙从灶里掏出三个红薯,拍拍上面的灰放到炕墙上说,吃口暖暖肚子,我再添把火,这馍就熟了。

    三个人道了声谢就吃起来,谢一飞吃得急,一口噎住了,咯咯个不住。女人忙站起来拿过碗要倒水,暖水瓶是空的,歉意地说,一会馍熟了有开水呢,你这城里人不敢给你喝凉水。

    刘敏笑着说,大婶别管他,他是南方人没见过红薯,让他咯去。夏萍打量着窑里,虽然简单倒也干净,女人像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怯生。便问道,大婶你知道吴大贵家住哪儿?

    女人停住火,用一把小笤帚扫着灶台上的柴灰,说,这就是吴大贵家。你们找他……

    夏萍惊讶道,那你是他……

    女人说,我是她姑,住在刺梨沟。大贵弟兄这两天在山口上收药,三天才回来一次拿馍馍,我是来给他们蒸锅馍,拾掇点菜,扫扫炕。

    夏萍说,听说他们赡养了一位孤寡老人,我们就是来采访的。

    女人愣住了,随即笑道,有啥访的,先吃饭。说完去案前忙活了。不一会儿,在炕墙上摆下一盘腌韭菜,一盘油泼辣椒,然后,去掀锅盖卸馍。一时间蒸气腾满屋子,馍馍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夏萍说大婶,不等他们来一起吃么?

    女人一边吹着手替换着往笸箩里拾馍,一边拿三个碗从锅里舀出三碗蒸馍水,一同放在炕墙上说,他们要夜里才回来呢,你们吃,早起怕是饿到这会了。

    蒸馍水黄黄的,要不是亲眼看着是从锅里舀出来的,打死他们也不敢喝。馍馍又白又大,一掰两半,夹点腌韭菜和辣椒,怕是这山里最好的饭菜。即使在刺梨沟村长家里怕也没有这标准。

    大婶,你这侄子光景不错哇,有白馍馍吃。夏萍说。

    女人也夹了菜并舀了一碗水端着往外走,边走边说,是好光景,我们家现在也是一半粮一半菜呢,别看他爹还当村长。

    夏萍才知道这女人就是刺梨沟村长的女人,便也跟在后面进了另一孔窑,只见炕上黑乎乎一堆,一股浓浓的尿臊味扑鼻而来,要不是散乱在枕头上那团白发和还能转动的一双眼珠,真不敢相信那是一个生命。

    女人把馍馍塞进那只手里,水碗搁在炕墙上,夏萍不由得打个冷战,这才发现屋里冰窖一般寒冷。

    下山的脚步有些沉重,三个人远远落在女人后面,看着她臂挎小竹篮快步如风。夏萍本想在山上住一夜,一听说那孔锁着的窑洞就是让人用镰刀砍死的那家人的,不由得毛骨悚然,那张鲜血淋淋的照片就在眼前晃,连单独走进老婆婆那孔窑洞也头皮发麻,她总觉得那老人随时都会死去。刘敏和谢一飞也不肯单独留下来,何况采访任务是夏萍的,就是等到吴大贵兄弟回来,晚上也无法拍照和组织附近群众。只好回刺梨沟找村长帮助,让他通知吴家兄弟上山等一天。谢一飞让吴大贵的姑姑扶起那位老人,把吴家兄弟的被子从另一孔窑里抱过来靠在身后,又把炕上收拾一番,草草拍了两张照片。三人都不说话,心里却清楚这照片拿出去,哪里会像是被赡养的孤寡人,倒像是无人管的一具尸体。

    满腔热情像是被浇上一盆冷水,三人虽没有泄气,已是凉了半截。整整忙活了一天,只知道那位老人是从后山的枣树凹接来的,差一个月七十三岁,姓名不详,人们都叫她花姑。村长女人就只提供了这点情况,老人以前是怎样生活的,有没有人赡养照顾,怎么会来到这里,一概不知。夏萍从她闪烁其词的言谈里捕捉到一点东西,起了一些疑问,却没有再问下去。

    天却是黑了,有风飕飕地刮在脸上,刀子一般。脚下一步一滑,稍不留心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身旁的谷底时而传来一阵不知什么叫声,吓人一跳。夏萍紧紧拉住刘敏和谢一飞的胳膊,想那老人此刻一个人被锁在那孔窑里,不知会不会死去,心就一阵抽紧。望望山道,并不见有人上来,便问谢一飞,哎,如果吴家兄弟今晚不回来,怎么办?

    谢一飞说,怎么办?你没听他姑姑说他们三天才回一次家么,就那样办,锁上门。

    夏萍不语,又走了几步,刘敏说,我看这次的任务不好完成,这吴家兄弟就不具备赡养老人的条件,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三个男人接来个老婆婆,又不在家侍奉,是什么目的?

    谢一飞说,他们不是成了万元户么,为什么不结婚?莫非……

    夏萍说,你瞎猜什么,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今晚就去找村长,让他明天就去找吴家兄弟上山回家,先采访然后根据情况再去请示于头儿。

    刘敏说,我看这事有点蹊跷,不如……一句没说完,脚底一滑屁股就墩了地,夏萍也被拉得扑倒在他身上,谢一飞又倒在了夏萍身上,三人都滚了一身雪。

    天是完全黑了,远远的,几星微弱的灯光萤火虫般闪烁在山凹里,有狗在汪汪地叫,前面岔路口就是拐往刺梨沟的小路。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刘敏喊道,脚下又滑了一下,却没有摔倒。

    早饭是在村长家吃的,确实不如吴家的伙食标准,玉米糁子粥和搀了一半不知什么菜的馍馍,一碟腌韭菜,一碟腌芥菜丝。村长女人从山上带回的白面馍馍没有往饭桌上摆,而是端进了正坐月子的儿媳妇窑里。村长抱歉地说,将就一顿,前晌我就去乡里想办法,你们是来帮助我们的,哪能叫你们吃这,猪食一样。

    谢一飞说,村长你别客气,我们是有思想准备的,你先给找吴家兄弟,不然误了文章见报,头儿要我们仨了。

    夏萍说,要不我们和村长一起去,顺便看看他们弟兄的生意,然后让他们回家。

    村长说,他们怕是夜里才能回去,这阵子正忙哩。你们去了怕也顾不上说话。

    刘敏说,就耽误他们一天,让他们和那位老人拍两张照片,再把附近的村民集中起来开个会就行。

    要不咱们分头跑,我和谢一飞跟村长去山口,你去梁上周围那几个村组织群众,中午在吴家碰面?夏萍对刘敏说。

    村长不去,老百姓会听我的?又当是收税的。让我一个人去吃闭门羹,不干。还是集体行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刘敏坚决地说。

    一行人出了村长家,还没上崖就听有人喊,五叔五叔,回头一看,谢一飞眼睛一亮,忙用手捅捅刘敏说,哎,快看小芳。

    刘敏一看,深吸一口气说,乖乖,真是深山出俊鸟啊。

    村长说,她不叫小芳,叫腊梅,我本家侄女,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这刺梨沟满村里就她念过几年书。

    夏萍瞪了两人一眼,细看那姑娘确实长得好,无论是眉眼还是身材都让人无法挑剔,仿佛一泓山泉,清清亮亮一尘不染,就是女人也会喜欢她的。

    五叔,你去跟我爹讲,他要是再逼我,我就跑呀,再不回刺梨沟。叫腊梅的姑娘穿一件红底黑花的棉袄,黑紧身裤像是套在棉裤上紧绷绷的,跑得气喘吁吁,鼓鼓的胸脯一起一伏,浑身充满了一股青春的气息。这是他们进山来看见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一把拉住村长的胳膊,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要不是这几个工作队员,怕早就淌下来了。

    村长为难地说,我这会儿没空,急着给他们找大贵呢,再说,不是有媒人么,你咋不找媒人?

    腊梅说,媒人能向着我?我就找你,你是村长。

    村长说,村长能管了这事?大事还管不过来呢。你不也是妇女主任吗?你先回去,我夜里去给你试试。

    腊梅说,你给大贵捎个信儿,甭有两个臭钱就烧得不知姓甚叫甚,他甭想买我,我不是牲口,不稀罕他的钱。

    村长忙说,看这女子,快回去,这话我咋能给你捎,说完拉着刘敏说走。

    腊梅喊着,你不是他姑夫吗,你不捎谁捎。

    夏萍走了很远,扭头看还见那红红的身影柱子般立在村口,就问,村长,她不愿意嫁给大贵?

    村长说,如今的女子不能念书,更不能当村干部,当了几天妇女主任就心高得不知姓甚叫甚。嫌大贵岁数大,不就大十来岁吗?可人家能在山口给你盖房,女子家你就愿一辈子住刺梨沟?这正月就过事(结婚)呀,她倒不干了。她爹把人家钱都花了,赔不起。

    刘敏说,现在是20世纪90年代,山里还包办婚姻,你这村长就不管?

    村长说,村长管收粮要款刮宫流产还管不过来,哪有这闲工夫?

    夏萍知道刺梨沟的支部书记去世后暂时是乡政府的包村干部兼着,就岔开话题说,村长,这吴家兄弟是咋富起来的?一样在山里住,一样的条件,是念过书还是有啥技术?

    村长说,啥都没有,胆大。前几年不知从哪儿弄来点洋烟种,在山里种,等乡里有人知道了,钱都挣到手了。也就一年就发了。

    谢一飞惊讶地说,那不犯法的事么?就没人管?

    村长说,那两年谁顾得管这山凹里,不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要不是扶贫喊得紧,乡里一年也没个人上来。这两年弟兄几个收药材就凭的那本钱。在山下买了地皮盖了房,日子是没说的,可我那侄女还看不上,心高得不知想咋哩。

    夏萍说,他们没娶媳妇,接孤寡老人谁伺候?一个人躺在窑里,怪怕的。

    村长说,瘫了几年啦,还有几天活头,怕啥?早死早享福。要在枣树凹,谁管她去?还能让她睡松木棺穿绸挂缎?连杂木的都没人弄。

    刘敏说,这弟兄几个思想觉悟可不低,弄来个瘫子伺候着,在门槛乡也没有第二家吧?

    村长说,是够孝顺的,该好好宣传宣传。他爹要是知道了,该歇心了。咽气时硬是不肯闭眼,一手拉一个,让人看了惶。大贵才八岁,二贵三贵还没炕沿高。如今人高马大三条汉,一个比一个能干,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他妈呢?夏萍问。

    跟人跑了。一个外路打窑工,硬是撇下三个亲生娃儿。如今要是回来,不后悔死才怪。村长说。到了,前头那房子就是。山口拐弯处一座新房从院墙里露出屋脊,一条大路从门口通往乡政府。夏萍知道,这已不是刺梨沟的地盘了。

    那他们咋不把老人接下来住呢?照顾着多方便,倒叫大婶来回跑。看到跟前的新瓦房,夏萍突然想起来。

    村长说,咋能接下来,他爹当初就死在那孔窑里。这房子是给他弟兄娶媳妇的。

    夏萍还没想明白,村长就喊起来,大贵,工作组来啦。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照片也拍得很成功,附近的老百姓围了一圈看,脸上无不露出羡慕的神情。一具白茬松木棺摆在窑前做背景,上面专门盖了一床大红缎被面。老人穿一身黑的发亮的缎子衣服,戴一顶黑缎帽,被扶坐在椅子上,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与夏萍第一天看到的判若两人。眼角眉梢流露出深深的满足,在丝绸衣服的包装下展示着一位老寿星的幸福。弟兄仨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裂开三张大嘴笑,像极了几个孝顺的儿子。夏萍想让她说两句,可她耳朵聋得厉害,村长老婆在她耳边大声喊也没用。她只是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无目的地看人,任凭人们摆布。偶尔咧嘴一笑,露出满嘴豁牙,夏萍想不通那天她是怎样吞下那夹了咸菜的馍馍。

    村长连连说,这老婆不知前辈子积了多少福,这辈子幸这大运。遇上这弟兄仨,啧啧,看这老衣,看这松木板,还是四独的,咱老了要有这排场也就不枉人世一遭。

    有人喊道,村长,你儿子不管你,你就来给大贵当爹,保准让你睡柏木棺,再扎一辆小汽车、大彩电。

    村长骂道,龟孙子,咋说话哩?我是他姑夫。

    村民们都笑了,大贵说,姑夫你放心,表弟要不买我们弟兄买,不就一副柏木棺吗,三千块,算不了甚。

    就是,有这话,你尽放心地死去,今黑里就死。有人喊道。

    人们哄地笑了,村长骂道,没良心的巴结我死呢,明年不给你指标,看你养了儿子咋上户口。

    要户口干甚,只要有吃的就行。那人说道。

    他连结婚证还没领呢,有指标也轮不上他。养了儿子先等着。有人说。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老人被抬回窑里,村长老婆忙着给她脱掉身上的新衣,换上原来那身衣服。夏萍奇怪地问,就穿这不好么,留着过年?

    村长老婆说,闺女你不懂,那是老衣(寿衣),不是为照相,现在哪能穿。

    夏萍方才明白。

    大贵兄弟为招待工作组特意从山下带了肉菜,饭桌就摆在窑里,村长老婆在案前忙,二贵坐在灶前烧火,三贵则在院里宰刚打来的几只兔子,要给夏萍他们带。刘敏喜滋滋地说,我老婆最爱吃兔子肉,不发胖。他挽起袖子给三贵帮忙,血溅在裤子上也不在意。

    酒桌上,夏萍问大贵你要结婚了?

    大贵说,忙完我爹的事就结,一年不能过两事,得过了年才能办。谢一飞不解地问,你爹的啥事?大贵说,我爹结亲呀,你不知道?谢一飞说,你爹不是去世了么?大贵笑道,结鬼亲呀。说完赶紧岔开话题连连说,喝酒喝酒。又忙着夹菜。夏萍不寒而栗,酒菜到嘴里全变了味。

    晚上,夏萍的稿子还没动笔,腊梅就跑来了,说,夏姐你们要给大贵上报纸?夏萍说,这不正要写吗,咋啦?腊梅说,他上了报纸我可就退不了婚啦。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夏萍安慰她说,这是两码事,结不结婚是你的自由,谁也不能强迫。

    我们宣传他们弟兄致富不忘济贫的事,跟这没关系。腊梅说,你不知道,他一上报纸就成了名人,我爹绑都要把我绑到他家去,我爹花了他的钱。他一出名就是找谁也没用,没人肯帮我说话的。夏萍说,订婚又不受法律保护,只要没领结婚证,你怕啥?就是领了结婚证还能离婚,现在是20世纪90年代啦,又不是旧社会。

    腊梅说,夏姐你哪儿知道,村里人就认个订婚。再说,有钱啥事都能办。我就是不去乡政府,大贵也能把结婚证领出来。只要我爹和村长把证明开给他。

    夏萍惊讶道,有这事?这不违法的吗?正说着,刘敏和谢一飞进来了,不约而同地说,哦,小芳。夏萍瞪他俩一眼说,也不看时候,开啥玩笑。俩人才看到腊梅的泪水,悄悄坐了,听夏萍讲。夏萍说,你先回去,我再找找村长,没有你同意,让他不要开证明。

    你不也是妇女主任吗?首先要坚强些。不过这不是长远的办法,你要有个打算。

    腊梅说,我爹要是再说不通,我就辞了妇女主任去城里打工呀,当个主任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还当个甚劲?听说现在城里的饭店到处招服务员。

    谢一飞说,哎,那种地方你可千万别去。

    为甚?我能干了,腊梅说。

    不是说你干不了,那种地方能把好人变坏,像你这样的,简直防不胜防。刘敏插了话。

    我说呢,门槛乡有两个闺女在城里干了两年回来没人要,敢是学坏了?腊梅说。说完,犹犹豫豫地问,夏姐,买人不是犯法的吗,怎么还上报纸?听说还要上电视呢?

    夏萍说,当然是犯法的,谁买人了?

    大贵家呀,你们不知道?腊梅说。那个老婆婆就是从枣树凹买的,给他爹结鬼亲的。

    三人瞠目结舌。夏萍问,结鬼亲不是买尸骨么,怎么倒买开活人了?

    腊梅说,听说找了几家都属相不对,这个老婆婆跟他们跑了的娘一般大。

    材料是无法写下去了,谢一飞等着拿稿子回风城洗照片,赶着往报社送,此刻三人都没了辙,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盯了一会儿,刘敏说,要不去找于头儿,让他定。

    夏萍想了想说,先拖一天,等我从枣树凹回来再说。

    谢一飞说,值得去调查吗?头儿说写你就写,管那么多干什么?

    夏萍说,我要为我自己负责。再说,你敢把前一天拍的照片交给报社么?

    谢一飞沉默了。刘敏说,真是,这山里啥事都有可能发生。

    夏萍还没去枣树凹,就被于成山叫到乡政府。于成山说,你写的稿子呢?三天都超过了。

    夏萍说,于局长,我正要向你汇报呢,这稿子能不能写还值得考虑。

    于成山说,为什么?

    夏萍说,有人反映大贵弟兄买人,如果是真的,那就触犯了刑律,我们还要树他为典型,是不是不合适?

    于成山说,有什么根据说他们是买人?

    夏萍说,村长的侄女讲的,说是给他爹结鬼亲的,我看不像假话。说着就把腊梅提供的情况讲了一遍。

    于成山说,一个女娃的话有多少可靠性?她会不会是因为不愿意这桩婚姻编造出来的,要不,村长怎么没说呢?

    夏萍说,是呀,村长应该懂得这件事的性质呀。真要是买活人当殉葬品,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不要说宣传,他们这可是触犯刑律了。

    于成山说,你不要说得那么可怕好不好?不就一个瘫痪了几年的老太太吗,没有这弟兄仨,怕是连管也没人管,枣树凹又没有敬老院。如今这寿衣棺材倒都齐备了,热热闹闹为她送终,不是好事情么?现实就在这摆着,你说说,她以前是啥光景现在是啥光景?不要事事都上纲上线,又不是“文化大革命”。

    夏萍说,我是承认她以前也没人管,听说枣树凹是她娘家,自从她被人遗弃后就再没嫁过人,这几年是本家的一位侄媳妇照顾她。可她如果是大贵弟兄花钱买来的,就不是赡养孤寡老人。这事性质就变了,即使不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也不能树立他们为扶持贫困的典型。

    于成山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夏萍说,你当你的领导,我有我的职业道德,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于成山说服不了夏萍,气得说,好,你有良心,我们都没良心没职业道德,这篇稿子我亲自写,你明天就回机关,让你们主席换一个人来,我领导不了你。

    夏萍说,我要去枣树凹调查,如果是真的,我要向地委反映真实情况。

    于成山一时愣在了那里。

    下午,门槛山的乡长来找夏萍,进了门就说,夏作家呀,听说你这大笔杆子不肯为我们写稿,是不是看不起我们门槛山乡呀?有什么不周的地方多担待,乡里再穷,还为大家准备一些年货呢,都是些城里少见的东西,过两天就给你们送回去。

    夏萍说,乡长你别客气,不是我不写,是情况未搞清楚前不能写。如果大贵弟兄真买人,那可是违法的,我们把他们写成赡养孤寡老人的典型是原则上的错误。乡里的其他事我都可以写,一定尽力。

    乡长说,你不知道,乡里这次配合工作组打扶贫攻坚战,大贵弟兄是关键性人物。他们从外地搞回了百合优良品种,还买断了栽种技术专利,咱们门槛乡准备上这个项目,有了项目就可以申请扶贫贷款,门槛乡脱贫也就有希望了。这几年不是不想脱贫,而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项目,咱们乡是山区,土地又全在阴坡,种百合最适宜。眼下的种子和技术以及起动资金都要靠他们,明年的销售市场也要靠他们。咱们门槛乡一没资源,二没适合的项目,三没资金,除了梁上梁下那几个小自然村土地宽不缺吃的,剩下的连温饱都解决不了。要是再错过了这个机会,怕是让你们住三年也脱不了贫。再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咱们要树立典型,主动提出拿一万元捐给希望小学,团地委的材料已经开始搞了。现在要是得罪了他们,百合的专利很可能卖给其他乡,门槛山的脱贫可就没指望了。

    夏萍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半天无语,想了想说,乡长,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再说,这是两码事。能不能让上报的事往后拖一拖,先搞上百合项目的事呢?

    乡长说,你们话也说出来了,照片也拍了,群众中也造成影响了,弟兄仨还等着上电视呢。现在不上,怎么给他们交待?那弟兄仨是人精,绝不肯轻易把这个专利给咱们,完全有可能给其他乡。

    夏萍知道门槛山乡党委书记在省委党校学习,是地委选拔出的跨世纪的年轻干部,很可能不再回门槛山乡。书记的位置对现任乡长无疑是一个诱惑,难怪他要着急抓一个项目。当然,如果这个项目真能使全乡脱贫致富,那这弟兄仨也确实值得上报纸上电视,甚至上省报省台也不过分。可这并不能抵消他们买人的行为,如果腊梅说的是真实情况。想到这里,夏萍眼前就出现了第一天看见老太太的情景,出现了村长老婆为她脱换寿衣的情景,身上不由得一阵阵发冷。她看了看乡长说,还是等我从枣树凹调查回来再说,好吗?

    乡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不了解我们乡干部的苦衷。你要是站在我的位置上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你去村里走一走,哪个村没几个孤寡老人?哪个人不对这弟兄仨的做法赞不绝口?人老了就图个占一副好棺材,有个人给送终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又没敬老院,过去当五保户有生产队管,现在谁管?能爬动的自己刨口吃的,爬不动了就等死。

    夏萍说,那乡民政不管么?

    乡长说,穷人太多,管不过来。门槛山乡由于地理情况近亲结婚的多,痴呆人也就多,有些还要爹妈照顾。

    夏萍不语,看着乡长心情沉重地出去了,背影在冬天的阳光下有点僵硬,心里不由泛上一丝同情。

    去枣树凹的前一天晚上,夏萍被叫回乡政府开全体工作队员会,还没走进会议室,谢一飞就悄悄地说,你小心点,今晚是冲你来的。得罪一个于成山不要紧,触犯众怒可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谁都能到宣传部长那里告你一状。

    夏萍没好气地说,怎么就知是冲我来的?宣传任务没你的分儿?别忘了照片还是你拍的呢。

    谢一飞挤挤眼说,我可没你那正义感,我还想巴结好于老头想法调进电视台呢。关键时候他踢我一下不泡汤了?

    夏萍冷笑道,你别忘了于老头可是在站最后一班岗,等扶贫结束他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别枉费心机,出卖了良心又没捞着油水。

    谢一飞说,得得得,我这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会上见分晓。说完率先进了会议室。

    不知是谢一飞的提醒还是夏萍敏感,果然一推开门大家就都盯着她看,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在说,你夏萍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会写几篇臭小说么,现在谁看那东西。

    于成山严肃地说,现在开会,各小组汇报几天来的工作进展,是不是进入了角色,有没有收获。不然的话,就不要回家过春节。

    团地委邱干事打头炮,几天时间,调查报告开发项目以及一系列的数字足以说明他们的工作进度,尤其振奋人心的是建希望小学的资金落实情况,吴大贵兄弟已经同意拿出三万元有了这三万元,就可以向希望工程申请相等的赞助金,再找一家投资公司或是农民集资一部分,门槛山乡的希望小学将是这次扶贫攻坚战的第一个漂亮仗。邱干事不愧是共青团干部,说话极富煽动性,人们被他的精彩讲话调动起了情绪,也为他们迅速地进入角色而感动,竟劈哩啪啦拍起了巴掌。邱干事也被这突然而起的掌声蒙住了,竟然忘记了大家是在为自己鼓掌,涨红着脸稀里糊涂也拍起了巴掌,哄笑声把会议气氛推向高潮。夏萍想不出团委是用什么办法让吴家弟兄的一万元赞助两天之内增长了三倍,惊讶之中连巴掌也忘了拍,连老于头的内容复杂的一瞥也没有察觉。

    轮到第三组时会场顿时静下来,都用眼睛盯着夏萍。夏萍不想说话,也确实没说的,一时冷在那里,于是于成山就说,组长不说组员说,刘敏你说说,这几天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刘敏站起来分辩道,我们三人是分了工的,我负责召集群众开会,那天梁上梁下狐子峪疙瘩上几个自然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去了,大家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教育。尤其是从吴家兄弟的行为中看到了致富的迫切性,不再停留在吃饱肚子就满足的基础上。不过,这里的村民几乎全是文盲,要他们帮助大家致富恐怕还得一段时间。我觉得先解决有线广播是当务之急,于局长抓住了扶贫的关键,给我们大家做出了榜样。

    刘敏后来的讲话夏萍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觉得在她印象中刘敏好像不是这种样子,怎么扶贫刚开始就把人扶得面目全非了呢?

    后来轮到谢一飞讲,谢一飞看了一眼夏萍说,刘敏都说了,就这些,我们是比其他组慢了一步,不过很快就会赶上的,文章很快就和照片一起见报。

    夏萍站起来打断谢一飞的话说,我们组进度慢完全是我的责任,至于文章见不见报现在还很难说,吴家兄弟是赡养孤寡老人的模范典型还是买活人做殉葬品的罪犯,要看最后的调查结果。照片的事归谢一飞管,跟我没关系。说完就坐下了。

    人们把目光投向于成山,会场里有点沉闷,夏萍知道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她迟迟不写的原因,也对刘敏那番话和谢一飞的暧昧态度有点不高兴,索性豁出去挑明话题。

    这一下倒堵住了众人的嘴,人们没敢对夏萍说什么,只是于成山在会议结束时说,我希望大家要有集体观念,一切为打好扶贫攻坚战着想,不要为了个人出风头把整个计划打乱。像夏萍,完全没有必要去枣树凹搞什么调查,这跟咱们扶贫根本就不沾边嘛。如果真是吴家兄弟买人,那么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呢?大家可想而知。再说,把老太太退回去,还是没人管,让她死在破窑里,连口棺材也没有,到底哪一个更人道呢?我们的同志要认真想一想。全乡的农民脱贫是一种什么状况?我们工作队的意义是使全乡农民摆脱贫困走上富裕。过去曾有一位军官为了救一个残疾小孩而使自己倒在火车底下,国家培养一个这样的军官要花掉多少钱?远远超出一个普通人的几倍。而这个残疾小孩活下来对国家的贡献在哪里呢?只能增加失业的人数和救济的钱数。现在这个老太太就好比那个残疾小孩,全乡的农民就是那位军官,哪头轻哪头重大家掂量掂量。

    夏萍有点想不通,这么说,每做一件事都要用物质去衡量,那舍己救人的精神又该表现在哪里呢?那么孔繁森死得有价值吗?可看看大家的神色,不想再和于老头争执,犯不着。不就在一起扶几天贫吗?再想想,自己确实给老太太想不出一条更好的出路,那么,于老头说的就有几分道理了?

    第二天,夏萍没有理会刘敏和谢一飞的劝阻,还是上了枣树凹。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弄个水落石出。

    从枣树凹刚回来,于成山就进了刺梨沟,一进门就问,夏作家,调查得怎样呀?夏萍从话里已经听出于老头的极度不满,可她仍然沉住气说,情况属实,那老太太确是吴家兄弟买来的,枣树凹全村人都知道这件事。

    于成山沉吟了片刻说,空口说白话不足为凭,调查就要仔细点,从谁手里买的,花了多少钱,有没有收据之类的条子。不然,吴家兄弟就不会承认这件事。

    夏萍说,她娘家已经没有亲近的人了,按咱们这儿的风俗,女人是不能埋在娘家村里的,可也没有人敢卖她。据她远房本家的侄媳妇说,谁也没收这笔钱,可能就在她本人手里。

    于成山笑得哈哈哈,说,看看看,露馅了吧?一个快要死的老太太要钱做什么?她又没儿没女,留给谁?既然是全村人都知道,又没有人见这笔钱,凭什么说人家是买人呢?这不自相矛盾么?夏萍呀夏萍,你也不是第一次下乡了,怎么还带着知识分子的天真呢?你去打听打听,全门槛山乡的老百姓哪个不是说,不管吴家兄弟以前咋样,这次算是做了件积德的事。富了后先不给自己娶媳妇,先了了老爹的夙愿。谁不知道他老娘是跟人跑了的?还不是因为穷么?我们也不是提倡他们这种做法,我也不是说他们这样做就符合政策法律,但他们这件事赢得了民心,群众认可,都说他们是难得的大孝子。现在有的不孝儿女,连自己的亲老子都不愿赡养的多得是。况且他们并没有虐待她,而且把老人的后事准备得很好。如果我们看不清形势,在别的事情上大做文章,引起连锁反应,势必要引起群众反感。若是再因为咱们使整个乡的扶贫项目落空,那咱们可就是千古罪人了。夏萍啊夏萍,你还年轻,我可是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三思而行啊。

    于成山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似乎感动了夏萍,夏萍久久不语,却再没有了继续与于成山对着干的念头,于成山见好就收,忙说,你先休息一天再说。我那天会上的话也别往心里去,等你将来当了领导,就知道我的苦衷了。

    夏萍还是在夜里去了梁上村。她悄悄叫了腊梅做伴,两人拿着手电筒低一脚高一脚地走,手电光在山道上划出一道雪亮的光柱,使黑黝黝的山凹不再那么可怕。腊梅说,夏姐,弄清楚了怎么办呢?

    夏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觉得应该弄清楚。弄清楚了我才能动笔写文章。

    腊梅说,到底是文化人啊,我当初也是随口瞎说,哪里能想恁样深啊。

    夏萍说,要是碰上大贵,你怕不怕?

    腊梅说,有你我就不怕。不过不会碰上的,五婶明儿才上去蒸馍呢,他们今天都在店里忙。

    两人悄悄摸到大贵家门口,果然一片黑暗。周围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似的。夏萍不敢往死过人的那孔窑门口看,贴着老太太的窑门摸摸,用手一拽,锁子就掉下来了。腊梅说,咋样,我婶说锁是簧簧,一拽就开。

    窑里一股冷气直往两人身上扑,夏萍不由打个寒战,腊梅说,你照好手电,我点着灯再往灶里添把火,炕烧热就不冷了。

    夏萍说,不会惊动别人吧?

    腊梅说,鬼才管你这闲事呢,要不怎么那年能让一个外路打窑的砍死一家四口?大贵家就跟他们隔壁住着,死人一样。还想上报纸电视。夏姐,如今敢是甚人都能上报上电视,只要有钱?

    夏萍不语,窑里渐渐暖和起来,夏萍把灯移到炕墙上,却看到那老太太眼睛睁着,从枕头上看她,像是一具死而复活的尸体,一股凉气顿时从脚底往上冒,要不是有腊梅,早就跑出去了。

    腊梅烧热炕,就开始盘问老太太,无论是大声贴着她耳朵吼还是用手比划,老太太始终不明白,只是翻来覆去地咕哝几个字,听不清是“好了”还是“黑了”,闹腾了半天一无所获,夏萍彻底失望了。

    回到刺梨沟时天刚蒙蒙亮,拐弯时夏萍一不留心从沟里滑了下去,腊梅放开嗓子大喊救人,哭声响彻一条沟。

    夏萍去掉腿上的石膏时已是春节后,幸好只是腿腕骨折,也多亏了厚厚的积雪才没有留下后遗症。看到自己依然光洁修长的双腿,夏萍就会感到一阵后怕,若是粉碎性骨折这辈子就算完蛋,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了。

    刚坐起打开音响腊梅就进来了,还带了红枣和柿饼。腊梅喜滋滋地说,夏姐我找到你介绍的那个人,他帮我找的工作,在职业中学当清洁工,工资不高但随时都可以跟班听课,我选了服装裁剪班和烹饪班。

    夏萍高兴地说,再过两年,你就能当个小饭店的老板或是开家缝纫店,就是回到村里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腊梅说,我不想回去。夏姐你知道么,那老太太死了。

    夏萍问,啥时死的?

    腊梅说,年前死的,听说正好是大贵他爹生日那天。当天就埋了,起大贵他爹的坟时大贵哭昏了过去,骨头是弟兄仨拣的,棺材漆得油黑发亮,合葬。丧事办得好热闹哇,棺材上盖着红缎子被面,扎着红花,还有纸扎的嫁妆呢,真像是娶媳妇。两班乐人(唢呐)吹打了一夜,鞭炮皮都有两寸厚,酒席摆了几十桌,刺梨沟全村都去吃了呢。门槛山怕是从来没有那样热闹过。人人都夸吴家兄弟。

    夏萍算着那天正好工作队放假,于是又想起了刚进刺梨沟的事。

    还有你想不到的哩,腊梅又说,烧枕头时,烧出了一沓票子,整整一千块呐。我婶紧抢慢抢,还有几张角都烧了。我五叔说,这老婆,咋把钱藏到枕头里。后来我婶才说,怪不得她娘家的烂窑都不要了,要带个枕头来,还当她是人老了要枕自个儿的呢,没想到把钱藏到那里头。

    夏萍恍然大悟。哦,是这样。夏萍喃喃地说。腊梅说,夏姐你说啥?夏萍说,没说啥,你听我这音响效果可好哩。刘欢正唱到动情处:

    我的心充满忧伤,不为这弯弯的月亮,只为这现在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腊梅刚要说话,突然看到夏萍泪水盈盈,一时竟噤了声,悄悄地坐在沙发上。刘欢仍在歌唱。

    (原载《山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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