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萍笑道,我不是笑你那句话,那不是你的口头禅吗?我是笑你这屋子里哪有大家,看来男人哄女人是家常便饭,理由就在嘴边挂着,想都不用想。
乡长笑了,我不说大家说进来个女的,等着我?这不没麻烦找麻烦吗?这叫机智。
夏萍说,什么机智,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乡长说,啥事到你这文化人嘴里说出来,就复杂了。你们那心里不知有多少弯弯绕,让人永远猜不透。
夏萍说,你不也是文化人?论学历还比我多三个月党校呢。怎么就老挖苦我?谁不知道文化人如今顶不吃香。
乡长说,谁说不吃香,这不,吃香的时候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次你可要给拿回个奖来,不然……
不然什么?夏萍说,你又扣不了我的工资,就连煤火费也不给发。那给分炭也算呀,人家哪个乡镇也不像咱们,要不是上次开会剩下那点炭,我今年就要冻死在你这石沟乡了。说着嘴撅起来。
乡长忙说,就分就分,明天这车炭回来就有你的。真把你冻坏了,这奖拿不回来,石沟乡的精神文明建设靠谁去?说着,看了看窗外,手就在夏萍肩上亲切地拍拍。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乡长吓了一跳,手赶紧缩回去拿起电话喂了一下就皱起眉头说,现在正开会呢,回头再说,说着放下电话对夏萍说,快说你的事,不然一会儿就说不成了,都知道我下乡回来开会,还不来堵在门口。
夏萍说,今天的会议精神是……别说会议精神,乡长打断她的话,就说怎么办,再具体点就是要我乡长做什么就行了,其他的你做主。
夏萍有点不高兴,说,你总是这样,连话也不想听完。今年要求是书记乡长带队,一台戏一场球赛,书法绘画展一个乡镇一个展厅,还有博物馆搞的文物知识大赛,县妇联搞的女强人演讲会,计生委搞的科普片宣传周活动,老龄委的冬季运动会……
乡长又打断了夏萍的话,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多事全堆到这会儿,早干什么去了,长话短说,要我做什么?
夏萍说,批钱。
乡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去找书记,看他怎么说。
夏萍说,书记说一定要争取拿头奖,打破石沟乡从未拿过奖的记录。
乡长说,他没说钱怎么办?
夏萍说,他说找乡长要。
乡长说,他说找乡长要,乡长又找谁去要?
夏萍说,这可是对精神文明建设的态度。
乡长忙说,好好好,又是我错了,可这石沟乡穷得鸡都不下蛋来,哪儿找这笔钱去?你说。这农林特产税到现在也收不上来,果子卖不出去,农民腰里没票子,我就是想从提留款里给你挤点也没有。等入了腊月,钱就更紧,民办教师的工资总得兑现吧,社办人员的拖欠总得清一清吧?总不能不让人家过年。还有这饭店的商店的果林站的欠账都等着钱呢,都问我要,我这个乡长又不开银行,偷都没地方偷。我要是个女的兴许还能卖几个钱,可我是个大男人。
女的就能卖钱了?看妇女主任不撕你的嘴,什么思想。夏萍插嘴道。
乡长接着说,前几天去山东参观,还是自己掏腰包垫路费,讲给别人都嫌丢人。你这儿几项活动,哪项不得个千儿八百的,如今的农民可不是过去,过去全是义务还抢着去呢。
夏萍说,那你说咋办?
乡长说,咋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夏萍又气又笑,说,这是啥话?乡长也耍赖不成?我又不是黄世仁。这奖拿回来还不是给你书记乡长脸上贴金,我们哪个不是给你们当牛做马?
乡长说,你算了,这乡长谁稀罕,我要是知道穷成这样打死也不来这石沟乡。这届干满,豁出去三千块钱送礼也要调出这穷山恶水。
夏萍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但你没有多的有少的,还有,你得给我政策,我去闹钱。
乡长眉头绽开了,忙说,好我的救命菩萨,你咋不早说。你尽管大胆干,只要不抢人偷人,不触犯法律就是政策。
夏萍说,那你怎么也得先弄两千块启动资金吧?等过了这阵子,乡里松快了,你得多拨点,图书馆要买书。人家城关镇的农民家庭图书室都比我们强得多。回到县里我都脸红,不知你是什么感受。
乡长说,你是啥感受我就是啥感受。这次弄了钱,拿了奖回来咋谢我?说着又往窗外望望就想往夏萍身边靠。
夏萍说,没听说过老板要打工仔的人情,这世事真是颠倒了。说着嗔了乡长一眼走出门去,迎面就碰上几个找乡长的人,夏萍悄悄地笑了笑。
夏萍拿着计算机按了一上午,心里有了底,脸上便喜滋滋的,走路也哼着小曲。她出了乡政府直奔八音会的联络点,喜盈门的老板娘正在给一辆小蹦蹦车上装货,车主打开一箱箱洞宾仙酒检查有没有破瓶。老板娘说,你真是不嫌麻烦,我是干啥吃的,有破瓶我不亏了吗?在酒厂我亲眼看着装箱的。
车主说,麻烦点怕甚?从酒厂到石沟七十里路,不说那五十里油路,这二十里坡路疙疙瘩瘩翻沟过涧的,伢儿在娘肚子里都能出来,慢说你这玻璃瓶子。我不看回去破了算谁的?你又不认账。
老板娘笑得咯咯咯,说,你看见谁家伢儿出来过?好好好,你慢慢看,我给你装鞭炮。
夏萍问,这谁家过事呢,光酒就拉这么多,席面一定超了吧?
老板娘赶紧说,夏站长呀,快坐下,说着从柜台上抓过一把葵花籽塞给夏萍,把她拉到一边的凳子上坐了,说,这是凹里村的赵大胜家给儿子娶媳妇,听说要把今年的果子钱全花了呢。不过,凹里是归石坡乡,不归你管,你管他摆多少酒席呢。
夏萍感叹道,是管不着,这石坡乡可是富得流油,咱们啥时候像人家就不愁没钱了。
老板娘说,瘦猪也哼肥猪也哼,你还愁没钱花?你的工资是县里开,男人又是开车的,啥时也困不着你呀,像我这店,若是光凭咱乡的买主,早关门了。幸亏石坡乡的两个村离咱们近,这才有点赚头。
夏萍说,我不富却也不穷得哼哼,我是说乡里,老是穷得一分钱拿不出,连台戏也请不起。人家石坡乡跟咱们条件差不多,咋就那么富。
老板娘说,这还不明摆着,石坡乡八年前出了个好乡长,硬是逼着大伙栽果树,亲自把树苗送到地头帮着你栽。要不是那,石坡乡如今和咱一样穷得咣咣响,还兴得摆酒席娶媳妇哩,凹里村过去就叫光棍村。
夏萍说,那会儿石沟乡咋就不知道栽果树呢?
老板娘撇撇嘴道,那会儿的乡长光知道睡人家电话员,书记整天寻思着要调走,副乡长是忙着捉奸赶走乡长他好上台,哪还有人管你栽啥,这一烂就是三年。等咱们摸着枕头天早亮了。这两年好容易开始挂果,这价格又下来了,搁着前两年的价,光我那几亩园子一年就是三个万元户。这乡里还愁没钱花?人家石坡乡的干部哪个屁股下一冒烟都是万儿八千,听说今年油路修通了乡政府就买桑塔纳呀。正说得热闹,车上酒装完了,喊着老板娘称白糖拿鱿鱼海参金针木耳,老板娘欢欢应道,回头说夏萍,夏站长你先坐着,马上就妥,妥了咱说话。
夏萍说,我还有事呢,我是想问问你,这几天班子都在哪儿忙。
老板娘问,有亲戚过事呢?
夏萍说,不是,是我找他们有事。
老板娘说,那你后天就去凹里村,王八头就在那儿,两班子人马唱对台戏呢,连我都想去看看。
夏萍笑道,你叫不惯八音会,就叫人家响器(唢呐)班子也行,喊人家那多难听,又不是旧社会。
老板娘边搬东西边笑道,这不叫惯了么,谁知道八音会是啥?王八又不是骂人的话,那是个称呼,当面喊他们也应的。倒是这八音会,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又出了啥新教呢。说完进里屋忙去了,夏萍望望自己当初写的八音会几个美术字,笑着摇摇头回文化站去了。
吃过晚饭,夏萍把通讯员悄悄叫过来,塞给他三十块钱让他去喜盈门批发部买东西,然后过乡政府院子里来。武装部和计生办的窗子都亮着灯,夏萍听到卫部长和孙主任在说笑话,林业办的小胡笑得最响,夏萍能想象出他咧着大嘴的样子。推门进去,没等夏萍开口,几个人就笑道,这不又来个女光棍,咱们够腿了,是搓呀还是拱猪?
夏萍也笑道,我又不是没男人,咋就成了女光棍了?臭嘴别胡说,总有一天让你们说着了,我男人休了我。
卫部长笑道,倘若真有那一天,你可得早早给我们打招呼,免得到时候打得头破血流,先下手为强嘛。
孙主任笑道,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就是有这一天也轮不到你呀。
卫部长不服气道,我怎么了,长得又不难看,比她现在的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就配不上她了?
小胡哈哈笑道,你以为你会说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般配了?你是武夫人家是秀才知道不?吹拉弹唱书法绘画写文章样样行,再说,人家拿的是县政府的饷银,这说不了哪会儿就开路开路的,城里的好男人一抓一大把,能轮到你?别做白日梦了。
夏萍说,你们是不欢迎我还是咋的,尽说些废话,上我那边去喝几怀,还有事要商量呢。说着就往门外走。
众人都跟出来,穿过乡政府唯一的一条马路过文化站这边来。进了大门,卫部长感叹道,这戏台子盖起来却没人唱戏,要它何用?夏站长你还费事的弄这么些洋灰凳子,还像剧院似的编上号,有这些钱不如给咱们一人盖个小厨房,也能把老婆接来住住,不然,“自留地”可就荒了。
众人都笑了,不约而同地停了步,看着那一排排水泥凳子在露天剧场里沉默着,那盖了几年的舞台空荡荡地矗在那儿,就想起身边的女人刚来时为这些水泥凳子付出的辛苦和淌过的眼泪。与舞台遥遥相望的有四间平房,一间是电影放映队,一间是体育活动室,夏萍住一间,紧挨着夏萍的是图书室。其实,电影队长年下乡,体育活动室摆着两副象棋,挂着一副羽毛球拍,屋角还扔着一个篮球。图书室的书柜里只有几十本县图书馆那年送的书,灰尘都有几寸厚,几个月也没人进去过。这院子也就夏萍一个人住,若不是电影队队长的儿子每晚放学住在电影室,夏萍可真是有点害怕。
进了屋子还没落座,通信员的酒和罐头就买回来了,夏萍关了门,从抽屉里拿出几双卫生筷子,又拿过两个茶杯洗了,就喊小胡倒酒。
小胡说,这喝酒也得喝个明白是不?是庆祝你自由了还是今个儿过寿?要是过寿我们也不能白喝,起码得意思意思,没有大蛋糕总有鸡蛋卷吧?通信员再跑一趟,说着就从卫部长口袋里掏钱。
夏萍笑着打掉他的手说,就是祝寿怎么跑人家口袋里掏钱去了?先罚一杯。喝了我再说,我的寿早过了,自由么咱们从来都是自由的,今个儿是请大家帮忙。
小胡说,看来这是好吃难交代啊,可别套我们干坏事。于是,两个茶杯就在几双手上转着,筷子也在罐头瓶里出出进进,屋角的小炉子火苗旺旺地窜,酒的香味和烟的呛人味直往鼻子里钴,却是暖暖的,比往日的冷清多了几分热闹,夏萍的眼睛就有点润润的,说话也比往日张狂了许多。
夏萍说,你们想不想看戏?
大伙说,废话,不想看盖戏台做啥?那年一人扣了三十块工资呢。
夏萍说,地区蒲剧团,李梅英的《苏三起解》,吴玉兰的《关公与貂蝉》,王华民的《黄鹤楼》,都是获了梅花奖的。
小胡说,你别馋人了好不好?这几个角儿如今都跟红歌星一样,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人家也不上你这山沟里来。
夏萍说,我要是请来呢?打不打赌?
小胡说,赌一桌饭,通四海酒家。
卫部长说,空口无凭,先掏钱压我这儿,一人五十。
通信员说,没准儿夏站长真能请了他们来呢,前儿电视里还放他们下乡为贫困山区送戏上门,地区的文化局长还讲了话,说要继续发扬光大呢。
夏萍说,咱们这场子这么大,演上三天三夜,这方圆几十里还不都跑来看?过了戏瘾还能挣钱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都活泛起来,喝了酒的脸红红的,眼睛盯了夏萍,等着下文。夏萍说,我挑头,咱们几个包场,卫部长负责维持秩序,小主任管卖票,小胡管剧团的吃住安排,通信员除了打杂,每天管剧团的用水。其实,用桶子从乡政府院子里拉就行,一天顶多两车水。
小胡说,你干什么?
夏萍说,我要干的多着呢,找剧团联系,找接团拉箱的汽车,还要给他们再找两个台口,不然,光咱一家怕是真不来。
孙主任说,这怎么个包法?乡里就不管么?咱们这叫什么性质的活动,别干了好事落一屁股眼骚气,在这计生办就够人骂的了,再找骂去?
夏萍说,我就坦白了说,这次是想给文化站的春节文艺活动搞几个经费,如今又不能乱摊派,咱们辛苦点,包几场戏挣几个钱,我留够两千块,剩下的大家分,反正不能叫你白干。倘若票子卖得好了,赚多咱们就多分。这也叫市场经济。
孙主任说,倘若赔了呢?这包戏的事可说不准,赔了剧团的钱谁来出?咱们那点工资可赔不起。
夏萍说,这还没干呢先想着赔,怎么就不想着赚呢?我粗粗算了一下,能请来地蒲,票子就能卖两块钱一张,三天夜场,两天白场,咱这是三千个座位,除去百十张赠券,甲乙票每场至少也要卖五千块。据说地蒲下乡是每场戏两千,包吃包住包接送,我估摸着再有两千也就足够了。这五场戏就能余下五千块,留给站上两千,剩下三千就是你们的辛苦费,我又不参加分红,三天挣两个月的工资,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干不干?
众人都被夏萍描绘的美好前景激起来,小胡说,干,怎么不干,起码咱们也是为老百姓丰富了文化生活对不?这戏台子盖起来就没正儿八经唱过戏,真要把地蒲请来,我看这场子里怕是连边上也要卖站票。不过,得雇几个好把门的,六亲不认的,咱们哪个也不能站门口,那还不把熟人都放进来?
夏萍说,把门的我都想好了,卫部长找几个外村的民兵来,每天给他几块钱就是了。最难办的是那几个墙豁口,这大门关了只留小门进人,墙豁口可是得雇可靠的人。那要是放起人来可就没数了,你还不容易抓住。
卫部长说,这你尽管放心,干其他的不行,把门看豁口有的是人,哪村没几个二杆子。
孙主任说,乡头们不会说咱们捞外块吧?
夏萍说,这你别管,书记乡长都打过招呼了,他们不给钱还不许咱们挣啊?你们都把手边的事紧一紧,等我定了剧团,那几天可不能松套。钱拿到手才是真的。来,喝酒。
众人的酒又喝下去,话题却是电视里看到的地蒲戏了。炉里的火越发地旺,茶壶里的水冒着白汽,氤氲在屋子里,模糊了一个个面孔。只有一阵高一阵低的喊声笑声从窗户里飞出,在这初冬的夜里格外清脆撩人。
刚进凹里村,夏萍就感受到了喜事的气氛,高音喇叭里放着蒲剧,唢呐班子的开场锣鼓刚刚敲起,一群群的男女老少往一个方向涌,夏萍的心无缘无故地就跳起来。说不出为什么,她特别喜欢村里的这种喜事气氛,置身于这些人群中,看着一张张笑脸,听着放肆的笑骂声,她觉得特别轻松。她参加过几次这样的酒宴,每一次都要激动一会儿,那浓浓的人情味叫她着迷。
此刻她刚停住车,就有管事的来接过木兰车推到大门口一边,喊了一句来客啦……里面就有人迎出来让她院里走,人们把她当做主人家的亲戚了。踩过厚厚的鞭炮屑站在院子里,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她的脸突然红了,毕竟与人家素不相识,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她来的目的,不骂她才怪呢,哪有在喜宴上来讨账的?还是问唢呐班子讨,不是正忙得不可开交么。可不到喜宴上你去哪儿找他们?一入冬就进入了结婚旺季,这唢呐班子里人人都顾不上回家,要干到腊月二十三呢。有时候赶上个好日子,一个班子就得赶两家,还是哪家钱多先去哪家。过了二十三,没有娶媳妇的了,却会有老人熬不过年的赶着去了,于是哪怕是腊月二十九也要把人送到地里,这班子也就得忙到年根儿。尤其是八音会会长刘金子,也就是老板娘说的王八头的班子,就更是红火得天天有酒宴吃。
这会儿正是新媳妇进了门拜过天地开酒席时候,院子里的十来张桌子上全坐的女客,男人们则涌向村巷里的帐篷。照壁前摆两张桌子,坐着两班唢呐队,此刻正嘟嘟哇哇地吹。刘金子眯着眼,头也不抬地握着手中的板胡,像是睡着了一般。夏萍知道,只等唢呐一停,他的板胡就会响起。那一段蒲剧曲牌是他的开场拿手戏,也是他的保留节目。夏萍每听一次,就会加深几分对蒲剧的热爱。那时而高亢时而委婉时而热情奔放时而如泣如诉的旋律让她百听不厌。尤其是刘金子那入痴入迷的神态,那随着弓弦摇摆着的身子,那紧紧抿着的嘴唇,都会让夏萍胸中涌起一股热流而眼眶湿润。
理事的看她穿着不群,请她进上房与新娘子同坐,这是待客最高规格。她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就在台阶下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并不拿筷子,只是盯着刘金子手里的弓,等他动的那一刻。院子里端盘的送酒的拿烟的安座的川流不息,在桌子底下钻的小孩子们都被女人们按在凳子上拿起筷子,杯盘碗勺的碰撞声随即响起,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院外的帐篷里猜拳声此起彼伏,只有夏萍丝毫没有吃的意思,她呆呆地望着刘金子,连同桌女人的异样目光也没有察觉。
一曲《黄河水》拉完,夏萍已是泪光盈盈,等意识到这是别人的婚宴时已经迟了,女主人赵大胜的老婆站在脸前笑着说,想是我招待不周吧,进屋里坐,喝杯新媳妇的酒算是赔礼,来。说着拉了夏萍的手往屋里走。
夏萍急忙擦去眼泪站起来说,嫂子别见怪,我是爱听这板胡,一听就忘了场合。我不是你家的亲戚,我是找刘会长有事,见他忙着,说过会儿再说话。
女人恍然大悟,笑道,这越发不能走了,既来就是亲吗,无论如何也要喝一杯,刘会长早着呢,等会子再说话,误不了你的事。说着就喊赵大胜,他爹,你过来请请贵客吗。夏萍赶紧跟着女人往屋里走,这一喊,满院的女人都站起来看她了。
两个唢呐班子开始对阵,刘金子班吹的是传统曲目,《将军令》、《百鸟朝凤》、《大登殿》,一曲比一曲热闹;小翠花班吹的是流行歌曲《纤夫的爱》和什么天不下雨天不刮风,熟悉的旋律从唢呐这种独特的民族乐器里流淌出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夏萍忍俊不禁。吹到中间,化了妆的小翠花竟然臂挽竹篮在桌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扭起来,吹唢呐的老大身子一弓一弓扮演着电视里的纤夫,边吹边扭,动作夸张又滑稽,唱到“让你亲个够”那句时,把唢呐扭过来直戳到小翠花的嘴上,院子里的年轻人都噢噢地叫起来,女人们笑骂着该死呀之类的话,却看得津津有味。就连小孩子也大声地跟着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相比之下,刘金子班似乎被冷落了,虽然那唢呐吹得确实地道,那板胡拉得没人可比,用“艺术”两个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但人们更喜欢这种带表演性质的,没有人感到俗不可耐,也没有人觉得不伦不类。夏萍看着小翠花的媚脸,顿时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受欢迎。
夏萍终于把刘金子拉到大门外,刘金子说,你都等不得我们回去?要让主家知道你是来讨账的,非把你打出去不可。
夏萍说,谁敢打我?我还坐上席喝酒呢。长话短说,你们年初定的数目不变,一人十块。我是想把明年前半年的提前收了,赶到这个月底,通知你们的人,一人十五块,给我送到站上,谁不交我就扣谁的许可证。
刘金子说,这是咋啦?文化市场管理费可从来没有提前收过,你让我咋跟弟兄们讲,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还以为我出风头呢。
夏萍说,今年县里要大搞春节文艺汇演,咱们要保证一台戏,乡里现在没钱,你们先交了,明年少交不就行了?又没让你们多交,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嘛。就这全乡十来个班子,百十来号人,也不过一千多块钱,只勉强够排戏的,其他的几项活动经费还没影呢。
刘金子说,既是你的事,你就别管了,我给各班子捎个信,让班主把钱扣下来,不会有大问题。就是……就是什么?夏萍问。
就是有些特困户怕是难交,眼看着过年了,谁家不等着用钱。刘金子说。
再困难也就十五块钱,你们整整演一个冬天,谁不挣个千儿八百的?要是在县城,管理费是按收入的百分之三征收的,咱们是大包干,一年十块钱,你们不要不知足。
刘金子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谁有头发爱装秃子?就说小翠花,不是家里等钱用,女人谁愿出来当王八?她男人得了癌,医院像个无底洞,就是把她卖了也填不满。你看她在人前笑呢,哪天不哭几鼻子?十五块在她就当一百五使呢!
夏萍愣住了,半天没说话,心里翻上翻下的,小翠花的媚脸就在眼前晃,媚中有一丝掩不住的忧伤,怪不得那么迷人。沉默了片刻,夏萍说,我不了解情况,你也没说过。像这样的特殊情况就免了,一分也别收,我那儿再紧也不指望这点钱。你掌握吧,可别让该交的溜了过去就行。我走了。说着去推车。
院子里仍然热闹非凡,哪个班子像是在演《王婆骂鸡》,那捏着鼻子的男演员学着老婆婆的声调,把丢了一只鸡站在村巷里骂街的王婆演得惟妙惟肖,一阵阵笑声抛过墙头,直往夏萍的耳朵里钻。夜幕却是落了下来,只有夏萍的车灯划出一道强光,疾驰而去。
定好了剧团,夏萍才松了口气,又拿出计算机一个劲按。从上台口章村乡接团,再送到下台口曹村乡,比从地区接团就省了五百块的车费,挣五千块是没问题的。离剧团来的日子还有十天,提前三天做准备,夏萍还有一星期的时间修改剧本。剧本是早就写好的,根据地区一位作家的小说改编,题目叫“好戏连台”。夏萍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再好不过,只是顶多演五十分钟,这一个晚会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剩下的四十分钟总不能让其他乡占了吧?以前汇演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两个单位一个晚会,总是为了节目的顺序闹得不欢而散。谁也不愿意开台,那会儿台下不是乱哄哄的正进人找座位,就是稀稀落落的没座满,节目再压不住台,演完观众都不知唱的是什么。还有一次开台的单位有意见,就故意加节目延长时间,等另一个单位发现时演员已经到了前台,这后面的单位索性拂袖去,硬是把观众晾在剧场莫明其妙。
夏萍打算送走剧团就开始排戏,只是这演员难找,能唱几句的大都进了唢呐班出去挣钱,乡里的供销社邮电所农机站怕是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前年搞家庭音乐会,还是乡中学的音乐教师一家三口勉强出台,才算没给乡里丢脸。虽然没拿奖,起码不是空白,刚到石沟乡一年的夏萍已不再觉得脸上无光,回县文化局开会理直气壮的。看着躲在墙角的两个推了光头的文化站长蔫蔫的样子,心里涌上一丝同情。只有干这行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失败的原因和此刻的心情。
夏萍在20世纪70年代末曾是县宣传队的副队长,一身的武艺也是那时候摔打出来的,就连进文化站到正式招干,也是凭了这一身的武艺。不过那时是演别人写的剧本,演得久了,自己试着拿起笔,也觉得不是太难的事。这个剧本也是平时没事时写着玩的,明明白白知道投到《剧本》杂志是没门儿的事,想让县剧团排更是不适合,只有农村文艺调演才能让它露露脸。可这几年都忙着抓经济,县里已是几年没有搞过农村文艺汇演了,去年地区首先搞了奔小康农村文艺调演,夏萍就想着这剧本该派上用场了,果然就按她想的来了,而且声势规模都是前所未有的,平时被冷落的文化干部们都兴奋起来,摆出一副大显身手的架势,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个奖杯,谁不想捧一个回去?有些人甚至跑到专业文艺团体去请导演借演员找节目,还神经兮兮地对外保密。夏萍对这些全都不屑一顾,这样做,群众文化的意义又在哪里?夏萍要演自己写的剧本,而且是农民自己演。
刚摊开剧本,计生办的小惠过来了,说,夏姐又写什么大作哇,拿了稿费也不请客。夏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刚在地区报上写的关于农村文化建设要常抓不懈的那篇小文章,就笑着说,那豆腐块才几个钱,只能请你吃一碗羊肉泡馍。小惠说,瓜子不饱是仁(人)心哪,你这县里干部就看不起我们这社办人。
夏萍忙站起来让座说,看你说的啥话,哪天不到你那里跑一次。
小惠说,我不坐了,马上要下乡,孙主任说让你也去,范村是你包的点,今个儿有个做人流的,是个马王爷,孙主任亲自出马。
夏萍看看剧本,为难地说,不去不行么?
小惠说,不行,这几天正紧着呢,你忘了是计划生育月了?连主任都出马了,你这包村干部不去能行?要忙十来天呢。
夏萍只好放下剧本,跟着小惠走。边走边问小惠,我跟孙主任讲过有事的,是他叫你来叫我的?
小惠说,不是他下命令我敢叫你么?夏萍就有点不快。
晚上回来吃饭,夏萍看见书记的灯亮着,赶紧推门进去,也不管沙发上坐着的其他人,张口就是,书记,今年的奖杯你就别想要了。
书记说,为什么?你这有名的站长就没这点志气,甘愿落后?当年怎么就为城关镇捧回那么多奖杯?
夏萍说,城关镇什么条件咱们什么条件?我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乡里的事倒都来了。你能不能找个人替替我,包我那个村?今天是计生办下去罚款,要搞十来天。听说明天还要下去突击收农林特产税,马上还有征兵动员会,土地办要查乱批宅基地,妇联要选拔女强人演讲会代表,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啊。
书记沉吟了一下说,这一个萝卜一个坑,派谁顶你呢?乡长你说?
夏萍这才看见乡长副乡长还有副书记们都在沙发上坐着,想是开会呢,心里想自己下乡回来不知是一副什么头脸,顺手就捋了捋头发,抿了一下干裂的双唇。
乡长说,就找个在家值班的替替,你定吧,看来明年不能让夏站长包村了,不然咱们的精神文明建设可就排不到前面了。这临阵磨枪也不是个办法。
夏萍听到这番话,心里突然一热,就瞟了一眼乡长说,平时包村倒也不矛盾,只是这两天太紧,啥事都堆到一起了,再加上几年没有搞调演了,光这一摊子就够张罗的。过了这阵子我再下去,我还想把范村搞成个精神文明示范村呢,这群众文化才是其中一个内容。
乡长的目光就从沙发上射过来,夏萍的身上都热了,她熟悉那目光,脸上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点羞怯,灯光下的脸就多了许多平日没有的妩媚。她把脸扭向书记,书记看了看乡长就说,那就让办公室主任去顶几天,这几天他的事就让通信员先跑着,大事咱们反正要碰头的。
夏萍出了门,乡长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到她耳朵里,明年怎么也不能让夏萍包村,人家本来就拿的是县里的工资么,专职文化干部让人家打杂,咱们这观念也得变变了。
跑了一天,炉子已是奄奄一息,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夏萍看看还得有炉子,不然这晚上就别想改剧本了。床底下掏出两根柴火,用菜刀劈了,又倒上一点煤油塞进炉子。一股浓烟随即冒了出来弥漫在屋子里,呛得她又是咳嗽又是流泪,她赶紧打开窗户,又把烟筒敲了敲,火苗呼呼地窜上来,还伴着哔哔剥剥的响声,顿添了几分生气。她想先烧一壶水,泡上茶再洗了头脚,然后舒舒服服坐下来改剧本。分居两地也有分居两地的好处,要是在家里,这会儿还在刷锅洗碗,忙完了还要监督儿子做功课,给婆婆灌暖水袋铺床。有时遇上丈夫的朋友来家,那就得陪着说话,他们有时搓几圈你就更不能安生,端茶倒水不说,半宿都不能睡觉。这发配也有发配的好处,当初和局长闹点小矛盾,就从城关镇调到最穷的石沟乡来,用大家的话说是发配。你要是从这种发配中去寻找到一点乐趣,也就不再觉得苦。夏萍已经来石沟乡四年了,哭鼻子的阶段早已过去,穷是穷点,工作难以开展,但淳朴的民风和浓浓的人情味却是在其他地方体会不到的。
水哗哗地开了,夏萍泡上一杯茉莉花茶,一股馥郁的清香使她不由得吸吸鼻子。她解开盘在头顶的长发,打开小收录机的开关,边洗头边欣赏刚买的一盘“蒙古人”带子,腾格尔的歌声使她陶醉不已,听到动情处就停了手呆呆地站着,头发上的水珠嘀嘀哒哒滴在她的毛衣上,如同挂满了一个个晶莹的珍珠。她仿佛看到了那辽阔的大草原上,牧马人拉着马头琴,唱着优美而略带苍凉的歌,蒙古包里冒出淡淡的青烟,飘散在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和奔驰的骏马,挤奶姑娘的长裙随风荡起……一股热热的东西开始在她心里流动,如奔腾的江水,又似潺潺的小溪,柔柔地撞着她的心扉。她突然明白了腾格尔为什么会写出这样好的歌曲,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唱得那么动情,只因为他是那块土地上的儿子,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养育我的这块土地,如我身躯一样爱惜,沐浴我的江河水,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夏萍的创作灵感就在那一瞬间降临。
突然就停电了,夏萍只好就着炉子的微光点着了煤油灯,一股呛人的烟味慢慢弥散在屋子里,冬天的夜晚常常是这样,这里不是县城,停电的日子倒比有电的日子多。所以夏萍早就打消了买电视机的念头,想看新闻和哪个专题,就到乡政府的办公室去。凡事只要习惯,就觉得很平常。正想着,窗外传来了车子的响声和说话声,没等她站起来打开门,就听外面喊着,夏站长,给你送炭来了,往哪儿卸?
夏萍赶紧跑出来,连连喊着谢谢,就端着煤油灯出来照亮,让卸在墙角的台阶上。外面是办公室的两个干事,都是社办人员,通信员手上高举着一盏应急灯照亮,雪亮的灯光如电灯一般。外面卸着炭,夏萍就在抽屉里找烟,偏偏用来待客的那包烟用完了,就接过通信员的灯说,我来照亮你去替我买包烟,钱我明天给老板娘送去。
通信员笑着却不动身,那两个人连喊着,夏站长你可别谢我们,这是乡长派的,要谢就谢乡长。
通信员说,乡长说这灯也给你留下,说你晚上可能要加班,没电可不行。
夏萍嘴里说着谢谢乡长,眼前就浮现出乡长方才的目光,耳边也响起乡长方才说过的话,那心里又是翻上翻下的涌动着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却又理不清。等把几个人送走,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看雪亮的应急灯,又看看剧本,竟一个字也写不出。
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吓了夏萍一跳,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她这里?问了声谁,门外不应。夏萍害怕起来,努力回忆自己刚才送那几个人出去是不是锁了大门。不然,是队长儿子疏忽了没锁?于是想开门还是不开。犹豫了片刻,又问道,谁,不说话我可不开门!
我。门外的声音低沉而急切,连呼吸都能听得清楚,那声音分明是熟悉的,但又有点陌生。夏萍突然明白是谁了,心跳起来,忙说,我睡了,有事明天说吧。
门外突然笑起来,说,你不要了我就走啦,明早下乡。等我回来再说。
夏萍顿了顿,咬咬牙一把拉开门,靠在门上的乡长顺势就倒在了她怀里。夏萍惊喊一声,你喝醉了?
夏萍费了好大劲才把紧靠在身上的乡长扶坐在床边,乡长顺势又倒在她一尘不染的床上。夏萍一边拿茶杯倒水一边转着脑筋,水送到乡长嘴边了还没个主意。门锁突然砰的一声自动碰上了,像是有鬼作祟似的。夏萍立马就出了一身汗。
乡长就在这一刻不醉了,翻身起来一把搂住夏萍,一手就关了应急灯,喷着酒气的嘴就在夏萍脸上蹭开了。
夏萍急了,手脚头并用地乱动,只是不出声。可是越挣扎越挑起对方的欲望,身子被搂得更紧了。紧接着,乡长的一只手就插进贴身毛衣伸向胸前,随着身体的被触碰位置的增多,夏萍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勇气,身子发软,脚跟有点站立不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乡长像是感觉到了,抱起她往床上放。
突然间灯光大亮,迟来的电放射出超常的光芒,把一对男女暴露在强光下。乡长的动作停住了。夏萍愣了片刻,抹去涌出眼眶的泪水说,你何必这样,我依你就是了。说着自己动手解着外衣的扣子。夏萍脱一件扔一件,外衣毛衣长裤毛裤袜子,啪啪地扔在乡长脚下,骤然亮起的灯光使夏萍的脸有些苍白,急促而有序的动作显得有些机械。随着衣服的渐少,夏萍露出了丰满而又匀称的双乳和臂部,站在床上让人想起脱衣舞之类的名词,但又分明少了淫荡多了几分壮烈。乡长傻了一般站在离床两米远的地方,看着眼前的女人像上战场一样置生死于不顾,心就像用什么扎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去,轻轻开了门又轻轻带上门,随着砰的一声锁响,一丝不挂的夏萍瘫在了床上泪如泉涌。
门外又有了响声,夏萍本能地拉过被子遮住裸露的身体。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门下的缝隙中塞了进来,然后,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好久好久,夏萍才醒过神来,跳下床,一把抽出信封里的钞票撒了满地,使劲用一双光脚丫子踩。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堵在胸口,踩一下就会少一点。裸着的夏萍感觉不到寒冷,像是热衷于此刻的舞蹈,长发披肩泪光盈盈,白皙的肤色在灯光下如凝冻的牛奶,那曾跳过多少舞蹈的一双长腿分外挺直,在飘落在屋子里的那些钞票上舞着蹈着……
乡长果然没有再来打扰夏萍,各路人马都下乡去了,连吃饭的人都寥寥无几,夏萍庆幸无人干扰,便一心一意改起剧本。熬了五天,本子算是改出来了,赶紧就安排其他几项活动。那时在城关镇,除了一个文化站长,还有一个文化干事,再加上镇政府的宣传干事,三个人一人分管一摊,工作就容易得多。自从到了石沟乡,就一个光杆站长不说,连乡里的宣传委员也是夏萍兼着,县里只要是有关文化宣传方面的会议,都是夏萍去开。回来落实任务,自然也非她莫属。就连体委组织活动也少不了她。
再加上博物馆的文物普查,管理和流失,以及防止挖坟盗墓倒卖文物,凡跟文化沾点边的事儿都归她管。
有一次夏萍开玩笑说,我这挣钱不多管事不少,比你们这儿书记乡长管得还多。
旁边有人说,你管的那也叫事?能给乡里的经济指标翻一番,还是能让地里多打点粮食?锣鼓响不响,庄稼照样长。
夏萍本想唇枪舌剑地辩论一番,可一看书记乡长虽没表态,脸上却是一副认可的神情,自己孤军作战就是赢了又有什么意义?不过一个县文化局派来的文化干部,说不定哪会儿一纸调令就又走了,何苦伤这个和气?反正该开展的工作再难也要开展,有些事情,只要你打着县委的旗号,有一纸红头文件当令箭,他书记乡长再有意见也得执行不是?
夏萍想着就笑了,正好走到乡中学门口,就有声音问道,夏站长有啥喜事,一个人偷偷地笑。
夏萍抬头见正是她要找的美术老师梁田,笑得更欢了,说,我是想找曹操曹操就在这儿等我,这还不值得笑?说着两人就进了梁田的房间。
到底是搞艺术的,这房间又变新花样了,满石沟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有情趣的地方了。夏萍环视着四壁上的剪贴画和一些剪纸,还有泥巴做的蒲剧脸谱,憨态可掬的小泥娃娃,赞不绝口。
梁田苦笑了一下说,可这满石沟乡也就你一人欣赏这些,校长还说我不务正业呢。边说边洗茶杯为夏萍倒水。夏萍无语,从她来那一年这个美术系毕业的大学生就在这所中学,中学不设美术课,他就代一门体育,平时画画黑板报,自己搞点创作。他原是想去一所中专艺术学校教书的,因没有后门让人给挤了下来,现在就是想调怕是比当初分配都难。
梁老师,我看你办个美术班吧,收几个有灵气的学生培养培养,若是能有两个考上美术学校,也就是成绩了。夏萍突发奇想地说。
梁田又苦笑了一下说,我何尝没想过这些,可校长不同意你也白想,校长每天想的是升学率,哪儿能顾到这些。
夏萍说,你就利用每天下午的活动时间,再加上假期培训,一个学生多少收点费,一来给学校搞点收入,二来如果考上美术学校,不也提高了升学率么?
梁田犹豫一下说,石沟乡就够穷的了,再收费还有谁肯让孩子来呢。
夏萍笑着说,我看你真是个书呆子,现在的农民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收费,他就会觉得你那没价值,现在谁还搞这无偿的买卖呢?适当收点费肯定能行,县中学美术班哪年都满满的。我记得你有几个学生还是画的不错的,这次县里搞书画展,一个乡一个展厅,农民哪儿有那么多作品?我想咱们联合搞,我那儿能收十来幅书法作品,四五幅美术作品,你这负责收剪纸和贴画,还有学生的年画都行。光把你这房间的拿去也能挂它半个厅,还是高水平的。
梁田也笑了说,我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行,我就让学生去准备,有两个学生的奶奶就是专搞剪纸的,这其实是她们的作品。说不定这次展览后真能收几个学生呢。
夏萍站起来告辞,走到外面又叮嘱道,这展厅的整体设计可是你的哦,不敢误了,正月十三开展。过两天我就把作品送过来。
梁田应着,那校长那儿呢?
夏萍停住脚问道,校长在不在?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别让你帮了我再受批评。说完朝校长房走去。
梁田又追着问,这钱呢?
夏萍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垫着,面包会有的。
从学校出来,夏萍又拐到乡供销社后院找老范,老范是退休干部,老婆在供销社当保管,老两口就住在仓库边的平房里。进了门,老范低头鼓捣收录机,见夏萍进来也不抬头就说,饭在锅里,你自己端吧,我这腾不开手。
夏萍笑着说,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吃的哪门子饭呀?
老范抬头见是夏萍,笑道,我以为是老婆子回来了呢,这不早上忙着出库,到现在也没回来吃饭,今儿个不是赶曹村乡的集市么。快坐快坐,你这是稀客。
夏萍坐下说,什么稀客,哪天也见几次面。我是求您帮忙来了。
老范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说,说啥帮忙的话,我这不闲得慌吧?就说让你给我找个事干呢,老婆骂我,你能干啥事?连米汤都熬焦锅了。说着,老婆倒进来了,说,夏站长你别用他,他真是啥也干不了,就会舞拳弄脚的,也不怕扭了腰。
夏萍点点头,说,今年县里要搞老干部冬季运动会,我想请您出马,以后再有类似的活动就干脆直接找您好了,反正我也不懂。
老范说,你是太忙,不懂是谦虚的话。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咱们能上三个项目,太极拳说不定还能拿名次呢。
老婆揶揄道,看你兴的,给个棒槌就当针使,你那两个拳脚还想拿名次,县里那么多老干部拿什么?
老范说,看你说的,重在参与嘛。
夏萍也笑了,说,范局长的太极拳确实打得好,费点功夫让他们练练,说不定真拿名次呢。
老范说,这帮人要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说不定拿第一名呢。只是人太少。
夏萍站起来告辞,顺手把县老干部局的文件交给老范说,我可就不管了哦。
老范连连说,放心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可这总不能白干吧?叫我说乡里给每人买一套运动装也就行了,工资就不要了,我去做工作。
夏萍忙说,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我一定告诉书记乡长,你先领人练着。说完急着往外走。
老范说,这录音机和磁带我做奉献了,你们明白就行。说完哈哈笑着送客,见夏萍拐过弯了,便不由得伸胳膊蹬腿,在大门口便动作起来。
离剧团来还有五天,夏萍就把戏报贴了出去,为了这些戏报,她整整写了一天,想着自己的墨迹贴在各个村的路口墙上,如同一幅画一样让众多的人欣赏,心里就美滋滋的。更美的是贴戏报人带回的消息,说农民一听说是地区的剧团来演,就高兴得不得了,家家忙着请亲戚到时候来看戏。还有人赶着磨面蒸馍压面条买菜,为的是亲戚来了方便。哪家没有七姑八姨,这多年不唱戏,唱戏就成了大喜事。人人奔走相告,打听哪一晚有名角儿唱,提前订票子。有人说,场场不空不就成了,哪个角儿也跑不了。不就两块钱一张票吗,卖二斤苹果就够了。滞销的苹果突然就火起来,果商纷纷往石沟跑,说这一来戏果子都好收了,价不再咬得死紧,你添点他低点就成了。像是连锁反应,这苹果一快,纸箱包装袋塑料绳,运输的车辆,以及供销社的食品食堂的麻花副食部的咸菜,连同装苹果的劳力都快了。石沟乡因了这一消息竟然在这大冷的冬天显得热气腾腾,就连下乡收农林特产税的乡政府干部也从中看到了完成任务的希望。
临去地区前一天,夏萍把卫部长孙主任小胡连同通信员叫到文化站,几个人落座后夏萍说,等我的电话打回来就开始卖粟,乡政府留一百张赠券,从五排到六排,剩下的全卖。
孙主任问,那边上的留下谁要?不如到中间留上四排,省得到时候分票作难。
夏萍说,不管他,到时候哪怕他们抓号呢,四排太多,咱们还指望这些甲票卖钱呢。然后又对小胡说,你的任务最大,别看这安排住宿,里面学问可大呢。你拿张纸记下来,到时候可别出错。
小胡不服气,说,你可别唬我,当初林业上开会我也干过接待,难不住我。不就是男女分开吗?我再笨还不至于把男女混杂在一起吧?
夏萍说,你懂什么,这可是剧团,名角儿要安排单间,夫妻俩的安排双人间,财务上也要安排单间,最好是在乡政府院里,免得出事。还有夫妻俩的不能安排老百姓的家,人家忌讳。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说,这么复杂啊,至于吗?那中央电视台的慰问团下来可该怎么办啊。
夏萍说,你不懂,若是那反倒好办,怕的就是这不高不低的主儿。最好把乡旅社的房间全包了,中学老师能回家住的也腾出来,还有乡政府院里,让几个女的挤到一间房,几个单身的并一并,把床单枕巾洗一洗。剩下的打通铺也就差不多了。还有饭,得提前买面买菜买肉买煤,还得找个人盘炉子,要那种三眼筒的,像咱们这过事用的一样。
小胡伸出手说,钱呢?
夏萍说,先垫上,不然就赊账。
小胡喊道,我可没钱垫,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这马踩住车着呢。你把私房钱拿出来,反正你又不缺钱。接着就皱起眉头说,没想到我这任务这么大啊,到时候我可要多分钱。
夏萍一听到钱就像被人扎了一下,愣了片刻说,你这还没干就讲钱,我算是看错你了。你就盯着我那两个钱,我还要给剧团交定钱呢,四千块可不是个小数。
小胡说,四千块还不是你身上一根汗毛,开出租哪个月不闹几千块?
夏萍又把脸转向卫部长和孙主任,两人却避开她的目光谈起其他的事来,夏萍咬咬牙,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扔到小胡怀里说,我看你就是不想出血,那还想挣钱?好像是我一人的事。
小胡数数钱说,不多不少两千块,只是这钱咋这么脏,像是土里刨出来的。
夏萍脸刷地变了。卫部长赶紧说,有土也是钱,你咋不把没土的拿来?夏站长,我也同小胡一道买东西吧,反正看场子要等戏来了再找人。
夏萍回过神来,说,行,你就帮小胡一起干,反正维持秩序是开戏时的事,通信员也一起帮着买东西。大家全力以赴啊,我可是走了。
等夏萍的电话打回来,众人的心却凉了一半,夏萍在电话里说,因为省里要来一位新到任的领导,地蒲要赶到省里去演出,原来定好的三天五场戏只能演两场,章村乡和曹村乡全一样,白天一场夜里一场,连夜转台,三天演完就进省城。并在电话里交代重新贴戏报,还把住宿要求一一讲给小胡。
孙主任说,这下别想分钱了,两场戏按原来的计划只有一万块,给剧团四千,再吃去两千,车费两千,也就剩下两千了。给站上一千,咱们几个闹活一场落二百块,还不如搓几圈麻将呢。
小胡说,是呀,当初上这娘们的当了,别把咱们当猴耍,闹活一场两手空,图个啥?
卫部长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计较钱多钱少了,能看戏就没白干。人家夏萍为的什么?人家家在县城,又不是没机会看戏。咱们这次都把老婆接来,让过过戏瘾,省得再骂咱这山沟里穷的只有羊粪蛋。
孙主任不吭声了,小胡说,也是,下午就回家告老婆一声。这大冷天的坐在场子里可不好受,不然把老娘也接来。
通信员说,拿件大衣不就成了。
卫部长说,你当这是乡里啊,再穷也有件黄大衣披着,村里就有棉褥子,前几年看宣传队唱戏,我老娘就拿两条褥子,凳子上铺一条,腿上盖一条。
通信员说,如今咱这有座位先不用搬凳子了。
孙主任说,这洋灰墩子不铺褥子,可真能把老婆的尻蛋子冻掉,夜里想浪两下都不行了。
大家笑起来,各自去行动。
剧团是夜里两点到石沟乡的,小胡和卫部长就歪在夏萍的床上等着,夏萍穿一件呢子大衣,哆嗦着说不出话。通信员忙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喝了两口才说,赶紧帮着卸车安排住下,明儿下午两点开戏。又忙着收拾床铺说,完了咱们上卫部长那儿碰碰头。还有好多事呢。
小胡喊道,我们还当装卸工啊?
夏萍顾不上说话,卫部长说,那你歇一会,我们卸完车再过来不就行了,你跑什么。
夏萍说,我这房子让吴玉兰住了,她这次是带病下来,《关公与貂蝉》是她的主演,差一点来不了呢。说着又去捅炉子。
众人无话,听外面汽车喇叭一个劲地催,夏萍跺跺脚,扔下杯子就走,众人才磨磨蹭蹭地去了。
白场戏还没开演,偌大的场子已挤得水泄不通,入口处的人流还在往进涌。夏萍知道从十二点开始就已经在卖站票了,此刻水泥座位两边的空地上已站满了人,人群后面还挤着卖小吃的摊贩。麦杆把子在人头间晃来晃去,上面插满晶亮诱人的糖葫芦。卖葵花籽花生栗子的边称货边招徕顾客,喊声又清又脆。卖凉粉的担子上飘来一阵扑鼻的蒜泥味,卖茶叶蛋的、卖饼子麻花的叫买声此起彼伏,比曹村乡的集市还要热闹几分。最好看的是烧醪糟的,风箱噼哩啪啦地响,铜瓢下的火苗就一窜一窜,那酸酸甜甜的醪糟味就从升起的白汽中飘散开来,酒一般的醇香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夏萍从来到石沟乡,还没有过如此的盛况,看着还在继续往里涌的人流,她在高兴之余多了一点担忧,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停止售票,因为剧场已经爆满,若再进人,说不定会挤出事情。挤翻了这些小吃摊,还会引起火灾或者烫伤群众。尤其是白场戏的观众老人妇女多,小孩子多,就更要提防出事。她使劲从人群中挤到电影室门前,用力把围在门口的人群拨开,掏出钥匙打开门。孙主任和通信员正忙得不可开交,小窗口里同时塞进几只胳膊,挥舞着手中的钱要票。喊声急促而杂乱,把夏萍的声音顿时淹没了。
赶快停止售票。夏萍用手按住了孙主任正在撕的票本,并对着窗口的人头喊,上午没票了,看夜里的吧。
孙主任余韵未尽地说,还能卖几百块钱呢,这倒停了。
夏萍说,你出去看看,再卖就要出乱子了,这会儿进来的人若没有凳子都没法看呢。
窗口的几只胳膊还在固执地挥舞着,喊声不客气起来,咋不卖票了?跑了几十里来看戏,拿着钱也不让进啊?还为不为人民服务?通信员用力地把几只胳膊往外推去,想关上里面的窗板,可是无济于事,人们在外面骂着,渐渐难听起来,留着票子给你哪个老子哇,老子十块钱买张票行不行?要不,再搭两瓶酒哇。还有人认出卖票的是计生办的孙主任,便喊道,哎,积点德呀,下一次骟婆娘我给你带路。孙主任气愤了,说,你管他能不能看呢,卖,拿钱买骂也算。
夏萍说,不能卖了,咱们要对群众负责任,真要出了事挤伤几个人,咱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低下头趴在窗口对外喊道,里面人已经满了,进去也看不见,看夜场吧。外面难听的话又传了进来,夏萍只当没听见,说完,吩咐通信员想办法关窗户,便急着出去找卫部长。好容易挤上舞台,打开扩音器喊了六七遍,才把卫部长找到后台。
你找的民兵呢?这么多人挤起来咋办?夏萍经历过那种拥挤的场面,那一年县城枪毙人,一次挤死了八个,那无辜丧生的八具尸体一溜儿摆在县医院的大院里,留给夏萍永恒的记忆。甚至有人传说那枪毙的六个罪犯里有人是冤枉的,上天才来惩罚讨个公平。当然,谁都知道挤死的人与哪一个罪犯也毫无关系,但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你当我这武装部长是吃馍的呀?放你一百二十条心,早就防着这一着。说着,指指台下一角,夏萍这才看到有十几个民兵正在举着长竹杆分头往场子里分散而去,因为站着的人群已经涌到了座位里,直接影响到坐着的人们的视线和安全。只见他们艰难地挤在人群里,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把站着的人们往边上推。不过,那武器明显是做样子的,人群便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又涌过去,好像在与他们玩一种游戏。但是,随着民兵们的努力和开场锣鼓响起,人群渐渐稳定下来,个个脖子伸得像叫鸣的公鸡,都把眼睛盯了台上的大幕。夏萍突然一阵感动,扭头对卫部长说,一会散戏了咱们管饭,好好犒劳犒劳你这帮弟兄们,晚上还全凭他们呢。
卫部长说,小事一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可不是为那几个钱才干这事的,只要你心里清楚。
夏萍望着台下心不在焉地问,清楚什么?好一会没有听到答复,回过头却看见卫部长看她的眼光里多了一点平时没有的东西,心里别的一跳,忙说,你下去看看门口,最好锁上大门。
望着他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夏萍摇摇头,眼前突然就浮起乡长的目光。于是,站在幕侧往五六排望去,只见最中间坐着书记两口,依次过去是副书记副乡长和老婆娃娃们,还有老头老婆婆们,想是他们各自的父母。再往边是乡里的一般干部,最边上的是乡政府的社办人员,看来票子是按级别分配的。夏萍在心里笑自己幼稚,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自己却想着让他们抓阄。就是真抓,那些社办人员也不会去坐中间的位置的。夏萍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味道。突然,她在最东边的一个位置上看到了她熟悉的面孔,而那双刚刚还在眼前浮起的目光远远地送了过来,触电般地又缩了回去。夏萍迅速移开目光,心里多了些歉意。
戏是准时开演了,王华民的《黄鹤楼》开场,压轴的是李梅英的《苏三起解》,中间是须生的重头戏《舍饭》,只是着名须生阎逢春的弟子六岁红也已去世,如今六岁红的弟子却无法像师傅当年那样唱红西北五省,不知有多少爱好蒲剧的戏迷们遗憾万分,慨叹着蒲剧的今不如昔。其实,人们是太过于怀旧。夏萍就认为蒲剧在唱腔上的改革已远远超过了以往,典型的例子就是《苏三起解》,据说李梅英的唱腔在并不接受这个剧种的北京城也引起了轰动,倾倒了一大批观众。夏萍对这出传统折子戏百看不厌,主要是欣赏她哀婉优美的唱腔,那如泣如诉的唱段把一个风尘女子的绝望和悲哀刻画得淋漓尽致。可今天夏萍却无法沉下心来细细品尝这些唱段,她坐在台角,耳朵捕捉着前台的声音,眼睛紧紧盯着台下的观众,尤其是当那一根根竹杆举起时,她的心就剧烈地跳起来,随着那些竹杆上上下下。她组织过多少次这样的演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忧心忡忡,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不出事就是成功,她已不在乎能卖多少票挣多少钱了。
戏一出出地唱下来,观众虽然有些波动,但竟然没有发生拥挤的现象,无论是坐着的站着的,还有骑在墙头上的,都把太多的精力放在看戏上,偌大的场子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井然。那些持竹杆的民兵雄赳赳立在座位的边缘,显然是挡住了部分人的视线,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一会儿把手中的武器挥舞一阵,像是示威似的,那海涛一般涌动的人流便乖了下来。
夏萍悬了一上午的心似乎这才放到了本来的位置上,那熟悉的鼓板和丝弦以及凄凄婉婉的唱腔一下子就近了,裹了她,卷了她,淹了她,仿佛她本来就是剧中人。
谁也没有料到夜戏的清场成了最大的难题。按惯例所有的观众都得离场,无论是有票还是无票。清完场到开演前一小时再持票入场。可有一半的观众就坐在场内不出去,买两根麻花或是喝碗醪糟算是解决了晚饭,然后就等着看戏。那些老人们身下垫着棉褥子,腿上盖着棉褥子,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坐在水泥墩子上双手捧碗,喝着儿孙们端来的醪糟,啃着烧饼或麻花,不时地用手抹一下冻出来的鼻涕。更多的人,是蹲在避风的墙根,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掏出馍馍吃,连碗醪糟也舍不得喝。抱娃娃的女人们背着风解开怀,把奶头堵住娃娃的嘴,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怀里的小身体。人们都不愿离开剧场,仿佛一出去就再也进不来了似的。那会儿,西北风似乎刮得慢了点,像是怜悯人间这一幕,不忍心冻坏这些几年也难得看回戏的乡民,只是飘起了雪花,绵绵的,细细的落下来,不怎么大,却使人们的脖子缩得更紧了。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拣了这个时辰。夏萍站在门口望着这一情景,心里又是翻上翻下的,不知什么滋味。想如果有一天石沟乡富了,自己若还在这儿当站长,头一件事就是让乡里盖一座剧院,像县城的大礼堂那样,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一排排的靠背椅和弧形的乐池,还有现代化的音响设备。
还是卫部长的那些民兵顶了大事,竹杆挥舞着,一排排地撵,竹杆变成了竹丝,嗓子喊哑了,才算把人们都赶出剧场外。等到收票时,天却是黑了,人全都涌到了街上,把乡政府唯一的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偏偏这时候停电了,剧场一片黑暗,舞台上的演职员们见惯不惊,都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坐着喝茶,舞台监督已经点起几支蜡烛,摇摇曳曳的烛光在那些幕布间闪烁,人影幢幢,像是神话剧里的一幕,台下却是一片混乱,不是我踩了你就是你撞了我,互相骂着,在黑暗中摸索。门口入场的人流慢了,却是更加混乱,有人要出有人要进,碰碰撞撞的,不时地引起争吵和骂声。有人开始咒骂变电所,又骂卖票的不送票造成了停电。还有人骂乡政府请戏也不选个好天气,偏偏拣刮风下雪天,成心想冻死人么。甚至乡干部里也有人在骂包戏的只顾自己捞票子,不晓得给电大爷送票。大部分人持着票子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进去。谁也不知道这电停到什么时候。倘若总不来,进去了还能退票么?
夏萍拿着应急灯先进了售票室,孙主任皱着眉头正骂通信员,通信员委屈地分辩说,我也没说难听话,就说了一句,你们五个人十张票,连老婆的都有,还要票是给相好的呀。
夏萍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给相好的也不能你说呀。
孙主任说,你听听这外面是咋骂的?咱们做好事还落下骂,这人心都叫狗吃了。
夏萍说,群众吗,你咋跟他们计较开了?权当没听见。
孙主任说,我会跟群众计较?我这计生委主任不是白干了,啥骂没听过?我是说咱乡政府的人,见咱们包戏就眼红,当初你咋不把他们叫上?这钱还没挣到手,先挣了恁多骂。我日他娘的,这电大爷也太贪了,赠券留得太少,座号票卖完了,到哪儿给他们弄票去?总不能把卖出的票再收回来吧?给他们站票又不要,你说咋办?现在停了电再送票怕是也迟了。
夏萍说,我就怕电出问题,算票时给他们最多,谁知还是得罪了人家。这停上两个钟头咱们就全完了,不说看戏的,唱戏的就不答应了。
外面已有人喊着退票子,夏萍赶紧说孙主任,能退几张票也算,我拿上去找变电所。真不行了我就把电话打回县供电局找头,我就不信这变电所总是老大。
通信员说,我闯的祸我去送,再说几句好话也行。
孙主任说,他认得你是老几?你先去打听打听看站长钻在哪儿,再回来报信,这事非夏站长出马不可,她总是县里来的。
谁知连退了几张票都是站票,座号票连乙票也没有退,看来只有另想办法了。
小胡急急忙忙跑来了,连连喊着,快到门口去,挤起来了。夏萍撒脚就往外跑,孙主任问,是往外挤还是往里挤呀?
小胡说,当然是往里挤呀,往外还用得着挤么,大门一开就行了。
孙主任说,这不都退票子呢,还挤进去干啥?
小胡说,你咋连这都不明白?挤的都是后来的,没买到票子的,这不挤进去了,你咋查?这停电倒给他们办下好事了。说着就往外跑。
夏萍好容易才找到卫部长,一伙民兵已顾不上看墙豁门,全调过来守大门。门外明显是有一群年轻人成心捣乱,借着手电光拥在一起使劲往里挤,还喊着号子,大铁门已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人群中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骂声,孩子们的哭声,老人们的喊声,在那群年轻人的呼喊声中显得那样微弱而无力。夏萍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顾不上解释,冲上前去喊,打开大门,快,打开大门。
守门的民兵望着卫部长,卫部长说,今晚的票子才收了三分之一,这些人都没买票,放进去咋办。
夏萍说,顾不上了,再不开门就会挤死人的,你没看水泥墩子都摇活了,铁门一倒,砸死的就是一片,我们几个就都别想活了。说着亲自上去开门。
卫部长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不堪设想的后果,赶紧也上去帮忙,几个民兵连忙赶开铁门里面的人群。见到里面的行动,门外的那伙人更兴奋了,连连敲着门呼喊着,却不肯后退,随着铁门的打开一涌而进。夏萍来不及躲开,被撞过来的铁门猛地挤到墙根,头被狠狠地砸了一下,顺着墙就软在地上。
夏萍睁开眼时已是清晨,第一眼就望见乡长坐在床边,关切的一双目光里全是自己熟悉的东西,那脸就红了。乡长伸出手像是要握住她的手似的,却又在半空里停住,说,你呀你,把人能吓死。夏萍刚要说话,乡医院的医生、卫部长和孙主任、小胡还有通信员都进来了。乡长忙站起来说,刚刚醒了。夏萍这才隐约想起昨晚的事情,忙问,戏唱了没有?
卫部长说,还能不唱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敢不唱吗?
夏萍不明白,疑惑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通信员说,昨晚把你抬到医院后变电所长也害怕了,赶紧就送电说是真出了问题,并不是因票子的事。你要是今天再不醒来,乡长就准备往县医院送呢。
孙主任说,只是这一乱就没卖下多少钱,好多人退了票又挤进去看,不退他就骂,还没有白天卖的多呢。
夏萍问,再没有挤着群众吧?
乡长说,没有,就伤了你一个,算算看顶多少群众。这就是你要的政策呀,差点出了大事。
夏萍说,这算啥,我没事的,又问。剧团送走了?
大家都笑了,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安心输完液再说,还等着你排戏呢。
正笑着,乡里的书记和其他干部们提着一些罐头之类的进来了,小房间里一下子涌得满满的,夏萍不好意思了,连连说,不要紧的,惊动大家干什么?
书记说,好好养两天给咱排戏,我刚问了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没事。你真要是有了事,咱们石沟乡今年可就没戏唱了。夏萍的眼睛突然就润润的,不再说话,听他们侃起昨晚的戏来。中午,刘金子竟然带着八音会的一帮人来了,来交文化市场管理费。
手中还拎着一布袋核桃,嚷嚷着给夏萍补脑子。夏萍刚刚拔了针头,就坐起来和他们说话。刘金子说,包戏赚了吗?夏萍苦笑了笑说,能赚么?差点把命搭上,没想到这儿的人看戏不要命。我现在才明白你们唢呐班子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只是,有些节目需要革新,把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去掉,再加上新的内容,教育群众倒是个好形式。刘金子笑道,别人都说你是个三句话不离本行的人,今天算是见识了。你该好好养病。夏萍说,能养得住么?春节文艺汇演的节目还没影儿呢,到时候真推了光头,我可是没脸再回石沟乡了。刘金子说,我有个办法不知你肯不肯?夏萍说,让你的班子承担这个任务?刘金子惊讶地说,你这脑子是空的?怎么就知道我想的啥?旁边有人说道,夏领导是啥人你是啥人,你不过是个王八头,人家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呐。怕是连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也数得一清二楚。刘金子笑了,说,你们是王八我是鳖,老鸦甭笑话猪黑。夏领导是文化钦差大臣,就不是一路货,对不?众人都笑了。夏萍说,我是早想到这一招,只是你们班子里没有女的,这戏里的女主角谁来演呢?
刘金子说,这你别发愁,既揽了你这瓷器活,就有金刚钻,到时候保你满意。
夏萍还是不肯相信,说,这可不是开玩笑,十几个乡镇赛呢,演砸了咋办?这又不是古装的戏可以反串,这个女主角要是挑个好演员,这戏也就成功了一多半了。
刘金子说,让小翠花演行不?说完竟有些不好意思。
夏萍眼前顿时浮起那张俏丽而又略带忧伤的脸,说,她肯么?她不是要挣钱给男人治病吗,这排戏很费时的,误了她怎么对得起?就再找不下人了吗?
旁边又有人说道,这你就别操心了,会长在小翠花面前是一句顶一万句,比最高指示还灵呢,你怎么就看不出蹊跷哇。说完一脸的坏笑。
刘金子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在说正经事,你胡吣个屁。
众人笑道,你心虚个啥嘛,又没人说你们睡觉了,就是睡了也不算个啥,如今不兴这吗?小翠花男人眼看是有今没明的事,收二房还不是早晚一句话。
刘金子脸红了,却并不起身,只是解释道,甭见风就扬绿豆,我是见她一个女人家拉扯老的小的,挺不易的,这心里过不去。你们再胡吣,让你嫂子听见真闹离婚,我可就没脸见人了,怎么也是个会长不是?
夏萍恍然大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说,那你们回来排戏不是误了走事(为婚丧事演出)吗,我这儿除去给剧团的,只能剩下四百块,原计划五场戏赚两千呢,这钱连置服装都不够。将来上县演出还要花钱,给你们咋办呢?总不能白演吧?
刘金子说,你能交给我就别想那么多,走一步说一步,先排出来再说。到时候进县城是书记乡长带队你怕啥?有他们吃的就饿不着咱们,住不起旅馆就住乡长家去,反正不能让咱们睡大街是不?真要拿了奖,头们高兴,这经费自然就出来了。
夏萍说,你看我咋就想不到这一招呢?这还真是个办法,就照你说的干,一会儿就把剧本带上先看看,你这演员能行吗?说着环视一圈站在房内的人,搜寻着她剧本里的角色。
刘金子说,快歇着吧,保证让你满意,我也是当年乡宣传队的角儿呐,只不过如今干了这王八行当,下九流的活儿。不是想挣几个钱么?真要有了钱就正正经经拉一班子人马唱戏,像当年一样唱遍全县。那时候可是义务唱哦,一分钱也不拿的。如今坐在人家照壁前就觉得低人三等,你别看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唱一夜他能听一夜,可打心里是看不起咱的,有那小气鬼给咱们端上的菜都是剩下的。你还给我们起个八音会的名儿,有讲究些的叫咱们响家子,不讲究的就喊王八班子,自己也叫自己王八。
众人默然。
刘金子又说,说老实话,我这次也想正正经经上大礼堂唱回戏,才揽你这活,让人看看咱们不光会当王八。少挣几个钱有啥?人活一世就为个钱?
夏萍的眼睛又润了,想说句感谢的话,又觉得有点多余,只把热热的目光盯住眼前的一帮人,好像听到了一阵欢快的唢呐声自远而近,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高昂。
夏萍突然来了灵感,说,这出戏只能演五十分钟,我看把你们的好唢呐曲子整理整理,搞一个唢呐联奏。再来一段板胡独奏,就要蒲剧曲牌,这一个晚会也就够了,比那些流行歌曲还要受欢迎呢。
众人的眼都亮起来,说,这不是给咱们做广告呢嘛,划着划着(合算),这一唱咱这班子可就红遍全县了。
刘金子说,到底还是文化人高人一招么,就敲定了,今儿我把剧本带走下去排,过几天就转回来,戏也排得差不多了,再让你这领导审查验收行不?大家都笑起来,连夏萍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正月十三,县城里的体育场一溜儿搭起三个舞台,连演三天三夜,然后选拔前三名进大礼堂决赛,这怕是解放以来空前的一次文艺大汇演,四乡八镇的老百姓都涌进县城看戏,通往县城的各条主干公路上摩托车自行车蹦蹦车川流不息,还夹杂有黄色的面的,把县城的体育场和仅有的两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体育场大门前彩旗飘扬气球飞舞,大幅的标语横挂在街道的上空,不时地有鞭炮声在任何一个地方响起,随即而来的是女人惊惊乍乍的笑骂声和小孩子的喊声。还有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与大大小小的店铺里冲出的流行歌手的歌声在空中撞击回荡,汇集成一曲不伦不类的交响乐,让人觉得这似乎才是小城春节的开始。
宣传部、文化局、文化馆和各文化站的干部们显得格外忙碌,胸前挂着工作人员的牌牌在台上台下出出进进,脸上却洋溢着遏止不住的笑意。有人已经在活动大礼堂的票子,因为那票子是发而不是卖,这就有了活动的余地。而体育场的戏从来就是公演,除了村里来的老百姓,机关干部和有身份的人是不屑去挤在人堆里吃土的。
夏萍提前两天赶回县城,算是为戏班子定下一家简陋的旅店,安排了吃饭的食堂,又跑到县剧团去借服装和道具,快十点才回到家里。丈夫坐在桌前正和一帮牌友搓麻将,屋子里烟雾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见夏萍回来,喊道,快给弄吃的喂肚子,这一天还没吃饭呢。
夏萍知道一到过年这麻将桌就撤不了,记得有一次劝过几句,丈夫说,你十几天才回一次家,我把你的活儿都干了了,就这点爱好你还要干涉,总比上外面搞女人强吧?
夏萍说,你能搞就搞,我又没拦着你,家花没有野花香吗。丈夫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搞了才放我一马?夏萍骂道,小人见识。桌旁有人说,你怎么舍得把嫂子常年放在山沟沟里?县城里哪儿找不下个单位,非要在那儿耗着。就养在家也养得起呀,何必受那个罪。
丈夫说,那是人家的事业吗,你敢让丢了?如今女人要花自己挣的钱,这是潮流。别看那个破站长,还干出瘾了,调个单位都不要。
夏萍说,你这不是冤我吗?我不想回来?如今这个年龄转行就把职称转丢了,再说,现在谁要你?哪个单位都是满的。文化局总不能老让我在山沟里钻着,还能没有个回来的时候?那几年在城关镇不也蛮好的,再说,这山里总得有人去吧?
丈夫说,看看我们这位,真不愧是搞精神文明建设的,这课都上到家里来了,一会在被窝里别上就行,影响情绪。
众人都笑起来,夏萍骂道,你是灌猫尿了吧,说话呀是放屁?
丈夫喊道,哎哎,别骂人呀,多不文明。
夏萍咬着牙恨道,对你这号东西就得骂。
众人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脾气,并不理会,只顾笑自己的。丈夫说,哎,我透露你个消息算是赔礼,你别太老实,人家都在跑呢。
夏萍问,跑什么你说清楚。
丈夫说,给评委送礼呗。今儿就有两个租我的车去买了挨着送。你别忙活了半天到时候拿不上奖,又回来气得睡不着。
夏萍说,评奖有条件,那是硬杠杠,送礼就行?你操你的心,别输得把我卖了。说完进厨房做饭,对丈夫的话并没有在意。
夏萍在临汇演的前一天回文化馆开会,才见到各乡镇的同行们。一个月一次的例会不像往日那么随便,大家都变得格外客气。对彼此的参赛节目闭口不提,仿佛是怕泄露军事机密一般。就连平日同夏萍要好的几个也变得神神鬼鬼,出门办事都是单个行动,还不时地钻进戏剧组的几个房间嘀嘀咕咕。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也不结伴而行去饭馆撮谁一顿,而是迟迟疑疑不是绕着走就是借故晚走,一个个像田鼠一样单独地偷偷地溜走。夏萍的经济条件算是较好的,以往总是大家揩油的对象,今天却仿佛被人冷落或遗忘了,搞得夏萍也紧张起来,她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跑跑。可这笔开支从哪儿出?乡里困难,她总觉得欠着刘金子他们一份人情。再说,她对自己的节目是有把握的,她相信听惯了许多的流行歌曲后,这些传统的蒲剧曲牌再用传统的唢呐演奏出来,会有一番意想不到的效果。再说,那戏也是自编又是农民自己演,这就占了评分的优势。那些借专业团体的演员来参赛,再送礼也比不过她的节目,所以心又定下来。可是大家的行动明显地影响了她的情绪,便也有意无意地碰上熟悉的评委,说句多多关照的话。
临开戏那天下午,她在体育场门口遇见了评委会主任蒋老师,原是剧团的编剧导演兼副团长,这两年退休在家,这次请出来当评委主任。夏萍当年在宣传队时曾排过他的戏,他对夏萍的表演总是赞不绝口,说这样的演员发现得太晚了,不然该是搞专业的好苗子。如今他仍是一派风度,灰白的头发打着摩丝,大冷天的不戴帽子,一件短大衣里露出高领的羊毛绒衣,脚下则是一双走俏的黑色旅游鞋。夏萍赶紧迎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甜甜地喊了一句,蒋老师,您怎么越活越年轻了啊。
蒋老头顺手揽住夏萍的肩膀,笑得呵呵呵,说,这丫头钻山沟越钻越秀气了哇,是不是山里的泉水养人啊?
寒暄几句,夏萍说,蒋老师,我一听说您是评委主任,这心就放下了。
蒋老头说,为什么?我可不开后门哦。说着手在夏萍肩上轻轻地拍着。
夏萍说,我可不找您开后门,只要您主持公道就行。
蒋老头笑笑,说,你没听说如今啥叫公道么?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夏萍说,蒋老师,我可是知道有些乡镇请的是专业演员,这可是违犯比赛规则的。我们的节目一是自编,二是农民自己演,您老可不能偏心哦。
蒋老头说,你怎么不早说呢?评委会定了后我可是就没看到你,你眼里就没有我们评委会嘛。人家都提前让我们了解了节目内容,我还以为石沟乡今年是空白呢。
夏萍的心就一沉,知道自己无意之中把这位主任也得罪了。赶紧说,蒋老师,我就是知道您是评委主任才不跑的,您是权威人士,其他评委还不是看您的记分牌?我们乡长说了,这次要是拿了奖,不光奖我,还有您一份呢。这不比提前跑要好吗?说完更紧地拉了蒋老头的手不停地摇,有一种撒娇的味道。又想乡长并没说要奖的话,自己的许诺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台上的喇叭里开始喊请评委们上台,蒋老师看一眼夏萍说,先招呼你的演出队去吧,我要上去了。说完捏捏夏萍的手扭身走了。
夏萍站在体育场门口发了会儿愣,突然就笑了。连她自己都觉得笑得很无奈。
演出结束后,夏萍心里有了底,她想自己的那台节目无论怎样都是第一名,夏萍搞了多年的汇演,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即使因为自己没送礼,至少也排在第三名,就有了决赛的资格,刘金子他们不就盼着进一次大礼堂么?况且从群众的情绪来看,这个第一名是稳操胜券的。三台戏摆擂台似的同时开演,人们却从体育场大门进来,在最近的西台和中台匆匆一过,而全部集中在东台下看石沟乡的节目。那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和喝彩声,那源源不断的人流,那超过另外两个舞台两倍以上的观众和台下热烈的情绪,都无言地证明了她的成功。尤其是唢呐联奏和板胡独奏,引起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人们对这几年在电视里看惯了的节目已失去新鲜感,石沟乡的节目令人耳目一新。就凭这一点,夏萍想评委们怎么也要给个三等奖。
然而,进大礼堂的决赛名单中没有石沟乡。
夏萍钻在家里三天没露面,连每一个参赛队都有的优秀奖也没去领。
乡长坐在夏萍家的沙发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怪我不怪你,行了吧?我去对书记讲,谁要咱石沟乡这么穷呢?要是有钱,咱们也能请专业团的演员和导演,也能买得起好服装,也能给每个评委都送份礼。
夏萍说,我是没脸回石沟乡了,当年在城关镇,哪项奖也少不了我的。如今竟然不要一点职业道德,我这心都凉透了。如果都拿钱去请专业演员,群众文化还有什么意义?
乡长说,看来你是明白的啊,那还钻在屋里跟谁呕气?走,跟我回石沟,我今年给咱好好干,经济搞上去了,有了钱就好办事,保证明年各项活动咱都不落后。
夏萍说,你不是准备拿三千块买调动么?我也买回来算了。穷山恶水有啥值得留恋的。乡长眼睛一亮说,真的?你要是回来我一准回来。说完盯着夏萍看。夏萍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避开对方的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乡长从怀里掏出一摞钱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说,这两千块是我偷老婆的,你先拿去给演员们发工资,等乡里松快了我还要给你钱买书呢。夏萍惊讶地看着那摞钱,说,你这不是寻着挨骂么?你老婆的厉害我可是领教过的。
乡长说,看你说的,我再怎么也是个爷们不是,还能让骂给吓倒了?等乡里有了钱我再还她,这一点她总会相信的,一个乡长弄不下这两个钱还当啥乡长。
夏萍心里一热,正要说话,刘金子一行人进来了,喊着,夏领导你咋就病了?我们请你去喝酒呢,乡长也赏个脸一起去。夏萍赶紧让了坐,说,我有啥脸去喝酒呢,来,先把你们的工资拿上给大家发了,这是乡长送来的,有点迟了,给大家解释解释。刘金子瞪大了眼睛说,咋,看不起我们这些王八们?我甚时说过要钱来?乡长说,按劳取酬么,你们辛苦了一冬天,为咱乡里争了荣誉,按说应该奖你们,可乡里如今没多的,就这两千块,权当是补助吧。别嫌少。刘金子说,有乡长这句话就够了,我们也算是在县里的台子上风光了一回,钱我们不要,给夏领导的图书馆买书吧,算是我们捐的。夏萍看看一圈人,不由得就说了出来,就因为咱们没送礼,没进了大礼堂,这都怪我。
刘金子说,你别生气,现在社会就这样吗,只要群众认咱的戏就行,你看那天数咱们台下的人挤得最凶。咱们拿那个奖能咋,还不是个王八班子?走走走,喝酒,不去就是看不起我们。
夏萍的眼睛突然就润润的,穿了件大衣拉着乡长就走,一群人咋咋呼呼地涌出了门,还没喝先有了几分醉态,真情袒露无遗。夏萍的眼被外面的阳光刺了一下,那泪水就忍不住了,热热地淌在面颊上,小溪般晶莹。
(原载《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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