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县文化馆盲人说唱组,有两个人物,一个是马武,明眼。另一个是赛桃花,女瞎子。
瞎子们拿耳朵当眼睛使。只要听到明眼人看赛桃花,就警惕。这些警惕,在瞎子们皱起的眉尖,紧抿的双唇,墨镜边的眼褶子里,袒露无遗。手中那根竹棍,蠢蠢欲动,仿佛也会随时举起。
说唱组成立这天,瞎子们肩背胡琴褡子,胸挂马锣,装馍馍块的布袋子晃悠在手中,竹棍指指点点戳过大街。瞧热闹的人里外三层,胜过正月十五看花灯。都说,这群瞎子比咱们还有福气,要饭竟要成了公家人!瞎子们就扬脸挺胸,蜻蜓点水般舞动竹棍,脑袋晃成拨浪鼓,嘴里咚呛咚呛,跟去城隍庙前摆场子说书一般兴头。
马武领头。刘大瞎子紧拉马武手,胡贵拽住刘大瞎子后襟,小六子拽住胡贵后襟。依次,脚尖抵脚跟。干树枝般的手指,紧扒着文庙青石阶,又触摸着厢房粉山墙,凌檐翘角下,缓缓移动。让人想到,一队搬运馍渣的蚂蚁。
马武指挥。上台阶……拐弯……端走……过夹道……低头!喊声撞在文化馆的墙壁上,在檐角与夹道间环绕,回音连连。赛桃花走在队伍最后。左手支着,右手握一根细竹棍,微微侧头,竹棍上似乎长着眼睛,只在方寸间游动,从不会戳到路边行人。
后院西墙边,原来庙里两间柴房,石灰水一刷,粉白。窗户装了新玻璃,阳光下映出对面茅房的矮墙。瞎子们摸着大炕上自己那筒虚蓬蓬棉被,张口就唱出新词:共产党就是好呀就呀就是好,毛主席,让咱做了公家人……
大宿舍旁新搭间小披厦,住了赛桃花。单人木床,蓝格子床单上摆着红花绿叶的斜纹布被子,比男瞎子们的房间亮了几分。
从这天起,文化馆职工上后院茅房时,往往会停留片刻,看瞎子们吱吱扭扭调弦子,听赛桃花站在墙根吊嗓子。天气好时,人们会看见马武端一盆洗过的衣服从灶房回来,赛桃花就去帮马武晾衣服。赛桃花不拿竹竿,拉着北墙根的铁丝往前走,脚尖抵住脸盆时,弯腰摸起一件褂子,啪啪抖几下,扭身胳膊一扬一甩,褂子就搭在铁丝上了。小手一抻一拽,两只袖子就展展垂下,背上缝线齐齐贴着铁丝,两片前襟一般齐整。
女职工们瞪大眼睛,妈呀,真麻利,比咱长眼睛的还搭得整齐呢。
嗬,这马武还会洗衣裳,瞎子们不赖,拣了个儿子。
阳光铺满后院。褂子裤子长长短短,在铁丝上滴着水,把地上砸出一排水坑。马武说,姐你等着,我给你拿棍去。桃花说,不用,熟路要啥棍。马武说,那你小心扶着墙,别踩到水里滑倒了。桃花说,我就是不扶墙,也踩不到水里去,不信你看着。说着端端往前走。马武提着一颗心,眼都不敢眨。坐在檐下的瞎子,停了丝弦锣鼓家伙,歪脑袋竖耳朵,墨镜扬起,阳光下闪成一片。
桃花左脚沿着那排水坑,右脚贴了北墙根,两只胳膊支着,一只欲飞的蝴蝶般,一步一步,却没有一脚踩在水里。突然伸出手臂,指尖触到墙皮时及时扭转身,往南跨一大步,恰恰将水坑跨过去,还低头避了一下铁丝上的裤裆。走三步又拐向西,转身停在小披厦门口,扭脸对着马武。
马武看到那眉毛嘴巴全在说,是不是?信不信?桃花说,不信再走一遍?马武连喊,信信信,信信信!桃花笑一声,信了好哇……,一声蒲州梆子道白,如同大殿檐角的驿铃,婉转,悠长,耐品。
瞎子们又各自操起手中家伙,咧嘴晃头,哼哼叽叽,吱吱扭扭,喧闹如一窝工蜂。
马武十二岁参加革命,当县长通讯员。县长病故后进文化馆编导组,学写歌词。县长生前酷爱戏曲,最初教马武学文化是从戏词开始,胡子生(须生)十三红的名段常挂嘴边:
眉邬县在马上心神不定,几天来为人犯死里逃生,自幼儿在南学苦读孔孟,一心想占鳌头荣耀门庭。
实指望做清官高升一品……
每每唱到此处,县长眼里闪着泪花,眉宇间往日威严不见,露出几分凄楚。马武一下子就想到刚刚结束的一贯道遗留案,知道县长为此受了处分。就想,原来戏曲这般神奇,你看县长唱了,心情就舒畅,气色就精神,就又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县长。
这一天,县委经过会议研究:马武是个孤儿,参加革命早,政治可靠,选他带领盲人说唱组最合适。干部们说,组长必须觉悟高作风正派,不然,赛桃花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再不然,他欺负赛桃花怎么办?
因为赛桃花除了眼瞎,哪儿都不瞎。柳叶眉杏子眼,樱桃小嘴一点点。还有,赛桃花从不戴墨镜,不明就里的人哪里知道她是瞎子?其实赛桃花生下就是瞎子。她是在永乐县的天主教堂长大的。那一年天主教堂做了木业社,修女和神甫回了荷兰国,她就被收进说唱组。
说唱组十分红火。每当太阳落山,生产队长手里那只大喇叭,就在崖头上叫喊:今夜里学习是听说书,谁不来年底扣口粮。一盏马灯挂在库房门前,照得崖头一片光明,光影晃晃悠悠,勾引得人们心里长了草般毛躁的。瞎子来了,村庄就会飘荡着晋南道情,或者眉户曲子,时起时落,婉转如莺啼。吼一嗓子乱弹(蒲州梆子),慷慨激昂,让听的人浑身突然一阵抖擞,脊梁骨不由得直立,肌肉紧绷。娃子们就像过年,高粱秆编副眼镜架在鼻梁上,折根棍子闭着眼睛到处戳,小狗一般,兴得嗷嗷叫。
赛桃花出来,有组长马武领。马武让赛桃花捉住他手中竹棍,跟在他身后。阳春三月,马武拉着赛桃花,到麦田去。赛桃花蹲在地边,手掌轻轻抚过那些叫麦苗的东西。坐在埝头,拉一枝盛开的油菜花,鼻子深深一吸,脸便花一般绽开,连着声地问,金黄的就是这带瓣瓣的,绿的就是这草一样的,对吧?马武就细细解释,麦苗如今像草,是绿的,过一阵子就要扬花。扬完花抽穗。到了四月底就由绿变黄。黄了杆就该割了。赛桃花就说,穗子也要黄了才能熟。马武答,那是自然。拿腔拿调,蒲州梆子道白一般,抑扬顿挫,逗得桃花姐前仰后合。
一次,他们到了桃花涧。正是桃花盛开季节,漫坡的林子,天上掉下彩云一般绚烂。赛桃花把脸贴在一枝桃花上,一句紧一句地问,你说这桃红,比大红白,比粉红深,就像我的脸。你再看看,是我脸红还是桃花红?
马武盯了看,突然就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戏词。当初跟着县长唱时怎么也不懂,这时却觉得此情此景,这句诗再没说的妥帖,难怪那汴梁崔护,一首诗就能让后人编成一出戏,流传千古。可惜桃花姐看不见自己有多俊。马武高兴地打一个箭子,脚尖撞到树枝上,花瓣纷纷,落桃花一头一脸。
桃花嗔道,你真淘气,说不定撞掉了几个桃子呢。“桃花赛过桃花红”哎,我这不一句戏词么?只是此桃花已非彼桃花也。马武摇头晃脑,得意万分。经常,一男一女,被竹棍隔在三尺距离之间。一幅画似的。田野上,村庄里,画到哪里,哪里便嬉笑四起:
马队长,饲养室牛粪堆上,插了一朵喇叭花,你见了没有?
马队长,夜里害怕,我给你做伴行不?
马队长,你傻呀,咋不拉住媳妇手呢?比竹棍软和多了。不信你试试?
马武红了脸,还嘴道,少糟蹋人,人家还没有许人家呢。
人家是谁?你小子倒“人家”上了,胎毛还没退尽呢,就知道想女人了!汉子们乐得拄着锨把,拴牛桩般,一根根戳在饲养处拴牛场上。眼珠子盯着赛桃花,心里说着同样的话:这闺女若不瞎,简直就是赛西施赛杨贵妃呢。
就有说媒的来。马武人小话硬,砖头一般。你以为长一双好眼,就敢打桃花姐的主意?你是富农。富农就是阶级敌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你!又一家来了。马武说,你是贫农。可你家六个光棍,这个还是个半憨,让桃花姐到你家伺候憨子去?来人气得脸发白,让生产队长推走了。
说得多了,马武便烦。问生产队长,你说怎么来得都是些歪瓜裂枣,不是瘸子就是阶级敌人,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就是老得能当桃花姐的爹。这全乎儿人都哪儿去了?
你说,她长得就是像貂蝉又能咋,能下地锄玉米还是能摘棉花?能上了锅灶还是能拿起针线?一句话,只能夜里日。可这女人吹了灯不都一样么?再好的女人×还能长出花儿来?生产队长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
马武一把上去翻过来,喊,颠倒啦,你看看,你敢把毛主席脚朝上,头朝下,是何居心?小心我报告工作组。
生产队长呆住。
这一天,说唱组进了刺梨沟。刺梨沟在横岭山凹里。一条一条地块,掏了棉絮的裤片子一般,挂在半山坡。沟两旁窑洞挨窑洞,像裤片子上磨烂的窟窿。崖上一蓬一蓬刺梨,开黄花,山就多了一分颜色。半崖上,棉袄褶子似的弯里,一眼大窑,是大队部。横能摆三张八仙桌,进深可砌六盘炕。曾经在阴雨连天时,套牛拉碌碌碾麦子。永乐县沿山清一色料角土质,能凿大窑洞,但这样的窑洞唯独刺梨沟有。据说有上百年历史。还说当年马财主,每逢年节里在窑后搭台子唱戏,窑壁上那一排挂幕帐的木头橛子,就是明证。
说唱组把台子搭在窑后,没有幕帐。一盏马灯挂在木橛上,火焰枣大一团,透出玻璃罩,窑里顿时光影分明。几根条凳摆成半圆,那些男瞎子,早就坐了抱着家伙调弦。谁嚷着:这不瞎子点灯白费蜡嘛,不如挂在窑门口照个亮,省得老的小的摸黑。
嚷归嚷,灯仍旧挂着。照出老婆老汉婆娘娃娃眉眼,喜气洋洋。男人们聚在一堆抽旱烟。火种倒一只鞋壳里,几根烟杆伸过去对火。你撞了他头,他碰了你下巴,骂一声“娘日的”,继续吸吸溜溜地抽。窑洞弄得点了艾蒿熏蚊子似的,乌烟瘴气,咳嗽声四起。
马武拉竹棍,竹棍牵赛桃花,进了窑门。人群中分开一条缝隙,扬起一片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脸,看他们牵牵绊绊走过。蒲剧名角月里娥与玻璃脆唱《十八相送》一般,每一步都留下一串叹息。马武眼睛扫过,上去把马灯换了个橛子,赛桃花的脸就从光里挪到了灯影里。仿佛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十五的月亮。生产队长搬把太师椅坐在台前,旱烟袋在鞋底磕磕,披在肩头的夹袄一抖,吼一声:宁住了,再喊叫滚出去!开戏!生产队长的声音撞在窑壁上,震得窑顶一阵嗡嗡。
赛桃花腕上的小碰铃当当当敲了三下,刘大瞎子鼓板一阵紧敲就开了口:
叫声社员你是听,听我表一表刺梨沟,刺梨沟来好风景,山清水秀人勤勤哎……瞎子们齐声和道:山清水秀人勤勤哎哎嗨嗨……哎呀嗨-哎呀嗨哎……呀哈!
人们轰然大笑。谁不知刺梨沟外号“光棍沟”?这瞎子眼里就是没水,硬是把黄拉拉光秃秃的穷山恶水,唱成好风景。可谁又不心里舒坦滋润?老的小的都进了戏,几辈子谁这样过?笑声冲出窑门,荡在山凹夜空。乌鸦醒了,扑愣愣绕着老槐树顶子踅,一圈又一圈。
马武手中,枣木梆子匀匀地敲,梆……梆……梆,梆……梆……梆梆,眼珠子一刻也不敢松懈。只要看见哪个男人眼珠子伸长,往桃花姐身上去,手中梆子就紧敲一阵,仿佛随时准备扔出去,砸在那个男人头上。压轴戏是眉户戏《彩礼》。刘大瞎子扮李大妈,唱一段“扭丝”调,嗓子里塞进一只手,捏着:
要一件,平绒袄,灯芯绒裤子扯两条,皮鞋要从太原捎,太平洋床单要一条,……赛桃花一声夹白:我糊涂的妈呀……四平”
扭过脸对着刘大瞎子唱“叫妈妈不要把气生,要彩礼新社会不时兴,金钱难把我心买动,革命夫妻要志向同,新事新办树新风哎……瞎子们齐声和道:新事新办树新风哎……哎嗨嗨呀……嗨嗨哎呀哈!这女瞎子的声音咋就恁脆?简直就是伏天后沟的姑姑泉,掬一捧仰头灌下,浑身就像贴满薄荷叶子,一激灵间,力气又往外蹿。生产队长听得忘了续火,张大嘴巴瞪着桃花乐。光棍汉们管不住自己了,纷纷猫腰往前拱。窑洞里泛起一种气氛,像是春天里隐隐的雷声。
马武梆子一阵紧敲,把慢板敲成了快板,那一道道目光还是像锥子一般直戳赛桃花。马武一急往赛桃花面前一站,不等乐队明白,脱口而出:
天、天、天上扔,地下嘭,拾起来看,像一块炭,搭到灶里可没焰,一心想到寺外转,低头进了城隍庙,两个小鬼对面笑,一个笑得毛满面,一个笑得满面毛,毛满面手拿半截的短扁担,满面毛手拿半截的扁担短,……
这一串“珍珠倒卷帘”,足足让马武说了半个时辰。说得马武唾沫飞溅口干舌燥,听得人们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男人忘了抽烟。婆娘顾不得谝闲。光棍们不再拥挤,伸长耳朵裂着大嘴。
乐队宁着。赛桃花也宁着。
马武拉竹棍,竹棍拉赛桃花,上坡下坎,一步一步进了生产队长窑院。看着桃花吃了馍喝了汤,让生产队长家的新媳妇领着去了趟茅房。送到新媳妇炕跟前,闩紧窗关了门,捡了个玉米皮编的蒲团扔在窑畔前,靠了打盹。
生产队长喊,你这娃负责得日怪。进了我这窑就进了银行保险柜,一根毫毛都少不了。谁吃了豹子胆,不知我这马王爷三只眼?
马武不理,抬头数星星。夜空又高又远,星星银钉子般钉在上面,一眨一眨看着马武。那叫银河的东西,真的就把牛郎织女隔在两边?马武心里泛起一丝惆怅。说是有喜鹊架桥,一年七月七相会,那得多少喜鹊?队长儿媳妇与桃花的说话,隔窗飘出,继而宁了。有轻轻的鼾声响起。马武的眼皮沉了,恨不得找一截麦秆撑住。眼前飞过一只又一只喜鹊,急急惶惶,赶去搭鹊桥。一只喜鹊,扑棱着翅膀半空里掉下,尖声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厉。马武突然就醒了,吼一声,顺手捞起身边的镢头砸断门闩。一丝亮光从垴窗上透进,照着炕里赛桃花身上,爬着一个人,正翻滚撕扯。炕边的新媳妇扯着鼾,半截雪白胳膊露在红花被子外面,马武一把扯下那人撕拽着出了窑。
生产队长掂了把镰刀跑来,照那个光溜溜的尻子,举个半截又耷拉下来,脸刷地白了。你个龟儿子,啥时辰回来的?
生产队长好话说尽,新媳妇和儿子双双跪在马武跟前,马武还是告到县领导那里,让那化肥厂吃皇粮的工人,回山沟里重新修理地球。
一次下乡回来,马武在路上被人打得血赤呼啦。公安来调查时,瞎子们哇哩哇啦叫成一片,没一个人能说清罪犯长啥样子。
公安说,乱喊顶啥事,眼睛瞎了耳朵又没聋,听不见声音?
赛桃花哭着说,那打人的就知道使劲喘气,愣是不吭声。
公安又说马武,你也成了瞎子?看不见是谁打的?
马武看不见。马武在挨打前让一把土迷了眼睛。马武心看见了。马武不说。马武想,咱把人家饭碗砸了,那是多大的事?马武的左胳膊,再也举不起放不下,只能在腰那儿耷拉着。牵赛桃花竹棍的左手从此就换成右手,一时竟别扭得像是两只胳膊都坏了。
赛桃花也换成右手。因为马武用右手她用左手,俩人就走不到一条直线上,竹棍就有一点点斜,这点斜会带来一种别扭。走大路没有关系,走沟坡小路就有点危险。要想不出危险,那三尺竹棍就永远要保持直线,这样赛桃花才能准确无误地绕过路上水坑,躲过地头玉米秸秆茬子。沟里小路裤带一样细,蛇一般弯曲,那拐弯的地方就需要马武开动脑筋。
马武站在拐弯处,把手中竹棍一寸一寸往前移。移到桃花姐的身子就要挨住他的身子了,桃花姐的手也要碰住他的手了,桃花姐的脚尖就要踩住他的脚后跟了,桃花姐的鼻息轻轻吹着他的脖颈了,他才转身往前走。然后再把竹棍一寸一寸往后移。上沟下沟的就这样移来移去,两个小娃儿过家家一样,乐此不疲。那一刻,山头的月亮大了一圈,银盘子似的。沟坡里黑黝黝的树丛,披了一层银光,月光下婆娑起舞。乌鸦绕着槐树顶子飞,一圈又一圈,像戏台上跑圆场的小旦。
妇女主任碰上了,笑得直不起腰。抓住手不比竹棍方便?多简单的事咋就不开窍,这抓手又不是脱裤子上炕,你怕啥?怕犯错误?马武怕吗?说不清。
桃花姐比他大四岁还是五岁,桃花姐说不清,他更说不清。他俩的岁数都是估的,不是爹娘记下的。他俩从醒事起,就没见过爹娘。爹娘能不能记得他们,只有天知道。他心里是把桃花当姐姐的。弟弟拉姐姐的手,没忌讳。可马武是组长,男组长拉女组员手,别人心里怎么想,就难说了。马武不愿意让别人想,怎么想也不行。
经常,遇到爬高上低,翻沟过涧,马武会扶着大瞎子或者其他队员,一个个送过去。唯独对桃花姐用竹棍。天长日久,竹棍就像马戏团杂技演员手中的道具,无论怎样难走的路都不在话下。竹棍也成了他和赛桃花都离不了的东西。一日不摸,心里发慌。不演出的日子,竹棍靠在赛桃花小房门口。赛桃花上厕所时就顺手摸来,戳戳点点地往茅房去。到了门口把它靠在门外那堵半截墙上,用手摸着墙进去。赛桃花从来不把竹棍往茅房里拿。到了夜里,竹棍就从屋外移到屋里,放在马武床头。看着竹节两端,手汗浸得润润的,像谁家婆娘手中磨得油光的线拐子,马武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愫,暖暖的,寒冬里的热水泉般。痒痒的,锣鼓家伙一敲就会忍不住扯了嗓子吼的那种。不由得手就握了上去。不用看,就知道是桃花姐手常握的那一端。
马武到了娶亲年龄。说媒提亲的早就踏破了文化馆门槛,馆长说,每月十八块钱,媳妇进门就当掌柜,哪个闺女不眼馋?挑个好看的,能干的,不光要对马武好,还要对说唱组好才行。
这条件说不苛刻也苛刻,人家是嫁给马武又不是嫁给说唱组,凭啥要对那帮瞎子好?一想到要整天跟一帮戳竹竿戴墨镜的瞎子一起吃饭,还有伺候任务,闺女们就望而却步。再说说唱组一年四季走村串乡演出,说好听点是文艺宣传队,说穿了跟要饭的差不多。就有人把猪食端上桌,反正瞎子也看不见。
这天,有人领来个瘦得像蔫黄瓜的四川妹,几根黄毛稀稀拉拉,头皮也盖不住。只那双眼睛水灵灵的,骨碌碌盯着桌子上的干柿皮。馆长抓了一把给她,也不知道避人就往嘴里塞。馆长叹息道,怕是几天没吃饭。叫人从食堂拿来一个馍,四川妹就留下了。
一个月后,马武带着说唱组回来。人们突然发现,不知哪会儿四川妹就变了一个人,眉是眉眼是眼,连那几根黄毛也变的乌油油的。那脸蛋,熟透了的桃子似的,碰一下都会淌出汁来。那双骨碌碌盯过柿皮子的眼睛,往谁脸上一转,谁就会像五黄六月起痱子一样浑身痒痒。要说俊比赛桃花不相上下,可长着一双明眼呀,这就让赛桃花黯然失色。这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要是有个县城户口,哪里挨得上他马武?
马武看都不看那妹子一眼,只翻来覆去说,谁说我要娶亲?我跟她都不认识,咋能做亲?胡贵劝道,兄弟,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酸酸吃着,管她四川蛮子不蛮子。马武烦了,你知道个甚!最后,小胳膊扭不过大腿,马武服从了领导。赛桃花小披厦旁又搭一间披厦,抬一张两屉桌,马武的床搬进来续块木板,做了新房。
结婚这天,说唱组没有下乡,把乐器摊子支在新房门口,要为马武美美庆贺一番。后院里挤满了文化馆职工,连附近群众也来看热闹。瞎子们一个个咧着嘴,丝弦还没调好就哼唱个不停,好像不是马武娶媳妇,倒是他们自己娶媳妇似的。
晚上,按文化馆领导安排的节目单,唱完了《新事新办新风气》,演了一出《彩礼》,散了戏,把外人全撵出去,戏剧创作组的几个人关了大门,又等领导和女职工上完茅房回了房间,然后悄悄溜到后院,挤在说唱组宿舍里,缠着大瞎子唱《小二姐做梦》。
马武随脚进来,几个人连往外撵,回去回去,把新媳妇一个人晾在新房里,就不怕人家有意见?胡贵说,叫他听听,开开窍,不然这新郎官咋当,还摸不着门道呢。众人起哄道,你又没娶过媳妇,你能摸着门道?胡贵说,我没吃过猪肉,都没见过猪跑?
创作组长说,谎包戳破了吧?你个瞎子,见过猪跑啥样子,是四条腿一起跑还是两条腿换着跑?胡贵忽地站起来,说,你,你欺负人!
组长大惊小怪道,这咋就欺负你了?叫你马组长说说,咋就欺负你了?大瞎子忙出来打圆场,不知者不为怪嘛,胡贵是一场病瞎了眼,当然见过猪跑。开戏开戏,早完早睡觉,明儿还要下乡,四十里山路,够跑哩。
马武说,慢着,组长你听我说,除了桃花姐是天生的看不见,这说唱组里谁都见过猪怎么跑,人咋样走。刘新生、杨石头、三发子都是发烧害病没钱看,才坏了眼睛的。我要不是给县长当通讯员,发烧送进医院打了几支盘尼西林,大概跟他们一样样……
不等马武说完,大瞎子就开了腔:
小二姐羞羞答答床上坐,女婿刺刺畏畏忙把门关合,小二姐忙把花子卸,女婿忙把靴子脱。
小二姐展开红绫被,女婿忙把衣服脱,小二姐脱下浑身衣,女婿的热身钻进凉被窝。
小二姐蹬开双闪翅,女婿的红头将军进了凤凰窝,女婿女婿你为什么?
女婿说为了凤凰早出窝……
大瞎子低低的唱腔有点变调,喉咙门里往出挤似的。胡贵手里,板胡拉得阴阳怪气,只有创作组的人轰地笑一声,却又捂住嘴,把笑堵回肚子里。
马武上茅房,月光下看见桃花姐竹棍靠在门边,心里突地一下,仿佛有人抓了一把。一时想起胡贵的话,琢磨着“酸酸吃”究竟是咋个酸法。又想起方才大瞎子戏里唱的,一时身上有些躁躁的。拿起竹棍,抚摩着自己熟悉的那端,一遍一遍。一种深藏已久的滋味慢慢自心底泛起,弥漫全身,每一个血管都胀得生疼。忽然觉得眼前暗了,抬头看时,半个月亮隐进云里,只剩半个脸露着,冷冷地看着他。隐隐地,听到赛桃花房里悠出熟悉的声音,知道是那段轻易不唱的《人面桃花》里陶小春的唱段:
我这里重病在身昏昏沉沉,心目中思念我那有情人。
曾记得去年他借水相饮,老爹爹去饮酒不在家门。
我二人交谈语未尽,燕归巢冲散了鸳鸯离分。 ……
我这里对桃花自愧形影,要相逢除非是梦里追寻。
拖腔过后,再无声息。又站了半晌,觉得旁边屋门上的红对联仿佛贴歪了,咋看咋不顺眼,一时怅然。不料门吱呀一声开了,吓他一跳。你在这做啥子嘛?新娘子边抱怨边往茅房去。
马武咣当一脚撞翻脸盆,掉水池里一般,半截裤腿精湿。新娘子回来踩一脚泥,抱怨道,你看你,也成瞎子喽,把洗脚水倒了一地!你洗毕脚,咋就不顺手把脏水倒了?马武吼道。新娘子吓一跳,吼啥子嘛,不喜欢我,那你结婚做啥子?说罢蹬掉鞋钻进被子,给马武一个脊背。
马武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声,咋就那么大。隔壁屋里的人,想必都听见了。
说唱组天不明动身,翻沟过涧,望见梨树坪太阳已压山。新媳妇跟在马武屁股后面,马武却说,去领刘师傅。自己仍然走到赛桃花跟前,抓了竹棍。桃花不动,说,马组长,妹子是新媳妇,你跟她一家吃去。说着把竹棍点着,用手摸领她喝汤的主家的衣襟,却扑了空,不是马武眼疾手快,差点撞到挂钟的槐树上。生产队长解释道,这梨树坪,一面靠山,三面是沟,想丢都丢不了,马组长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领着媳妇喝汤去。
马武不干。他刚才已经看见,桃花姐拄着竹棍的样子,他不放心。他已经习惯了握着竹棍一端在前面走,桃花姐也已经习惯了,握着竹棍的另一端在后面走,那些沟呀坎呀的,从来不在话下。如今不能因为有了新媳妇,就让桃花姐拽着别人的衣襟。人家走快了,她费劲。人家慢一步,就踩住了人家的脚后跟,保不住就摔跟头。他可是一组之长,不光是一个媳妇的男人。
生产队长为了难,这人都分好了,不然,谁家多去一个不就妥了吗?你不知道咱这梨树坪,日子过得紧巴巴,多一口人就得有人饿肚子。这样吧,马组长和媳妇跟我走,我就吃点亏算了,老三把大瞎子领你家去,算你沾光一次。这女的可要去后沟马婆婆家,婆婆过不来,让我这六子给送过去。
马武一看六子,原来是个拖鼻涕娃儿,怕只有四五岁样子。就急了,队长你是咋搞的,这娃儿连他自己都顾不住,咋就能领了人,真要掉进沟里了,你拿啥赔我的人?不行不行。说着抓起赛桃花的竹棍,指着新媳妇说,你去不去?领结婚证时馆长咋说来?不去咱回去就离婚。
新媳妇瞪大眼睛,随即哇一声哭了。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喜欢结啥子婚吗,你跟你的瞎子队,我回去啦,说着就要往村外跑。赛桃花甩掉竹棍,不理马武。顺着声音摸过来说,莫哭莫哭,看人家笑话,妹子你跟马组长去吧,别操心我,我肚子不饿,不去吃了。
新媳妇却一把搡掉桃花的胳膊,劲用过了头,把桃花闪得一只胳膊杵在地上。马武一个巴掌上去,扇在新媳妇脸上,我看你死得紧了!新媳妇躲闪不及,趔趔趄趄一脚踩空,掉进身后的粪坑里,号啕大哭。
生产队长急得乱嚷嚷,不就喝碗汤么,算了算了,我叫各家把汤送来,一会儿该开戏了。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来了。瓦盆瓦罐外面,汤汤水水,溢出一道一道。槐树下立马响起一片呼呼噜噜的喝汤声。马婆婆的孙子提着瓦罐绳,哭丧着脸来了,队长你赔我瓦罐,奶奶要打死我的。队长眼一瞪,赔你瓦罐?把你撕撕叫瞎子吃了,才解恨呢!
这一夜,生产队长把老娘送到本家婶子炕上,腾出窑给马武和他媳妇住。谁知两人站在院里,新媳妇不进窑,马武也不进,大眼瞪小眼地憋气。隔壁院里,马武听见妇女主任高喉咙亮嗓子地喊,桃花你完了么?屙井绳哩,咋这么磨蹭?明早我还上工哩。听见赛桃花戳着竹棍,一步一步挪。竹棍响一下,马武浑身就哆嗦一下,每一下都戳在他肉上,每一步都踩在他心瓣上。就因为结婚,说唱组多出这么一个女人,唱不会唱,敲不会敲,还要缠着自己,打乱了说唱组的秩序。早知道是这样,就不结婚。
终于,听见那边窑门哐当一声落了闩,才收回耳朵。渐渐地,露水上来了,院里扑地一下,马武知道那是露水顺着枣树叶子滴在地上,见新媳妇还在捶布石头上坐着,走过去也不说话,拉她起来到窑门前,一把推了进去,顺手从外面反扣上门,任凭她敲破门板也不理。瞅了瞅窑门前挂着个半截沿的草帽,摘下来垫在捶布石头上,一屁股蹲上去,把头插在两腿间,摆出睡觉的姿势。
两个月后,四川妹跑了。文化馆全部人马出动,找了几天,没有踪影。只有马武无动于衷,仿佛丢了的是别人的媳妇。馆长骂马武,我看你娃子成了睁眼瞎啦,打一辈子光棍去,我再也不管你这闲事。
又过了一年,四川妹回来搬户口,相跟着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文化馆人气不过,撺掇要马武跟他打官司。马武缠了馆长三天,开出介绍信,到法院去离婚。法院问,没感情为啥要结婚,是谁包办的吗?马武就答不上了。马武不能说结婚是馆长包办的。法院就说,回去考虑考虑,离婚不是儿戏,想好再来。四川妹子潇洒,离不了就走,走了过一段再来,来了就住进说唱队旁边原来结婚的小披厦。每顿去文化馆灶房吃饭,饭票记在马武账上,俨然还是马武马组长的合法妻子。她一来,马武就挤到瞎子们的大宿舍去,再也没有进过他的新房。文化馆的人悄悄教他,你咋就傻成这样子?她如今吃着你的饭,住着你的房,白吃白住了不成?
马武傻乎乎道,那你说咋叫不白吃白住?教他的人趴在他耳边说,睡了她,不睡白不睡,她不从哥们儿帮你收拾!马武顿时翻了脸,拉住路过的馆长说,馆长你听着,后院里那四川女子要是有了事,可不是我干的,有人打她的主意。说完用手一指,那人立马红了脸,等馆长走了,骂道,你是吃粮食还是吃草长大的,咋就不识好歹?你是谁,柳下惠?瓷熊一个,你当你。马武慢悠悠道,我从来就没动过她,也不打算动她,我不是畜生,你要是畜生你就去。
这一年,四川妹子来时不光多了那个工人,还用背篓背着一个娃儿,从文化馆走进法院大门时,屁股后面跟了一串看热闹的,就像游行的队伍似的,把县领导回革委会大院的路都堵住了。县领导后来骂法院,一个离婚案拖几年,叫人家背着娃儿来离婚,是人家丢脸还是咱丢脸?
这一天,马武拿到了离婚证,从此又成了光棍一人。
终于有人给赛桃花提亲了,男方是个聋子加哑巴,在福利厂推销毛笔,一月有十八元工资。馆长说,瞎子没眼睛有耳朵,聋子哑巴有眼睛,又不缺胳臂腿,能取长补短,互相照顾,倒是蛮般配的一对。
这一天,说唱组下乡要回来,聋子就来相亲。文化馆的职工都挤在馆长门口,看馆长和聋子谈话。这聋子是上过小学的,半路上得了一场病,就把耳朵和喉咙都坏了。聋子挽了一圈边的新劳动布裤,大红背心上的“福利厂”三个金色大字,都让文化馆的女职工眼前一亮。再往下看,草绿色球鞋里辨不出袜子的颜色,说灰不灰,似白不白,仔细看去,却是一双光脚,那不灰不白的竟是脚脖子。女图书管理员嚷道,咋不知道把裤腿放下来遮住,脚脖子上的垢甲有半寸厚。戏剧组的王梅花接嘴道,反正桃花也看不见,又不是你相亲,操得哪门子闲心。聋子听不见人们的议论,他坐在馆长的桌子前,只专心与馆长写话。
馆长在纸上写道,赛桃花是文化馆职工,你要欺负她,文化馆不答应。聋子写,她下乡说书我不管,礼拜天得回家,我不能娶了老婆还当光棍。馆长写,那是自然,桃花眼瞎心眼不瞎,你放心。聋子又写,彩礼是两床织贡呢被子,一条太平洋单子,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就算了,买了她也用不上。馆长写,三大件不买罢了,买个收音机,桃花闷了能听听戏。聋子又写,收音机我又听不见,她有啥闷的,浪费。馆长写,那不行,我就这一个条件,你不答应今天就甭想见。
聋子瞪着馆长,半天,低头又写道,算你厉害,把收音机换成手表,两人都能戴,但结婚衣服减到一身,行了吧?
馆长也瞪着那几个字,半天,心想这个聋子不敢小看,是个过日子的把式,一身就一身,成了他媳妇,总不能叫伏天穿棉袄吧?就爽快地签了字:同意。
一位女职工多嘴,馆长你也不问问桃花就签下同意,她回来要不愿意咋办?
馆长斥了声,悄悄擦你的玻璃去,没这金刚钻,就不揽这瓷器活,桃花不是马武那个王八蛋,好心当成驴肝肺。
馆长果然顺顺利利把桃花嫁了。
这天晚上,文化馆的人吃喜酒回来,觉得有点异常,忍不住互相串开了门。男的说,哎,这后院里宁宁的,瞎子们也不拉不唱了,平时吵翻天,今个儿咋回事?女的说,咋回事?赛桃花嫁了呗,你要是有妹子,就明白他们这会子是啥心情了。瞎子比你们这些明眼人都有情意,平时把桃花当妹子看,今个儿突然成了别人家媳妇,这心里能好受?可这桃花也不能一辈子不嫁,跟着他们说书吧?只是这聋子又是哑巴,有点屈了她。老天爷咋就叫这么漂亮的女子没有眼睛?咋?老天爷就该叫我们这些长得丑的女人也瞎了眼睛?知道你心里害毛病,桃花要是有眼睛,你们这些男人还不打得你死我活?这文化馆能安宁?老天爷公平着哩,啥叫个红颜薄命,懂得么?不懂不懂,饶了我吧,我这一句话惹出你一堆牢骚,嫌你丑咋还老来你这儿串门?
后院里马武站在茅房门口,觉得桃花姐那间小披厦格外黑,黑的像那没垴窗的窑洞。马武摸摸靠竹棍的门框边,似乎摸到一丝暖意,就觉得竹棍那温润的一端握在了自己手心里,一遍一遍,浑身就燥热起来,就觉得自己与桃花姐又走在刺梨沟的羊肠子路上,两只手把竹棍当了耍猴儿,一节一节地往前移,移到两只手碰住了,倏地又分开,又一节一节往后移。
有一次,后移的手慢了一步,就挨住了桃花姐的手,浑身就激灵一下,像是过电。后来一次次回味,又觉得像是桃花姐故意的,还把手指握住他的手指,那手指像个啥,马武动用了自己肚子里所有的戏词,都找不到合适的一句来形容。时间长了,又觉得那竹棍不是耍猴儿,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精灵,会把两个人的心思告给对方。于是就格外急切,心里巴望着刺梨沟那样的羊肠子路多一些。急切之外又多了一份郑重,郑重就寄托在竹棍上。马武从竹棍上能摸出桃花姐的郑重,洗手使了香胰子,滑腻腻地,香气扑鼻;桃花姐知道马武洗手用了碱面,那是从文化馆灶房窗台上拈来的,有一点涩,却清爽得很。竹棍常常心照不宣地颠来倒去,日子长了,就分不出哪头是你的,哪头是他的,香胰子的气息就和碱面的感觉混到一起,不分你我了。一次小六子拿错了棍,让马武好一顿吼,你是瞎子吗?咋就连自己的棍都找不着?小六子委屈地说,你说我不是瞎子是啥?马组长咋就这么凶?不就一根竹棍么!胡贵说,说你不懂事你就真不懂事,那是竹棍吗?那是马组长的魂!一句话倒把马武说红了脸,偷眼看去,桃花姐脸上也像染了胭脂,艳丽无比。
大宿舍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粗的细的,轻的重的,马武能辨别出哪一声是刘新生的,哪一声是胡贵的。最熟悉的当然是来自小偏厦的,匀匀的,细细的,香香的,若有若无的一缕,从窗户缝里门隙里,一点一点透出来,飘荡在后院里,整个后院就温馨无比,连那茅房的臭味儿也似乎淡了许多。可今夜少了那一缕呼吸,连大宿舍里的呼吸也乱了套,刘新生开始吭吭咯咯,骂胡贵的枕头压住他的胳膊;胡贵在吐痰,抱怨旁边的人挪了他的烟袋;有人使劲擤着鼻子,骂谁忘八羔子踢了他的鞋,害他摸一手臭痰。马武知道他们都没有睡,他们肯定也在想桃花姐,想她在陌生人的家里,陌生人的炕上,怎样度过这一夜。那做了桃花姐丈夫的人,被说唱组的人认为是陌生人,是大家的心照不宣,似乎都在隐隐担着一份心,希望那个做丈夫的能有瞎子们这份心。
马武突然想起胡贵当年那句话:酸酸吃着。心里顿时难受起来,真的像咬了一口没熟的酸杏,又仿佛啃了一口没泡透的涩柿子,连舌根都僵了。酸酸吃着,就是将就着,像说唱组这样,每天走街串村说书,吃百家饭,穿民政局送来的衣服,说将就其实并不差,比那些山窝窝里两个月吃不上盐的光景要强得多。可有些东西却将就不得,比如结婚,自己结了一次离了一次,就知道结婚是啥滋味。桃花姐知道么?她今夜里睡在聋子的炕上,想说话聋子听不见,聋子识字,可写话她又无法看,这日子咋个“酸酸吃着”?
马武突然想到,自己咋就这么傻,为啥到这一刻才想到呢?
马武擂鼓般敲开馆长的门,把文化馆的窗户都敲亮了。
馆长喝成猪肝般的脸红晕未消,扶着门框大骂,忘八羔子!忘恩负义的贼!我是馆长你是馆长?桃花跟聋子咋样说话咋样过日子,是你管的么?我这媒人管了娶媳妇管不了要娃,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你以为桃花是你亲姐?是你亲姐也轮不上你管。滚回去挺尸去,小心我撤了你的组长!馆长的骂声把一扇扇窗户又骂黑了。
瞎子们全站在台阶上,像是一组群雕,默默地迎回马武。马武摸黑上床,习惯性地顺手摸去,那根竹棍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枕边,温温地,润润地,似乎还带着桃花姐的一丝体温,乖顺地依着他的枕头。他猛地搂在怀里,把脸贴上去,那泪就顺着竹竿吧嗒吧嗒滴在枕头上,那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说得什么,只觉得桃花姐又回来了,去上茅房,把竹竿给了他。
盯着茅房门半天,起风了,深秋的风来得有点猛,连月亮也被刮跑了。马武眼睛盯酸了,搂着棍,突然就想到一个问题:桃花姐没有了这根竹棍,怎么办?他翻身起来又跑出去,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潮了水的鞭炮,闷闷地响在夜空。
下篇手艺
西街在凤城人眼里,好有一比:房子火柴盒,巷道鸡肠子,门前垃圾场,住户大烩菜。这些有着五十以上年龄的老房子,像个魔袋,把操南腔北调口音的谋生人,夜里装进去,天明吐出来,倒在菜摊、水果摊、馍夹菜、油炸糕、煎饼、油条、豆腐脑摊子上,旧货、废品、破烂、垃圾堆前,饭店、餐馆的洗碗池前和洗手间里,发廊、洗浴城的小按摩房,汽车、火车站出口,政府门前静坐讨要拖欠工资的人堆中。还有,派出所院子里被铐子磨掉皮的泡桐树下。
西街也有一景,杏花巷医疗按摩所,全城独一无二。小巷深处一座老院子前两间门面房,高出左右邻四个台阶,门侧有白底红字的招牌,屋檐下有霓虹灯箱,早晚有摩托车驶出驶进,小轿车堵了巷口,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制造着热闹中的热闹。好像一筐烂桃子里搁着一个台湾产的火龙果,那么格格不入。这个按摩所有个人称按摩王的盲人,手艺特别的好,他是这一切热闹的制造者。按摩所对面的一点春发廊,左邻的四季香川味小吃铺,右舍的阳城卤肉店,延伸出去的北垣蒸馍铺、兰州拉面馆、欣得过小卖部、一口香包子店、清真点心坊,以及巷子拐角盛着沙子现炒现卖花生葵花子的铁锅、烤红薯的废洋铁桶、煮玉米的小蜂窝煤炉、油炸糕锅子、豆腐脑担子、头戴维族小帽的男子吆喝不停的烤羊肉串架子,还有巷口卖菜、卖水果、钉鞋跟、修拉链皮包、擦皮鞋的小摊,随着也热闹起来。
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渐渐,杏花巷按摩所似乎成了女性专用会所,女人们一个个花枝招展,高跟鞋蠹蠹蠹地敲过泼满污水的街面,脊背上沾满男人的眼珠子,扭动腰肢跨上四级台阶,摇曳在那些白色的按摩床前。交流美容美体经验,讲述小城最新的逸闻趣事,交换各自的人生经验,包括跟踪丈夫和对付情人的计谋与手段。反正,这些瞎子们耳朵再管用,永远也看不见她们是红脸白脸,这就使女人们有了百分之百的安全感,嬉笑怒骂,肆无忌惮,口无遮拦。
女人们不知道,按摩王从来都是用手指感知女人。她们只知道,这个用墨镜遮住他的生理缺陷,下巴如刀削,沉默如山的瞎子,有一副好手艺。这手艺使她们有理由频频光顾这个小小按摩所,大把地掏钱,享受他的手艺带来的愉悦与快感。
这天按摩王出诊。
人们看到,按摩王被司机扶着一级一级走下台阶,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向委屈在巷口的白色宝马。小孩子们一窝蜂般跟在后面,送行队伍似的,看着司机接过按摩王的手杖,用手扶着车门,请按摩王坐进车子,大声喊着躲开躲开撞了不管啊启动方向盘。那架势,领导巡视似的,牛B得很。
接着,有女人陆续赌气般地推开按摩所的玻璃门,嚷嚷着,又白等一回,还讲不讲诚信?不来了。女老板撵出来赔着笑脸,连连说下午,下午,决不会让您再白跑,您走好啊。那笑,甜腻如油炸糕,却从未给过巷子里的外地谋生人。
说着不来的女人,下午肯定又来,卖菜的心想,那瞎子有多大本事,十根手指头在肉上捏弄捏弄,就让这有钱的女人们中了魔似的?看来有钱的人都是傻B,一次按摩费能让他批发两袋胡萝卜呢。
最初,人们像看戏一样看着按摩王“御驾出征”,看着女老板龟孙子一样低声下气,心里竟有了几分快活。当按摩王走在巷子里时,会主动地为他扫清路障,喊着让师傅先过之类的话。与他同居的那个叫烟子的女瞎子来买菜时,会多给她几根萝卜,让她和鸡架子一起炖汤。那鸡架子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送来的,姓马,叫马武,又不是瞎子,却一根竹棍不离手,捡垃圾时也抱在怀里。听说喜欢看戏,常常骑辆像是从垃圾堆捡来的破摩托车,跟着剧团在乡下跑。剧团回城里演出时,就磨蹭在剧场门口,等着有人卖赠券,往往便宜得很。
这天马武又来了,一手握着竹棍,一手提个塑料袋。卖菜的喊,钱又看完了?又给你外甥送鸡架子了?你个小气鬼,少看两场戏买只整鸡多排场。
马武扬手抖抖塑料袋,呵呵笑着说,你懂啥,这鸡身上的营养都在汤里,有钱人从来不吃鸡肉只喝汤的。问的人和听的人大都没有见过有钱人怎么过日子,想不出来为什么不吃肉只喝汤。他们见过的最有钱的就是按摩所的老板娘了,她不也经常买五香炸鸡腿给上公关学校的女儿送去么?一路过去,那塑料袋子里跑出的香味,吸得人鼻子痛。
卖豆腐脑的女人偶尔会把剩下的韭花和卤汁盛在塑料袋里,等着那个叫烟子的女瞎子路过时给她,看着她把拐杖靠在门边,一手提袋子一手掏钥匙开门。卖豆腐脑的女人知道院子里有按摩王的傻妹妹,一次烟子手慢了点,那傻闺女就跑出来直往小摊子前窜,拿起油炸糕就往嘴里塞。等烟子跌跌撞撞摸到油锅子前时,那傻闺女已烫起满嘴泡,哇哇大哭着还舍不得吐出嘴里的油炸糕。卖豆腐脑的女人盯着烟子进去后两扇门又闩上,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巷子里继续热闹着,人群流水一样。
这天,按摩王又进了东城区这座别墅。这是他唯一愿意出诊的地方和女人。
他照旧坐在那把木椅上,为躺在美人榻上的女人做按摩。
他很快就进入一种全新的境地,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滋味,手指像融进女人的身体一般,平揉压放,推拿捏摸,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不像在按摩所里,女人们的身体,粗糙的,细腻的,僵硬的,柔软的,紧致的,松垮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的,会使手指迟钝,失去判断。此刻,他手指灵敏,力度均匀,对手下的肉体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一样有感情。到了关键部位,像一支魔杖,总会使榻上的女人身体发热,情不自禁地呻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就是从她控制不住的声音和颤抖中,感受到她曾经的欲望和自己体内隐藏已久的蠢蠢欲动。
当初,他第一次被请进凤凰山庄,坐在这把木椅上,手指伸向美人榻上的女人时,有点轻微的颤抖。他是被女人的气势所震慑。女人没说一句话,但她的气势弥漫在屋子里,使空气紧张,他也紧张。当他的手指触碰过那张润如凝脂的木制美人塌时,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在陌生的肉体上,寻找他所熟悉的穴位,然后用手指的不同力度,在皮肤下那些粗细不同的颗粒间游走,使那些穴位发热发酸,让僵滞的经络逐渐疏通,血管重新欢畅地奔涌,肌肉逐渐恢复弹性,机体焕发出勃勃生机。
美人榻上的女人,大概四十岁,也许更大。皮肉松弛,骨骼僵硬,经络阻滞,仿佛把一种气体堵在胸腔里,长年累月,郁结成坚硬的冰块,碰触一下都会撞得手指生疼。肌肉之间的块垒,触摸过去,会感到一种本能的抗拒。按摩王知道这个治疗过程漫长,太费精力。这样的女人大多性冷淡,少了雨露滋润,仿佛长期缺水的花草,衰败枯萎。这样的女人心思也太重,太重的心思拖累了自己的肉体,长期下去,五脏六腑,四肢骨骸,五官九窍,皮肉筋脉,毛病百生,就像一架腐朽的衣架,碰一下就塌垮成一堆木渣。
每次下了车子,司机领他给保安说,给。保安把他的胳膊递给保姆说,给。语调客气中透着冷漠,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玻璃杯子。然后,保姆引他坐在凳子上套鞋套。倒茶。到洗手池前一遍遍给手消毒。临走把二百元出诊费塞进手心。由保安为他开车门扶他上车。然后,司机送他回按摩所。这套程序有条不紊,女人始终不发一言,却从不会漏掉哪个环节,连顺序也不会错。按摩王能够感受到她所拥有的权力、金钱,以及她将在日后暴露出来的无穷欲望。女人不知道,正是自己那种欲望,勾起眼前这个残疾男子心底深处不可告人的欲望。
按摩王看不见那是怎样一座豪宅,他只能从书本得来的知识中想象那宅子的庭院深深,想象那木制家具的沉重和典雅,想象这个家里所有的奢华与舒适,以及女主人生活的寂寞。因为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男主人的声音。他为自己能走进这样的生活环境而庆幸。尽管他只有每星期进入这座豪宅的一次权利,可与那些仍在各个小按摩所讨碗饭吃的许多同行相比,他无疑是最幸运的一个。那一刻,他才明白母亲生前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他进盲人学校,并选择医疗按摩这个专业,还为他找了一位按摩世家的师傅单练。但他在想象那种豪华时,总是按捺不住浮上心头的一丝隐痛,他想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人与人真是太不相同了,如果说女人在过着天堂般的日子,那么母亲当年就是呆在地狱里受罪。而他发誓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念头,随着母亲的离去变得支离破碎。他不明白为什么心底的那种痛会随着每一次的出诊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难以摆脱。这种痛打破了他往日的平静生活,使他常常会陷入冥想中不能自拔。
女人感受到手指的犹豫了,咳了一声,按摩王陡然惊醒,突然就忘记了下一步该哪个穴位,慌乱中手指竟然伸向女人的三阴交,接着是足三里。他索性又伸向太冲,伸向太溪,伸向太渊。一组做完时,他感受到女人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手指下的肉体仿佛泡在水池里的带鱼,在渐渐恢复温度和韧力。
按摩王租住的小院离按摩所十来八步,不去豪宅的日子,他准时八点出门二十一点回家,中午让师妹烟子为妹妹送快餐。在他心中,除了母亲,就是妹妹了,当然,还有烟子。如果母亲还在世,该有多好。母亲看到他终于能像一个正常男子自食其力,能看到他养活妹妹,能看到他有了女朋友,该有多么高兴。他永远忘不了母亲临走时,紧抓住他的手,母亲那时已说不出一句话,农药的剧毒烧坏了她的腹腔和喉咙,但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他说妈你放心,我会有出息的,我马上就毕业了,毕业就能工作,工作就能挣到钱。我会照顾好妹妹,我一定能照顾好妹妹。
和母亲一样,让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他和烟子走时妹妹还没醒,烟子把一个馍夹菜放在小桌上,让妹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它,她就不会去翻腾纸箱里的方便面,去啃没有用水泡过的生面块。中午按摩所管饭,每人一盒米饭,或几个包子,由烟子给妹妹送回去一份。妹妹喜欢看电视,只要坐在那个老板娘淘汰给他的旧电视前,看那些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就高兴得叫唤。等他们回家,电视的音量总是开到最大,妹妹在那张旧沙发上呼呼大睡。
烟子第一件事,是到沙发前摸起掉在地上的毛巾被,给妹妹盖上。后来,烟子给妹妹穿上一件裹肚,花五块钱让巷口的赵奶奶缝的。胳膊腿不怕,只要肚子不凉。烟子对他说。他知道烟子一晚上要给妹妹盖多少次。遇到下雨天人少时,他们提前回家,顺路买一包四川人的卤猪头肉,夹在烧饼里,再做一个西红柿蛋花汤,与妹妹在一起吃晚饭,说话。这是妹妹最高兴的时候,会拉住烟子不让她洗衣服做家务,要烟子帮她画电视里小燕子的妆。烟子就有神奇的本事,就能知道小燕子是什么样儿,就能摸着妹妹的眉毛嘴唇,把眉毛描黑描成弯弯的柳叶。把嘴唇涂红,红得像鲜艳的樱桃。当然,他是看不到这些的,这是他的猜测。是他从妹妹的笑声中猜测到的。妹妹其他方面弱智,却在这方面不差。
画完后妹妹拿起烟子在小摊上为她买的那顶清代宫廷嫔妃的帽子,扣在头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咯咯咯如同鸽子。
妹妹喊,哥哥你看我头顶的大红花好看不?他说好看好看。
妹妹又喊,烟子姐你看好看不?烟子连声说好看好看,姐给你买的哪能不好看。
烟子也笑得咯咯咯,她是因为妹妹高兴她就高兴,因为烟子知道妹妹高兴他才会高兴。看来女人爱美是天性,就连妹妹这样的女孩子也具有这种天性,可惜烟子就因跟他一样看不见,就不能像妹妹这样去打扮自己。烟子自从跟他住在一起,就把自己摆在家庭主妇的位置,除了按摩所那份工作,回家就是他和妹妹的保姆,让他时时会想起母亲。母亲没有一双明眼,就是靠着耳朵和一双巧手,拉扯大他们兄妹。他想这也是女人的天性。他没有更多的奢望,想就这样做下去,再过两年,他就能为妹妹雇一个保姆。就能让烟子解脱出来。也许有一天能买下这个小院,他们就会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
今天效果最佳,舒服极了师傅。美人榻上的女人突然说话,让按摩王又是陡然一惊。她又大声地喊道,阿姨,给师傅泡杯龙井,用冷藏柜里的泉水。声音亲切,态度温和,却仍然透着不可抗违的力量。听《二泉映月》、《胡笳十八拍》、《高山流水》这些曲子,喝龙井最贴切不过。她说。把音响又调小了点,声音飘荡在屋子里,一改往日冷肃的气氛,温馨了许多。她从没去过杏花巷按摩所,不知道他熟悉那些旋律,像熟悉他手指下的女人身体一样。
后来,他一直按着女人的要求做下去。这天,他嗅到,女人的香水换了,原来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清幽淡雅消失了,周身弥漫着一种朦胧的气味,如同盛开的玫瑰。那气味浓烈热情,似乎是一只魔爪,驱使他的手指蠢蠢欲动,想去那几个穴位试探。他不敢想象试探后的结果,但他清楚女人面对那种试探会有的状态。按照他的职业习惯,他是不会去动那几个穴位的,那是太敏感太危险的几个穴位。他从事这个职业以来,还从未动过那几个穴位,这是师傅当初对他的警示,他牢牢记在心底。师傅说,咱们这种人,要想不饿肚子,没有别的,就凭手艺。你有吃这碗饭的天赋,你手下没有男人女人,只有病体,只有经脉和络脉。那时他对师傅的话不甚明白,后来师妹烟子让他知道了病体与女人是有着巨大区别的。病体是被动的,任他摆布,一旦变成女人,就像活蹦乱跳的鱼,就让他像猫闻着鱼腥味一样,按捺不住,想奔目标而去。
龙井茶的清香弥漫开来,空气变得清澈透明,但刹那间就被女人的香水味所遮盖,茶水的味道也似乎变了,音乐也被强大的气味逼退到似有若无的境地,按摩王突然一阵心慌。他手指曾在无数女人的身体上抚摸过,但从未对哪一个身体动心过。当他进入工作状态时,肉体就不再是肉体,而是隐藏在皮肤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颗粒,集结在肌肉间那些僵硬的块垒,阻塞在经络间那些看不见的气体,以及散发出的某种病症的气味。可这个身体,在重新焕发出生机后,第一次使他感到恐慌,那缥缈却又浓郁的气味像是一剂勾魂药,使肉体充满难以抵御的诱惑,使他一刹那间魂不守舍神情恍惚。当他有一天知道女人换的那种香水叫“毒药”时,他已经深深地陷入其毒中不能自拔了。
在床上的效果怎么样?这美人榻太硬,恪得腰疼。女人说。他发现,此刻女人的声音不再像命令,有点商量的味道,温和柔软。在后来的日子里,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撒娇,只有他才能听出来的那种撒娇。是女人都会的那种撒娇。按摩所里,丈夫来接妻子时女人们通常的一种状态。还有,烟子想要他时的口气。但他明白,那种撒娇不是给他的,是给这座宅子曾经的男人,是她曾经有过的状态。这状态使他仿佛看见了女人的娇媚。忘情。甚至疯狂。他心里泛上一丝不明的情绪,后来他想,是妒忌。
试试吧,只要床垫不是太软。按摩王冷静地说。走出房门时他听到女人对保姆命令,把卧室的床垫换了。
烟子是按摩王的校友,从进这个按摩所开始,就喊了他师哥。烟子有一副好嗓子,像巧嘴八哥。在他毕业留校代按摩课时,这只八哥就天天在他耳边鸣叫。上课不懂了叫,下课做实习叫,去食堂吃饭时叫,叫得他一天听不见就如同少了点什么。烟子是从哪一天开始在他面前撒娇的,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从那天起烟子就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拐杖,甚至,他的保姆。尽管烟子的眼睛也跟他一样,但烟子的耳朵就是眼睛,能听到明眼人看到的花花世界,能听到明眼人听不到的声音,还能做明眼人能做的事情。烟子使他常常想到母亲,一想到母亲,就会想起还呆在亲戚家的妹妹,想起亲戚对妹妹喜欢乱跑的叫苦不堪和描绘出的不可想象的后果。
后来,烟子搬来与他同居。烟子的敏感和聪慧,勤快与活泼,以及管家的能力,使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和色彩。但烟子不知道,在他内心深处,是不想与烟子结婚的,起码是现在不想。他想只要有钱,要结就找个明眼的,哪怕是个瘸子或者短只胳膊。要不就单身。他忘不了母亲所受过的磨难,从他懂事起,他就发誓,自己能挣钱了,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不但要给母亲买个带功放的音响,还要让母亲天天去剧院听戏。他知道父亲因为听不见,就不许母亲听戏。那年马武舅舅送来一个小收音机,父亲掂起锤子就砸。母亲趴在地上与父亲争抢,被父亲砸了手指,仍然摸索着捡起那些碎片,抱在怀里哭喊着:这碍你啥事了你非要砸了它?我不唱戏了还听不得么?父亲满脸的愤怒,似乎在说,就不许听,就不许你想着那个光棍。说着抢过母亲怀里的碎片,抡起铁锤继续砸。
母亲号啕的声音终于引来了邻居,他听到邻居惊叫着找布条为母亲包扎手指,邻居说父亲,你啥地方不能打要打她手指,打坏了还怎么织毛衣?他从未听过母亲那样的哭嚎,像是在撕扯着什么东西,吓得他搂住妹妹也跟着哭。他想那一刻母亲怕是忘记了无论她怎样哭父亲是听不见的,他又想因为父亲听不见所以他无动于衷。可是他始终不明白,既然父亲听不见,那么母亲为什么不能听收音机呢?收音机里有说李自成的,还有夜幕下的哈尔滨。母亲最爱听戏,眉户、秦腔、蒲州梆子都喜欢,可惜刚让马武舅舅教会怎么扭到有戏听的台就被父亲砸了。从此,家里再也没有过收音机。
后来,他从邻居的议论中知道了母亲原来是文化馆说唱组唯一的女演员,马武舅舅当着组长。母亲从生了他后就被父亲叫回家,再也没有说过书。他后来还知道,文化馆的说唱组解散了,那些人都去了一个福利厂上班,马武舅舅喜欢听戏,就去了剧团拉大幕。再后来,剧团也散了,马武舅舅就来凤城捡垃圾,换了钱就去追着剧团看戏。凤城的剧团有国家养着,不会散,但他们不需要拉大幕,他们的大幕是自动的。那时候,他已经在按摩所上班了,有了一份微薄的收入,不需要马武舅舅再接济他生活费。妹妹就是马武舅舅接来的,那天他买了杏花村酒,烟子买了猪头肉,马武舅舅喝多了,一遍遍地说,阳子,你妈傻啊,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了。她以为她走了,我就会找个媳妇过日子?我去哪儿找,哪儿能找下她那样好的女人哇!桃花姐啊……按摩王听着他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又一下一下地擤鼻涕,突然明白了好多事情,他知道为什么母亲临死时手心里还攥着那个收音机的按钮了。
烟子送饭回来,掀开里屋门帘依着门框说,你猜妹妹怎么了?她看宋丹丹的小品《超生游击队》,笑得把包子扔地上了。
外间按摩床上的女人说,你妹妹不傻嘛。
烟子说,谁说她傻?她当然不傻,你才傻呢。
女人突然坐起来喊道,我说她傻了吗?啊,我说了吗?老板娘你看看,你这员工都什么素质。我要当老板早炒了你。
烟子揶揄道,你炒哇,你能你咋不当老板?你也就是个老板的二婆子,你以为你是啥!
啪的一声,女人扇了烟子一个耳光,把烟子鼻梁上的墨镜扇到地上。你敢说我你个臭瞎子。抽你是轻的,让你长点记性。
烟子哇地哭了,蹲下身在地上摸眼镜。
正在抽屉前整票子的老板娘赶紧过来,堆一脸笑说,好了好了,烟子不懂事,您大人不见小人怪,生气今天就白做了,一会让师傅给您加十分钟。说完扶女人躺下,盖好白床单,过去把抽屉啪地关上。说,烟子今天没客人了,你早点回家吧。
按摩王一直没吭声。他知道妹妹看懂了,就心里舒展,就不在乎客人的无理和老板娘的脾气。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烟子是个嘴巴没遮拦的人,常常会忘记了自己是谁,凡是来这里做的,哪个都不好惹。这女人是来了两次没挨上他做,又不肯掏钱办年卡,没处撒气,不找烟子找谁?
昨夜里回家他撞到院子的铁丝上晾着衣服,就知道烟子用送饭的半小时把妹妹裤子洗了,心里一阵安慰。前一天他听到烟子到路边的小店买卫生巾,他算着时间有了疑问,回家后听着烟子摸索着为妹妹换裤子,教妹妹怎样使用卫生巾,才突然意识到妹妹长大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虑顿时攥住他的心。
烟子没有父母,她是从福利院被送进盲人学校的。他只知道烟子可能比他小十多岁,是比他妹妹还小的女孩子。但烟子比妹妹能干的多,妹妹要是没有智障,该多好啊,起码有一双他没有的明亮眼睛。上天就是如此捉弄人,让他与妹妹一生下来就与众不同,而且不同的如此残酷,如此不公平。他想当初母亲与父亲不知是怎样生活的,他对父亲印象已经很淡漠了,他只听人说父亲的耳朵是个摆设,但他生病前读过几年书,他有一双明眼,他与别人不是说话而是在纸上写话。他背着毛笔走进一个单位,在纸上写道,我是福利厂的,你们今天要买十支毛笔,然后,每月能拿回十八元工资。也是靠着在纸上写话,把在文化馆说唱组的母亲娶回家。父亲是在一次流行脑炎中死在医院的,那时他才五岁,妹妹刚生下不久。母亲靠着给外贸织毛衣养大了他和妹妹,把他送进盲人学校。
与烟子同居,不仅仅是因为烟子会理家,还因为除了母亲,烟子是唯一不嫌弃妹妹的人。妹妹喜欢往外跑,有一次亲戚忘了锁门,妹妹跑出去让砖瓦窑的几个工人骗到一孔废窑里,亲戚说,我要晚去半分钟,祸就闯下来了,裤子都被人脱掉了,她还呵呵地笑。你说,我怎么给你交代,怎么给你死去的爸交代?亲戚站在他面前,质问着他,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有了烟子,他不再为妹妹担心,烟子每次都能把妹妹哄得乖乖的呆在家里看电视,等她回来带给她惊喜:一根雪糕,一个蝴蝶发夹,或者,一把怪味豆。听着妹妹嚼豆子的咯嘣声,他对烟子充满感激。可一想到结婚,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那是个敏感的区域,起码是目前不能触碰。像师傅提醒过的,女人的敏感部位一样。
烟子是个好闺女,但烟子的手指却缺乏这个职业应有的特质,不会因人而异,没有感悟。所以她在按摩所从不受人欢迎,尤其是不受女人欢迎。这个按摩所从有了按摩王后男人们就渐渐成了稀客,烟子的活越来越少。有偶尔消化不良的孩子需要推拿,或者感冒的男人松松筋骨,烟子才有活做。按摩所是按工作量利润分成的,做一位二十元,各自一半。烟子几乎没有固定客人,但从来不会影响她乐呵呵的心情。
那天从豪宅出诊回来,烟子仍等在按摩所,她感觉到师哥有点心神不定,接她递上的毛巾时掉在地上,去摸水杯时却一把撞翻,水洒了一身。烟子说,咋了,那富婆给你气受了,还是没给钱?要不咱们不去了。
按摩王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两张老人头,塞进烟子手心,一把拉过她就往里间屋去。
里间屋是按摩王的专用单间,放着一张精致的按摩床,是专门接待特殊客人的。凡是走进这个单间的,除了可以享受按摩王的手艺,还必须办年卡。这个小小的单间带给按摩所老板豪华别墅和轿车,还有声音经常更换的年轻男人。
按摩王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事毕后烟子娇嗔道,阳子哥你今天疯了?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你没带套子,我还得补喝一片药呢。回家给你煲鸡汤。马武舅舅送鸡架子来了,还有俩酱猪蹄,说给你下酒。刚才老板娘等烦了,要我给你捎话,按时做按时回照钟点收钱,别让那女人给涮了。
按摩王还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说话。他能感觉到烟子的好心情,甚至想着烟子此刻一定是桃红满面,要是在家里妹妹睡了,烟子还会像面条缠在筷子上一样绕在他身上,还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与他一起憧憬他们的未来生活。烟子不止一次地说过,等攒下钱,如果能遇上一个疼妹妹的男子,就把他招赘回来,两家人一起住。如果遇不上,那就不让她嫁,他俩一辈子养着她。只是,妹妹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不能享受一个做女人的快活,不能做母亲,太遗憾了。说到这里,烟子往往会顿住,把头钻进他怀里,半天不出声。按摩王知道烟子是想什么了。那次安全套破了,烟子吓了好几天,烟子说咱们可不敢大意,如果生一个像咱们一样的孩子,可就惨了。哎,如果咱们挣多多的钱,就可以去精子库买一个,这样生下的孩子就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咱们送他进最好的幼儿园,让他上特长班,哎,你说让他学二胡还是古筝?
烟子的善良往往让他心里一热,回报她的是用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身子,或者,再做一次他们热衷于做的事。可今天也做了烟子喜欢的事,还迫不及待地在按摩床上,但只有自己知道,那不是为烟子做,而是莫名其妙。烟子要是知道了真相,还会有这样的好心情吗,还会与他一起憧憬他们的未来吗?还会耐心地照顾自己的妹妹么?按摩王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他把烟子往怀里搂了搂,让烟子的拐杖离开地面,靠着他的身子走。可浓郁而又熟悉的香水味,穿过城市上空,总往他的鼻腔扑来,执着而顽固。使他搂着烟子的胳膊僵了似的,有点别扭。两人的脚步声响在小巷的上空,几分凌乱,几分沉重。
这天,从那个卧室出来,按摩王就觉得自己不是了自己,胸前的兜里沉甸甸的,压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不就一千块钱么,为什么会这么沉重?是因为这钱来得太容易了,还是,这不是靠手艺挣来的?
细细想来,没有手指的弹动,那架陈旧的古琴就会一直埋在灰尘里,那长年无人弹奏的弦也许有一天会绷得断裂,成为一堆看不出颜色的木块和线条。是他,赋予那架几乎枯朽的古琴新的生命,使她流淌出畅快而富有激情的旋律。也是他,又为那旋律里注入了新的活力,使那旋律里多了艳丽的色彩,飞扬起雨露滋润后的酣畅淋漓。那一刻,他真为自己的手艺自豪啊,有多少人靠这手艺吃饭,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地感受到一种艺术的享受,感受到手艺体现出价值时的那种无比的快乐?只有他,不但感受到了,而且享受到了手艺以外的享受,如果同行们知道了,会嫉妒死的。那么,这手艺还是原来的手艺吗?
走出那间卧室,一切都不对了,《高山流水》的曲子阴阳怪气,《胡笳十八拍》乱了节奏,《二泉映月》忧伤中透出一丝嘲弄,似乎都在诉说着他此刻的尴尬,把他在卧室的丑陋行为向众人揭示,使人们看到了他的真实面目。他的耳朵准确地捕捉到,端茶的保姆在撇着嘴角嘲笑,保安在用鼻子跟他哼话,就是司机,也似乎少了往日的周到,扶他上车的手臂僵硬而粗鲁。他们都是见证啊,那发生在卧室的一幕,他们在几堵墙外的院子里也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迫于女主人的威力,他们不敢说出来罢了。因为他们都不愿丢了饭碗,像他不愿意丢了自己的饭碗,才对顾客的要求一退再退一样。
可今天的事是退让的吗?如果他不鬼使神差地去动那几个穴位,如果他不擦拭那架古琴的灰尘,让她继续枯朽,不也是一种选择么?可他为什么就选择了顺从,选择了他原本不愿也不该的方式呢?她是按摩所的大客户,是他固定的收入来源,他尽心地让客人满意,让客人毫不吝啬地掏出兜里的钱,让这些钱带给他和妹妹以及烟子想过的日子,这就够了。可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而她为什么也要这样?
这天回到小院,烟子鼻子一吸说,你洗澡了?他第一次对烟子说了谎,那富婆请了几个朋友在她家做,炫耀我的手艺。那几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胖,给钱倒挺大方,还让我到佣人的浴室冲澡。累死我了。说着把钱扔在床上,烟子摸起来一张一张地数,喊,这么多哇,顶咱们一个月工资了。来,喝汤去,还热着呢。烟子把他扶到小桌前坐下,把勺子递到他手里,他听着床上妹妹轻一下重一下的鼾声,心里突然踏实了,低头大口喝汤。烟子熬汤的手艺实在无可挑剔,能把三块钱一个的鸡架子熬出鲜美的汤,让他总也喝不够。但今天的汤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也许,忘了放胡椒粉吧?
烟子又撒娇了。是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使烟子一反常态,或者,他自己有点心虚?他与烟子做了,有点力不从心,但烟子的兴奋不减往日,连连喊着阳子哥阳子哥我好幸福啊。只有他知道,身下的烟子,再也不是那个烟子,而他,也再不是往日那个他了。
按摩王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进出那个卧室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次次地下车,听司机对保安说,给,又听保安对保姆说,给,然后让保姆领进浴室,打开花洒,拿走他的衣服。
第一次他站在浴室里,想等着保姆离开再脱衣服。保姆说,快点脱,我都可以做你妈了,你害啥羞?她的声音机械而冷漠,像花洒里刚喷出的冷水。
他愣了片刻,还是背对着这个老女人一件件扒掉衣服,向身后递去,然后关上门。水已经热了,均匀地洒在肌肤上,使他的血液流速加快。汗珠渗出皮肤的毛孔,浑身经络通畅。沐浴露泛起泡沫,使肉体更加洁净光滑。然后,他穿上宽大舒适的浴袍,被保姆领着穿过两个房间,坐在一张大床的凳子前,开始他正常的治疗。
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与那个女人做跟烟子做过的事。
而且,由最初的每周一次变做三天一次,又变做每天一次。每一次都会酣畅淋漓。每一次都会使女人疯狂。每一次也都会使他体会到与烟子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他看不见。第一次穿过两个房间进入那个卧室时,他其实是有预感的。只要他牢记着师傅的教诲,不要去动那几个穴位,他就仍然是他……一个做医疗按摩的盲人。他付技术,她付报酬,最简单的交易而已。像对待进按摩所做过无数次治疗的无数个女人们一样。
可这个女人的肉体不同,似乎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当他的手指透过白色布单,一次次轻重不同地触摸着那些敏感部位,当那些部位变得柔软,舒展时,他对手指下的这具肉体有了欲望。他不再是机械地按照往日的程序,不再是单纯的使用着力度,不再是只让那些颗粒逐渐消失,经脉通畅,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按摩医生,而变成了一个艺术家。他的十指变得格外敏感,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在优美的旋律中忘情地跳跃,在用它特有的语汇与那具肉体进行艺术的交流,融会。那一刻,那手指不再是手指,而是催醒一夜花开的春风,是滋润久旱枯萎禾苗的甘霖,是使那些音符变做永恒乐曲的艺术细胞,是回应“毒药”的一剂更加诱惑人的毒药。那具肉体也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身体,而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一只喜欢唱歌的小鸟,一条从掌中重又滑入水盆里活蹦乱跳的小鱼,一个比烟子更贪婪更可爱更风情万种的“魔鬼”。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实行着蓄谋已久的计划,先是“中府”“阳池”,然后是“大巨”,最后,鬼使神差地到了“承扶”,到了“大敦”,到了“下谬”和“上谬”。他的手指在这些穴位轻抚按压,节奏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他感受到手指下肉体的呼应,皮肤下血液的奔涌,还有,女人的暗示和默许。同时,来自自己腹部那不可遏止的冲动,和心底深处早就积蓄起的想破坏什么东西一样的欲望,像即将引燃的炸药,蓄意待发。终于,女人的肉体在手指的激烈舞蹈中彻底清醒,像点燃起的火把,轰地一声。那一瞬间,他脸前像是一支超大灯泡,灼烤得他眩晕。又像是一块燃烧的火炭,烫得他疯狂。女人也肯定眩晕了,疯狂了。女人的疯狂解除了她的禁忌,激起了他的疯狂。于是,一切就发生了。顺理成章。
事后,女人把一叠钱亲自递到他手中,说,一千块。
以后,每次,女人都会付给他一千块钱,他曾想推托,他想说有保姆给的那份就够了,可女人不容拒绝。这使他接钱的手越来越不自然,钱装在胸前的内衣口袋里,沉甸甸的,如同一块砖头。而且,每次回家把钱交给烟子时,还要编出一套理由。
有一天烟子说,我和你一起去做吧,看看那几个胖女人咋就这么累人,你看你这一脸的虚汗。烟子心疼地用手抚过他的额头。
他说,就你那手艺?还不砸了饭碗!
不然,叫刘师傅和王师傅也一同去,他俩手艺比我好。烟子说。
他摇摇头。
有一天,女人终于问,听说你有个妹妹,还有女朋友一起住?
他说,是,我妹妹需要人照顾,我女朋友能照顾她。
这天女人塞给他钱时说:以后,你不能跟任何人做,包括女朋友。因为我不能保证她是否干净。女人语气轻柔,语调温和,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力,让他连连点头,事后才觉得自己那一刻怎么就犯了糊涂?这不是要买断自己吗,那自己成什么了?
这天夜里,烟子又撒娇了,他说头疼。听着烟子摸索着穿衣服,摸索着开院门去巷口的诊所买药,他的头真的疼起来,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着头皮,在一下一下掏空脑仁。他用头指按摩太阳穴,抵着墙壁,试图减轻那种疼痛。用左手使劲地打着右手,又用右手使劲掐着左手,他甚至想用双脚去惩罚自己的双手,这时他听到了妹妹的梦呓,妹妹在梦中竟然笑得咯咯咯。深埋心底的那个念头一下子就钻了出来,开一家自己的按摩所,他需要钱。他一下就平静了,摸索着整好床铺,等着烟子回来。
事情来得没一点预兆。
事后按摩王回忆起来,只记得临走时烟子那句话。那好像是一个暗示,一个警戒,可他没有在意。
烟子递给他拐杖时说,咱们能不能还是一礼拜去一次?只要你去豪宅,老板就不给好脸子。
按摩王说,你又看不见,管她好脸坏脸!
烟子说,我看不见还听不见吗?我不想听她那张苦瓜脸。她以为我是瞎子,就看不见她养的小白脸吗?恶心!还对咱们说三道四。老板说,你还像以前一周去一次,她会给你涨工资的,出诊费四六开,不然,我就得回家了。
回家就回家,我能养活你,那钱不都给你了吗,多了还是少了?
可是……
可是啥?按摩王不耐烦地打断烟子的话,快步走向等在巷口的宝马轿车。他有点迫不及待。他已经适应了那座豪宅,适应了那里的秩序,甚至喜欢上在那里显示他的手艺,以及性爱。还有,似乎并不只是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几个他们这类人,能让如此高贵的女人依赖他,看重他,欣赏他?他们在一起的那种水乳交融,那种激情燃烧,那种纵情纵性,让彼此痴迷,忘情,疯狂。这座宅子曾经的男人肯定做不到,女人肯定没有享受过,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状态,才会对他这样好吧?要不,他一个瞎子,怎么会让她看上?他的同行们如果知道了真相,还不嫉妒死!让他们嫉妒吧,让那个曾经的男人滚蛋吧,如今他是主人。
按摩王不知道,烟子已经被老板解雇了,烟子不想让他知道,烟子想他只要回到原来的秩序,她就可以重新回来上班了。
仍然是那套程序。
仍然是泉水泡的特级龙井。
仍然是诱惑人的毒药香水。
仍然是女人疯狂的动作和声音。
只是,背景音乐先是《春江花月夜》,中途突然变成了《十面埋伏》,按摩王想,是谁按了快进键呢?这中间还隔着一曲《雨打芭蕉》呢。容不得他多想,身下的肉体已使他进入亢奋状态。他又感觉到舞蹈的快乐。是手指舞蹈后全身肢体的舞蹈,欲望的舞蹈。音乐节奏使按摩王的舞蹈愈加娴熟,愈加忘我,有一种即兴的发挥,也有着刻意的创造。那该是一曲节奏疯狂的摇滚,是威风锣鼓《秦王点兵》,是草原上的骏马奔腾,是排山倒海般的黄河解冻。还有,士兵在战场上击毙一个敌人时的骄傲。小孩生气时撕碎一张旧报纸时的畅快。他顾不得形容了,突然喊出了小心肝小肉肉,我操死你操死你你个大屁股,一声接一声。在最后一刹那,在女人与他的肉体共同抽搐时,他竟然忘记了女人的禁忌,咬住了女人的双唇,把舌头强伸进女人的口腔,以至于涎水涂满了女人的脸颊,脖颈,肩头。
所以,那记耳光突如其来,如霹雳般掠过脸颊时,按摩王仍沉浸在忘我的情绪中不能自拔,那是一个男人征服一个女人的得意。直到自己被一脚揣下床,屁股哐当一下撞翻凳子,音乐顿然停止,接着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只蚂蚁,怎么可以忘乎所以?一阵悲哀袭上心头。
从地毯上慢慢爬起时,按摩王终于彻底清醒。走出卧室前,他推开了女人塞给他的那卷钱。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女人。
拒绝得断然,拒绝得有点悲壮。他挺胸昂头,走出卧室,走过女人身边。他奇怪自己不拿手杖,竟然走得如此顺畅,没有磕磕绊绊。
保姆把二百元钱塞进手心,却飘落在地,他试图弯腰摸索,保姆捡起来又塞给他。票子今天诚心跟他捣蛋,一张又从手掌心滑了出去。他顿了片刻,然后蹲下身摸索着。地毯毛茸茸的,但有点扎手。
给,保姆说。
给,保安说。
上车,司机说。
他觉得自己像个木偶。
车子缓缓驶进小巷。
小贩的叫卖声,哪家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骂声,馒头铺子火炉旁呼呼响着的鼓风机声,发廊里男女的调情声,响在耳边,此起彼伏,熟悉而亲切,把他彻底拽醒过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烟子站在门前台阶上,翘首以盼的样子。也似乎听到了妹妹戴着清廷后宫嫔妃的帽子,咯咯咯地笑着走来。他从胸口衣袋里掏出那二百元钱,紧紧攥着,汗水浸湿了的纸币有点软,如同假币一般。他强忍住涌上眼眶的热泪,像往日一样,开门,伸腿,下车,然后扭身关车门。
可就在一刹那,他的右手被夹在车门上,重新开动的汽车拖着他的身体,向前。他的身后,是血。像是谁的西瓜掉在路上。艳丽。淋漓。他听到人们的吵嚷,听到烟子从按摩所的台阶上摔倒,尖叫着向他爬来。那声音如同瓷片刮过玻璃,使他的心永远停留在痛楚之中。
尾声这天早上,西街杏花巷的人们意外地发现巷子突然间宽了,静了,似乎少了点什么。突然有人发现,按摩所的门紧紧关着。
从一点春发廊的女孩子嘴里,人们知道按摩所女老板的女儿昨天夜里被人强奸,而且被凶手残忍地掐死了,按摩床上有女孩与凶手搏斗的痕迹。据说女老板跟着情人去逛海南,临下班时让女儿来收款。女儿在一家公关学校读书,很少来按摩所。
这都是命,妈作孽让闺女受过。
钱多烧的。人们这样议论。
2006年国庆节前的一天,天空飘洒着细雨,凤城西郊的那道荒坡前又响起枪声。警笛一路响过大街后,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仍然是车水马龙,仍然是彩幅高悬,仍然是喧嚣热闹,仍然是一派歌舞升平。
一辆饰满白花的灵车爬似的缓缓穿过街道,盖着大红缎子棺罩的棺材豪华气派,爬在棺材上哭泣的两个女子边哭边扬手撒纸钱,灵车后一支送葬的队伍,清一色戴墨镜,左手拐杖点点,右手纸幡飘飘,像是去朝圣的信徒。人们看到,领队的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上,车手白发飘飘,涕泪肆流,他掌握着队伍的速度,边走边扬起手中的竹棍,扯长了声音喊,走好啊,阳子!走好啊……那腔调仿佛蒲剧的一声叫板,悠长,凄婉。
雨在下午密集起来,风夹着雨打湿了贴在法院门口墙上的公告。一个强奸杀人犯人名字下,红色的一杠在雨水中血一般艳丽。
捡垃圾的老头过来了,看看左右,一把撕下公告,迅速塞进编织袋,走下台阶。他身后的一个老女人也提着编织袋,喊道,马武你好胆大,那也是你撕的么?叫马武的老头回头看看,嘟囔着,我不撕,你就撕了,我还不知道?
西街终于被列入拆迁计划,要在五年内建起东城区那样的写字楼和豪华住宅区,使整个城市充满魅力。那些南来北往的谋生人,被彻底地倒出来,纷纷迁往北边和南边,甚至更远的郊区。在一个叫幸福庄的小巷口,一间小小的门面房前挂起了一块牌子:烟子按摩所。牌子下一只小蜂窝煤炉上坐着一只瓦罐,袅袅白气里飘散着鸡汤的香味。一个戴墨镜的女子出来了,一手掀起瓦罐盖,一边朝屋子里高声喊道,小妹,吃饭了。
隔壁小卖部的二军伸头出来,吸吸鼻子,脖子架在窗台上问,烟子妹妹,今儿没见你接活啊,还喝鸡汤?又是捡垃圾那老头送来的鸡架子吧?
烟子没吭声,拿筷子在罐里搅动。
二军又说,我看你把她送福利院算了,你能养她一辈子?该不是按摩王给你留下票子了吧?
烟子抬起头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卖你的冰棍去,一会电再不来卖水都没人要。说完,端着瓦罐进去了。
(原刊《中国作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