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欣茹第一次做头发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她那天原是去烫头发的。等她洗了头在椅子上坐定,春春说,大姐,你的发质不好,全烫会伤头发,我给你半烫吧?只烫刘海儿和发梢,看起来蓬松大方,又不伤发根。
孟欣茹后来站在镜子前看着焕然一新的面容说,全烫不是挣得多么?你倒例外,不像个做生意的。前几次走进哪个店,老板都是一个腔调,小姐呀,你这头发全烫起来才时髦呢,别舍不得票子。每一次我都得费口舌解释半天说我发质不好不宜烫。你没看见,走出理发店时老板脸都是长的。
春春说,那你下次别进那个店。
孟欣茹说,可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次一个发型,哪一次也做不到我心上。以后我可是哪儿也不去了,就包给你做。
春春笑了,那我先谢谢大姐了。我给你打八折。
孟欣茹说,打折你不是亏了么?
春春说,有钱难买回头客呀,哪儿就能亏了呢,这一行,有做就是利。只是这儿的人都不愿干这行,全是我们浙江女孩子包了。
孟欣茹细细想想,全城的发廊的确没有一家是本地人开的,就有也是靠了临街的房子当老板,那骨子里是根本瞧不起这一行的。
后来孟欣茹才意识到,那天她坐在春春发屋的椅子上,三分是哭那个外地的女孩,七分其实是哭自己。没想到自己一个蒲剧团的演员,竟然沦落到干发廊的地步,那可是凤城人瞧不起的行当啊。而且,这发屋本来就是蒲剧团的房子,当初把大排练厅拆了盖起这临街的十间门面,是为了给大家搞点福利。她如今在昔日的同事眼皮底下做这个不上档次的老板,心底的那点自尊早就荡然无存,那眼泪是积蓄已久的,只等有个宣泄的去处。哭够了,孟欣茹想起一句名言,在心里对自己说,干就干,孟欣茹不相信眼泪。她脱掉外套开始收拾房间。
三天后,昔日的春春发屋成了蒙娜丽莎发廊,那牌子天蓝色底子金黄色大字,是孟欣茹那文化馆画画的丈夫亲自写的。丈夫还把文化馆门前的艺苑发廊的浙江女孩子挖了过来,高薪聘用,孟欣茹明白了挣钱其实很容易,自己原来献身于艺术的想法是可笑和幼稚的。一个人认识自己是需要时间的,若不是在合团中被刷了下来,孟欣茹永远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天生就是搞艺术的料,只不过领导们有偏见,总是让她这做大梁的料当椽使,她十五年无出头之日。孟欣茹是公认的扮相好的演员,十五岁进了蒲剧团,是作为女一号培养的。第一次上台是演一个女支部书记,灯光下一亮相就引起了观众热烈的掌声。谁知几句大倒板没唱完,台下就乱了。要不是与她对戏的是团里以唱腔着名的男一号把台压住,还不知会出什么洋相。后来,剧团领导在她身上费了不少力气,专门让琴师纠正她的发音,可都是事倍功半,一到高音就离弦半个调,把琴师弄得不敢拉弓。后来连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唱戏唱戏,这唱不好就完了,作为一个演员还有什么出息?她曾想过改学武旦,可她们团是以演现代戏为主,再说,从小就没有练下奶功,现在的腿脚都是硬的,就是强练出一点功夫,在台上虚晃一下凑合,真要演穆桂英杨排风,不要说领导不考虑她,就连她自己都没信心。
后来,她就只能演一些没有唱腔的丫环之类的角色,可总是没人愿意和她配戏,因为她与小姐和夫人往一起一站,那种光彩往往把主角比得黯然无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主角今晚屈就跑龙套呢。剧团的领导背地里叫她白母鸡,意思是不下蛋漂亮有什么用。再后来,就是蒲剧团和青年团合成了蒲剧研究院,格是升了,人却是要裁去三分之一,动员会还没开,孟欣茹想到头一个要走的就是自己。
所以,当孟欣茹拿着第一个月的收入-
五千元的存折不知该往哪儿藏时,她突然就明白了人生,人只有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才能活得像个人。想想自己与丈夫辛苦了这么多年,银行里也没存下一分钱。这五千块钱能办多少事啊,起码把这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换了,还能买台冰箱,或者是为自己和丈夫添几件像样的衣服。那晚上她竟然失眠了,丈夫笑她是叫钱烧得睡不着,只有她知道不是。她在想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明白一些道理。这些钱虽然不能完全证明她的价值,但她毕竟成功了。你能说这种职业就比在剧团跑龙套混日子低几分么?那一刻,她感谢剧团领导给了她这个机会,还有那个死去的女孩春春。是春春让她明白了生意要怎样去做,她才没有走弯路。她承认,尽管她雇了那个浙江女孩子,可她一开始就放下了演员和老板的架子,她像是一个打工妹一样亲自为顾客洗头,并从丈夫弄来的那个叫蒙娜丽莎的女人脸上学习微笑。她一开始就没有去顾及凤城人会怎样看她,看又能怎样?没有人会白给你人民币,也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一切只能靠自己。除非你的男人能够养活你。那时候,丈夫的文化馆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充其量只够他自己的饭钱。
一年后,孟欣茹已经能够傲然地出入各种场合了,包括丈夫机关组织的舞会。她不仅更新了家里的装备,而且夫妻俩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站在昔日的同事们面前一点都不逊色。只有她们羡慕她的份儿,没有她羡慕别人的。当然,那块梅花奖的牌子还是让她有了一点收敛,并在心底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但是百十号人不就两块奖牌子吗,据说还是连吹带买才捧回来的,蒲剧这小剧种进了京城,无论是唱腔还是做派,都无法跟大剧种去比较,这牌子也就在凤城值钱。再说自己就是在团里苦熬苦练一辈子,那块牌子也到不了她手上。况且听说好几个人已经从她的经验里看到了自己的出路,打了辞职报告下海了。
到了今天,孟欣茹已不仅仅是凤城有名的女老板,还是个美容师,除了剪发她没兴趣外,美容的一套她已经很娴熟了,还有一张含金量不低的美容师文凭。其实,她本人就是最好的广告,没有生过孩子的身材依然苗条,三十八岁的脸上没有皱纹,白皙的肤色和她恰到好处的淡妆,掩盖了她的实际年龄,使她比店里的那些妙龄少女更多了一种成熟的风韵。她不赶时髦穿时装,把自己打扮得让人老远就认出那是孟欣茹。她的店生意红火,那些常年包月的,与其说是做脸做头发,不如说是去咨询,选什么颜色的服装,买什么品牌的料子,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成了她店里的一个久盛不衰的话题。在凤城的女人群里,有人可能连地委书记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可没有人不知道孟欣茹。就连孟欣茹当年的离婚,也像在凤城发生了一场地震,很是让人们震动了一阵。这个小城就是这点毛病,仿佛根本就没有秘密。
中午,苏曼丽还没有起床的样子,等做面膜的顾客走后,孟欣茹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走了两圈也没把她吵醒。后窗里传来了团里排练的锣鼓声,那是团里原来的饭厅,现在一厅两用,剧团一年有十个月的时间在乡下演出,两个月的时间回来排戏。八月正是下乡的好时间,听说这次是要参加全国的地方戏调演,专门赶回来排戏的。现在这些鼓乐声已不再激起她对舞台的回忆和留恋,有的只是淡淡的伤感和一种说不清的耻辱在互相纠缠,不时地提醒她曾经为之付出的青春和岁月。
前厅里,小唐的饭送过来了,两菜一汤,一荤一素,主食是炒面。今天中午客人出奇的少,秀秀和芳芳便出去吃饭。孟欣茹突然想和小唐一起吃,便对送饭的小伙计说,告诉你们老板把我的菜也送过来,今儿懒得过去了。孟欣茹自从离婚后就没有了地方做饭,剧团当初拆旧房时她搬到了丈夫的文化馆办公室去住,如今新房建起来了却没有了她的份。找了几次都说,你现在还在乎剧团这破房子,什么样的楼房盖不起?孟欣茹气不过去找文化局长,文化局长却说,欣茹啊,致富不要忘记大家啊,剧团现在有困难,还要你们这些企业家赞助呢。孟欣茹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心想,我这不是下岗女工吗,倒成了企业家了。气归气,想到说不定哪天自己高兴了真能赞助他们几万元,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离婚后,丈夫那儿是不能去住了,孟欣茹就在发廊后面为自己隔了一间卧室,正好隔壁的药店让人给查封了,她把那间门面也租过来,两间打通,前厅一下子就宽敞了许多,后边改造了一下,小间自己住,大间做了美容室。一溜儿排开四张床,角上还能摆化妆柜。有时候,赶上顾客多床不够用了,又都是老熟人,有人就毫不客气地用她卧室的床。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反正是做生意,怎样方便怎样来。
饭送来了,两菜一汤,一小碗米饭。小唐洗洗手过来,看看孟欣茹的菜说,姐啊,你不能光吃素,又不是尼姑。起码的营养也要有啊。
孟欣茹说,我这海鲜汤里不什么都有了吗?你喝点。这老板今天还有心眼,换了大碗,平时可都是小碗呢。
小唐说,这老板会做生意呢,小碗换大碗,不多赚你四块钱?
孟欣茹笑了,说,是个生意精,这一排房子哪个也不是吃素的。就说这饭店,从我搭伙就已经快五年了,哪年不送进去几千块,就这还打六折呢。
小唐又说,现在又加上我,今年怕是更多呢。
孟欣茹说,多就多,挣了钱就是花的,不花还叫钱么?再说,你去哪里吃饭?倘若我再租房子雇保姆,花得不是更多吗?
小唐说,这倒也是。不过姐你咋不盖房子呢,总不是盖不起吧?
孟欣茹笑了,接着又叹口气说,盖了房子谁住?我一天得在店里呆十几个钟头,真要有了房子,早出晚归的,还不让人偷光了?再说,也没这个精力,天生的盖房就是男人的活。其实,买一套商品房也行,可总没有合适的,不是地段不好,就是房子质量有问题。现在的房地产公司有几家是货真价实的?
小唐点点头,继续吃饭。孟欣茹把自己的菜拨了点给小唐说,你多吃点,姐这店里自你来就红火多了,你也看见了,你是吃你的,吃不着姐的。
小唐说,看姐说的,全是姐的人缘好。我干这几年,就数姐这儿舒心,工资高,待遇好,满凤城哪儿再找去?就是在家里,也不会顿顿一荤一素的饭来张口,还给我买衣服。我这工资可就全攒下了。
孟欣茹说,好好攒,攒够了就娶媳妇,你看凤城哪有二十八还不结婚的?
正说着,苏曼丽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唐,吃饭怎么也不喊一声?
小唐的脸无缘无故地就红了。
苏曼丽趿着鞋出了隔间,倚在门框上瞪大了眼睛,随即又笑了,甜甜地说,老板今天好兴致呀,饭都端到发廊里来了,小唐你好大的面子哦,打工仔和老板同桌共餐,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孟欣茹笑了,这番话听起来很舒服,早上对她的一丝不快就丢在了脑后。说,看你说的,我哪天不干活,哪里还像个老板,跟你们有啥不同?不就是这店是我租的么?真要赔了,你们一拍屁股走了,我往哪儿走?还少不了你们的工钱。
苏曼丽说,说是那么说,谁也愿意当老板,没人肯当打工仔。再说,这满凤城的发廊都关了门,你这儿照样红火,谁要咱们老板是又漂亮又有人缘呢?
孟欣茹笑着说,看你的巧嘴多会说,你要不想出去了,就在这儿吃,让他们再送碗饭来。
苏曼丽说,我可没这个福分,我还没洗脸呢,等一会该来客人了,今下午两个呢。说完,回房换衣服去了。苏曼丽的房子是紧挨着美容厅后檐的一间小屋,原来是药店的厨房。也就是药店老板跟剧团团长沾点亲,才死皮赖脸地在后面搭了间披厦。孟欣茹原想拆了它,又想留着也许自己哪一天会用得着。苏曼丽来了后,提出让她在这儿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由她粉刷一下支张小床,没想到这一住就住出事情来了。
苏曼丽比小唐早半年进店,是作为按摩女进来的,至今孟欣茹也不肯对外承认她是店里人。那天她站在孟欣茹面前,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儿,脸盘儿跟那个春春还有点相似。她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要是不介绍,还真看不出她是南方人。她说,孟老板你知道这几天生意为啥不好么?
孟欣茹奇怪她怎么就知道我生意不好了,就问,你说是为啥?总不是因为没有你吧?
苏曼丽说,哪儿就会因为这呢,我是谁孟老板是谁。不过,你整天不出去,不知道外面有了多大变化。现在哪一家美容店不设按摩这个服务项目?再有两个月,你的客人可就全跑了。
孟欣茹不服气,说,哪一家美容店门上写着按摩?这又不是洗桑拿浴。这做头发做脸跟按摩有什么关系?
苏曼丽仍是笑笑的,柔柔地说,孟老板我不拿你的工钱,没事的时候帮你做美容,有事后各分一半,小费归我。你试一试,不行了我就走人。
孟欣茹还在犹豫不定,苏曼丽脱了外套,帮一个刚进来的男客人洗起头来,不知她跟那男客说了句什么,那男客吹完头就要进美容室按摩。半小时后,苏曼丽把三十元交给孟欣茹说,这是你的一半,那一半我留下了。不过今天没小费。
第二天,苏曼丽提出改造那旧厨房。没多久,孟欣茹就明白了“有事”是指的什么,按摩女是干什么。她暗中调查了几个店,店店如此,而且人家还笑她,孟老板真是孤陋寡闻,不过,你钱包都快要撑破了,冒这个风险干什么。
从此苏曼丽每天平均四五个男客,有时候做完美容还带进她的小房间去,那会儿孟欣茹心就悬着,生怕小屋里的响动传到大间里来,让顾客听见。不过每次苏曼丽都做得很巧妙,总是等大间没女客时才带人进去。有一次来了个熟人,苏曼丽的男客也刚刚做完面部按摩,苏曼丽就笑着把那位女客送进孟欣茹的卧室说,今儿算你运气好,睡睡我们老板的席梦思,做完这个,我要收拾房间了。等女客做完面膜,苏曼丽真的换了旧衣服拿块毛巾跪在地上擦地板。那女客说,欣茹你真是好运气,雇的这女孩子嘴又甜手又利索。我要是开发廊就挖了她去。
从此,孟欣茹就睁只眼闭只眼,权作没看见。有客人来大家心照不宣,尽量提供方便,不管怎么说,每个月光苏曼丽的一半就是两千多块。后来,孟欣茹才从秀秀口里得知,那带进房里的给的叫做小费,是事先讲好了全归苏曼丽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远不止三十块的。
日子就在孟欣茹时而悬心时而舒心中飞快地流去,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只到昨晚上的扫黄大出击,才把孟欣茹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她想到自己也许有一天会像那个开旅馆的老板娘被铐上双手站在摄像机镜头前时,她就再也睡不着。昨晚上苏曼丽是跟着那个男客走的,大概刚刚拐过街角,公安局的就进来了。里里外外转一圈,临走时说,孟老板,可要保持文明店的牌子哦,他们经过苏曼丽的小房间,只是掀起门帘望了望,说,这房子也能住人?孟老板你可不要虐待雇工哦。整个一晚上孟欣茹都在想,如果那男客就在那小房子里,后果会怎样?反正她是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连自己也牵连上呢。离婚的事已给她够多的教训了,明明理在她这边,满城却风传她是有了外遇,甚至连那男人的鼻子眼也说得清清楚楚。你总不能到处去给人解释吧?这五年她一直没有结婚,却又风传是那男人离不了婚,老婆要价二十万,孟欣茹如今拼命赚钱,就是为了那男人的自由。说得多了,孟欣茹反而不在乎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你们说去,什么时候找了称心如意的男人嫁了,也许才能安生。
苏曼丽打扮得光彩照人,袅袅婷婷走过孟欣茹和小唐身边,望着她的背影,孟欣茹说,小唐,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小唐像是没听见,一口饭含在嘴里,眼睛也在盯着出门去的苏曼丽。
孟欣茹发现小唐眼里,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忧郁,这个男孩子,莫非也在为她担心吗?为这样的女孩子值得吗?
一天早晨,孟欣茹刚刚起床还没洗脸,西城派出所的民警小刘就进来了,孟欣茹那蒙娜丽莎般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小刘说,孟老板,跟我去领人。里间的小唐也闻声出来了,站了站又退了回去。孟欣茹把解了半截的头发散了开来,笑着说,先坐下,小唐快去买烟。
小刘摆摆手说,不抽不抽,你这儿不是禁止吸烟吗,说着指指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
孟欣茹两手一拍,笑得咯咯咯,这牌子还管你呀,尽管抽,烟还管得起。你要看得起大姐,天天来抽。说着拿起梳子梳头。孟欣茹的长发又黑又亮,缎子般披在肩上,衬着白皙的鹅蛋脸。从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来,要多妩媚有多妩媚。
看着小唐出去了,小刘才说,真的是你店里的人,昨晚在凤凰宾馆被堵住了,一会儿上了班才审呢。我是来给你报个信。
孟欣茹故作镇静地说,你可别吓唬我,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一次扫黄也没有我的份,我这可真文明店。可别砸了我的牌子。
小刘说,那丫头没说,我看像是你店里的苏曼丽,上一次我吹头就是她做的,手艺蛮好,尤其是头部按摩,舒服得很。
孟欣茹知道确实是苏曼丽出事了,昨晚上跟着那个老头子走时,孟欣茹眼皮跳了一下,她好像感觉到小唐也不怎么高兴。可又想,只要别在店里,她就不管。经过那天的扫黄大出击,这两天公安局常常搞突然袭击,孟欣茹已经决定不让苏曼丽再把客人带进小屋。万一不听,就把这边的门堵上,让她从剧团院里走。谁能想到她会在凤凰宾馆被堵住呢?
你给姐出个主意?按说她真是不算我店里的人,我又不管她工资,她只是挂在我这店自己做。洗头按摩都是与她分成的。孟欣茹看着小刘,手里的长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俏皮的髻。
小唐拿着两条红塔山来了,随手从化妆品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装了进去,放在孟欣茹脸前的柜台上进里屋去了。
孟欣茹倚在柜台边,指指烟说,小意思,以后女朋友或是姐姐妹妹的做头脸只管来。
小刘想了想说,我去想想办法,只要这女孩子嘴牢就行,让她去哪儿躲两天再回来。我走了。说着拿起烟转身出门。
孟欣茹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
这一天,来做按摩的男客出奇的多,一看是小唐做就皱起眉头问,那位小姐呢?我是专门找她做的。
孟欣茹真想骂他们两句,忍了忍耐着性子说,苏小姐请假了,要不改天再来吧。
看着客人一个个离去,小唐急了,说,姐,这样不行,让秀秀试试。
我来教。
秀秀高兴地说,我会做,曼丽姐做时我看过。正说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进来了,边坐边打着哈欠,手中的皮包往柜台上一扔就闭上了眼睛,看来是打了一夜麻将,连衣服上都散发着浓浓的烟味。
小唐赶紧朝秀秀摆手,秀秀拿着干洗液走过去,孟欣茹叹了口气进卧室去了。
当秀秀那声尖叫传过来时,孟欣茹刚刚眯瞪过去,小唐的喊声急切而温柔,连连喊着姐,姐,孟欣茹翻身坐起问,怎么了,又出事了?
小唐说,那客人大概是摸了秀秀,秀秀从没经历过,就喊了。
孟欣茹说,她不是抢着要做吗,喊啥?她以为苏曼丽能做的她也就能做,那钱就那么好挣?
小唐说,她也是为店里吗,这会儿那客人躺着不走,还没做完呢。你快去看看。
孟欣茹说,我去能怎样,也代替不了苏曼丽,你去给他做完打发他走,不行了别收他钱。
小唐为难地说,他非要叫老板,说不来就吃不了兜着走,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税务局长的啥亲戚。
后来,孟欣茹硬是站在那里,为那位顾客做完头部按摩。孟欣茹做时,小唐正给一位女客文眉,做得特别用心,比往日的时间多了一倍。那男客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掏出一百元扔在柜台上说,别找了,扬长而去。
秀秀后来站在孟欣茹身后说,阿姨你别生我的气,我多做一个月不要工钱。秀秀和芳芳都是来学艺的,吃住不管半年期间白干,说好了下个月开始开工资的。
孟欣茹叹了口气说,秀秀啊,还有芳芳,你们俩是当地人,这才十七八岁,将来还要嫁人。要么正经学点手艺,将来自己开个店。要么回家去种地,种地不也照样致富吗?你们可比不得苏曼丽,她是南方人,混个几年拍拍屁股走了,她们家人谁也不知她怎么挣的钱。那钱是要代价的,你们怎么就看不明白。今儿懂了吧?幸亏是在店里,他也就摸摸你,要是跟着出去,叫人卖了你们怕都找不着回来。秀秀和芳芳点点头,各自做事去了。
孟欣茹这才发现,小唐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苏曼丽一个礼拜也没露面,蒙娜丽莎美容厅显得格外冷清,除了小唐那几个做头发的包月客人,再就是零散来吹头的。要不是小唐还有几个做面膜的固定女客和偶尔来文眉的,美容厅可真是有名无实了。
孟欣茹这几天总不出去吃饭,她已习惯了和小唐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聊,并且不自觉地接受了小唐的建议开始吃肉。小唐说,姐,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还是丰满点好,瘦了容易显老。说着就挟一块麻辣鸡块放进孟欣茹的碗里。那动作是随意而又自然,不知什么时候这种主仆的位置就颠倒了过来,这会儿的小唐好像不再是她雇的打工仔,而是一个会体贴女人的男人。
孟欣茹很容易地就被打动了。心里别地一跳,抬头看看对面的人儿,脸就先红了,小唐仿佛浑然不觉,仍在那里认真地啃着那只鸡腿。孟欣茹奇怪自己并没有对他讲过爱吃什么,可他就能猜准,每次只要点鸡块,那鸡翅和脖子总是夹在她碗里,而鸡腿从不给她吃,她好像不记得在他面前讲过自己从不吃鸡腿的。有两天孟欣茹正好来例假,小唐不点川菜,从对面的粤菜馆里点了清蒸鳜鱼和松仁玉米,这两样菜虽然价格不菲,但特别对孟欣茹的口味,使她晦暗的心情顿时好起来,那笑意就整天挂脸上,使店里一天到晚充满了和谐的气氛,暂时忘掉了苏曼丽带来的不快。
这一天是八月中秋,早在前两天小唐就说,姐,过节她们放一天假吧,肯定没几个顾客,我一个人就做了。晚上咱们早早关门,去植物园看月亮。小唐说这话时一脸的关心,孟欣茹知道他是想让她休息一天散散心,其实,他是可以回家看看父母的,不过四个小时的火车。孟欣茹为他把月饼都提前买好了,就等着他开口,没想到他倒做了这样的安排。
这天的晚饭是摆在孟欣茹的卧室里的,面对面坐在小折叠桌前,烛光闪闪烁烁,彼此便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月光从后窗里一点一点地流进来,水一般朦胧了一切,桌上的菜肴和水果如同一幅油画,美得让人不忍动箸。小唐把两人的酒杯斟满,那是小唐刚进店时送她的一瓶长城干白,小唐说,女人每天晚上临睡喝一杯有美容作用,孟欣茹一直没动。双双举起杯时孟欣茹突然说,小唐,你不说一句祝酒辞么?
小唐说,你急什么,这就是女人。
孟欣茹惊讶地看着小唐,只觉得那话就不是他说出来的,倒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小唐高举的手一直没放下来,眼里露出一种她未见过的热情,说,姐,祝你青春永驻。
孟欣茹笑了,说,不是真话,青春哪里会永驻?罚一杯。
小唐一饮而尽,举着酒杯说,姐,第一杯还没喝就先罚我,是不是不配与你碰杯?
孟欣茹赶紧一饮而尽,举酒杯说,这是什么话,再说还罚。说着去拿酒瓶。
小唐挡住她的手说,挨不上你倒酒,今儿过节,就得听我的。说着又满满地斟了两杯。
三杯酒下去,孟欣茹已面若桃花,乜斜一双美目连连说,不敢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丑了,一会儿还要去植物园赏月呢。
小唐说,不行,才三杯就不喝了,没有诚意。一会儿赏月有我呢,大不了背你回来。
孟欣茹说,你能背动我?你比我还少五斤呢,就这还没娶媳妇呢,娶了……说了半截觉得有点失口,便赶紧举杯说,喝喝,就听你的,再喝一杯咱们就走。
小唐却说,再怎么样是男人对吧?你不喝我替你喝。说完一气干了自己的酒,夺过孟欣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小唐喝了六杯,又替孟欣茹喝了两杯,才站起来说,你披件外套,我去叫车。
植物园是凤城才开放的一个景点,就在城郊,每年都是九月九赏菊花,没有人在中秋月圆时晚上来。可她竟然一切都服从了小唐的安排,说不出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与这个异地的打工仔在一起很轻松很惬意,用不着防什么。再说,自己心里似乎还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欲望,模模糊糊涌动着,似乎已经好久了。等她站在那一片林子前时,她心里豁然开朗,觉得神清气爽,一种说不清的花香还是草香扑鼻而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盈在胸间,像潮水一般漫卷了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是在哪儿。
姐,咱们上去吧,那上面才是赏月的好地方。小唐几乎是在她耳朵边柔柔说着,自然地扶着她的腰肢,顺着林阴道向小坡上走去,孟欣茹知道,那坡上有一间小小的六角亭。
亭子里空寂无人,有风轻轻吹来,孟欣茹下意识地裹紧了披肩。她没有拿外套,这时候穿风衣太早,穿背心又太俗,特意选了红色真丝披肩,配黑色连衣裙,显得高雅年轻。
你冷了?这小小的动作也没有逃过小唐的眼睛,他把手伸过去,揽住孟欣茹的肩膀,孟欣茹的心跳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两人一时却都无话可说了。
月是升高了,银盘一样悬着,深邃的天空仿佛大海一般浩淼而又神秘,远远望去,凤城的灯火一片辉煌,霓虹灯不断地变换着颜色,使人想到此刻的热闹。孟欣茹突然就有想哭的感觉,心中掠过一阵悲凉,像是被人抛弃在这冷清的地方,深埋心底五年的冤屈就等着这一刻倾吐出来,只差一个合适的对象。小唐像是猜中了她心思,那种默契让孟欣茹吃惊而又感动,不等她开口,提起来的话题竟是她心中想的。
姐,你这样出众的人才,这几年就没有一个合适的?怕是条件太高了吧?一个人也太苦了。小唐望着天上的月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语,那话里没有使她难堪的同情和怜悯,倒像是在埋怨她?
孟欣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哪,你这样的年龄哪能体会做女人的难处,尤其是我这岁数的女人。
小唐说,你总是说我小,不就比你小十岁吗?再小也是男人。你不过觉得我是打工仔罢了。
孟欣茹赶紧说,看你扯什么打工仔,姐啥时把你当打工仔待了?
小唐说,那你有啥就讲嘛,老闷在心里会闷出毛病的,我也二十八了,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幼稚。
孟欣茹说,难得你这么细心,我亲弟弟也没你这份心,倒叫我惭愧了。
小唐不再说话,只是搂紧孟欣茹的身子,听她幽幽的叙述,断断续续,清晨树叶上的露珠一滴滴滚落在山坡上,湿漉漉的,有几分凉意。
见到苏曼丽时,孟欣茹正在算本月的营业额,跟上两个月相比,纯利润少了四百八十块,这正是苏曼丽一个礼拜不在店里的损失。孟欣茹有一种淡淡的遗憾,用这笔钱可以为小唐做件档次不高也不低的西装,她已经决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这个男孩,她清醒自己跟他是没有结果的,一开始就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自己只能是他生命中匆匆的一个过客,或者说他是这样的角色。他迟早要走,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苏曼丽仍然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串珍珠项链捧到孟欣茹面前说,孟姐,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东西,可这是我们家乡的物产,也算是我一点心意,你可不能不给我脸。
孟欣茹接过项链说,你才几个钱,说个数,哪怕是批发价。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孟欣茹知道那是串人工养殖的珍珠,最多也就值两百块。
苏曼丽说,你也太瞧不起人了,这是我们自个家里养的,不管值多少钱我也不能收你的。要不是这次回家,也拿不出来送你呀。就当我进店的学习费。苏曼丽突然不叫孟老板,改称孟姐,倒叫孟欣茹陡生了一种责任感,仿佛以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失职。接过项链的那一瞬就在心里打主意,一定找苏曼丽好好谈谈,从现在开始她可以给她开工资,只要她不再把客人带进那间小屋。孟欣茹深信自己为苏曼丽着想,并不仅仅是怕砸掉自己的牌子,毕竟都是女人,她现在年龄小,一时失足,将来总要嫁人,总不能一辈子当这个名曰按摩女实为妓女的角色吧?孟欣茹突然觉得自己高尚起来,她决定事不宜迟,一会关了店门就谈。
没有等孟欣茹找苏曼丽摊牌,小唐却已把那间小屋的门从里面锁上了,他把钥匙交到孟欣茹手里说,姐,你收着,我已和曼丽讲了,上下班她从剧团大门绕过去,开了那面的小门。虽然不方便,却免去了许多麻烦。
孟欣茹喜欢小唐的善解人意,他怎么就知道我的心思,而不用我出面就把这事给办了?她问,苏曼丽没说啥吧?孟欣茹看到小唐刚才为苏曼丽吹头时在说着什么,电吹风嗡嗡的响声使她没有听见内容,此刻才明白了小唐的用意。
小唐说,她能说啥,不是姐的面子和人缘,她怕是还在里面蹲着呢,不蹲着也少不了几千块。
孟欣茹有些感动,脱口就说,小唐,我想从明天起也给她开工资,秀秀和芳芳两个辞一个回去,芳芳看来不是这块料,几个月了都不敢下剪子,再学也是没多大出息。
小唐说,姐你真是好心肠,苏曼丽真该一辈子感谢你。你给她开多少呢?
孟欣茹说,你说说看,该开多少姐心里也没数。其实孟欣茹心里早想好了,她只是想听听小唐能不能说到她心上。
小唐沉吟了一下说,总不能拿我的工资吧?还是按咱们每个月做美容的三分之一开给她也就不少了,再说,辞了芳芳,前面的活她也得干,太少了她没积极性,太多了店里吃亏,就这样最合适。说完看着孟欣茹。
孟欣茹心里一热,那眼里就流露出许多情意,难得他为她想得那么细心周到,要是他再大几岁,这不是最好的人选吗?自己找了好久好久的人儿分明就站在眼前,却是如同隔着一道鸿沟。好像那是别人的一件心爱之物,她只是借来欣赏几天,那还没到来的别离之苦,已时时刻刻盈满心间了。
那晚,孟欣茹去剧团的一位同事家赴宴,酒席上好几个人都说,孟欣茹怎么越活越年轻了,真不愧是搞美容的,有什么秘诀让我们也学学,是不是外国的化妆品啊?
孟欣茹笑着敷衍道,你这恭维的话把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我从来不用什么外国化妆品,吃好睡足就是最好的美容。
人们笑道,那你是天生丽质国色天香啊,这就叫清水出芙蓉嘛。
孟欣茹急了,你别肉麻了好不好,越说越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是你条件太高嘛,你降一降我立马离婚。那个男人说着朝对面的老婆眨眨眼睛,老婆也笑了。
孟欣茹对那女人说,你还管不管他那臭嘴,成心是拿你们的恩爱气我。说着,眼泪倒下来了。众人一愣,说孟欣茹是怎么了,一句玩笑就成了这样,看来她是活得不痛快。便笑着纷纷地骂那对夫妇,站起来倒酒。孟欣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里藏了太多的内容,有几分甜蜜和辛酸。
多喝几杯,孟欣茹迟迟不能入睡,眼前尽是小唐的脸孔,耳边尽响着小唐的声音。夜色水一样漫卷了她,窗后的剧团大院寂然无声,整个凤城都睡了,睡得很沉。孟欣茹慢慢站起,开了房门。隔壁小唐的门却是关着的,她推了推,知道里面是锁上的,她有点吃惊。知道小唐晚上从不锁门,要照看前面的理发厅。孟欣茹没有敲门,她知道苏曼丽今天回来了,就睡在美容室后面那间小屋里。
躺在床上,孟欣茹有点怅然,却又感到一种欣慰,她为小唐的细心而感激。她在心里说,男人就是男人,年龄再小也不能改变他的本质,这一点女人真是自愧莫如。
那晚她竟然睡得很香,踏实的一种香。
一个月内,孟欣茹为小唐置办了四套服装,加上领带皮鞋还有一件毛料大衣,花去了她一个月的收入。并悄悄地买了一枚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她是为他未来的新娘准备的。她没有别的,只有钱,能够帮助他早日攒够钱自己开店,娶媳妇,仿佛成了她的一份责任。只有这样,她才心安理得。可当静下来时,她又想,真的那会儿,他和新娘站在她面前时,她是什么样子?是笑呢还是流泪?如果是笑,那么自己这是逢场作戏吗?演了十几年的戏,在这件事上她可清楚自己绝没有“戏”的成分,如果是哭呢?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明白自己这种资助只是加快了他离开自己的速度,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可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啊。孟欣茹就在日复一日的矛盾中为心上的男人算计着,又为自己悲哀着。
店里生意却是不如以前,好一阵坏一阵,孟欣茹找不出是什么原因。她只觉得苏曼丽很卖力气,并没有为丢失那笔“小费”闹情绪。小唐当然是不用说的,以前就干得很让她满意,如今已是这样的关系,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转眼就是深秋,树上的叶子一天天地黄了,凤城的风沙似乎没有了遮挡,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美容厅天天挤满了女人。孟欣茹从早到晚地忙,不是为顾客吹头,就是为老熟人做面膜,一天到晚下来腰酸腿疼。有时客人多了,这中饭就吃到两点,晚饭就更没了时候,什么时候客人离店,才能喊送饭。苏曼丽自从拿了工资,便随着她和小唐一起吃,三个人的开支明显的大了,孟欣茹也不能像以前两个人那样吃得精致,可又不忍看着小唐受苦。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在四个菜里经常变换花样,尽量拣小唐喜欢的点。可小唐似乎不明白她的心,总是把好菜先夹一筷子给她,接着就尽让着苏曼丽。苏曼丽倒也不客气,每次都吃得尽情尽性,仿佛她不再是店里的雇工,倒像是她和小唐嫡亲的妹妹。孟欣茹心里就有一点不自在,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打工妹,我抬举你是我的宽容,你不能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那脸上就多多少少有了一点不自在流露出来。
这一天,孟欣茹又赶上来例假,心情本来就不好,偏偏市里搞什么文化艺术节,从早上四点钟店门被叫开,一直忙到下午七点,等把最后一拨参加晚上演出的女人们送走,孟欣茹已是筋疲力尽,躺在床上连话也不想说。她喊来小唐说,你们先别收拾,叫上秀秀一起去饭店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今儿也够累了。回来给我捎点就行了。
小唐说,你想吃啥?
孟欣茹想说你给我从粤菜馆端点,看到苏曼丽来了,就说,随便。
小唐给她点的是粤菜馆的松仁玉米和一小碟日本海草,还有一碗三鲜汤。看着那黄绿白三种鲜明的色彩,孟欣茹就有食欲。只是碍着苏曼丽,不能让小唐陪她一块儿吃,多少有些怅然,那个中秋节的夜晚又闪现在眼前,潮水一般地涌动在胸间,使她一时竟有些不能自持。孟欣茹知道那魔鬼一般的东西又在诱惑着她了,女人就是这般没有出息,经常陷进感情的漩涡不能自拔,看来女人要想活得纯粹真的太难了,首先要战胜的不是别人,竟是女人自己。
那一夜竟又是彻夜无眠。到了天亮,孟欣茹才想到秀秀昨晚上临走时说的悄悄话。秀秀说,阿姨,我说了你可别对唐师傅讲哦,昨晚上苏曼丽看到唐师傅为你点菜,也要去吃粤菜,唐师傅说,这怎么能行。苏曼丽骂他小气鬼,不能用自己的钱请她吃粤菜。
孟欣茹笑秀秀多管闲事,只要小唐愿意请她就请嘛,看你神神鬼鬼的。
秀秀说,阿姨你看不出来啊,我看他俩有点不对劲。
孟欣茹心里别的一下,想到自己和小唐的事,这丫头是不是看出来了,就说,快回去吧,一会儿你姑夫该找来了。秀秀一直借住在亲戚家,过了春节就准备回自己的小镇去开店。
这会儿,孟欣茹想起秀秀的话,突然就想起当初介绍小唐进店的不是别人,就是苏曼丽。
第二天,孟欣茹果然从苏曼丽脸上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毕竟是过来人,她只用眼角那么一瞟,就看到苏曼丽在小唐面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唐却是没有理她,仍是忙着手里的活计。孟欣茹装作没看见,只在心里多了一点提防,要防什么,却是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到了下午,苏曼丽的一个熟客来了,做完头部按摩却磨磨蹭蹭不走,她看见小唐在里面为一个姑娘文眉,就对孟欣茹说,孟姐,吴老板要请我吃粤菜馆子,吃完去跳舞,我请一会假好吗?
孟欣茹说,去就去吧,难得吴老板一片心意,早点回来,剧团十一点关大门呢。看着苏曼丽像蛇一样钻进了吴老板叫的出租车里,孟欣茹突然有点后悔,她本不该让她去。这些日子,她一直本本分分做事情,从来也没见她带男客到小房间去,就连与客人打情骂俏也收敛了许多,可是今天她一反常态,就因为那顿粤菜吗?孟欣茹进了美容室,对小唐说,做完这个就算了吧,反正苏曼丽也请假了,咱们早点吃饭。
小唐的手不知怎么就抖了一下,那姑娘喊起来。等站在镜子跟前时,那姑娘骂道,你魂丢了还是咋的?这眉怎么比那个高,我还怎么见人?
孟欣茹走过去,那眉是一高一低,蚕一样趴在脸上,让人不忍目睹。这怕是小唐最坏的一次手艺。
小唐硬是做到十点,才算把姑娘的眉整好打发走,孟欣茹自然是赔了不少好话,临了还没收一分钱。
两人总算坐在了小折叠桌前,酒菜很丰盛,心情却是今非昔比,孟欣茹显得很主动,关了大灯点两支蜡烛,高脚杯里斟满了酒,举起来说,不就百十块钱吗,也值得这样?谁没个失手的时候,再好的厨师也有烧焦了菜的那一会儿,再说,你文的眉是全城有名的,她一个人也葬不了你的名气。喝酒。说完看着小唐,那眼神里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欲望。
小唐像是猛醒了过来,忙举起杯说,喝,这个臭丫头不能搅了今儿的好心情,来,还是我斟酒。说完抢过孟欣茹手里的杯子倒酒,那做男人的霸气就袒露无遗。
那一晚,苏曼丽没有回来。
上午,孟欣茹要去参加市里个体协会的会,讨论在精神文明建设中如何发挥个协作用,她没有在会上吃饭,一是惦记着苏曼丽会不会出事,二是想和小唐一起用餐,冥冥之中她好像觉得两人分手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绝不会是小唐说的,“我就是结了婚也要在蒙娜莎继续干”。
秀秀在扫地,店里没有一个客人,美容室的门是关着的。见她回来,秀秀赶紧拉她到门口说,出事了,两人在里面吵架呢,唐师傅把吹风机都摔了。
孟欣茹问,你知道为啥吵?
秀秀说,好像是为苏曼丽昨晚没回来的事,唐师傅骂苏曼丽贱货,苏曼丽还骂唐师傅也是贱货……好了,忙你的去,出去别讲,秀秀嘴牢我知道。孟欣茹打断秀秀的话,脸却是红了。想了想还是掏出钥匙轻轻开了美容室的门。
美容室里没有那两个人,吵骂声是从苏曼丽的小房间里传出来的。那锁子却是开了的,孟欣茹看看钥匙分明是挂在自己的钥匙链上的,便一切都明白了。孟欣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着脚走过去……
孟欣茹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卧室的,那一个下午,她也没有开门。无论是秀秀还是苏曼丽,还有自己熟悉的客人,都不能使她走出那个房门。后来,听到小唐要撬锁子了,她才把门开开,自己挡在门口说,就不能让我歇一歇?放你们一百二十条心,我不会寻死的,我还没浪够呢。说完啪地关上门。
那一晚又是彻夜无眠,她是怨恨?愧悔?是气愤?是悲哀?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黎明前的寒冷一点一点地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弥漫在屋子里,裹挟床上的女人。豪华艳丽的床,雪白的被褥,枕上散乱的黑发和蜡黄的一张面孔,如同一幅冷色调的油画,死气沉沉。烛台上的蜡泪在晨曦中闪出暗红颜色。像血。
蒙娜丽莎美容厅的牌子换成秀秀发廊是一个月以后的事,那会儿孟欣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正在飞舞的雪花,突然怀念起刚刚逝去的日子。
他们现在在哪儿呢?她不由得就想起小唐和苏曼丽,尽管她不愿意想。可临别的那一刻已刀子般刻进了心底,小唐站在她面前很久很久,才说,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要这东西。
孟欣茹说,这东西早就给了你的,你不拿,也只能扔了,我要它也没用。
小唐慢慢地提起那个皮箱,慢慢地转过身,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又喊了句,姐。
箱子里是孟欣茹买的那四套西装、皮鞋和领带,最漂亮的那件西装口袋里装了那条金项链和那枚金戒指,小唐不知道。
苏曼丽一直在门外等着没有进来,也没有向孟欣茹告别。那会儿,孟欣茹突然羡慕起苏曼丽来,她只用一个牛仔包就包了她的全部家当,跟着小唐走了,那是她的男人。
是的,有了男人,也就有了万贯家产。
那年冬天,蒲剧团的大门一侧挂出了一块崭新的牌子:欣茹女子健美中心。剧团原来的餐厅里热闹极了,除去开饭的时间,下午是演员们在排戏,上午则是一阵节奏明快旋律优美的曲子反反复复地响着,从七点钟开始响到十一点,一群群的胖的不太胖的甚至苗条如柳的女人们往大厅里涌去,孟欣茹站在女人的最前面,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喊着,今天是形体训练第三节,大家跟我做。女人们不再嘻嘻哈哈,认真地舞起来。那不太优美但绝对整齐的动作伴着音乐,倒也和谐。
剧团年终的福利是每人一床拉舍尔毛毯,团长亲自给孟欣茹送了去,孟欣茹说,我又不是剧团的人了,拿了算什么?
团长笑着说,你还在记仇呀?下一幢是集资楼,我给你留套三层东面的,说老实话,要不是你那几万元租金,日子还真不好过呢。
孟欣茹说,茄子是茄子,豆子是豆子。我租房子付租金,名正言顺。
团长说,说是那么说,谁都知道你是亏着呢,那房子也值不了那些钱,你是为团里。
孟欣茹没有说话,眼泪却是打着旋儿,终于没有滴下来。那一刻,那双美目如两泓秋水,是清澈明朗、温柔而多情的。
(原载《上海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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