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国民性-精英的小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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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亲王的心思

    晚清满人也有几个有志气的,肃亲王善耆要算一个。肃亲王善耆,是皇太极长子豪格之后第十代肃王。肃亲王是清代八大铁帽子王,所谓世袭罔替的八大豪门之一,别的贵族隔一代降爵一次,而这八大王不降。善耆出身豪门,自己也有点本事,因而在当时大大地有名。晚清有两个亲王级的满人亲贵最明白事理,一个是庆亲王奕劻,一个就是肃亲王善耆。奕劻跟善耆比起来,根子不粗,原本不过一般宗室,靠着巴结和能干,才一点点爬上去,最后也混了个世袭罔替的亲王帽子。而人家善耆,则压根就是天生的铁帽子王府里的嫡派子孙,根正苗黄(清人皇族尚黄)。而且论为人,善耆清廉,奕劻贪鄙。奕劻的贪满朝知名,他的王府,如果没有大笔的门包,连想进门都没戏,不进门,事当然办不成。而善耆做北京崇文门税监,整顿税务,给税务人员提高薪水,但不许潜规则受贿,自己则一介不取。明白的满人都跟汉人混得不错,这两人自不例外,都有一群汉人朋友。但一些以清廉自命的汉臣,却很讨厌奕劻,相反对善耆有好感。但是,这样两个明白人,在晚清当家太后慈禧眼里,分量却是一轻一重,重的是庆亲王奕劻,轻的是肃亲王善耆。不是西太后不明白两人的优劣,关键在于帝后隔阂的微妙格局。

    自戊戌政变之后,西太后跟光绪皇帝实际上已经成了政敌。政变之后,西太后费尽了心思,也没能废了光绪,反而惹出了庚子拳乱之祸,差点把祖宗江山给丢了。但是即便如此,废不掉的光绪依然只能做西太后的囚徒。囚徒可是囚徒,一旦年迈的西太后死了,年轻的囚徒就会鱼跃翻身,成为真正的最高统治者。

    由于这样的微妙政局,清廷新政时期,满人亲贵的心理相当微妙。尽管当时的帝后都咸与维新,但守旧的满人心里还是向着太后,感觉太后更稳当,更倾向于维护满人利益。但是,对于皇帝成年后仍由女人当家这样一种明显有违祖制的做法,多少还是有些嘀咕,暗地里担心这种牝鸡司晨的状态,会给祖宗江山带来不祥。传说是恭亲王奕说的,大清早晚得亡于方家园(慈禧的娘家所在)。其实有这样想法的旗人,绝不是一两个。而趋新一点的人,则更倾向于皇帝,由于太后年事已高,这种倾向就越来越明显。其实,就是守旧的人,也得盘算在西太后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奕劻和善耆都是明白人,但善耆是真正的趋新,奕劻只是懂得利害而已。相比之下,奕劻跟西太后更亲近一些,而善耆则跟皇帝有更多的感情。庚子年逃难,据善耆自己讲,颠沛流离之间,他更多的是在照顾光绪。所以,后来议和的时候,两人都被西太后派去协助李鸿章跟西方各国谈判。但是后来的新政,两个人权位份额却大不一样。奕劻被委以重任,首当大局;而善耆则只是主管民政,接袁世凯的茬儿,编练警察。即便如此,在这个领域,他也不能握有全权,袁世凯的人还是在里头起作用,而袁世凯则跟奕劻走得很近。西太后不是不知道奕劻贪,但贪而忠诚,还是得大用。

    在晚清的最后几年,虽然新政红红火火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西太后跟光绪的政敌关系并没有缓解。心胸狭隘的西太后,绝不可能容忍光绪自然接班,从囚徒变成真皇帝。换言之,她一定要弄一个自己的人继承大业。要实现这个目的,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一定要死在三十多岁的光绪后面。这么一来,光绪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宫里不仅有这样一个手握大权、居心叵测的太后,也有乐于将此居心付诸实践的太监,比如亲手把光绪的爱妃珍妃推到井里的崔玉贵和他的徒儿们。

    跟宫廷有天然联系的满人亲贵们当然不是瞎子,他们也看到了皇帝的这种危险。感情上更接近光绪的肃亲王甚至说,他编练京师的消防队完全按照军队形式训练,目的就是一旦皇上有不测,就以救火的名义冲进去,把皇帝救出来。但是,直到1908年11月14日,西太后病危,却突然传来光绪皇帝暴毙的消息(后来证明光绪的确是被毒死的),什么救助动作都没有使出来。以奕劻为首的多数满人亲贵,还是倾向于让西太后的意志继续下去,不管这个意志是否会葬送他们的祖宗江山。而善耆这样的人又缺乏做大事的决断,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机会,再看着机会溜走,无所作为。等到革命到来,大势已去,才如梦方醒。跟守着赃款踏实过悠闲日子的奕劻不同,跟所有满人亲贵都不同,肃亲王善耆一直在奔走复辟,撇家舍业地搞复辟,全家动员投身复辟。为了复辟,他不惜跟日本人打连连,家里还因此而出了一个闻名遐迩的川岛芳子,加倍败坏了这位清末贤王的名声。但是有什么用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大清江山一去不复返了。

    庚子年,有个端王爷

    1900年,也就是庚子年,是清朝皇室的蒙难年。四十年之内,皇室第二次逃难,用他们自己的话叫“西狩”,即到西边打猎去了。但他们自己知道,这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逃难,逃得比第一次的北狩更远,也更狼狈,不是去打猎,而是自己被洋人当猎物追了很远。

    洋人这次攻破北京,是因为朝廷由着义和团杀洋灭教。洋人被杀的不多,几百人,但却有几十万中国的基督徒殒命,而且排外的狂潮直接威胁到了所有在北方的洋人,包括外国使馆。朝廷这样纵容义和团,是因为西太后老佛爷跟洋人闹翻了。这次翻脸,说起来纯粹是由于中国的内政。朝廷变法,搞戊戌维新,但是刚开了头,一线领导光绪皇帝跟二线领导西太后就闹起了矛盾。这样的矛盾其实跟新旧无关,而跟权力之争有关。双方闹到不可开交之际,维新派谭嗣同的一次冒险行为,给了西太后发动政变的口实。虽然说这次冒险光绪并不知情,而神通广大的西太后要想查清情况也不难,但是她就是不肯这样做,一门心思认定策动袁世凯兵围颐和园就是光绪的主意。光绪从西太后婆家那儿论,是亲侄子,从她娘家那儿讲,是亲外甥,立为皇帝,就成了她的儿子。现在儿子要害老娘,这还了得?所以,眼前的这个皇帝,就是不孝的枭獍(古人传说中的恶禽兽,枭生而食母,獍生而食父)。发动政变,将之囚禁中南海瀛台,还不解恨,非废了他不可。

    但是,废光绪不仅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对,很多有实力的地方大员,如刘坤一,也明确表示不同意,说什么“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更可气的是,在京的西方各国公使,也表示不能接受。你说光绪生病,因病不能视事,人家就要推荐医生进宫看病。对于洋人如此赤裸裸地干涉内政,西太后当然会很生气,不止生气,而且火大。西太后当了近四十年的家,很多政治上的大事看得很明白,但毕竟还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妇人。对于她施加了养育之恩却遭反噬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搁不过去。光绪的不孝,开始也许只是一个出来训政的口实,但说多了,连自己都相信了。别的都可以妥协,唯独这事妥协不了。但硬抗似乎也不行,于是就来了一个缓兵之计,以给光绪立嗣为名,先找个接班人,时刻准备着,一有机会,就用接班人取而代之。这个接班人,按满人的规矩,叫大阿哥。就这样,中国的政坛一下子冒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大阿哥溥儁,一个是大阿哥的父亲端郡王载漪。如果没这两个人,义和团的祸也许不会惹得这么大。在庚子年,支持义和团最卖力,对抗洋人最激烈的,就数这个端王爷。又偏是他,最受西太后的信任。

    说实在的,载漪和溥儁这爷儿俩,真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溥儁成为大阿哥,既不是他才华出众,也不是因为他跟同治或者光绪血缘最近。端王不过是道光皇帝第五子奕誴的儿子,同样近的,有恭亲王奕家的人,还有醇亲王奕譞家的后代也可以选。选了溥儁,无非是因为端王的福晋,是西太后亲弟弟桂祥的女儿,西太后的内侄女。而溥儁,就是又一个既跟西太后婆家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同时又跟她自己关系最近的人,唯有选这样的人,她才踏实。

    溥儁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比较顽劣的孩子,进了宫,对政局也没有什么影响。但端王就不一样,在溥儁进宫之后,他也摇身一变,成了西太后的宠臣和朝廷的重臣,说话一言九鼎。西太后就是这样,知道清朝的祖制没有太后临朝的一说,所以当年祺祥政变,自己出山,打的就是亲贵当政的牌。此后每个阶段,总要拉一个王爷一起当家管事,共事时间最长的是恭亲王奕,其次是醇亲王奕譞,现在又轮到了端王载漪,此后就是庆亲王奕劻了。

    几个王爷比较起来,端王是最低能的一位。他跟众多纨绔一样,喜欢玩,喜欢票戏,所有的精力和财力都耗在了上面。家里长年请当年的名角谭鑫培和孙菊仙教戏,一度还喜欢捏泥人,请来泥人张来府上教他。除此而外,这位王爷还有一个挺费钱的爱好,就是养马。雇了好些养马的把式,府上好马十几匹,有跑马、颠马和走马之分。光马的装扮,在鞍鞯、嚼子上就花费不小,不是镶金就是嵌玉。端王跟一般满人公子哥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好武,喜欢射箭,家里养着好些武林高手,教他打拳,舞枪弄棒。只是他的身手怎样,却没法知道,因为从来没有机会施展过。即使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最危急的时刻,也没见他披挂上阵。指挥攻打使馆区和西什库教堂,也是让别人冲锋,他躲在后面。最后城破逃难之际,他的那些好马也没派上用场。大约走得太急,来不及调遣了。

    但是,这样一位好似玩闹的王爷,在庚子年那个特别的场合,却起了翻天覆地的作用。利用义和团灭洋,是他力主的。在义和团眼里,他是他们最大的大首领。进攻使馆,也是他的主意,而且是他亲自主持。甚至在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话已经破灭,八国联军眼看就要打进北京的时候,他居然矫诏调来新建陆军的重炮,想要轰平使馆。幸亏荣禄没有听他的,否则真要是轰平了使馆,这个祸就闯得更大了。仅有的几位表示不同意见的大臣,袁昶、许景澄、联元,也是他奏请杀掉的。连同为满人纨绔的立山,仅仅因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也被他干掉。当日,在他的淫威之下,几乎人人自危。好几位大臣后来回忆说,如果八国联军再晚来几天,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朝臣被杀。一度,他还领着义和团进宫,要搜查宫里的汉奸,明摆着是要给光绪好看。幸好西太后虽然讨厌光绪,但却不喜欢这样胡来破坏了规矩,才制止了他。十几万义和团涌进北京城,闹得北京秩序大乱,各个衙门都驻扎着骄横的团民,还必须管他们的饭。官员稍有异议,轻则挨揍,重则脑袋搬家。由于有端王罩着,谁也拿这些人没辙。这些团民天天打打杀杀,嚷着要杀朝中的“一龙二虎三百羊”,连李莲英这样的人都感觉到了混乱和不便。就连西太后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控制得住局面。

    这样的玩命而且拼命,仅仅是因为端王的儿子做了大阿哥,距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了早一点把光绪赶下去,在当时的情形,只有灭洋一条路。认准了这条路,他就一根筋地走到黑,甚至连一点后路都不留,也把这个朝廷推向了悬崖边上。

    这样做的结果,西太后也就只能逃了。还好八国联军兵力不足,没有四面围困,给逃难的人们留了一个德胜门。从德胜门逃出来的西太后,不仅带走了光绪,还拉上了端王和他的儿子溥儁。惹了大祸的端王,也没有坚持留在北京,与京城共存亡,而是跟着一直逃到了西安。议和之后,西方列强方面开出的“祸首”名单,头一个就是端王载漪。西太后还真是顾念亲戚的情分,别的祸首,该杀都可以杀,唯独端王的命却要留着,最多只能发配。列强最后还是给了西太后这个面子,端王的命,算是留下来了。也许,这个端王原本就是庚子年西太后作恶的替身,坏事恶事,都是他的事。事后,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端王被流放之后,大阿哥溥儁自然成了鸡肋,加上他顽劣成性,宫中谁都不喜欢,据传还揪过光绪皇帝的辫子,上上下下,一点人缘都没有。西太后西狩之后,两个最信任的近臣,吴永和岑春煊,都力主废掉大阿哥,不久,他也就真的被废了。

    此后,虽然流放中的端王一直受到朝廷的供养,甚至到了民国还享受政府的补助,并且还免不了有些不喜欢洋人的人,时不时去崇拜一下这位敢跟洋人开仗的王爷,但从此以后,这一家子在历史上基本上就没动静了。曾经剑拔弩张、气势汹汹的王爷,再也没见有什么肝火,一点脾气都没有。现在看来,在当年的清廷王爷中,端王肯定不是最混的一个,也未必真的很保守。但是,一个废立机缘,把他推到了政坛的漩涡中去,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不幸的是,由于利害的原因,他起的恰是一个特别糟的作用,差点把国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左宗棠的自恋事业

    1881年春,左宗棠被任命为军机大臣。这年,此老已经虚岁七十了。古人的平均寿命不长,四十岁的人就可以称老了,七十岁,古稀之年,即使精力还旺盛,自我感觉也老得不行。其实,晚清的这个年景,是李鸿章的时代。当家的西太后也知道,她的天下,还真离不开这个人人骂的李鸿章。眼看着洋务事业一天天发达,跟外国人打交道,没李鸿章还真就是不行。但是,一家独大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擅长平衡术的西太后,无论如何都要找个能平衡李鸿章的人,于是,一向跟李鸿章不和的左宗棠就被挑中。

    不过,别的高官熬到这个岁数,进军机都没有问题,唯独左宗棠不合适。此公是举人出身,因战争的机缘进入官场,一出手就做得没边,一个师爷,居然要巡抚帐下的二品总兵都要对他参拜。在大帅府中说一不二,让大帅今天做的事,今天就得做,拖到明天,爷就不伺候了。战况紧急,大帅用人之际,人才难得,对他只能迁就。等师爷做够了,就独当一面,率领他的楚勇,出征太平军了,直到打出了他的一片天。可以说,他左宗棠不是像别人那样一步步爬上来的,每一步都要看上司的脸色,防范左右的倾轧,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讲礼仪,顾面子。实际上,这个人等于就没在正经的官场上混过。这样的人,对于官场礼数、宫廷礼仪基本上是个棒槌,什么都不懂。当年的军机处是设在宫里的,雍正皇帝设置这个机构的时候,就是个皇帝的小型秘书处,候在皇帝的寝处,时刻准备着。晚清的太后和皇帝没有雍正那么牛了,但军机处的性质却还一样。这样的棒槌进了宫,伺候皇帝太后办公,处处都显着不方便。尽管西太后看在他功劳的面上,不去责备他的失仪,但他自己却好受不了。

    不好受的还不仅仅是他自己,军机处的同事更是难受。当日军机处的领班是恭亲王奕,左宗棠进了军机,奕也不敢托大,有重要折子,要请左侯(左宗棠封了侯)先拜读。左侯也当仁不让,拿过来就先看。可看了没几行,就放下折子,跟同僚们大谈他当年在新疆的战绩,如何如何料敌如神,如何如何先发制胜,何处埋伏,何处伏击,何处穷追猛打,即使诸葛再世,也不过如此。入疆打败浩罕国的阿古柏,是左宗棠一生事业中最得意的杰作,战事绵长,战绩辉煌,有的是可说的。可一说就没完没了,今天说了,明天还说。每个让他看的奏折都看不完,说却说个没完。众军机大臣,有哪个敢打断他的呢?奕带头忍着,大家都得忍着。但是,军机处的职责,是要看了奏折提出处理意见的,把意见写出来夹到奏折上,叫做票拟。一个重要的奏折,压在左宗棠手里迟迟看不完,票拟上不去,太后怪罪下来,怎生了得?于是,大家只好等左宗棠吹牛吹累了,下去歇息之时,偷偷给它处理掉。可是,偏偏这个左大爷记性还不错,歇够了,还记得这么回事,发现奏折没有了,不依不饶。旁边的人只好说,王爷已经给它搁起来了。左大爷还是不肯罢休,说,王爷为何给它搁起来?答曰,人家是领班,他怎么做我们都跟着。这下可好,以后连着几天,奕做什么,左宗棠就做什么,连奕上厕所,左宗棠也跟着。奕奇怪,问左宗棠为何这样。左答道,他们说要跟着你。说实在的,此时的左宗棠,最合适做的,是一个给少年儿童宣讲传统的业余解说员,放在军机处,实在是屈才了。

    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的左宗棠,干了几个月的军机大臣之后,终于干不下去了,外放做了两江总督。到了南京,依旧述说他的功业,再加上骂曾国藩或者李鸿章。四年后再入军机,没几天,中法开战,七十多岁他又被派往福建,做了督战的钦差大臣,其实没起多少作用,就去世了。

    左宗棠是个怪杰,的确有经世之才,时代也给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但是,既生瑜,偏生亮,即使左宗棠自比诸葛亮也没办法。他要做天下第一,非第一不可,但第一偏不是他,即使第二,也要跟李鸿章争一争。到了晚年,机会不再,精力也不再,能做的也就是自己夸自己,再就是骂别人了。曾经辉煌的左宗棠,晚岁再无业绩,有的只是自恋的事业。说起来,左宗棠在历史上屈尊于曾、李之下,没能超越自己,总是陷在自己已有的功业里难以自拔,是一个主因。

    严修与袁世凯

    当今之世,知道严修的人不多,但提起南开,大概无人不知。而南开的起点,就是严修家的一个家塾,后来的南开中学和大学,多少都跟严修有点关系。让南开很得意的校友周恩来,当年也深受严修的赏识。

    严修跟袁世凯的关系很深,如果说袁世凯这一生有什么知交的话,严修绝对要算一个。1908年,光绪皇帝和西太后死了,当家的摄政王载沣立即罢免了袁世凯,让他回老家养莫须有的足疾。袁世凯离开北京,只有两个朝臣前来送他,一个是杨度,一个就是严修。而且,严修还上了一道奏折,严词抗议朝廷无理罢免大臣,摄政王留中不发,随后严修挂冠而去。放下是非勿论,就朋友道义而言,在一个王朝时代,敢于冒朝廷震怒之威,公开吊抚朝廷的弃臣,严修的为人没得可说。

    严修和袁世凯订交之时,正好是在戊戌维新进行时期,两人严格地说都是维新派,主张变法,也多少都跟康梁打过些许的交道。袁世凯小站练兵,开深化军事变革的先河。而严修则在贵州学政任上,上了一道请开经济特科的奏折,名震天下。但是,随后戊戌政变,严修从此被打入冷宫,差点丢了官帽子,而袁世凯则原封不动,官运看好。只是,啧有烦言的袁世凯戊戌告密,却没有影响两人的交情。显然,在朋友交往中似有洁癖的严修,并没有认为袁世凯做错了什么。袁世凯不是康党中人,跟谭嗣同也没有深交,谭嗣同冷不丁要袁世凯用他那七千新建陆军,兵围颐和园,抓了西太后。漫说这就是一个杀头造反的事,就事件本身而论,也超级不靠谱,就算袁世凯乐意,也没有成功的可能。袁世凯要想活命,唯一的选择,就是把事情向自己的顶头上司荣禄汇报。这件事,对于两个没有深交的人而言,谭嗣同莽撞在先,无理在先,既然两个并非同党,也谈不上什么告密。严格地讲,袁世凯此事,做得于君臣大义无亏,于朋友道义也无亏。亏理的,其实是孤注一掷的谭嗣同。当然,此事一出,西太后抓住大做文章,发动政变,毁了变法大业,的确是可惜。但在当时,你让袁世凯怎么选择呢?他虽然同情变法,但毕竟还是一个半新不旧的官僚。

    朝廷的政变,以及朝政的急剧倒退,并没有让袁世凯和严修从此转向保守。在庚子拳乱中,两人都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补救工作。接下来的清廷新政,两人合作愉快。袁世凯总揽全局,而严修则在教育改革,尤其是废科举的过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当袁世凯再度出山,大权在握之际,挂冠而去的严修,却不肯出来帮忙了。鼎革前的度支大臣不肯做,鼎革后的财政部长、教育部长都不做。无论袁世凯怎么劝,他就是不出来。严修是盐商家庭出身,钱不愁,一旦厌倦了官场,就冯妇不再,在民间办教育了。在袁世凯做总统期间,他帮袁世凯办的事,就是部分地承担了袁家子弟的教育,包括带袁世凯几个年幼的儿子出国留学。

    但是,在袁世凯称帝期间,他却是少数几个唱反调的人之一。在这个问题上,他看得很清楚。虽然他不赞成共和,但已经共和的中国退回去,将有大麻烦。而且,袁世凯本人如果不称帝,还不失为一个英雄,称帝之后,很可能遗臭万年。一度,有传说袁世凯曾经被他说服了,害得热衷帝制的袁大公子袁克定很紧张,千方百计不让严修跟他父亲见面。但是,从严修的日记和另外一个袁家的朋友的日记来看,其实是袁世凯没有听进去严修的忠言,而且也不大想听。

    后来,果不出严修所料,帝制一出台,蔡锷义旗一举,不旋踵,袁氏帝国即呈现土崩瓦解之势。在众叛亲离中,袁世凯一病不起。临死前,他对曾经担任过他的机要局局长的张一麐说,帝制一事,他的周围人人赞成,只有严修和张一麔反对。而这两个人,从来不要官、不要权,属于真正的国士。有国士在前,他却没有听他们的话,深感羞愧。

    袁世凯死后,严修赶到北京,见了尚未殓葬的袁世凯,看到环跪于尸体前的袁家子弟,感到万分的凄凉。随后严修留在了北京为袁世凯送葬,并一直把袁的灵柩送到河南的彰德,是袁世凯灵位的题主者之一。此后,严修对袁世凯无半字的褒贬。

    严修和袁世凯之交,有始有终,别的不讲,就朋友之道而言,他们的确堪称一对真的朋友。

    青帮大佬皇二子

    要论历史,青帮的资格似乎比洪帮还要老。自打清朝定都北京,确定了用大运河漕运的方式,这样的帮会就自然会产生。而洪帮自己说起来是明末清初的产物,但实际上顶多是康熙末年出产。青帮本是脱离了土地的水手运夫们自助的组织,跟洪帮没有本质的区别,都属于流民团体。他们还有一点也是相同的,基本上没有反清的意思。如果偶尔跟政府过不去,也是政府逼的。由于相对洪帮或者天地会,清政府对青帮的压迫轻一些,青帮的反叛性就更弱,无怪乎后来洪帮中人会说他们是“安清帮”。

    清朝政府对于流民原本就有歧视,至于流民组织,就更是视为非法,非要去之而后快(当然真的消灭也难)。反过来,凡是这样的组织,也多少有点邪,包娼包赌、走私贩毒什么都做,偶尔也会受人收买,干几票杀人越货的买卖,甚至拉起队伍起哄造反。在晚清历史上,维新派和革命党都利用过帮会起兵造反,革命党尤甚,多次起义实际上都是雇帮会做买卖。当然,至于帮会自己人犯了规,那三刀六洞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帮会都近似今天所谓的黑社会。

    晚清太平天国叛乱,由于战乱的缘故,大运河走不通了,漕运改海路,水手运夫都失了业,成伙地涌向了上海,从此以后,上海这个像气吹起来的口岸都市,就成了青帮的大本营。地痞、流氓、小混混、白相人,都进了帮。革命党人闹革命的时候,也来混青帮,一边依托帮会,一边依托租界,两手抓,两手都硬,左右逢源。革命党中江浙一带的人士,比如陶成章和陈其美,都是青帮中人。后来革命成功,天下所有的帮会,不管帮没帮革命起过哄,都成了革命功臣,气焰陡然嚣张,他们在有的地方还当家做了主人,开堂审案子了。

    身为青帮大佬的陈其美,虽说做了上海都督之后,并没有像四川那样建立一个帮会政府,把所有的位置都塞给帮中弟兄,但昔日的小兄弟也跟着神气是自然的。不唯火并了另一个帮中弟兄陶成章,而且在筹款的时候,也没少做近似绑票勒索的事儿,害得商家拼命地往租界里躲。幸好陈都督当家的日子不长,随后的北洋政府,对青帮还是有所抑制。但不管怎么说,革命之后的民国,青帮终于可以公开露面了。庞大的贩毒事业,也给了他们巨大的财力支撑,使得这个帮会跟法租界当局结成了同盟关系,青帮给租界弄钱,租界给他们庇护。有洋大人撑腰,中国政府就是想对他们怎么样都没太好的办法。

    在这个时候,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加入了青帮。

    袁二公子是可人,洪宪帝制时期,原本他是持反对态度的,那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广为传诵。为了摆脱哥哥袁克定对他的猜忌,不想做曹植,弄了个闲章“皇二子”,以示没有跟袁克定争太子的意思。他也是一个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一笔梅花,一手好字,通音律,会乐器,长得也清秀可人,活脱脱一个度曲周郎。老子死了之后,钱紧了,什么都不干,卖字就可以为生。京剧也唱得好,与满人贵公子溥侗齐名,俱为京津一带的名票,当初看他的戏,一票难求。袁二公子多情,而且滥情,一生之中跟名伶、名妓、名媛有说不尽的缘分,道不完的桃花运。今天从老照片上看,他的相好情人个个都是超级大美女,但美女几乎都爱袁二公子。很多人不是图他的地位,也不是图他的钱,就是看在他的才情分上。一句话,当日的袁二公子,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名士。这个名士革命后去了一趟上海,不往文人堆里混,却进了青帮。

    事情的缘起据说有点戏剧性。说是刚到上海,他参加一个酒会,把貂皮大氅放在衣帽间,完事一看没了。当即青帮大佬黄金荣说不慌,低声吩咐马仔几句,不一会儿,等袁克文回到宾馆,貂皮大氅完璧归赵。后来,某著名文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带了好多行李初到上海,一下船,行李就被搬运工东一件西一件拿乱了,眼看就要丢了。这时接他的人来了,还带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像是书生的人,只见那人低声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所有的行李都出来了,排得整整齐齐,一声号令,都给乖乖地搬到车上去了,那人就是青帮的一个小头目。只是那文人后来没有加入帮会,袁克文却进帮了。不仅进了帮,辈分还特高。据传,当日青帮创帮三老给青帮定的辈分,是按“清、净、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理、大、通、悟、学”排列的,也有说是“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兴、礼、大、通、悟、学”这二十四个字的。帮会都是类宗法结构,这二十四个字,就是青帮的家谱脉络。传到民国,理,或者礼字辈已经基本绝迹了。当时的青帮老大黄金荣和张啸林,才是通字辈的,而名头更响的杜月笙,仅仅是悟字辈的。但是,当日的袁克文,却硬是找到了一个原本已经封山的理字辈老大做了师傅,于是,他就成了已经相当稀罕的青帮大字辈的大佬。

    有人说,袁克文能攀上高辈,是花了大钱的,我看未必。袁世凯跟革命党不一样,他出身前清官僚,又是练新军起家,对于帮会向无好感。上台之后整顿秩序,帮会也在整顿之列。就算力有未逮,暂时整不到以租界为依托的青帮,但是就青帮而言,跟权力闹僵,总不是好事。民国之后,公然露面的帮会,无论怎样野,从来没有跟印把子和枪杆子过不去的。事实上,所有的黑社会都跟专制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极权政府,才会对黑社会下手,而专制体制,本身就是黑社会滋生的土壤。民国以来,帮会对军阀,能傍就傍。像四川的刘从云练一贯道的分支孔孟道,不仅傍上了大军阀刘湘,还加入进去编练出一支神军,直接帮刘湘打仗。反过来,有洋大人做靠山的黄金荣,无意中得罪了上海护军使卢永祥的公子卢筱嘉,还不是照样吃瘪挨揍,花了好多银子才说和摆平的。所以在当时,有当今大总统的二公子能人帮,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换句话说,不是袁克文攀青帮,而是青帮攀袁二公子做护符。不过,青帮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袁大总统寿数不长,就算袁二公子在帮,帮会也一样会被清理。一个成日浅斟低唱、寻花问柳的名士儿子,根本做不了护符。袁克文入帮的时候,袁世凯不知情,如果知情,袁克文多半在里面待不住。到了真要剿灭帮会的时候,如果发现袁克文也是个中人,大不了袁世凯把袁克文关起来就是。一个当世枭雄,对于妨碍秩序的任何势力是都不会假惜的。

    不过,袁世凯死后,强人政权没有了,袁克文这个青帮大佬的名声反而响了。按道理,一个名声很臭的袁皇帝的儿子,又没有什么势力,会有多少人乐意搭理呢?但是袁克文却得了青帮的济。确切说,是那些想要加入帮会,同时又想辈分高一点的人的济。这些人上至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下至贩夫走卒、流氓地痞,什么人都有,纷纷托关系挖门子,想要投奔袁克文。进了袁克文的门墙,就是青帮高辈分的兄弟,行走江湖,多有方便。自然,到时候该孝敬老师,三节两寿,也差不了。老师有事,尽管招呼,文的武的都行。所以,尽管袁世凯死后留给子孙的财产无多,袁大公子袁克定后来穷困潦倒,得靠表弟张伯驹接济度日,但袁克文却一直活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这不仅是因为有才,而且还依仗有人,门徒众多。据当时人讲,袁克文在天津,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的。死的时候,徒子徒孙来做孝子的也多得不得了。

    在民国文化史上,袁克文是有地位的,没有人会否认这个能写会画的大名士的身价。但是,他这个大名士,却有这么一帮多数是没有文化的青帮徒子徒孙跟在屁股后面,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特别的风景。

    在官场,能挺也得有本钱

    都说曾国藩著有《挺经》一书,书分十二章,讲的是为官之道。坊间还真的出了《挺经》,据说还挺好卖的。反正这些年曾国藩就是为官的楷模,凡是讲官场怎么混的人,翻来覆去都讲他,凡是带曾国藩字样的书,都好卖。其实,官场中人真正能看懂《曾文正公家书》的,都没有几人,坊间演绎的白话本,基本上都不靠谱,大抵是书商攒出来的,包括《挺经》。所谓“挺经”的名目,不过是李鸿章晚年顺嘴一说,其实并无此书。

    当然,作为晚清的名臣,干了大事、救下来大清的大功臣,曾国藩也的确有“挺”的功夫。在湘军大营,每天天一亮就起身,跟幕僚一起吃饭,尽管有些很有用也很有资历的幕僚,如李鸿章,老大的不乐意,但也该坚持就坚持。打了败仗,一般也不自杀,自杀也肯定有人相救。制定战略,定下来对付从武汉到南京摆开一字长蛇阵的太平天国,就是从上游向下游打,先打武汉,然后九江,再安庆,最后南京。太平军的李秀成和谭绍光部,却于战略进行当口,进军苏南和浙江,把清朝的财赋之地一窝端了。朝廷只有湘军可用,接二连三下令要曾国藩去救,但曾国藩就是不为所动,坚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实在被逼急了,就派李鸿章带上他的人马去应付一下。最后,这个牛角尖还真就是让他给钻通了。安庆失守之后,太平军全面被动,尽管有苏南浙江,钱粮不少,还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最后南京被围,大势已去。

    只是曾国藩晚年办理天津教案之后,有点没挺住。虽说今天看来,他并无过错,而且替朝廷分忧,解决了大难题,但在当时,却朝野人人唾骂,声望从天上直落地下。一向以他为荣的湖南同乡,竟有嚷嚷开除他省籍的。虽说他的确是因病而死的,但铺天盖地的嘲骂,也是一个致死的缘由。人到老年,百病缠身,挺的功夫不够了。

    这一点,他的弟子李鸿章比他要强些。中日甲午战争,中国一败涂地,作为战区的指挥官,李鸿章当然要受处分,拔去双眼花翎,剥掉黄马褂,实职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都让给了别人。虽说因马关谈判的缘故,花翎和马褂都还了,但实缺却都没了。当时,朝中好些人特盼着李鸿章就此告老还乡,连头上的大学士帽子也一并摘了。可是,李鸿章就是不走,偏要在北京待着。北京没有房产,就住在贤良寺。没有公务,不走;没人搭理,不走;没人送钱,也不走。有人奉命前来劝退,不理。糯米团子吃得,猪肉肘子啃得。清朝的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是有定额的,六个大学士,六个协办大学士,空缺出来,后面的人才能补上。大学士在明代属于内阁成员,近似于宰相,人称阁老,位高权重。但到了清朝,内阁已经没有用了,所谓大学士,只是朝廷给特别有名望的大臣的一种名誉,实权则在军机处那儿。但是,在朝臣的习惯里,还是把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称为“相”。这样的荣誉,人人想要。看见李鸿章失势,有人就打他那顶帽子的主意。可是,李鸿章老是老了,挺劲儿十足,硬是不让,偏不叫他不喜欢的人得意。能挺的李鸿章,最后在庚子惹祸之后,朝廷需要跟洋人谈判议和之际,再次有了机会挺朝廷。最后挺完,自己也翘了辫子。但是一直到死,他都是一根硬棍。医生让他节食,硬是不肯,到死都要吃硬菜。

    当然,曾国藩和李鸿章能挺,也得有资本和条件。太平天国兴起,漫天烽火,大清朝眼看就完了,八旗兵不行,绿营兵不行,连总预备队的蒙古骑兵也不行了。是曾、左、李他们练民团,把个朝廷救了。这样的救命之恩,别人不清楚,西太后清楚。恰好这个西太后没受过正规教育,只喜欢看戏,中了一脑门子知恩报恩的毒,凡是她觉得有恩于她的人,一律高看一眼。中兴之后,对别的臣子,西太后可以耍性子、摆威风,说撤差就撤差,说发配就发配,说砍头也就砍头了。但唯独对于这些中兴名臣,却从来都不使性子,无论怎样,都得给人留面子。所以,不管有多少人挤对,多少奏章弹劾,李鸿章的大学士帽子都岿然不动。后来闹义和团,多少顽固派大臣要杀李鸿章,说他是大汉奸,儿子做了东洋人的驸马,西太后却放他去了广东做两广总督,给了他一条生路。这一番君臣机遇,还真的不一般。当然,反过来,曾国藩也好,李鸿章也好,甚至左宗棠也罢,所有的中兴名臣,对于这个当家的女人,也就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如果真有挺经的话,他们也无非是先自己挺着,然后挺太后、挺朝廷。

    窝囊的礼部首长们

    戊戌变法期间,光绪皇帝干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罢免礼部六堂官,即将礼部两个尚书外加四个侍郎统统免职。鼓励士民上书言事,是新政的重头举措,一般老百姓由都察院代递,而官员由所属衙门长官代递。等于是在旧制度的模糊地带,开了一个言路的口子。因此光绪十分重视,来自民间的那些不讲格式、荒诞不经的奏章,他都亲自读阅,生怕漏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自官员和士大夫的奏章,他就更重视了。可是就在这时,礼部主事王照上书言事。所言三事:一、要求皇帝明确宣示,中国已经面临瓜分危机;二、请皇帝奉皇太后之命巡幸中外;三、建议设立教部,以西人敬教之法,尊孔子之教,以西人兴学之法,兴中国之学。结果礼部尚书怀塔布和许应骥拒绝代递,然而这个王照足够强项,不肯就范,马上上书弹劾堂官阻遏上书,同时声言,如果不代递,他就直接到都察院亲递。无奈,礼部两位尚书只好答应代递,却同时递上弹章,弹劾王照“咆哮堂署,藉端挟制”,要皇帝出国巡幸,是陷皇帝于险境云云。

    晚清的尚书,虽然按体制只是从一品,但实际上都已经是头品顶戴,一品大员跟七品主事之间等级悬殊,而且现官现管,如果在平时,王照等于找死。但是,礼部堂官的这一举动却犯了光绪的大忌,锐意变法的他,愁的怒的,就是当道大臣阻扰变法,怀塔布和许应骥自己跳出来,焉有不办之理?所以,光绪龙颜大怒,一下子把礼部六堂官全部免职,赏给王照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连升三级。其实,罪魁不过是作为尚书的怀塔布和许应骙,四位侍郎只是跟着吃挂捞。虽然说当时的体制,尚书侍郎跟现在的部长副部长不一样,侍郎并非尚书的副手,尚书不代递,他们可以单独代递,但一般来说,很少有侍郎吃饱了撑的,会为一个小小的主事得罪尚书的。

    为一个主事而丢了官,又不是什么贪赃之类的大事,礼部六堂官多少有点冤。但是在变法之前,怀塔布和许应骙这两个宝贝,就已经吃过一回下属的瘪。清朝的惯例,凡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人,只要中了进士,就得分发六部。当年有一位文延照先生,就原本在内务府干得不错,中了进士,改到礼部做郎中,按资格排在前面,为领办司员。可是,此公在内务府当大爷当惯了,加上一口很重的鸦片烟瘾,根本起不了早。而领办司员又得经常与堂官打交道,堂官们往往坐着等到天黑也不见他的踪影,很生气,要开他的缺儿。丢饭碗的事儿都是天大的事儿,不过,文延照没有托人求情,而是找了一天,天不亮就跑到怀塔布的家里,要求晋见。门子说,大人还没起呢。文延照大怒,在门庭咆哮,你说我迟到,今天我来了,你还没起,到底谁迟到!如此不公的堂官,早晚有人参你。如此这般,大骂而去。

    骂完之后,你还别说,怀塔布和许应骥还真就没敢上奏开了此人的缺儿,经人说和,仅仅去掉了他的领办司员,依旧做他的郎中,还在某司掌印。当年六部的规矩,掌印者权重,但无需干活。这样的安排,正中文延照的下怀。当时的官场就是这样,有来头的下属,即使上司也惹不大起。碰上怕事的,也只好息事宁人。

    以往的史家,论及礼部六堂官事件,都以为怀塔布和许应骥是顽固派。其实,他们只是因循保守而已,说白了,无非是俩混日子的高官,多少还有点怕事。这样的官员,在当时满朝皆是。不肯代递王照的奏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真的视王照要求皇帝出国考察的言论过于“狂妄”,那个年代,皇帝怎么能出国访问呢?出了国,尤其是到“敌国”日本,不就是陷君父于险境吗?这样狂妄的言论从他们部里出来,万一皇上不高兴了,他们不也连带着麻烦?对他们来说,跟违抗皇帝旨意比起来,效忠更重要,或者说不犯原则性的错误、不冒风险更重要。不错,他们这样的官僚,对于变法的确充满了疑虑。但这种疑虑与其说是出于顽固,倒不如说是出于本能。在他们看来,宦海沉浮年头多了,怕的就是变化,不变,自己后面的路很清楚,该怎样做也很清楚,但变了之后,就一定有许多不定因素,说不定会危及自己的仕途。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下属咆哮,完全可以忍,可以妥协,但是这样的咆哮如果是为了变法,而且是充满风险的变法建议,就难免要阻扰一下。他们这官做到一定份上,大体就是混日子,任何一点风险都经受不起。没想到的是,前一个郎中的事儿平息了,后一个主事的事儿却栽了。

    好在戊戌变法很快就结束了,礼部六堂官也官复原职,整个朝廷又继续因循下去,直到混到八国联军入侵,他们才混不下去了。

    刺马案的人工迷雾

    张文祥刺马,是清末四大案之一,也是四案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桩疑案。张文祥就是张文祥,一个干过捻军,也干过太平军的刺客。而所刺杀的马,是当年的两江总督马新贻。同治九年(1870年)七月二十六日上午,马新贻在校场阅操完毕,在返回衙署途中,为埋伏在路旁的张文祥所刺杀。此案震动朝野,朝廷调动了曾国藩在内的多名大员审讯勘察,折腾了半年,才算结案。然而,朝野不服,文人笔记,言人人殊,民间则编出了京剧、弹词、评话、文明戏来演绎,越说离结案的结论越远。死后被朝廷立了专祠祭奠的马新贻,在民间的口碑,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卑劣的白鼻子小丑,忘恩负义,贪生怕死,还因好色而谋害结拜兄弟,霸占了结拜兄弟的妻子。

    有清一朝,地方大员自太平天国造反以来,折损的倒是不少,但在革命党人没有崛起之前,和平年景遇刺身亡者,还真是少见。两江总督又是跟直隶总督一般分量的最为重要的地方大员,大员突然遇刺,引人关注倒不奇怪。但是,此案从晚清哄传到民国,长盛不衰,跟这个案件自身的特点不无关系。一方面,刺客手法高超,一把锋利的匕首用毒药喂过,行刺过程干净利落,在重兵护卫之中,如天而降,一刀毙命。完事又不逃走,束手就擒。在审理过程中倔强不屈,无论怎么动刑都面不改色,直至最后凌迟处死,一声不吭,绝对是一条汉子。这样的汉子,按情理,不是职业杀手,就是英雄好汉。在人们的期待中,无论如何,此案必有蹊跷,即使没有主使之人,也必有重大冤情。即使如曾国藩这样的老江湖、老宦场,在接到重返两江总督任上审理此案的任命,在跟西太后说起此案时,也认为此案“甚奇”。然而,审理结案的结论却跟人们的期待大相径庭,没有找到主使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曲折案情,不过是一点私人恩怨。那个时候,朝廷的政治又是黑箱,审讯不公开,结论也无从讨论。所以结案之后,人们更是议论纷纷,传言四起,相关的演义事业自然就更发达了。当时又已经有了租界,在别的地方演恶心马新贻的戏可能被禁,但在租界里演,谁也没办法。

    此案的结论,从最初江宁将军魁玉和漕运总督张之万,到后来的曾国藩,基本上是一致的。据《清实录》和曾国藩的奏稿,结论就是,张文祥刺杀马新贻,动机很平常,无非是那么点私人恩怨。曾为发逆(太平军)后通海盗的张文祥,因马新贻剿海盗,杀戮同伙甚多,没了落脚之处,老婆又被人拐走,拦驾告状,马又不理,开小押(赌场),又被马新贻禁止,于是走投无路,遂起念杀马,马新贻也就真的让他给杀了。

    显然,这样平淡无奇的结论,实在是太不过瘾,也太像是有意隐瞒了。别说民间,就是对于此案发生即疑诼纷起的官场,也难以服人。于是,一时间传言四起。有传是丁日昌因马新贻查办他的儿子,托请不入,因而雇人报复的。也有传其实跟曾国藩被遣散的旧部有关,他们没看上跟湘军没关系的马新贻做两江总督,涉及朝廷的权力之争。也有人传是因为马新贻是回民,他的死,跟回汉争斗大有关联。

    日前在《文史资料选辑》上看到一篇文字,写的人名叫陈功懋,祖父当年在给马新贻做刑名师爷,马新贻被刺之后,一直参与审理。陈功懋根据祖父留下的笔记,整理出刺马案全貌。据他讲,其实刺马案的结论,在魁玉和张之万的审理中就已经做出了。朝廷加派曾国藩来重审,审了好长时间,却并没推翻原议,不是曾国藩有意徇私,不想让同僚难堪,而是在当时,就算曾国藩清廉公正,也大概只能这样结案。这样结案,跟主要事实并无太大的出入。

    但是,结案的结论的确跟审出来的事实有所不同,几位朝廷重臣,或多或少有意隐瞒了一些事情。比如,马新贻在太平天国乱时担任庐州知府,出城追击叛军中伏被俘,俘虏马的,就是时为捻军头目的张文祥。只是当时马新贻化装了,张文祥并没有认出来这家伙原来是个朝廷命官,反而因马新贻的亲兵时金彪是同乡,用乡音聊起来,动了怜悯之心,连他们两人一并放了。这个事实,结案时根本就没提。另外,结案结论提到了张文祥的妻子,被原来海盗的同伙拐走,但却没有明说张的妻子其实已经归了马新贻做三姨太。而这个三姨太,就是传说中张文祥的把兄弟曹二虎美貌的妻子。传说的故事里,张文祥和曹二虎还有马新贻,都是结拜兄弟。后来张文祥看出马新贻不是个东西,先行离开了,但曹二虎不肯,要留下来共享富贵。曹二虎的妻子因十分美丽,被马看上,从而马借故害死了曹二虎,霸占了他的妻子。而张文祥刺马,就是为了给兄弟报仇。其实,张文祥在妻子被拐后,曾经打探到了妻子的下落,说是在马新贻家做佣人。当时身为马新贻亲随的时金彪,也设法把张的意愿告诉了他原来的妻子,但人家根本就不想跟他走,拒绝相见。这挺正常,有哪个女人放着大官的姨太太不做,乐意跟一个四处漂泊的人漂泊呢?一直到张文祥刺死了马新贻,他都不知道妻子已经是人家的三姨太了(马新贻的三姨太,在马死之后自尽)。张马之间的仇怨,其实还是此前马新贻剿匪以及毁了他生意造成的。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这点事情也许不至于让人跟一个这么大的官同归于尽,但张文祥就能做到。我们不得不说,世界上的人千差万别,一些具有特别性格的人,就是可以做出出乎人意料的非常之事。

    当然,这样两处的隐瞒,对审案者来说,其实只是出于对死者的善意。毕竟这两件事都是马新贻的某种污点,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对于后者,马新贻虽未必知情,但毕竟是纳匪人之妻为妾,于官声有碍,好说不好听。都老爷(御史)如果知道了,参上一本,也可能会丢官。前者问题就更大,做地方官的被“贼人”俘虏,丢了城池,却没有死节,细究起来,按清朝的法律是要杀头的。马新贻蒙混过关,此时已经混到两江总督了,就算不死,同僚只要没有深仇大恨,该瞒也得替他瞒,何况人已经死了,何必再揭人短?为尊者隐,是当时官场审案的惯例,更何况这么大的官儿,大家彼此平时还多少有些交情。

    然而,这样的有意隐瞒,却平白加浓了案件上面的迷雾,弄得整个案子扑朔迷离的。案子结了之后,好些官场中人出于官场经验的敏感,看出里面肯定有隐瞒,但并不知道其实瞒得并不多,加上结论离他们的推测反差也忒大了点,于是他们就首先开始把疑诼化为故事。首先传出消息的,就是官场的人。官家的人都这样,民间的传说自然,没法不丰富。一个如此刚烈的汉子,一个手法纯熟的行刺,最后的原因居然是这样的平淡无奇,有谁能甘心呢?其实,审案的人也跟官场其他人一样,感觉张文祥刺马没那么简单,无论是第一拨的魁玉和张之万,还是第二拨的曾国藩,都拼命地问张文祥有无主使,但都没有问出来。找来时金彪调查,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没问出来,结果可以有两种,一种是张文祥打死不肯说,一种是的确就真的没什么事,两种可能性都有。但如果参照其他的证人证物,第二种的可能性其实更大些,只是人们却更喜欢相信前者。

    多少年来的黑箱政治,使得人们对于朝廷出的事情,压抑不住地喜欢往复杂了想,往阴谋上想。即使没那么复杂,没有那么多阴谋,也得把它弄复杂了,弄阴谋了。朝廷也好,官场也罢,在人们眼里就是那么个地方,用《红楼梦》里贾元春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去处”。这样的去处,就是一个供人演绎故事的地方。都说某些国人喜欢阴谋,喜欢权谋,但这样的性格喜好,其实跟中国长期的黑箱政治不无关系。在黑箱旁边生活久了,也就喜欢瞎猜了。瞎猜,才有乐趣,猜离奇了,添加的情节就自然成戏剧了。

    杨士骧骂贿

    贿赂,在古代又叫苞苴,原意是包鱼肉的蒲包。较早的贿赂,无非送鱼送肉,但是发展下来,送的可就多了。对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不限于金银财宝,有时也包括大活人,比如美女若干。一般来说,贿赂这种事,有的时候是有人要办点特别的事儿,主动递上包袱,甚至挖门子找机会递上包袱,经办人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于是事由贿成,属于行贿者主动。但更多的时候,是下面的人或者被管的人不得不贿赂,不贿赂,人家就给你小鞋穿。这种情形也有不同。有的是什么也不说,甚至面上冠冕堂皇、一身正气,但是不给是肯定不行的;另一种则比较直截了当,就是明目张胆地索贿,不给当然更不行。据说,当日在蒙古人统治的元朝,这样率直的人比较多,上司动不动就说,我们关系这么好,你怎么不给我送礼?

    当然,这样明目张胆的买卖,古来官场上并不多见。中国文化讲究含蓄,而且儒家兴的是不言利,每个当官的都希望人家说自己是儒官,就像眼下所谓学者型官员一样。所以,即便索贿,也不过是一个暗示、一点隐喻。好在那年头,当官的、办事的都是心眼活泛之辈,该怎么送,就会怎么送。

    杨士骧是晚清最后几年光景里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他是个科门高第,点翰林、外放,一路爬上去的正途官儿,基本上算是一帆风顺。在仕途的最后几年,杨士骧跟袁世凯走得相当近,两家还攀了亲。他在清朝的新政时期,继袁世凯之后做了直隶总督,一直极力襄助袁世凯办新政,被外人视为北洋系的文官魁首。另一个魁首,是特别会做官的徐世昌。人们传说,袁世凯说过,他看得上的翰林只有三个半,张佩纶、徐世昌和杨士骧是三个全的,而张謇算半个。当然,这话更像是后人给袁世凯编派的,以袁氏的精明,断然不会如此得罪人。那时候,翰林出身的都是天之骄子,仕途多半顺利,他一个杂途上来的家伙,怎么敢如此放肆?况且,张謇好歹也曾经做过袁世凯的老师,给人算半个,也太不恭敬了。但不管怎么说,杨士骧跟袁世凯关系铁,那是没得可说。接袁世凯的茬儿做直隶总督,就是袁世凯的推荐。

    杨士骧一生,做官还算规矩,没有大的功业,也没大的劣迹。唯一特别的地方是季常之癖,超级惧内,所以一直不敢纳妾,也有的说是从来不敢逛胡同,做平康之游。据说曾经自署一联云:平生爱读货殖传,到死不闻绮罗香。但是,桃花运不敢有,钱却是要的。北洋系的人大都有这个毛病:事能干,但钱也不少捞。晚清新政时期,经济发展比较快,对外贸易已经成为相当重要的事业。清朝有两个地方大员是最重要的,一个是两江总督,一个就是直隶总督。两个总督都兼着一个通商大臣,直接插手经济,所以不仅位置重要,而且缺儿肥。两江不用说了,身处江南财赋之地,经济发达,贸易繁盛。直隶则处在政治中心,在资源半由权力分配的时代,当然好处也是大大的。总督府所在地的保定,平淡无奇,但开埠的天津,作为北洋大臣的驻地,在开埠之后,从晚清到民国,都相当的繁荣。所以,虽说上海开埠早些,但天津后来势头也相当不错。不论什么时候,管经济的官儿都很肥。当年北洋大臣治下,天津海关道是直隶境内最肥的官缺。

    杨士骧在任上有一个爱好,最喜欢骂天津海关道,经常当着别人,不留情面,骂得那位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有人看不过了,说人家好歹也是个道台,正三品的官儿,你怎么老骂呀?杨士骧说,你不知道,这人得骂,小骂则地毯皮货衣料来矣,大骂则金银器皿来矣,所以不可不骂。原来,杨士骧骂下属,是一种索贿的方式,半是威胁,半是亲近。一边厢骂,一边厢送,两下越来越亲近,关系越来越好。在上面的,则要什么有什么,部下想得周到,办得周到。而在下面的,则官越做越大,平步青云。

    西太后死后,袁世凯被罢官,袁连夜赶到天津,住在英租界。杨士骧没敢去看他,派了儿子前往,送了袁世凯六万大洋。但是,这样藏头缩尾的杨士骧虽然没有被罢官,但却死了,才五十岁。有人说是被革命党暗杀的,也有人说是被摄政王干掉的。总之,随着袁世凯的下野,又一个北洋的人让出了一个重要位置。凡是翰林出身的大员,依照惯例,谥号肯定有个“文”字,所以,杨士骧的谥号为文敬。时人嘲之日:“曲文戏文,所以为文;冰敬炭敬,是之为敬。”当年,杨士骧的另一个爱好,就是听戏唱曲。比起冰敬炭敬来,听戏唱曲还真是雅多了,但也不是不费钱。

    倭仁的阻击战

    同文馆跟总理衙门一样,都是清朝同光新政的组成部分。后世一提起洋务运动,中央政府的改革似乎也就是这两项内容。但是,跟总理衙门不一样的地方是,总理衙门被逼的成分多一点,办这个衙门,清朝政府方面积极性有限。从形式到内容,都有糊弄鬼子的意思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对洋人讲,这就等于你们要的外交部,对国内人讲,看,我们总理各国的事务,还等于天下的老大。而且衙门里的人,从一溜儿总理衙门大臣到办事的章京,都是从别的衙门临时凑来的,等于偌大的一个机构,没有人员编制。安着心,等形势转好,不怕洋人的时候,就将这个衙门给撤了。

    但是,同文馆稍有不同,这是所学校,要入学习西方学问的学校,聘请的教师都是洋人。当初办的时候,指定从翰林院和其他衙门里正途出身的人员挑选,也就是说,打算让中国当时科举制下的精英人士,一群年轻的科门高第、进士翰林来学的。主事的恭亲王奕,经过太平天国战争和英法联军的入侵,所得教训深刻,明白西方来的洋人非同小可,怎么也得跟人家学点什么,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虽然打的是学习天文历算的招牌,实际上就是学西学。对奕来说,给洋人刀架脖子上建一个专门跟洋人打交道的机构,多少还是一种耻辱,但学人家东西,算是知己知彼,绝对有必要。让中央政府里的年轻精英来学,起点高,学生素质也高,可以立竿见影,速见功效。

    然而,这样的如意算盘,却遭到一个人的强烈阻击,这个人就是倭仁。倭仁,蒙军旗人,科举出身,是当年旗人中少有的饱学之士,跟曾国藩一样,一路从翰林庶吉士、编修、侍讲、侍读、学士这样走过来,属于标准的词臣。也同曾国藩一样,是当时著名的理学家,讲究修身明性,以人品好、学问优长,领袖士林。只是,在时代的大变局面前,曾国藩的选择是与时俱进,面对西方,而倭仁则抱残守缺,固守中国本位,对洋人深恶痛绝,把屁股对着西方。在同文馆酝酿期间,他同时担任同治皇帝的老师,深受东西两宫太后的信任。无疑,来自他的阻击,是来头挺大的,但阻击的子弹,却只是土枪里的铅沙。他说,中国人不需要学西洋的东西,我们的忠信仁义即可以为干戈舟楫。如果实在要学,也无需聘请洋人,因为中国地方大、人才多,找国产货即可。然而,奏章一上,马上有诏书说让他推荐这样的人才。当然,倭仁就是那么一说,自己夹袋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才。没法子,只好不再做声。这时,上面又有旨意,说要倭仁随时留意,发现这样的人才即刻推荐。接着,最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讨厌跟洋人打交道的倭仁,被任命为总理衙门大臣,作为众大臣之一,跟着奕和文祥一起办洋务。有近代史论者说他接到这个任命之后,故意从马上跌下,以足疾为由辞掉了差事,其实并不确切。当年的倭仁的确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但绝非故意为之,而是真的郁闷生了病,所谓的痰厥之症,小中风了。这病的确跟让他做总理衙门大臣有关,但并非装的。过了没几年,倭仁还真的因为这个病,一病不起。

    倭仁没有斗过奕,不止是两人地位上有差距,也是他的道理讲不过奕的道理。西太后虽然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却是个明白人,忠信仁义可以做干戈舟楫的鬼话,无论如何没法让她相信。倭仁被任命为总理衙门大臣,有人说是奕戏弄倭仁,其实未必,要是倭仁真的上任,有这样一个同事,奕还真的很难受。况且,这种大事,尽管当时奕是首席军机又兼议政王大臣,按清朝的规矩,他也说了不算。更大的可能,是西太后想要借倭仁牵制一下日渐“跋扈”的奕。

    可惜,倭仁是个真性情的汉子,讨厌洋人,还真就身体力行,实践到底,顺便把自己气病了。只是,倭仁阻击失败了,但同文馆却也没有办好。当日倭仁的阻击,背后有强大的舆论支撑,京师上下,同文馆非议纷纷。翰林院加上各个衙门的精英,在舆论的强大压力下,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做“鬼谷先生”弟子的。一时间,跟洋人学习成了大逆不道的事儿。一个个进士出身的“孔门弟子”,集体抵制同文馆。即使有个别想进的,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也只能缩了。

    无奈,奕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又因为舆论压力,强调“政治正确”、出身可靠,只能在贫苦旗人中选人。即使这些人,也是看在同文馆优厚的待遇才来的——管吃管住,山珍海味,每月还有八两银子津贴。就这样,第一批也仅仅只有七十人报考。这些人人学之后,毫不客气地将旗人懒散的习气带了进来,吃喝玩乐都行,就是学习糊糊涂涂。据同文馆出身的齐如山说,他们同学学了九年俄语的,连俄文字母都背不下来。而学英文学得最好的张德彝,后来派到中国驻英国使馆做翻译,据严复讲,连日常用语都翻错。张德彝在西方转了好些年,写的游记居然记录了大量西方的儿童游戏,没多少正经事。

    国家用重金请来外教,花大笔的银子办学,最后办成了这个样子,连所外文学校都资格不够,离奕当初的意图,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同文馆兴办之初的一场风波,还真的吹掉了这个中国第一所官办新式学堂,让它有名无实,直到最后并入京师大学堂。

    挂在总统脖子上的军队

    契诃夫的小说《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写了一个依附于男人的女人。从此以后,人们将全然赖在男人身上的女人称为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女人。然而,也许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在中国曾经有过一支军队,也是挂在某个男人的脖子上的,寸步不离。

    这支军队来头很大,是清末朝廷的禁卫军。作为一个传统王朝,清代没有明确的御林军名目,护军营、圆明园护军营和相继建立的骁骑营、火器营、神机营等,都可以算作御林军。但是,打仗的时候,这些军队也用于前线的冲锋陷阵,并不仅仅待在京城摆谱装样子。然而,随着八旗子弟的腐化,这些军队慢慢真的成了摆设。在晚清军事现代化的过程中,跟各地驻防八旗一样,京城的护军也在装备上洋化了。但是,背了洋枪的护军,在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时候,还是显示出自己的超级无能,漫说守城,就是护卫西太后和光绪逃跑都力不从心。若是当日联军派出哪怕一个连来追一下,中国的两位最高首领肯定会成为俘虏的。这一点,西太后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还是做甘肃藩司的岑春煊带了千把人赶来,西太后的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所以,新政开始,建立一支新式的禁卫军就成了皇室的一个心病。不过据后来摄政王载沣的弟弟载涛说,这个念头还是德国皇室灌输的。1903年,载沣作为赔罪使臣出使德国,为在义和团运动中被杀死的德国公使赔罪。此番德国之行,给载沣印象最深的是,德皇近卫军雄壮的军势。他被告知,德国的皇室成员都要服兵役,而皇家亲自掌控军队,是保障皇室永固的要义。这个印象,后来又被来访的德国皇室的亨利亲王所强化。编练禁卫军的动议,1905年就已经提出,但到了1908年西太后和光绪死后,载沣亲掌大权,雄心满满的他才真正开始了建立禁卫军的工作。

    禁卫军的基干兵目,从原来以京城八旗精锐编成第一镇的骨干中挑选,然后从京城八旗各营中挑选精锐充任士兵,而马队则由蒙军八旗中选人。到了革命前夕,他们才学北洋军的做法,吸收了部分北方朴实精壮的农民当兵。禁卫军的薪饷、待遇甚至服装和徽章都跟一般新军,甚至北洋军不一样。不仅仅是服装和徽章的样式不同,而且质地、价码也不一样,薪饷也远比一般新军为优。装备自然不消说,也是当时清朝力所能及的最好的,一色的德式枪械。不仅像一般新军一样,每协(旅)有山炮一营,而且有重炮一营、机关枪一营。在多数省份的新军连机关枪都没见过的情况下,武器上的优势显而易见。

    禁卫军原本的规划是两镇(师),到辛亥革命前仅仅建成一镇,但两镇的架势已经拉起来了。总部机关,是一个军的框架,所以当冯国璋接手禁卫军的时候,他的官职是军统制。

    虽然说禁卫军的部分士兵和低级军官有汉人的成分,但整个禁卫军其实是满人贵族,尤其是皇族的禁脔。禁卫军由载沣的七弟载涛亲自统带,满人中号称最为知兵的良弼,担任其中一个协的协统(旅长)。但是,随后武昌起义,遍地烽火,当家的满人少年亲贵一时束手无策,只能请出袁世凯来应付危机。袁世凯出山之后,当日莫名其妙把袁世凯赶回老家的摄政王载沣,在袁世凯和资政院的立宪派议员的夹击下只能退位,同时答应亲贵不再掌握军权。就这样,冯国璋才接任了禁卫军的军统,良弼也被北洋旧人王廷祯给换掉了。

    然而,满人亲贵的让步,并没有止住清廷倾覆的危险。以铁良、良弼、溥伟等为代表的满人贵族,打算要拼死一搏,不仅跟革命党,而且跟袁世凯。他们甚至打算给京城的满人发枪,把满人警察学校的学员武装起来,杀光京城的汉人。这样玩命的宏图,不知怎么,最该参与的禁卫军却没有与闻。要说武力,禁卫军的两个旅装备精良,才算是正经的武力,禁卫军不动,几个满人警察能顶什么事呢?

    当然,眼看着满人的江山要倒了,禁卫军的满人大爷们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但是,他们更关心的是,江山倒了之后,他们的待遇怎么样?这一点,他们的军统冯国璋已经给了他们答案。冯国璋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不管时局如何变换,他都保证禁卫军待遇不变。如果满人士兵们不信,可以找两个人来作为警卫时刻跟着他,他要是食言,就一枪打死他。于是,这支当初为了拱卫皇室而建立的军队,就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眼睁睁地看着隆裕皇太后颁布了退位诏书,大清国从此休矣。

    进入民国,禁卫军的两个满人旅变成民国陆军第十六师,除了有一个团担任皇宫的守卫之外,都跟着冯国璋。冯国璋当直隶都督,跟着;冯国璋当江苏督军,跟着;冯国璋转过来当了代理大总统,第十六师就成了总统府卫队。冯国璋退休了,接任的大总统徐世昌宣布,第十六师还是归前总统冯国璋统带,成为令记者们嘲笑的民国史上的奇谈。其实,冯国璋并不是真的喜欢带这个兵,他又没打算在他的老家直隶河间府割据称雄。这个师打仗不行,保卫冯国璋也不行。1918年间,冯国璋觉得在北京做总统完全是段祺瑞和他的谋士徐树铮的傀儡,想要逃到南京去。刚走到蚌埠,就被安徽督军倪嗣冲奉段祺瑞的命截住。要说当时冯国璋还是总统,火车上有一个旅的卫队,打一下,硬冲,也不是不可以,对面还有江苏督军李纯的接应,倪嗣冲也未必敢硬拦。可是,冯国璋就硬是没敢打,乖乖地退了回去。他心里清楚,他的这帮满人老爷兵打不起仗的。

    退休之后,为了给这个师筹饷,偌大年纪的他辛辛苦苦地跑出来奔波,结果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宝贝的陆军第十六师,也就没人管了。第一次直奉战争,待在奉军阵营里的第十六师临阵倒戈,为直系战胜作了贡献,这要算是这个师在战争中最抢眼的表现了。此后,这个师就无疾而终了。

    马屁的尺度

    明朝的倒数第二个皇帝天启,史称明熹宗的朱由校,是一个始终长不大的孩子。在他二十几岁的生涯中,有两个特征特别明显:一是一辈子心理上都断不了奶,因此对奶妈客氏极其依恋,无论礼法如何规定,客氏始终不能走;第二就是喜欢玩,别的都无所谓,只要能玩,玩得精巧,玩出花样,天塌了都没有关系。这样的一个人做皇帝,也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做皇帝这种天大的事,有时选择面相当的窄,可以说没的选择,赶上谁就是谁,哪怕他是个傻子、疯子,天下人也得忍。朱由校的爹,明光宗朱常洛命薄,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一命呜呼,而他的长子就是朱由校,按皇朝继承的规矩,朱由校是当然的继承人。

    既然朱由校做了皇帝,由于他依恋着奶妈客氏和客氏那对硕大的乳房,而客氏的相好,却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太监魏忠贤,那么魏忠贤的专权也就顺理成章了。客氏不是宫女,哺乳完了就该出宫的,但由于皇帝离不开,所以只能在宫里待着。住在宫里,正当盛年的客氏,当然也得跟其他有身份的宫女一样,找个顺眼的太监做相好。这样的关系,叫它菜户也罢,对食也好,反正没法有男女之事,无“荤”,只能是菜,没有床上之事,也只好相伴吃饭了。但是,由于宫里生活过于单调无聊,有伴儿聊胜于无,据说这样的关系还相当的铁,彼此感情很深。

    当初,客氏原来的相好是魏朝,魏忠贤的哥儿们。讲身材,说年龄,论地位,魏朝都比魏忠贤要优越(当时魏忠贤已经年过半百)。但大概魏朝是年幼入宫,而魏忠贤是结婚生子之后自阉入宫,对于男女之事有过体验,因此对女人更有办法。后来野史因此而传说,魏忠贤其实没割干净,所以还能人事,因此对客氏格外有吸引力,这当然是想象,没有证据的。有人感慨道,如果当初客氏没有喜新厌旧,抛弃魏朝选择魏忠贤,那么明朝也许就不会有魏忠贤这样一个危害极大的权宦。其实,如果客氏选择了魏朝,魏朝就是魏忠贤,本质上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明朝的宦官专权,是空前绝后的。历代都有宦官专权,宦官混到封王的有,甚至操纵换皇帝的也有,但像魏忠贤这样做代理皇帝,圣旨就是他的旨意,他走到哪儿,奏章和内阁的票拟就跟到哪儿,人称九千岁,遍地给他建生祠的宦官,还真的就没有过。不过,魏忠贤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韬略深机,甚至智商不过平平。能做到这个份上,除了那个顽童皇帝的无限信任,关键是有人捧臭脚。魏忠贤的党羽,人称“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后来挨整的,差不多将近两百人。这些甘愿给一个阉人做于儿干孙子的,绝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几乎都是标准的读书人。

    跟多数自幼被阉入宫的太监不同,魏忠贤虽然出身贫苦,但入宫之前已经接受了乡间的传统教育。所以,一旦大权在握,他其实很想做戏里演的姜子牙诸葛亮一类人物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做。做不到,就一门心思希望人们说他做到了。明朝的体制,没有宰相,皇帝自己做宰相,但需要内阁来帮忙。所以,公文的批阅,得内阁先出意见,夹在奏章里呈给皇帝,叫做票拟。然后由皇帝看过,修改定夺,用朱笔抄出来,这叫做批朱。而后来的批朱,都是秉笔太监代劳,在魏忠贤时代,就是魏忠贤说了算。既然魏忠贤有喜欢人家夸他的爱好,内阁的阁老们,尽管在明代有宰相之誉,地位很高,但也不能不顺着这个爱好来表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止是宫里的美女,男人也一样。话又说回来,凡是不顺着魏忠贤的阁老,都在内阁待不住的。所以,内阁的票拟凡是涉及魏忠贤,都是一片的马屁之声,什么词儿好说什么,什么词儿大说什么。把过去拍皇帝马屁的那些话,都一股脑儿用在了这个目不识丁的太监头上。这样的话,等发下来,就等于是皇帝的话。从来没有一个朝代,皇帝会对伺候自己的一个阉人,几乎每天都这样的恭维。这样的奇迹,只能在魏忠贤时代才有,也就真的有了。在魏忠贤得势之时,各地为他建的生祠一共九十二座,如果明熹宗再晚死几年,估计生祠得遍及全国。各地生祠建成,文武大员率众官员跪迎魏忠贤偶像,五拜三叩首,仅仅次于拜皇帝。跪拜时,口中喃喃,称能够执掌某事,全凭九千岁扶植。

    有的时候,拍马屁光用形容词已经不够了,还得动点高规格的。这个对于文人一点都不难,有人说魏忠贤“伟略高伊吕,雄才压管商”,见识比古之贤相伊尹和吕尚(即姜子牙)还要高一头,比春秋战国的两个大能人管仲和商鞅还有才。这样夸人,在古代已经是顶天了,没有什么人能承受得起,诸葛亮也无非自比管乐而已。可这样肉麻的马屁,魏忠贤居然欣然接受。还有国子监的监生,上疏请以魏忠贤配祀孔子,因为说魏忠贤重光圣学,其功不在孟子之下。他听了之后,也非常高兴。如果假以时日,他掌权的时间再长一点,还真的有这个可能,那些马屁精会把各地孔庙里孟子换成魏忠贤的。孔夫子地下有知,情何以堪?

    自打有了阉人,尤其是有了宦官专权这回事以来,士大夫对于这些缺少男人关键零件的人一向充满了鄙夷。别人干坏事也就罢了,没了那话儿的阉人也干,尤其是凭借皇帝的信任,干得一样热火朝天,真让人受不了。所以,历朝历代,虽然宦官经常得势,但作为士大夫公然拍宦官的马屁,多少还是有心理障碍,别的不说,自己圈里的说长道短就让人受不了。说起来,明代是个特别讲究气节的朝代,程朱理学已经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但偏是这个朝代,士大夫之无耻也创了纪录。

    其实,人之为人,什么都有尺度,马屁没有,什么都有底线,无耻没有。但是,高级的马屁,非读书人办不来的,高级的无耻,也是读书人的专利。只要权力能福人祸人,围绕着掌权者就肯定会有马屁。如果掌权者偏好这口,那马屁就会升级。有些人读的书,学到的文才,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尽管让人肉麻,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拍的人脸不变色、心不跳,功夫了得。显然,在无限的权力面前,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讲礼义廉耻的。如果拍马屁成了升官发财的必备前提,拍马屁就成了官员的义务。好在明末的读书人中,有依附魏忠贤阉党,也有就不买账的东林党人。东林党人固然有点矫情,有点唯道德主义,但毕竟在大是大非面前骨气还有,庶几没让读书人把脸丢尽。如果一个时代只有阉党而没有东林党,那才叫尴尬呢。

    有个性的辫子

    清社为屋,换了天地,男人对自己头上的辫子大起恐慌。一般来说,真正恐慌的往往是平头百姓,一些不乐意剪辫子的农民。任凭革命党下乡怎样宣传,都无法让他们相信应该剪去脑后的辫子。因为回到家里,媳妇都看着不顺眼,激烈的还要跳河。他们如果丢了辫子,百分之百都是被革命党强逼着给咔嚓的。城里住的人相对要开通些,不管是自愿还是半强迫,反正陆续没辫子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年轻人,如果头上还有辫子,出门都感到丢人。人家都有的,你没有,不好意思;人家都没有的,你有,也不好意思。死活不肯剪辫子的,多半是老人,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偏远地方的老人。直到1949年之后,在穷乡僻壤还能依稀看到这样的古董。当然,在大都市居住也留辫子的人,也是有的,这些人多半是眷恋前朝的遗老。

    在诸遗老中,王国维在前清其实没有什么官职,不过一介诸生(秀才),也就是说,前朝皇帝基本上没有什么深恩厚泽惠及他的头上。但是,偏他对清朝的感情最深,真挚得可怕,对头上的辫子也最为留恋。在上海居住的时候,平时最担心的事,就是出门不留神碰上革命党,把他的辫子给剪了,来一场羞辱,所以轻易不出门。其实,鼎革之后,革命党疯狂剪辫子的时候,王国维和罗振玉正在日本,等他们回国,革命党人早就没了当年的精气神。上海滩虽然洋气,但怎样拖辫子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了,遑论去剪?但他就是怕。怕,意味着他在乎这个劳什子。

    其实,王国维当时在海内外是以学问著称的,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不问政治的。所以,好些慕名而来问学的外国人,都很奇怪他为何要拖一根辫子。一个日本的文学博士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何不把这碍事的“障碍物”弄掉?问得王国维好生不高兴,在给别人的信里直发牢骚。到后来,连王国维的家人,他的夫人和女儿,都觉得老先生的辫子有点别扭了。每日给他梳理,也嫌麻烦,劝他剪,就是不剪。再问为何要留?答曰,留就是留了,没有道理。

    跟王国维同样顽固的学者,是辜鸿铭。此老在北大任教,天天拖着一根又黄又小的辫子,别的不说,单论辫子的质量,的确比不上王国维。因为此老的辫子是后留的,在清朝的时候,他倒不在乎辫子,已经把辫子剪了,送给一个单相思的外国女人做了假发。然而到了民国,却偏要留起来。辜鸿铭不是个多头发的汉子,剪了再留,也留不长。没办法,只好雇一个留辫子的黄包车车夫,人家是原生态的辫子,又粗又长又黑。堤内损失堤外补,车夫拉起他来,后面一根小黄辫子在摆,前面一根黑粗辫子也在摆动。

    其实,清朝逊位的皇帝溥仪早已把辫子剪了,这是受他的英国师傅庄士敦的影响。溥仪他亲爹,做过摄政王的载沣,剪辫子剪得更早。主子都不要辫子了,为何做遗臣的人还非要死巴巴在乎那根辫子呢?胡适说,辜鸿铭是个喜欢立异的人,处处反潮流,潮流往东,他非往西不可:你们说西化好,我偏说东方好;你们说纳妾是陋习,我偏纳给你们看看;你们都剪辫子,我就是要留。王国维没这么大精神头较劲,但头上的辫子也是他表达个性的一种方式。他在最后几年,入宫给溥仪做过南书房上行走。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没了江山的万岁爷已经没了辫子,而且也根本就没有对此表示过异议,但他就是要留住自己的这根辫子。

    王国维很少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政治性意见,但他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意见。他赞成复辟,但却不肯参与,或者参与复辟的诸公,也不想让他参与。他外语不错,对西方文化也有相当的了解,但对于西方的政治制度却一直不感兴趣。不感兴趣的原因,倒不是他对这些制度有多了解,而是因为这些制度是“党人”弄进来的。终其一生,王国维对党人都深恶痛绝。不仅对发动辛亥革命的党人没有好印象,对后来发动国民革命的党人更是又恨又怕。觉得他们不是在革命,而是在扫荡传统,扫荡文化,如洪水猛兽一般。他的自沉昆明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被党人发动的大革命吓的。有资料证明,湖南劣绅叶德辉被农民协会处死,给了王国维很大的刺激,毕竟叶德辉不管有多劣,还是一个著名的读书种子。

    辫子无言,却能表达出意思来,在某些人身上,表达的是个性,也是立场。

    遗老梁鼎芬

    进入民国以后,社会上突然出现了好些清廷的遗老遗少。这些遗老遗少,在鼎革之际不知怎么都没来得及自杀殉清,却后返劲儿地把一腔对前朝的感情表现在当下:不肯剪辫子,不做民国的官,尽量写诗作文,表达对前清皇帝的尊敬。好在这些遗老遗少都比较平和,做出特别举动的人倒也不多。其中有一个人,名叫梁鼎芬的,倒是有点特别之举,一时间至少在对清朝有好感的人中间,很是轰动。

    梁鼎芬是前清的翰林,在李鸿章权倾朝野的时候,上书弹劾李鸿章,为此丢了官,但却赢得了好名声。那个时候,反李者往往尊张(之洞),所以他此后就长期在张之洞幕下,帮忙办教育。清亡之前再度入仕,老毛病重犯,跟权臣过不去,接二连三弹劾奕劻,弹劾袁世凯,骂得入木三分。权臣的别名,是有用之臣,所以骂是骂不倒的,结果是他老先生再次招致两宫呵责,只好自己隐退。就这样,碰了两鼻子朝廷的灰。然而清亡之后,他却跑到安葬光绪的所在地,清西陵的梁各庄去结庐守松,实际上是去守陵,就像古礼中的孝子结庐守孝一样。在守陵期间,他在陵区种树。没有钱,就弄了几百个陶罐子,里面装上据说是崇陵(光绪陵)松树上的积雪化的水,贴上标签:崇陵雪泉。然后分送前清的高官,让他们捐款,捐多了,就夸几句,捐少了,就讽刺几句。弄来钱,再接着栽树。梁鼎芬的这个壮举,后来留下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上面梁顶戴袍褂巍峨,在一棵松树前,一手拿锹,一手拿镐,分明植树先进模范典型模样。只是摆拍的痕迹过于明显,既然是种树,怎么也得是短打便装,顶戴花翎何为?不过,当年清西陵那么个荒凉之地,照相也远没有现在这样方便,把照相人和设备拉到那里,不摆拍怎么能行?据清废帝溥仪说,他的另一位师傅陈宝琛还在照片上题诗一首:“补天回日手如何,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傍山庐。”这个梁鼎芬,后来进了宫做上行走,算是师傅了。他给溥仪做师傅的时候,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就是他结庐种松之时,有袁世凯派来的刺客来杀他,却被他感动得放下屠刀。此事是真的还是此老的幻觉,已经不大清楚了。这种事,黑夜里,一个刺客,一个他,死无对证。刺客也不出来佐证一下,真就成了谜案了。

    梁鼎芬的一生中,仕途不顺,两次遭到两宫的呵责,两次丢了官,但两宫死后,偏他这样多情,一个人跑到那荒郊野岭去守陵。大冬天的,住在梁各庄那个偏僻地方,也难为他了。但说是结庐,搭个草棚子已经有点夸张,北方苦寒之地,住这样的草棚子要冻死的。有的赞美者说他因此而“鹑衣蔬食,履穿踵决”,则更夸张了(从照片上看,梁的衣服其实很鲜亮的)。当然,说他对清室没感情,只是好名,倒也未必。当初犯颜直谏,表现的就是感情,只是这股子忠贞,当时没有得到接纳,后来借守陵发泄一下,也倒在情理之中。只是,当初的犯颜和后来的守陵,也难说没有好名的成分在内。犯颜直谏以博名,自古皆然,至于守陵,更是这么回事,否则,干吗非要大老远地请人到梁各庄去拍下照片呢?做好事不留名,还真挺难。

    但是,博了好名声的梁鼎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跟张之洞一样,端方也对梁鼎芬有知遇之恩。端方在革命中丢了脑袋,身子在四川,脑袋到了武汉。后来他的家人千方百计给他合在一起,运到武昌准备安葬,梁鼎芬被端方家属请来武昌,给端方办丧事。这时已经是民国了,城里的革命党到处给人剪辫子,武昌作为首义之区,剪辫党们格外活跃。梁鼎芬作为前清遗老,好名,也好辫子。所以,冒险来到武昌,于辫子格外小心,终日头戴长尾大风帽,把个小辫子遮得严严的。当时的武昌都督,是已经做了副总统的黎元洪。众所周知,黎元洪的辫子,当初是被革命军士兵强逼着剪的。大凡不情愿被剪了辫子的,对于仍然保留辫子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嫉妒。大家都对辫子有所爱,偏你可以保留,我却不能,于汝岂能甘乎?加上过去都是在湖北混的,大家是同事,黎元洪做了都督之后,梁鼎芬还来信劝其反正。现在老同事来了,怎么也得表示一下。于是,黎元洪就张罗请梁鼎芬来督府吃饭。也有人说,是安了心图谋在席间把梁的辫子给剪了。没想到梁鼎芬不上当,坚持不肯赴会。于是,黎元洪麾下好事的革命士兵就带人前去来硬的。也没有人通风报信,一队人马呼啸而至,到了旅店二话不说,按住梁的头就下剪子,一剪再剪,害得梁遗老不仅辫子没了,连头发也剩不下多少了,简直是牛山濯濯,残草只树。就这样,梁遗老钟爱的辫子,就离开了他老人家的脑袋。梁鼎芬有一脸的大胡子,人称髯公,死后王国维写诗纪念他,开首便是:“海内论忠孝,无如髯绝伦。”这下,胡子尚在,辫子没了。对于一个遗老,确为奇耻大辱。

    按说,以梁的性格,遭遇这样的羞辱,肯定会有激烈的反应。然而,据旁观者言,他老先生只是哭了一场,虽说哭得稀里哗啦,哀痛不已,但没上吊,也没抹脖,更没有跳江(这在武昌很方便),然后就买舟东下,去上海了,在那里的租界,革命党人没法这样猖狂。革命后,好些人的辫子,都托庇洋人的保护才保下来的。再后来,梁鼎芬做了清废帝溥仪的师傅,毓庆宫行走,成为跟溥仪来往最亲密的老师之一。在民国的遗老遗少中,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位置。我们唯一不知道的是,梁师傅的小辫子,在宫里的时候是怎样的状况,岁数大了,估计再留也不会太长了,也就是一根小辫子而已。

    其实,辫子对于遗老遗少,只是一种象征。革命党对剪辫子很热心,但革命爆发后,剪辫令是清廷自己下的。再后来,连溥仪自己都把辫子给剪了,多位汉人的遗老遗少,还硬挺个什么劲儿呢?但是,既然做了遗老遗少,总得有个念想、有点固执,辫子,就是这么个东西。遗老们中间好些人,真正喜好的,其实不是辫子,而是名。好名算是个毛病,但是,自古以来,好名总比好货让民众更能接受一点。

    广学会的精英战略

    对于西学,国门未开前的日本,比中国要幸运一点,因为他们有兰学,虽然式微,但一直都没有中断。中国明末由耶稣会带来的西学热潮,随着明朝的覆灭已经消逝,到了西方人再次叩门的时候,中国的西学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不仅万国舆图不见了,连已经翻译过来的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也没有了。挨了一次打的中国人,出了几本有关西方的书,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寰志略》,无非是介绍了一点西方的地理和政治状况,跟西学连边都还没沾。中国人真正介绍西学,还是在1860年代,李鸿章的江南制造总局附设的编译所开始的。只是,这样的所谓西学,也无非是最粗浅的数学和声光化电,西方中学课本的内容。为了把那点粗浅的西学知识介绍给中国人,编译者真是煞费苦心,我们不仅因此有了汉字的元素周期表,也有了稀奇古怪的汉字表达的数学物理公式。在那个时代真正输入一点货真价实的西学的人,还是传教士。

    在国门还没被打开之前,新教的传教士们就已经来了。来广州禁烟的林则徐,就跟这些传教士有了一些接触。而这些传教士教出来的中国教士梁亚发,就已经写出了《劝世良言》这样的小册子,这个小册子后来刺激了一个叫洪秀全的人,在中国惹出了一场大乱子。在中国人自己启动变革,发动洋务运动之后,新教的传教士们更加活跃。这些主要来自英美的新教人士,虽然跟天主教的同行一样,在意“中华归主”,在中国传播福音,但却更乐意让中国人接受西学,暗中促进中国的改变,向西方学习,发生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改变。新教传教士们做这种事,还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叫做广学会。

    广学会的核心人物是李提摩太,这个来自英国的传教士,担任广学会的总干事长达二十五年之久。李提摩太对于中国的文化很有兴趣,跟利玛窦一样,喜欢跟士大夫谈儒学,对于佛道两教也持宽容态度。但他更有兴趣的,却是促使中国的改变,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Conversionbythemillion(千方百计促进改变)。”当然,这个改变,是向西方的方向在变。在他看来,在当时的中国,最快的促进改变的方式,是通过出版物介绍西方、介绍西学的。而介绍的对象,不是平民百姓,而是中国的精英。首先是有功名的士绅,按李提摩太的估计,当时中国的进士、举人和秀才加起来有五十到一百万,而各省县令以上的文官有两千二百八十九人,武官营官以上有一千九百八十七人,各种学官有一千七百六十人,驻在各省省会的高级候补官员有两千人。这些人,都是广学会做工作的对象。在他们的如意算盘里,只要这些人中的百分之五能受影响,就会有相当的成效。当时广学会最有名的杂志《万国公报》(英文名字原来是ChineseGlobeMagazine,意为“中文全球杂志”,后来改为AReviewoftheTimes,直译应为“时代观察”),杂志题头下面的一行小字说明是:本刊是为推广与泰西各国有关的地理、历史、文明、政治、宗教、科学、艺术、工业及一般进步知识的期刊。这本杂志跟当时的其他传教读本一样,都是赠送的,每每派专人送到各个衙门之中。在京则随京报一同,分送王公大臣。同时,也在每年的科举考试期间,向各个层次的举子分发。

    但是,从1875年到甲午战前(1894年)将近二十年间,这样的煞费苦心的促进改变,却收效甚微。多数举子和官员,拿到刊物往往随手一丢,只有江浙和广东的极少数人,比如像张元济、孙诒让、沈曾植以及广州万木草堂康有为的弟子们,才会把这刊物当回事。而其他人,只是到了甲午之后才如梦方醒,知道了学习西学的必要,到处找寻当日被他们丢弃的《万国公报》。在甲午战后的中国维新变法期间,广学会的传教士李提摩太和林乐知等人成了维新派的老师,往来密切。那时,不仅《万国公报》成了宝贝,连李提摩太和助手蔡尔康翻译的马肯西著的《泰西新史揽要》,在1895年之后也成为最风行的读物。康梁讲西方历史,尤其是梁启超在《时务报》上谈的有关西方历史的内容,几乎都出自这本西方历史著作。在中日甲午战争过程中,《万国公报》陆续发表的有关战争的消息、言论、文件和密电,也被编辑成书,取名《中东战纪本末》,多次重印。梁启超编的《西学书目表》和蔡元培编的《东西学书录》,都把这本书介绍为应读之书。维新派在1898年初编的《皇朝经世文新编》中,收录论文五百八十篇,其中最多的是梁启超,其次是康有为,第三名就是李提摩太。维新派在北京最初办的刊物,居然也叫《万国公报》。在变法期间,《万国公报》还上达最高层,八国联军入侵之后,有心的传教士在皇宫里发现了光绪所存放的全套的《万国公报》。维新人士还计划让皇帝请李提摩太做政治顾问,但因为政变发生,没有了下文。

    显然,如果没有甲午战败后的政治形势,广学会传教士们的精英战略无论怎样卖力,基本上只能激起一点点的小波澜,几个水泡而已。当时的中国是一潭死水,精英也是死水一潭,无论怎样灌输,也顶多是死水起了一点微澜。形势比人强,千真万确。近代的中国人如果不挨打,基本上没有学习西方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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