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国民性-再谈国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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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炮那点事儿

    火炮这东西,说起来原本是中国人发明的。但到了明朝中叶,中国人的发明,已经被西洋人运用得更好了。中国人最早引进的火炮叫佛郎机,是通过赖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得到的。佛郎机,就是当时的中国人对葡萄牙人的称谓。佛郎机这种火炮的特点是射速快,那时的火炮都是从前面填装火药,然后放上炮弹,在后膛用引线点燃,发射出去。不仅每次填装需要时间,而且发射多了炮膛会灼热,必须冷却一段时间。但佛郎机火炮就不用这样,它有好几个活动的子炮膛,可以事先填装好火药,连续发射,而且母膛也没有发热的可能,所以射速比一般的火炮快得多。但是,佛郎机的填药量太小,属于轻型火炮,威力不够。后来,中国又引进了红夷大炮,威力巨大,不仅可以攻城拔寨,还可以轰击进攻的散兵。这种炮显然跟荷兰人有关,当时正是荷兰人称霸的时代,而荷兰人在中国是被称为红毛夷的。当然也不绝对如此,因为当年的中国人对西方人认识比较模糊,往往分不大清楚这国还是那国,有的红夷大炮,其实也是从葡萄牙人手里弄来的。后来,红夷大炮虽然在名称上被中国讹为红衣大炮,但即使是中国仿制的,名称中国化了,技术仍旧是人家的。

    晚明是一个国家在制度和治理方面接近崩溃的时代,但也是一个欧风东渐的时期。明朝的海禁松弛,乘着殖民扩张的东风,欧洲的耶稣会传教士来了。一些开明的士大夫不仅从利玛窦等传教士那里得到了三棱镜,了解了《坤舆万国全图》,还引进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引进了西洋火药和火炮的使用和制造技术。当时引进西洋火炮的时候,往往是连同葡萄牙人的炮手一并输入的。正由于这种火炮技术上的优势,才使得晚明在满人的军事压力下勉强维持下来。可惜,技术上的补偿,永远阻止不了制度的崩溃。逐渐地,掌握有优良火炮的明军成了运输大队,好多炮队连人带炮都被清兵俘虏,明军的优势从此不复存在。

    后来入主中原的清王朝,虽说从此有了火器,但在研究仿制和使用上,却始终没有赶上被它打败的明朝。首先的原因是由于礼仪问题,清朝跟罗马教廷闹翻,中西交流从此中断,刚刚有点苗头的西学断了根。其次,也由于清廷的对手大多为比他们还要落后的游牧人,有点火炮就占了大便宜。只有一个俄罗斯还算是平等的对手,也还在蒙昧时代,火器水平不高,打了一仗,后来就不打了。所以,火器也没有外部改进的压力。所以,到了鸦片战争之前,出现在有意给自己国家做间谍的某些传教士面前的中国大炮,基本就是摆设,好些还是前明时代的旧物,不能升降,不能调整射击角度,也没有瞄准器,有些火炮已经多年没有燃放过了,一放就有爆炸的危险,对自己人威胁更大些。当林则徐到广东禁烟时,麾下的海防炮台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水准。跟英国人的小型舰队接触几次,在英国人眼里,中国人的炮弹不是飞过军舰,就是打不到军舰,一点威胁都没有,每次都是英国人把中国人的炮台轰平了拉倒(但在上报朝廷的奏章中,都是国人大胜)。后来,总算睁开眼睛的林则徐,从澳门弄来了一些合格的红夷大炮,可以升降,可以瞄准了。后来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守卫的虎门炮台,就装备了这样的大炮。可惜,这样的炮台却没有顶盖,而且由于增兵的缘故,上面挤满了士兵。英国人只消用排炮劈头砸过去,炮台上的炮和士兵就都报销了。守卫厦门的闽浙总督颜伯焘,一直就没睁开眼睛,战前铸造了好些巨型大炮,用人拖到炮台上,既不能升降,又不能调节射击角度,也没有瞄准器,生生固定在炮台上,说是等英国人来了,一炮拍过去,就解决问题。英国人来了,大炮是响了,但连人家的边都没沾,人家几排炮就把炮台轰塌,士兵大溃,颜伯焘也跟着跑,奔出厦门才发现,英国人其实还没有登陆。于是,总督大人把官儿给丢了。

    鸦片战争中,跟英国人对阵的中国人不是不勇敢,也不是用刀矛对付西方的先进火器。要论数量,我们的大炮和火铳并不比对手少,但我们的火器基本上都没什么用。真正给英国人造成伤害的,第一是水土不服造成的疾病,第二是弓箭和刀枪。战后的林则徐感慨道,天朝虽有百万貔貅,不够临敌之一哄。封闭状态下思想缺失、制度缺失和技术的落后,使得中国大炮成了摆设,军队也就成了摆设。

    照相这点事儿

    照相术发明不久,中国人就有福享用了。被照相的人叫耆英,鸦片战争过后任两广总督。吃了败仗,满人中的开明人士打算用怀柔政策对付洋人,耆英就是其中的一个。两广总督当时负责跟洋人打交道,他的办法是跟洋人套关系,争取建立私人联系,恨不得攀上亲戚。于是老跟洋人混的耆英,有了一张流传至今的小照,相片质量不高,但却是第一张中国人的老照片。

    对于西洋的新鲜玩意,民间和上流社会总是看法不一。民间对轮船、火车和洋枪洋炮都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喜欢,但对有线电报和照相却心怀疑虑。不仅担心照相会把人的魂给摄走,甚至觉得那一排排的电线杆子以及上面的电线有蹊跷。传教士李提摩太提到过这样一个故事,甲午前,洋人工程师在山东安装有线电报线的时候,德州有家人的孩子丢了,民间哄传是被电线摄走了魂魄然后被洋人拐走了。所以,直到辛亥革命发生,各地一有点什么事儿,就有人砍电线杆。但是,中国的上流社会,对有线电报和照相都十分感兴趣。北京算是很保守的地方,1892年第一个照相馆开张,很快就门庭若市,来的顾客尽是王公贵族。

    当年的王公贵族,都是旗人。当年的旗人政治态度保守,思想也不开放,对洋务运动很多人持否定态度,至于戊戌维新,就反得更激烈了。旗兵不喜欢玩洋枪洋炮,而旗人对火车、轮船也不感冒。但是,他们对西方来的小玩意儿却一点不排斥,各式钟表、打簧表、鼻烟、洋烟、光学仪器,兼收并蓄,对电报和照相也充满了好奇。庚子之前,北京照相事业有两家店最为有名,一家叫丰泰,开办者叫任景丰,一家叫鸿记,开办者叫杨远山。这个杨远山在当年也是一个公子哥,风流倜傥,好玩,好交朋友。当年北京城里,上至公卿贵胄,下至书吏走卒,没有不认识他的。来往的朋友,都是好玩的贵公子。当时人称京城二杨,一个是内务府大臣杨立山,一个就是杨远山。

    那个时候,旗人公子哥喜欢照相,跟这些公子哥打得火热的伶人们也喜欢照相。现在留下的老照片,就有好些是伶人装扮好了的“剧照”。伶人穿戏装照相,喜欢票戏的公子哥当然也喜欢。一次,汉军旗的赵家三公子赵尔震、赵尔巽、赵尔丰和满人贵族三公子宝杰、宝梁、宝棻外出游冶,吃花酒。酒酣耳热,被怂恿着照了好些戏装和道装、僧装的像。大家看着好玩,见者哈哈一笑,不知怎么就流传到社会上去了,人称“狎客群居像”。但是,有一张居然落到了宫里太监手里。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这些公子很紧张。虽然当时官员不许嫖妓、不许登台演戏的禁令早已松弛,但这副尊容如果进了宫,被老佛爷看到,还是大有不便。于是马上花了大价钱把相片买了回来。其实,这几位仕途不错的公子有点过于神经过敏了。那个时候,宫里已经有人照相了。西太后照没照不清楚,但至少珍妃有张玉照。况且,即使是皇帝,也喜欢装扮成渔夫、樵夫、老道的模样,现在留下来的雍正的行乐图,都是这个样子,只是唯独没有装成戏子的,也许是因为雍正不喜欢戏子。但当时的西太后老佛爷比谁都喜欢戏子,恨不得让皇帝换上戏装给她演戏,奴才们戏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庚子以后,想通了的西太后,突然之间对照相特别热衷了。这个老太婆不仅喜欢换上各式各样的衣服拍照,各种摆拍,而且还拍了好些戏装照。自己扮成观音,让李莲英扮成韦陀,公主们扮成龙女,这样的观音、韦陀和龙女,毫无疑问都是戏里的扮相,所以只能说是戏装照。到了这步田地,宫外的照相就无法无天了,连公子哥在戏园子里票戏的照片也都有了。

    有意思的是,庚子年义和团进北京,痛恨一切洋物,连用根铅笔都被义和团视为二毛子,却没听说他们砸照相馆。跟杨远山齐名的杨立山,在此期间丢了脑袋,跟照相无关,只是因为他跟载漪拌嘴,不买义和团的账。大概当年最欢迎义和团的是旗人,旗人喜欢的东西,义和团也就刀下留情了。

    照相是个好玩的事儿,在晚清,凡是好玩的事儿,旗人都有份儿,不管它来自哪里。当年旗人中英语最好的张德彝出使多国,对别的东西都没兴趣,单单把人家的游戏一项一项介绍回来。旗人之好玩,可见一斑。

    麻将这玩意

    中国人其实是有创造力的,这种创造力,在国将不国的晚清时候,表现得相当充分。麻将这玩意,就是晚清国势最微之际发明出来的,属于拥有完全知识产权的文化产品。一旦发明出来,就像有魔力似的,风靡全国上下。从皇宫到陋巷,一片搓麻之声。

    据说,麻将的前身叫马吊,是一种叶子牌,有点类似于扑克的东西,最早出现在明朝中叶。就像扑克在西方是赌局一样,马吊在中国也是赌局,不沾钱没有人玩。然而,南方人有口音,把马吊叫成了麻雀,打牌叫叉麻雀。转回北方,麻雀就成了麻将。不过,麻雀也好,麻将也罢,开始还都是叶子牌,长长的一种纸牌,打的时候抓在手里,都要摆成叉字形,也许这就是为何南方人管打麻将叫叉麻将的原因了。

    但凡叫个赌具,就需要加强保密性。抓在手里容易被人偷看,所以,人们就将之改良成竹牌和骨牌,扣在桌子上,随打随抓,又方便,又省力,还保险。到了这个阶段,叉麻将就变成了打麻将,一片噼啪之声,无论碰还是和,都要用力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玩意不发明则已,一旦发明,迅速风靡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其中又以官场最盛。时人咏京官生活有云:“谈助无非中发白,闲来只是逛胡同。”京官们个个麻将玩得精熟,外地官员进京,第一项任务就是陪京官老乡打麻将,在桌上输些银两给他们。自然,大家平时谈天,还不就是牌桌上那点事儿,中、发、白而已。即使进了胡同——八大胡同,吃花酒,逛窑子,大部分时间也是打打麻将,只不过此时的麻将有美人陪着。晚清和民国还有一个传说,说是牌桌上运气不好,嫖个雏妓就可以转运。进入民国之后,官员,特别是高级官员,对麻将之痴迷,已经几近疯狂。袁世凯做大总统,开最高国务会议,几乎每次参加的人都迟到——因为他们通宵聚赌打麻将。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话说在皇帝还在的时候,满朝文武就已经这样了,只不过大臣们在见皇帝之前,还不敢放肆。但是,麻将肯定是要打的,大小官员,哪个都好这口。一个听戏,一个麻将,当年是官员的两大爱好,有些人还要加上吸一口(鸦片)。晚清推行新政,财政状况好转,京官经手的事情多,能捞的好处也多,腰包渐次鼓了起来,所以,打打麻将,也输得起了。朝中的王公亲贵,像肃亲王善耆,以及庆亲王奕劻的长子载振,振贝子,在新政时期都身居高位,都是麻坛高手,而且赌风甚佳,一夜输上万两银子,眉头都不皱的。大官带头,小官中官自然要跟上。那时候,借打麻将拍马屁已经流行。大官跟小官一桌麻将,小官多半是像红楼梦里的凤姐跟贾母玩一样,要给人喂牌的,好歹也得让领导赢个痛快。只有碰上平级官员打麻将,才会真的不讲情面,厮杀起来。

    麻将里头有政治,明白人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个道理。晚清最后几年,向以贪渎闻名的庆亲王奕劻一直受到政敌的猛烈攻击,但他却大旗不倒,始终是一人之下的第一号人物——首席军机大臣。善于知人的西太后当然知道奕劻很贪,但跟人一谈起来,借口总是在宗室亲贵之中,还就是这个老庆比较明白事理,办事放心。满人亲贵无可用之人,倒也不假,但另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她老人家不说,其实是老庆会做人。跟王公们一样,西太后也喜欢打麻将,瘾大得很。老庆派他两个女儿,有事没事就进宫跟西太后打麻将,当然,这俩宝贝闺女,都是凤姐一样的水晶人,玲珑剔透,一天玩下来,把老佛爷哄得高兴,连伺候牌局的宫女太监,也给赏赐得高兴。上上下下都高兴,老庆的地位也就任谁也参不倒了。任凭御史弹劾,长得像同治深得老佛爷喜爱的瞿鸿禨说坏话,都无济于事。一个恨奕劻恨之入骨的官场恶少岑春煊,仗着庚子逃难护驾有功,几次当面跟老佛爷挤兑奕劻,老庆岿然不动,岑春煊却着了老庆的道,给排挤出了京师。这种事,后来的岑春煊回忆起来,都恨恨连声,但一直到大清倒台,老庆都没倒。这里面的奥秘,跟太后的麻将,不能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玩具,麻将也是一种玩具,可以做赌具的玩具。但是,麻将这种玩具却集中了中国文化最恶心的成分:勾心斗角,李代桃僵,互相拆台,见风使舵。玩精了,就不像是在玩游戏,而是在玩阴谋、玩诡计,难怪它伴随阴谋文化盛行这么久。

    冷清的孔庙和送子的孔子

    鲁迅先生曾经谈到,中国的孔庙虽然很多,但很冷清,老百姓是不去孔庙的,似乎说明,孔子跟民众离得很远。鲁迅先生是从晚清走到民国的,清朝的孔庙的确很冷清。每个庙门口没有戏台,倒是有一块刻着“文武百官下马轿”字样的石头,庙的外墙多半高大,上面写着“宫墙万仞”,森严、威武。这样的地方,当年根本就不让平头百姓进来,想来都来不了。能进来的,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或者现任的官员和过去的官员。孔夫子其实未必跟百姓离得有多远,再愚蠢的乡下人想必也知道孔夫子是干吗的。只是,当年的体制根本不让百姓跟孔子亲近。

    曾经有一度,孔庙其实很受百姓的青睐,尤其受女人的欢迎。唐人封演在《封氏闻见记》里提到,在南北朝时期的北朝也有孔庙。那时候,经常有妇人去孔庙求子。不知怎么回事,当时的孔庙居然还设有孔子之榻,前来求子的妇人还要露形,也就是脱了衣服登榻躺一躺,大概觉得这样才会应验。在孔子的床上裸身睡过,受孕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后魏孝文帝是个追求汉化的鲜卑皇帝,对孔子很尊敬,感觉这样轻慢了圣人,于是下诏禁止妇人进孔庙。后来,随着孔子的地位越来越高,孔庙也就越来越神圣。到了清朝,在特别尊孔的满人皇帝手里,孔庙就变成了鲁迅看到的样子——神圣、肃穆但冷清。明朝的时候,至少书生们还可以聚集到孔庙闹闹事儿,可是自打金圣叹哭庙案之后,书生的这个特权也没了。孔庙成了有专人(各地的教官)管理,只准春秋两祭,士人参与的官办仪式场所。平日大门紧闭,连鬼都不见一个。可怜赫赫威名的孔夫子,只有到了祭祀的时候才能享用一下冷猪头,祭拜过后,就便宜了教官。虽说按理士绅们平时也应该在里面的明伦堂讲讲经,但这么正经的地方有谁乐意去呢?

    我们实在不知,当年北朝的妇人为何喜欢到孔庙里去求子,过程还多少带点色情色彩。类似的情形,后世只有在淫祠,如五通神庙这样的地方才会发生。孔夫子一个大男人,虽然当年活着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也见过名声不佳的美妇人南子的,但他怎么就在老百姓眼里变成送子观音或者娘娘了呢?莫非因为他是野合而生,特别具有性方面的暗示?民间的事情好些没理可讲,我们实在不知道当年百姓的想象力是从哪个方向展开的。但是,既然百姓能把伍子胥庙演绎成五撮须相公庙,把杜拾遗(杜甫)庙演绎成杜十姨庙,并塑了十个美娇娘,大姨、二姨……一直排到十姨,认定孔子可以送子,也不奇怪。

    中国老百姓造神拜神,是有强烈功利意义的。他们一方面在不断制造一些无厘头的神怪出来,无端地供奉;一方面也从不放弃任何一个比较有名的人物,努力将他们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赋予自己需要的功能。观世音菩萨由男变女,然后再变千手千眼,无所不能。关云长一个从自身事迹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跟钱财有半点瓜葛的家伙,最后居然变成武财神,饱受商家的香火。林夫人,一个官家太太,变成妈祖,海上的第一女神。当年的孔子,自然是不会被轻易放过的,大概也就是按这样的思路被开发出来的——这样一个文人墨客的鼻祖,浑身洋溢着文采的家伙,如果再能有助于女人生子,那么生出来的娃娃将会多么有出息?要知道,古代的中国一向是个官僚帝国,成为文人,为官为宦,一直都是百姓的梦想。而这种梦想,自打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又跟孔子搭上了不解之缘。有什么理由、什么借口,可以挡住百姓对孔老夫子的这种期待呢?

    然而,这样的期待,这样一种基于生活的神灵再造实践,居然活生生被皇帝,也许还有打小报告的士大夫给扼杀了。此后,百姓的这种愿望,就只好寄托给一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文昌帝君,还有三十六星宿中的魁星,让魁星阁和文昌庙白赚了好些香火,而孔子却被束之高阁,干干地看着眼馋。

    当然,把孔夫子高高挂起,是符合统治需要的。孔子在后来已经变成了官方意识形态的标志,必须有一定的神秘性、严肃性。把孔子跟凡夫俗子,尤其是跟妇人搅和在一起,即使不脱衣服,也无论如何都正经不起来了。不仅道学家没法装正经,皇帝也不好端着了。不端着,政治的假面就挂不住,好些冠冕堂皇的话都说不了。不用说,儒生要生气,皇帝也好生气,后果很严重。

    这个样的孔庙,非冷清不可。

    绿帽子那点事儿

    女子的贞操,按编过女四书的班大姑的说法,是关系到社稷兴衰的。但在实际的事例中,好像只有些特别美艳的女子迷惑了君主导致亡国的事儿,似乎没听说过哪个朝代的灭亡是因为女子的红杏出墙。所以,班昭的说法虽然男子很喜欢,总是借此来设法限制女子的行动,最终想出了缠足的恶招。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有关女子贞操的话题,其实无非是男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绿帽子,就是其中之一。

    戴绿帽子,古今意思差不多,都是指妻子跟人偷情。偷着了,丈夫就被戴上一顶绿帽子,没偷上,帽子就暂时寄存。古代,由于帽子没有头巾普遍,因此又被称为戴绿头巾。这种说法来源于古人对乌龟的误会。人们一直认为,雄性乌龟是没有生育能力的,生育得蛇来代劳。龟蛇在一起的形象非常古老,大概得推到远古时代,这种形象,后人称之为玄武大帝,在中国的神界地位相当高。但不知怎么传来传去,这形象就传成了蛇在跟雌龟偷情,很黄、很暴力。乌龟浑身都是绿的,所以绿色就这样暧昧起来了。不过,古代戴绿头巾这回事,比现在泛义一点,不仅仅丈夫可以戴,偷了情的女子的兄弟也不大光彩,也可以被视为戴绿头巾。这种说法什么时候兴起的?不好说,但至少在元代就已经很流行了。

    戴绿头巾见于制度规定,是朱元璋干的伟业。他规定妓院(官妓教坊)里服役的男子,必须戴绿头巾才能出门。因为妓院里的男女是以兄弟姐妹相称的,妓女出来卖,那么里面服役的男子既然被认为是妓女的兄弟,自然就得绿。如果这些男人跟妓女有一腿,是不被允许的,里面的人视之为乱伦。再后来,人们干脆叫他们为“龟奴”。晚清妓女出台,都是龟奴背着,或者由龟奴扛在肩上。男人吃这碗饭,还真的不容易。

    自古以来,凡是红杏出墙的女子,多半有几分姿色,如果再媚一点,那么概率就更高。大户人家的女子,出墙的概率低一点,倒不是因为她们受的教育好,关键是门禁太严,管的人太多,机会倒不多。小家碧玉和小户人家的媳妇,跟男人见面的机会要多很多,所以出墙的概率自然高一些。江南地区的女人能干,出来做事的机会多,自家的男人相对也没有那么神气,所以风气在道学家看来也就淫一点,这样的事也就更多。

    不过,在那个时代,女子出墙,由于女子主动的倒也不是没有,但主要还是出于男子的勾引。几乎没有男子希望自家妇人不安于室的,但却个个希望能有机会勾到人家的漂亮媳妇。即使好朋友之间,看到对方媳妇漂亮,有机会奉送一顶绿帽子,好些人也是会做的。只是,事情败露之后,那些有点头脸的人物吃了亏之后,往往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杀了奸夫;二是逼自己的媳妇自杀,借以保全自己的面子。只是在现实中,基于现实的考虑,人们的两种选择往往做做样子就了账了,未必能真的操练到底。有篇清人的笔记告诉我们,清代的一个衙役,漂亮的妻子跟自己的同僚偷情,被他发现,迫于外界的压力,他逼妻子自杀。妻子说,那让我打扮一下再死好吗?他答应了,妻子进里屋打扮了良久,出来后极其艳丽,对他秋波那么一转说:“你真的要我死呀?”衙役看了半晌,说道:“算了,一顶绿帽子,也压不死人。”类似的故事,还有说是妻子进里屋半晌不出来,丈夫进去一看,原来人家已经裸了,于是丈夫尽弃前嫌,两人和好如初。

    衙役是法律上的贱民,但在民间,由于“国家工作人员”的身份,其实一点不贱,如果是正经制役,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们尚且如此,那么一般的平头百姓,就更不一定在意妻子的出墙,当然更不可能让出墙的妻子去死。娶个媳妇,尤其是漂亮媳妇不容易,经济上的考虑能压死人的,一旦没了再娶得把人累死。所以,无论妻子怎样出墙,丈夫知道了,顶多就是打一顿,该回收还是得回收。有的地方,丈夫连打都不敢打,真的打了,妻子就真的可能跟人跑了。好在那个时代,女人还是相当厚道,无论出墙多少次,离婚基本上不在她们的思维范围之内。可以跟人偷情,但过日子还是得跟丈夫。淫风更炽的地方,还有跟着丈夫一起外出卖淫或者放鸽子的(即借结婚以诈财的)。性,不是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事,但性事却可以放不止一马。

    当初,圣人传道坐的是牛车,路又不大好,所以好些地方没有去。后来的班大姑,一个妇人家,也不好意思到处走。所以,留下这么些妇道的死角,到处都说不清楚。

    说等待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要等待。候车,候船,候机,考试后等待发榜,约会等待情人,在路上赶上塞车也得等。最不耐烦的,是到权力机关办事,等待人传唤。轮到你了,人家才告诉你,又有什么手续不全,回家备齐了再来。再来,还是差点什么,一件小事没几个来回,没戏。

    再性急的人,该等待也得耐心等待。别的不说,找对象如果没有几十次耐心的等待,无论如何都没法抱得美人归,除非你是超级的高富帅,有人肯排着长队找你。到权力机关办事,即使在西方,该等也得等,排长队也没办法。官僚主义哪儿都有,有些国家仅仅是不折腾你而已,动作也快不了。都说俄国人性子最急,但苏联时代,那里的人们对于等待最有耐心,短缺经济,到处都在排长队,大家见着队就排,不管买什么,买到了就好。直到苏联解体,去那里的中国人,还一直赞叹俄国人有素质,这个素质,就是人家排队的耐心,也就是等待的耐心。

    说中国人没有耐心,显然不够精确。但部分国人对于排队等待,的确不大能遵守秩序。比较牛一点的人,是走后门,利用特权或者熟人关系,不用等待或者减少等待时间,抄到前面去。比较差一点的,是直接插队。在中国,无论是人的队还是车的队,都有人插。这样的插队,如果排队的人要干涉制止还不行,弄不好就会打起来。插队的人往往理直气壮,面对你的抗议,面不改色心不跳,该骂就骂,该打也绝不手软。哪怕直接插到你的面前,你都不能说什么。在他们看来,只有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有资格管他们,别的人,还是请你闭嘴。如果是汽车插队,那就更是无法无天,只要没有警察,每次都是横着往里挤,别的车只能让他们,不让,就会碰车,碰了车,反正大家都麻烦。想要打架,人家也不怕。在我的经历中,凡是碰上这样插队加塞的车,后面的车一般都是让。一次我问开车的师傅,即使碰了车,明明是你有理,他负全责,你为何要让他?师傅长叹一口气说,这年头,不都是有理的让着没理的吗?

    如果中国的等待逻辑总是有理的让着没理的,一些不想等待的人利用特权或者霸王硬上弓,侵占别人的时间,让别人多等待,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起码的公平和公正可言。现代社会,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机会,这样的逻辑,就是公然地抢夺别人的金钱和机会。抢夺了,还不知羞愧,理直气壮。

    当然,这样的逻辑还易于引发社会秩序的紊乱。如果等待时人人都能自觉排队,排在后面的人,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轮到自己,是可以预期的。但插队的多了,尤其是从里面走后门的多了,这个预期也就没有了。没有预期的等待最易引发焦虑,焦虑多了,愤怒和恐慌随之而来,如果愤怒恐慌变成了某种可以传染的集体行为,那么排队的秩序也就彻底瓦解了。世界上好些地方的踩踏事件和群体性骚乱,都是由于秩序失控引起的。

    等待不可怕,可怕的是社会缺乏等待的秩序,而秩序的建立,要有起码的公平和公正。执法者要公正,维持公正;公众也要公正,维持公正。

    假辫子和官话

    清朝最后十年,清国留学生去日本的最多,因为一来成本低、手续简便,连签证都不要,买张船票就去了,船票又不贵。二来,中国人认为,留学是为了学习西方,日本人学西方学得最好,有现成的经验,我们只需要把这经验学过来,就万事大吉,省事省力。去日本留学,变服饰没有问题,日本的和服多少有些唐人的余韵,让穿惯了满人“胡服”的汉人留学生,还感到有些亲切。学日本学生穿日本校服,或者学日本官员穿西装,都没有问题。因为清朝的体制对人们穿什么没有明确规定,有这个空子可以让留学生们钻。但是对于脑袋后面的辫子,就不一样了。对于汉人来说,那是归顺的象征;对于满人来说,则是国族的标志。所以,刚去日本的留学生们,虽然一下船就感觉到了辫子的尴尬,但多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像鲁迅说的那样,把辫子盘在头上,扣上帽子,隆起一座富士山。

    隆起一座富士山,依然掩不住辫子的存在。进澡堂洗澡,要遭日本下女的嘲笑;走在街上,也会被一群小孩子追在后面骂“强强”(日语,猪尾巴的意思)。当然,进了学校,也挡不住日本同学异样的目光。到了日本,尽管有官方的留学监督管着,但毕竟难免遭遇革命党人。革命党的宣传,关于民主共和的思想,倒未必能听进去,反满的主张肯定是易于入耳的。甚至那些官派留学日本学军事的,也照样听得进去。好多日本士官生回国之后倒不见得还想革命,但在日本期间,好多人都接近革命党。个中的奥妙,很大程度上在脑袋后面那根辫子。已经实行西式改革的清政府,迟迟不肯放弃辫子,依旧把有无辫子作为政治正确与否的象征,实在是大失策。要知道,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的辫子就是一种落后、愚昧而且丑陋的象征。把辫子说成猪尾巴(pigtail),其实是西方人的发明,日本人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不过,清国留学生回国之后,脑后就不好这样空着,无论做官、为军还是做公办学校的教师,都得买条假辫子。回国没了让人嘲骂的环境,而且饭碗要紧,所以上班公干或者参加典礼的时候,不管真假,脑后都得垂条辫子。当然,各级长官也都知道这些人的辫子是假的,但没人说破,更没有人揭开帽子看看。只有少数有真辫子的同事,总是在背后嘀嘀咕咕。也有一班儿街上的闲人,就像现在喜欢追究女星胸的真假的人一样,指指戳戳。现在是发现一个隆胸的兴奋半日,当初则热衷在男人脑后找蹊跷。其实,找了、说了也白搭,因为即使个别人告到衙门,衙门也从不纠治。

    其实,既然学习西方,西方的价值观、审美观就必然要进来。在乡下,已经习惯了留辫子的农夫农妇,也许依旧以一根油黑粗亮的辫子为美,但城里人,尤其是能接触到西方文明的人,早就变了。自古以来,政治的道理总是抵不过生活的道理,除非有强权压着。强权压不住,就只能变通,明明知道这些人辫子已经剪了,硬是假装不知道。只要你肯装上一根假的,我就权当你是真的。这情形,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官话和套话,没人信,即使再高的官儿,私下里也说他也不信。一个报告,一个文件,甚至一个课题,具体内容另当别论,只要安上一个官话、套话的帽子,就算政治上没问题了。就像东汉时期,孝道是人人都讲究的大帽子,有儒生跟老婆做爱,也要先讲一番道理,说这是为了履行孔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论。

    从本质上讲,辫子也好,官话也好,都不应该是政治正确或者政治忠诚的象征。或者说,政治正确,没有什么象征。现代社会,民众的根本利益,才是政治上的正确所在。如果总是追求象征,把根本忘了,象征就成了假大空。老捧着假大空谈政事,政事就也成了假大空。这样的假大空到处走,走在堂皇的庙堂之上,让百姓讲诚信,岂可得乎?

    避讳是个什么东西?

    古代中国是个礼仪社会,社会上层交往,彼此的称谓大有讲究。虽然有名有姓,但平辈之间直呼其名还是不行的。所以每个人都要有字,称字不称名,是谓有礼。而名字,是给长辈叫的。民国时曾任安徽大学校长的刘文典,之所以跟蒋介石闹翻脸,就是因为蒋见面直呼其名。平辈尚且不能直呼其名,长辈的名讳就更不能呼来道去,于是,就有了避讳这回事。

    所谓的避讳,当然是上流社会的事儿,平头百姓,阿猫阿狗地叫着,基本上没什么讲究。即使自己本家,也大抵如此,年纪大了,顶多在阿猫后面加个爹爹或者爷什么的,就算尊称了。但是,这样的平头百姓,一旦读了书,有了功名,进入缙绅行列,就必须讲究,不讲究,就是自绝于士大夫。讲究之一,就是避讳。无论什么场合,自家祖父和父亲的名讳是必须回避的。当然,在公共场合不提父祖的名字,以示尊重,可以理解。但是,讲究厉害的人,凡是碰到跟自家父祖名讳相同的字,甚至谐音,都绕着走。如果赶巧聊天的同伴不留神提到了,赶巧父祖又过世了,矫情的,就是可以放声大哭,弄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欢而散。

    这种讲究,唐朝中叶之后最为过分,过分到了影响了士大夫们的仕途和政务。裴德融的父亲名皋,他参加进士考试,主考恰好姓高,“高”与“皋”谐音,结果害得裴及第之后,一直就不敢提自己座师的名字。唐朝科举,以诗为胜,诗人李贺的诗天下独步,但只因为他的父亲名晋肃,进士的“进”和“晋”谐音,他就一直不敢考进士。韩愈看着可惜,还写了文章替他说话,也没有用。士大夫不能考科举,或者考上了不敢提座师的大名,对自己都属于自毁前程的事儿,但还仅仅是因为讲究而害了自己。最过分的事发生在卢文纪身上,他做了工部尚书,下属有个名叫于邺的前来参见。卢居然以自己父亲名字为嗣业,拒而不见。于邺一时想不开,竟然一根绳子吊死了,活活害死一条人命。

    讲究避讳,都是为了孝道。真的对娘老子好是不好,都是关上门的事儿,但在外面,孝与不孝都得讲究形式。不讲究,人家就会说你不好。弄大发了,不仅仕途有麻烦,连脑袋都可能搬家。所以,像避讳这种面上的事,大家只能比着讲究,谁讲究得厉害,好像就意味自己德行好。即使有才如李贺,也不能免俗。

    从孝道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忠君。所以,皇帝的名讳必须得避开。汉高祖叫刘邦,所以《史记》《汉书》上的“邦”,都变成了“国”。汉文帝叫刘恒,所以恒山就变成了常山。汉景帝刘启,连殷朝人微子启都要改名作微子开。唐太宗李世民,唐朝史书,凡是提到“世”的时候,都改成“代”,提到“民”的地方,都变成了“人”。如“治民”变成“治人”,“生民”变成“生人”。古籍里的“天生烝民”,活生生变成“天生烝人”。当然,在唐以前,这种帝王的避讳还主要见于史籍,官员们在平时的政务公务中,还没那么多讲究,因为一讲究,就难免因词意不准而误事。只是有些衙门或者官衔要跟着改,比如六部中的民部因李世民的缘故,改成户部。五代时吴国杨行密父亲叫杨怤,音与“夫”同,结果吴国的大夫都改成了大卿,连御史大夫也不能幸免,变成御史大卿。但是,凡是讲究,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越来越讲究,越讲究越精致。现实的奏章,也要避皇帝的讳。所以,为了避免误事,有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凡是碰到皇帝的名讳字样,又不能不写的时候,就“敬缺末笔”,害得后人读古书,老是看见错别字。

    避讳从孝走到忠,已经有点马屁的意思了。忠是忠君,但把忠移到官场,效忠上司,更加实惠。长官的名讳自然大家都知道,但聪明的下属,在新上司上任之前,连长官父亲的名讳,甚至连长官太太的名讳和生日都一并打探清楚,不止及时送礼孝敬,同时在往来中刻意避开这些该避开的字眼。不用说,这样做好处大大的。反过来,如果做下属的不讲究这个,即使再恪尽职守,恐怕也难讨上司的喜欢,因此把乌纱帽丢了,也不是不可能。宋朝的权相蔡京气焰熏天之时,下属公文中连“京”字字样都不敢提,地名京西,京东,也一律改成畿西、畿东。

    避讳从礼貌变成马屁,也就走到头了。现代人不讲究这个,马屁少了一种形式,但马屁还是在的,而且愈出愈奇。跟冯骥才说辫子一样,辫子没有了,但辫子的神还在。

    近代史上的失语症考察

    失语症也许是一种生理上的病,但是类似这样的病症,一个民族一个集团也可能有,一旦有了这样的病,其实非常可怕。

    近代中国,失语症是不愿意变革者患的。我们知道,晚清政府真正萌发变革之意,始于19世纪的60年代。帮助清政府打平太平天国的地方实力派,在内战过程中领教了太平天国洋枪洋炮的厉害,也尝到了洋枪洋炮的甜头,开始将魏源“师夷之长技”的设想落到实处。而清朝的中央政府,作为当家人之一的奕和文祥,在跟占领了北京的英国人法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也多少开了点窍。1860年之后,一些强势的地方督抚开始洋务运动,而北京,不仅有了一个被洋人逼出来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还有了承包给洋人的总税务司,奕甚至想设立一个专门学习西方文化的学校——同文馆。这样的学校,不消说,是请洋人来教的。

    不过,这个时候的中国,不想变革、不正视西方存在的士大夫还是相当多。尽管接二连三打了败仗,但是他们总觉得中国在文化上的优势依然不可动摇,就算洋人占了北京,不也最后吐出来了吗?就算不吐出来,取清朝而代之,在某些士大夫看来,早晚也得跟满人一样,学习汉人,尊孔读经,开科取士。每次洋人进来的时候,总有传说出来,说洋人在占领地开科取士,考的居然还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所以,当变革到来之际,顽固守旧的人没有失语,他们发声抗议了。抗议声一边是流言蜚语、街头巷议、讽刺嘲骂,一边是一个重臣的奏折。重臣名叫倭仁,是蒙军八旗的底子,科举高第,从翰林院的庶吉士一直做到大学士、同治皇帝的老师,也是朝中有名的理学家,跟曾国藩齐名。为人清正,学问也不错,弟子门生满天下。

    这样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出来抗议,所依仗的武器,却是理学的陈年旧货,连词句都没更新。在他看来,中国完全没有必要学习西方,只要发挥固有的道德,固有的文化,中国就可以在战争中获胜,仁义忠信可以为干戈舟楫。而中国近来一连串的失败,不是武器不如人,而是道德没有发挥作用。如果真的非要学天文历算,中国之大,不愁没有本土人才,何必从外面聘请?

    当年垂帘听政的西太后,虽然没有上过学,更不知道西学是什么东西,但却亲身经历了中国军队在洋人面前的惨败,伴随自己的夫君咸丰皇帝逃到了热河,过了好一阵衣食不周,连肉都吃不上的日子。仁义忠信为干戈舟楫的大话,说说可以,当真则成了笑话。不过,倭仁说中国自己有西学人才的说法,倒是有吸引力,至少,聘自己人,花费要少些。于是,太后下令倭仁赶紧推荐这方面的人才。没想到反倒将了倭仁一军,他老先生不过随口一说,哪里找人去,理学家的帽子戴着,又不好撒谎,于是只好承认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有这样的人才。西太后看在皇帝老师的份上,也没有追究他的“欺君之罪”,只是让他随时留心,如果发现了,赶紧推荐上来。但是,不知是奕有心恶作剧,还是西太后要用倭仁牵制奕,突然之间,倭仁发现自己得了一项新的官衔——总理衙门事务大臣。有这样头衔的人,在朝中还有几个,都是热心洋务之人。此时,把一个反对洋务,极不喜欢跟洋人打交道的人任命为这样一个专门办洋务,跟洋人办交涉的衙门的大臣,看起来很像是在搞笑。

    可是,做人很认真的倭仁,却受不了这样的搞笑。如果西太后真的想用倭仁来牵制奕的话,她找错人了。因为一想到要和洋人办交涉,倭仁就要变大头娃娃了。结果任命下来不久,倭仁差点没从马上栽下来,从此得了痰厥之症,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中风。后来虽然经过治疗,好了一点,但两年之后,还是因此而翘了辫子。现在史家流行的说法是,倭仁故意从马上摔下来,好借此推掉总理衙门大臣的职务。这是不对的,倭仁的确是一个真正的理学家,不会玩这样的诈术。

    倭仁之死,标志着中国相当一部分思想顽固的士大夫,开始患上了失语症。

    初患失语症的人还是能发声的,声音最大的是一个名叫刘锡鸿的人。不过,此人仅仅是位做过留洋副使的光禄寺少卿,人品和学问都比倭仁低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做过郭嵩焘幕僚,是郭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在出使的任上,却跟郭嵩焘反目成仇,非常无聊地拼命攻击他昔日的恩人。而他反对洋务的借口,则是所谓的风水迷信。比如说,在中国修建铁路,是败坏中国的风水,会惹怒山神水怪。这样的说法,显然比起倭仁的夷夏之防、仁义忠信低了一个档次,不过是民间底层文化怪力乱神的陈词滥调。可以说,到此为止,顽固保守的声音,已经因病而嘶哑了。

    只是,在当时,不管什么样的陈词滥调,都有市场,也都能给改革制造麻烦。由于中国真正的危机还没有到来,八股取士还在吸引着全国士子的注意力,顽固保守的士大夫人多势众,李鸿章和郭嵩焘所谓的不明事理之人,仗着人多的优势,在话语权逐渐丧失的情况下,依然充分地活跃。而顽固派的失语,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当时中国政府的失语,因为政府也并没有真心信奉改革,一直处于三心二意的状态。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对改革叫停。让中国的自主改革,不是走到半途就走不下去,就是橘越淮北而变枳,即使有成效,也往往流于形式。

    中日甲午战争的到来,两个同时在学习西方的东方大国的较量,学得好的优等生,以大比分战胜了中等生。战胜的日本,不仅掠取了二亿两白银的战争赔款,两块中国的领土,而且暴露了有朝一日吞并中国的野心。当然,西方列强不可能容忍东方崛起一个吞掉了中国,变得如此庞大的新日本,它们遏制日本的办法,居然是趁早瓜分中国。所以,甲午之后,中国第一次出现了大规模的边疆危机,西方列强纷纷在中国强租港口,划分势力范围。这样,已经跟西方打了将近六十年交道的中国,第一次这样明晰地面临被瓜分豆剖的危险。

    这种时候,中国的整个中上层,不管政治态度如何,有没有政治态度,都知道变革不可避免,不变则没有出路。但是,即使在这样严峻的情形下,中国不想变革的人依旧人数众多,一些内地的士人和官僚,尤其是满人阶层,都不期待自己的生活有哪怕一丁点的变化。对他们来说,变革就意味着失去,而他们特别惧怕失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迎接挑战的意志和能力。此时的守旧,是完全意义上的因循守旧,害怕改变往昔的生活轨道,置国家民族的未来于不顾。只是,在严峻的国难危机面前,他们已经彻底失语,连刘锡鸿那种陈词滥调,也已经说不出口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努力,对于朝廷发动的戊戌变法,从公开的反对,转为暗中的权术杯葛,私底下的窃窃私语。然而,这样的杯葛和私语,恰好赶上变法期间独特的帝后二元权力结构,担心因改革而失去权力的西太后,在权欲的驱使下,变成了顽固派的“首领”,在变法一百天后,寻了一个借口,以完全没有道理的方式,吞噬了改革。

    然而,在政变之后,保守势力为西太后提供的挽救危局甚至维持政权的法宝,居然只是所谓的“民气可用”,而所谓民气可用的民粹诉求,其核心的成分,竟然是义和团刀枪不入的法术。即使是刀枪不入的法术,最终能让西太后相信,也是义和团与顽固派合作的阴谋。因为他们讲不出道理,只有靠欺诈和权术。而义和团恰好被顽固势力所利用,充当了他们抗阻变革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根稻草,由于有当时最有权势的西太后的加持,于是变成了一场彻底灭洋的疯狂反扑,中国的顽固势力,妄图借助一种莫须有的民间巫术,彻底消解他们对于变革的忧虑。

    不愿变革者的最后疯狂,带来的是民族和国家的巨大灾难。灾难过后,改革话语旧话重提,但革命话语也随之而起。虽然说,孙中山以推翻清朝为宗旨的兴中会,号称在1894年就已经在海外成立,但这个革命的小组织,真正进入国人视线,还是在庚子以后。庚子以后,在惨痛的教训下,朝廷开始接受改革话语,重新开始戊戌的改革。

    但是,朝廷改革之后,并不意味着顽固保守势力就不存在了。在改革过程中,怀疑、裹乱、破坏都存在。最初科举改革的经济特科考试,就是顽固派利用西太后对康梁的敌视,制造流言给毁了。在开放报禁的过程中,也有过苏报案和杖毙沈荩事件的反复。甚至在军事改革中,也有地方督抚对于新军的歧视。只是,这些反改革的举措,往往都是在朝廷安全的这个角度中出现的。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不仅有了日益增强的革命话语,而且改革话语也出现了歧义。由于西太后个人的原因,尽管她赞成改革,重启戊戌的话题,但却固执地不肯给康有为和梁启超平反。所以,改革话语也因此分成海外激进主张和国内亲政府的缓进主张,而且随着时局的演进,激进主张越来越有市场。应该说,在这一时期,政府由于大力度推行改革,自身失语的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尤其是在宣布实行预备立宪,着手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之后,政府得到了朝野知识界的广泛拥护。孙中山的革命党因此感到了莫大的威胁,甚至一度力图全力狙击清廷的立宪,吴樾刺杀出国考察立宪的五大臣,就是这种狙击的表现。

    然而,好景不长,革命党人的暗示和起义,虽然没能撼动清朝统治,但革命党的宣传,刻意强调清朝政府的异族身份,提醒人们,满人当年在征服中原时犯有杀戮汉人的原罪。这样的宣传,不仅对部分知识人起到了动员革命的作用,而且也影响到了满人统治的合法性基础。同时,随着立宪的推进、选举的举行,以及报禁开放之后,都市人口民智程度的提高,绅权和民权意识都在勃发中。积极参与改革的绅商和士绅,实力得到了很大的增强。各种商会、学会和农会之类的社会团体,各地的自治组织,以及开放的媒体,使得他们的发言权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到了咨议局和资政院的成立,他们的意愿表达,有了体制内的正式平台。无论在社会组织、媒体还是在准议会的平台上,同样的改革话语,运用的娴熟程度,政府永远都不及民间的精英。也就是说,随着政治改革的进行,满人特权势必日益减少,这对于已经习惯了过优越和悠闲日子的满人统治阶层来说,当然不是福音。

    当时的满人统治者面对挑战,却选择了错误的应对。尤其是在1908年之后,成熟的当家人西太后和光绪皇帝相继死去,接任者少不经事,这些少年权贵,看到了自身的合法性危机,也感到了自身特权丧失的危险。但是,他们不是通过加快改革进程,放弃自身的中世纪特权来增加自己的合法性,或者说用正面回应改革的方式给自己积累福荫,而是采取大幅度收回权力和资源的方式,确保自身的安全,把行政权、兵权和财权,都抓到自己手里。一方面把权力和资源收归满人,也就是收归满人权贵,一方面把权力和资源收归中央政府,力图用蛮力,一举打破自太平天国以来,中国权力结构内(中央)轻外(地方)重、满轻汉重的格局。这样的倒行逆施,到了皇族内阁出台,达到了顶点。这样的举措,不仅逆潮流而行,而且是逆改革之行,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得罪了地方实力派和立宪派绅商和士绅,让自己丧失了改革的话语权,沦为当时最有实力的绅商和士绅的敌人。这个时候,原本并不彰显的革命话语,就发出了强音,当立宪派也倒向革命的时候,清朝就寿终正寝了。

    其实,近代中国的命运,自从西方列强开始叩门之际,就已经确定了。只要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形成,亚非拉等非西方民族的命运也已经定了——或迟或早都会被拖入它们的体系,或者变成它们的殖民地,或者变成它们的小伙计。由于中国有古老的文明,有相对发达的政府,对于以商立国的西方列强而言,将中国拉入自己的体系,比征服之使之变成自己的殖民地,更加合算,成本更低。所以,在甲午战争之前,西方对中国的战争,看起来就是让中国进一步对它们开放,并跟中国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虽然中国也有自己的世界体系、自己的天下,但是中国的天下敌不过人家的世界,我们只能一步步地被拖入它们的世界。在这种情形下,所有的东方国家,自强的唯一途径,就是面对现实,学习西方,逐步改革,在改革中寻求自新自强之路。中国如此,奥斯曼帝国如此,埃及如此,日本也是如此。可惜,在这些国家中,只有日本通过自身的变法维新,让改革话语最终成为政府的主流话语,比较顺利地完成了学习西方的改革,一跃成为东方强国。而其他国家的政府,都没有完全掌控改革的话语权,一会儿失语,一会儿说话,始终在进步还是保守,改革还是因循之间徘徊,最终导致旧政权的更迭、社会的动荡,迟迟不能完成自身的转型。而这个转型,在今天看来,是迟早都要完成的,甲统治完成不了,乙也得面对,乙不行,丙还得接着面对。拖得越久,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不管谁来统治,只要意图保守、意图向后转,就注定失语。一旦失语,统治行为就必然变形,处处被动挨打,在国际上如是,在国内也如是。最终,会连自己本来有的合法性和正当性都丧失殆尽,败得非常难看。

    镖局的时代之困

    好些行业,随着时代的变化后,会逐步消失,但由于本身的色彩,却留在了传说和小说里,让人说个没完。镖局行,就是其中的一个。

    干镖局,人们很容易想起走镖押运这回事,武侠小说里每每提到,几个镖师,押着一行手推的独轮镖车,一路上喊着“和吾”的号子,碰上劫镖的强人,说茬了,两下一通乱打。一般都是镖师败绩,然后冒出来一个抱打不平的,救了镖师,保住了镖,然后展开后面的故事。其实,当年的镖局行,不仅仅是押运金钱和贵重物品,看家护院,给当官的和有钱人当保镖也是他们的业务之一。有的官员上任或者卸任回家,都得到镖局雇人保护。有的地方,连赌场和妓院,也会请镖局的人看场子。

    当然,镖局给人印象最深的买卖,还是走镖。走镖最怕的是失镖,被人劫了。所以,所雇的镖师固然有两把刷子,但关键还是要跟黑道搞好关系。镖局跟盗贼一样,是吃江湖饭的,用他们的行话,是吃朋友饭的。朋友是哪个?盗贼,或者说绿林好汉。没有了盗贼,谁还雇保镖呢?话这样说,也有道理。从表面上看,护镖的跟拦路抢劫或者偷盗的是对头,镖师的功夫就是用来对付盗贼的。但走镖的人,如果次次都需要跟人硬拼死打,不惟死伤惨重,而且镖也未必能护得住,这碗饭就甭吃了。所以,干镖局的老板,必须得跟黑道拉上关系。无论是偷的,还是劫道抢人的,都得有联系。好在,那个年月,黑道也有道,东南西北,不管来头如何,未必有当家的大瓢把子,但大股小股的,彼此都有组织联系。找对了人,拉上关系,背熟了黑话,就算找到组织了。走镖的时候,如果碰上劫道的绿林中人,一般都会在道上放一个标志,镖师们一见就明白了。然后两下搭话,黑话一通,互相称兄道弟,走镖的人,有一个意思必须表达清楚,就是他们是吃道上弟兄赏的饭。一般来说,只要黑话系统一致,对答又没有什么大问题,都会和平通过的。真要开打,那是碰上了不在“组织”不讲规矩的空子。据走过镖的镖师讲,这样的事,一百回都未必碰上一次。

    反过来,如果江湖上的盗贼想进城耍耍,城里的镖局也得照顾,管吃管住,还得防着别让官府把贼给拿了。住在镖局的贼头真要是让官府拿了,那么以后这镖局就不要走镖了。当然,贼进城,是耍耍的,不是来作案的,所以官府里做公的也乐得放一马。即使不放,也不行,因为镖局一般都有靠山,朝里有人。即使北京城里的五城公所、九门提督,也不能随便坏了规矩,拿镖局里的“客人”。

    干镖局行,就是吃黑白两道,两道都得有人,有人就畅通无阻。但是,这行在晚清却遭遇了另外的难题。首先是洋枪,尤其是后膛的快枪出现之后,让镖局遇到了新问题。以前,讲不通可以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没话说,但对方如果有快枪,一声枪响,这边就不行了,再好的身手,都是白给。绿林好汉还好说,都是道上的弟兄,碰上专门跟镖局作对的杂嘎子,就麻烦。所以,镖局很快适应时代,也开始练枪,镖师们人手一支短家伙。好的镖师,不再单单武艺高强,枪法还得好。但是到了闹义和团的时候,洋枪却成了麻烦。当时,北方的城市满大街都是义和团,人家人多势众,说了算。人人都知道,义和团不喜欢洋玩意,洋枪除外,但可有一条,只许他们用,不许别人有。镖师们走镖,又不能不带,带上了,不碰上义和团还好,碰上了,弄不好就要检查,查出来洋枪,轻则搜走没收,重则给你上黄表,判定你是好人坏人,黄表烧了,如果灰不往上飘,你的麻烦就大了。就算不杀你,单单搜走枪支,这个镖也没法走了。

    现代化对镖局的另一种冲击,是轮船和火车。随着这两种交通工具越来越发达,银行、钱庄和商家的银两,不再用笨办法——劳驾镖局的独轮车了,而是走轮船和火车,又快又保险,运的量还大。劫火车的匪徒,在晚清还没问世。再到了后来,连官府和官员的银子,也走了现代化的捷径。不仅镖局没有了传统的用武之地,连票号也没了生意。于是,进入民国之后,镖局就基本上歇了。

    当年的西医之困

    近代基督教四下传教,西医是最好的敲门砖,只有在中国例外,因为中国自己有医生。而且中国的医生,不是下九流,而是正当职业。好些儒者也深通医术,读圣贤之书,做朝廷的命官,顺便给人抓方看病,也是常有的事。当然,只读了汤头歌就敢给人看病的庸医,也从来都有。不管怎么说,古代的中国不缺医生。所以,当年利玛窦为首的耶稣会士们进入中国,选择的是做西儒,以读书人的身份进来,用儒学的语言,借西方的科技用品,比如三棱镜,来打动中国的士大夫。不用说,这种做法,一时间很是奏效。

    不过,到了清代,由于罗马教廷的顽固态度,中西之间的礼仪之争,使得这种“西儒”传教法风光不再。再次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们,还只能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老法子,以医行教。最早来到中国的传教士,大多是医生。不管有多少人只信中医而不信西医,但是,传教士们却只能固执自己的医术,像姜太公一样,等着患者上门。

    好在,再次来到中国传教的传教士们,已经由他们的政府打开了中国的政治大门,不用过分担心被中国人以武力驱逐。西医的敲门砖不够合适,但一时半会儿,也只有这个能用。等到传教士们再度想起利玛窦的高招,已经是19世纪末的事了,即便如此,天主教的神父们也坚决不肯,肯的都是新教中人,像李提摩太、林乐知这些人,再度跟中国的士大夫交朋友,成了维新志士的启蒙老师。

    不管怎么说,传教士医生的出现,都意味着中国冒出来一些不一样的医生。只要有这样的医生存在,无论敌意有多深,不管门庭多么的冷落,总难免会有一些中医或者巫医都医不好的病人家属,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把病人送上门来。医治这样的病人,风险很大,获得名声的机会也大。19世纪的时候,西方的医药界好些药物还没有问世,风靡20世纪的抗生素当时连影儿都还没有,西医的看家本事不过是外科手术。尽管条件有限,当年的传教士医生在中国做的无非是些小手术,这样的手术依然使得他们赢得了两方面截然相反的名声。道理很简单,虽然当年送到传教士医生面前的病人,未必真的是不治之症,但手术的结果,依然只能是两个结果,治好,或者治不好。治好了,他们就成了可以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神医,被治愈之人很快就入了教,如果他碰巧是个士绅,那么整个一个宗族或者村庄都可能成了基督徒。一个双脚畸形的男童,被西医用石膏固定得以矫正,一个身患白内障的士绅被当众拨开白翳,睁开眼睛看见东西之后,传教士医生的声名马上就会传遍附近的城乡,为教会带来众多的信徒。由于中医在外科手术方面,实际上是缺门,有的中医治疗枪伤,非但不会把子弹开刀取出来,而且还浇上水银,希望水银把子弹自动化掉。所以,西医这方面的优势,就显得格外突出。当年中国人的体质,也很令这些洋医生震惊,如此简陋的设备、简单的消毒,手术完了之后,居然恢复得相当快。为凸显手术的效果,一个来自英格兰的传教士医生回忆说,他们在奉天行医的时候,碰到比较有把握的手术,甚至公开在大庭广众中做,以扩大宣传。但是,再好的医生,做手术总难免有失败的,更何况当年的手术条件那么恶劣。一旦这种动刀子割肉的手术失败,由此带来的恶果也是相当可怕的。当年遍布中国城乡的种种关于传教士的传闻,什么挖心取肝、挖眼睛做药之类,都跟传教士医生的失败的手术不无关系。当年的好些打教案件,都跟这种谣传有关,好些传教士医生也因此而丧了性命。在中国,凡是摊上动荡岁月,乱民打砸西医的医院,也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如果在西医救治的人中间有能人,这种事情就会被避免。1910年长沙抢米事件中,一个美国医生的医院,就因为曾经救治过一个著名的帮会老大(帮他取出了腿上的子弹),而得以幸免。

    当年的西医,就是在起死回生和挖心剖肝的两面传闻中在中国生存着。在不同的中国人眼里,他们或者是天神(不是天使),或者是恶魔。相对而言,恶事的传播效果要更大些,所以,只有在政府在开明的知识分子带动下,逐渐接受西化,对西方采取完全开放态度之后,他们的命运才得到了根本性的转机,否则,好些西医就只能以传教士的身份生活,靠教会的资助,像孙中山这种接受西医教育的中国人西医,在中国的土地上,连吃饭都成问题。但是,没有过多久,随着晚清到民国的政府持续西化,到了民国的国民党统治初期,一些中国人的西医,居然可以策动起一场废止中医的运动,由政府出面,全面打压中医。到了今天,人们开始把西医治不好的病人,送给中医来治了。风水轮流转,当年西医的困境,落到了中医头上。

    教案的赔偿

    自打1844年中法《黄埔条约》允许西方的教会大规模进入中国(严格地说,应该是重返中国),中西之间有关传教的纠纷就没有断过。1864年,随着被视为洋教产物的太平天国的失败,这样的纠纷进入了一个高峰期。这样的纠纷当时被称为“教案”,大的教案往往伴随着房屋的焚毁和人命的损失。有的教案,往往会牵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弄不好就刀兵相见。

    体现在教案上的冲突,当然有文化意义上的。理念的差异和习俗的冲突,落实在一些具体的事务上,体现为权力和权益的争夺,没准就会酿成事端。但更多的往往是两种群体的纷争,信教和不信教的人,两下互相看不上。加上清政府不乐意西方教会进来,在面上又挡不住,每每希望士绅和民众自己起来替他们抵挡,用民间的力量拒西方势力于国门之外,在教案处理上胡乱断案,有意挑唆士绅民众和西方教会之间的关系,增加他们之间的敌意。结果使得教案冲突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激烈,直到酿成义和团运动这样席卷了大半个中国的事件。当然,有些教案,原本就是社会上的匪类,借着民众对教会的敌意,趁机打劫作乱,属于普通的刑事案件。

    不管哪种教案,只要出了事,就得解决。当地的官府倒是喜欢葫芦僧乱断葫芦案,但教会背后有西方国家的支持,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尤其是法国,当年是天主教的护教国,凡是天主教出事他们都管,也乐意管。看那段的教务教案档案,总能见到法国人的身影。各地的领事跟中国地方官咆哮,法国公使跟中国总理衙门的大臣咆哮。伴随着咆哮,法国的炮舰随机出动,到了案发地点,只要卸下炮衣,摆好开炮的架势,中国方面一般都会屈服的。

    对于教案,以往中国这边的研究,似乎都是教会方面无理,一边倒地相信当时的民间说法,不管这种说法多么荒唐。反过来,现在的研究又一边倒地倒了过来,似乎所有的教案都是打教闹教者的无理取闹。其实,至少有关经济纠纷和文化冲突的案件,民方未必完全没有道理,双方即使因为误会发生冲突,教会方面也要负些责任。但是,毕竟打和闹的是反教会的民众一方,所以,但凡发生了教案,最终的处理民方必定损失惨重,出了人命还得偿命,至于赔款几乎是必然的。虽然当时都由官府支付,最终出事的村庄肯定得加倍地赔出来。这样的赔偿,教会事业肯定是会因此获益,烧了的教堂,新盖的更宏丽,打教之后,官司赢了,新入教的人会更多。但是,这种炮舰支撑的传教事业,也有教会人士不喜欢,新教有,天主教也有。在他们看来,这样推进的传教事业,有违这个事业的初衷。所以,还真的就有传教士即使被打被烧了,也一声不响,不得已教案闹出来了,也不希望索要更多的赔偿。甚至义和团运动之后,很多地方赔款都是在传教士的斡旋下,得以大幅度地减免。在这些传教士看来,这样的善意才能最终赢得中国人的人心,实现中华归主的理想。

    可是,不这样想的传教士也有不少。好些似乎很富有牺牲精神的西方传教士,多少有点希望教案的发生闹大了更好,最好是有教会人士因此而殉教。这样,影响大,赔偿多,对教会事业推进也大。即使因此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他们也在所不惜。没有这样牺牲精神的传教士,则喜欢借机制造出一点小事端,然后就到领事那里要求干预,从而得到赔偿。有的甚至自己养的鸡丢了,手杖没了,也会夸张成为一场抢劫,然后由领事转达他们赔偿的要求。在很多时候,尤其是义和团运动之后,中国地方政府很是怕事,只要传教士有要求,他们宁可息事宁人,所以这样的要求多半是可以得到满足的。要知道,那个时候传教士也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有,好些人干这行无非稻粱谋。天主教的传教经费,有时来得又不及时,远在中国内地的传教士们,每每得自己想办法。借莫须有的教案申请赔偿,就是一招。有的地方,甚至连外国领事都看出了猫腻,对于传教士们不断地索取感到厌烦,但是他们还只能替他们跑腿,无论如何,胳膊肘不能向外拐。

    当年发生在中国的教案,情况复杂,千奇百怪。中国人什么样的都有,教会方面其实也什么人都有,好的,让你感动,差的,也有无赖。

    关于两脚羊的一个长长的故事

    高级一点的动物,一般都不吃同类,但危机时刻例外。人还是猿的时候,估计也是这样,变成人之后,有了更为复杂的情感,尤其是有了文化,从道理上讲,就更不能同类相食了,除非是为了跟征服有关的宗教祭祀的需要。所谓原始部落中的食人族,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中国号称文明古国,自认文化最优。周边的民族,如果不被征服的话,只有向慕教化的资格。但是,国人相食的历史,却跟文明史差不多长久。春秋以前的历史记录过于简单,不曾提到这样的事情,春秋以来稍微复杂一点的历史,就有这样的记载。春秋攻战,围城时间长一点,里面的人断粮了,就会“易子而食”,即互相交换孩子吃。鲁迅先生的小说《狂人日记》,说中国的历史就是吃人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没有道理。

    把人说成是两脚羊,是为了吃的方便。这个说法,据说最早起于五代。五代时战乱不已,杀人盈野,跋扈的军人一旦没有了粮食,就吃人。为了解决军粮储存问题,杀人做粮,晒成干肉,把人呼为两脚羊。其中,老瘦的呼为“饶把火”,少年妇人呼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其实,杀人做军粮,西晋末年匈奴人和鲜卑人就干过,掠来大批年少的妇人,一路奸淫一路杀掉吃了,但却没有想出两脚羊的名目。五代时的战乱,主要是汉人之间的内战,汉人比匈奴人和鲜卑人有文化,吃人吃得有讲究。到了北宋靖康之后,金人南侵,天下大乱,北方再度人相食,五代时的说法再度流行。人们一边吃着人,一边谈论着羊。再到后来,明末张献忠屠川,人相食,还是把人说成两脚羊。

    人毕竟是人,人吃人,感觉怎么说也不舒服。把人说成两脚羊,这个心理障碍就小多了。但仔细想想,这样的掩饰比起赤裸裸地吃人更加惨无人道,在无人道之中,还多了一点虚伪。说起来,人类历史是文明史,但每逢战乱,这样反文明、不人道的故事,却总是由人自己制造出来。过去的历史,无论中外,这样的惨剧其实都难以避免。只是历史的书写者每每一笔带过,更多地喜欢说那些光辉灿烂的事儿。结果流传下来,再忠实的历史,也只是记录了该记录的一半内容。人性的弱点,不止是喜欢做坏事,而且喜欢掩饰人所做过的最坏、最恶的事。人能做出来的罪恶,有的时候人往往难以面对,因为自己的神经难以负荷。面对不了,就只好忽略,即使神经最坚强的史学家,在直面人类自己做的恶的时候,有时也难免精神崩溃。

    人类社会的存在,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和工具。但这样人文主义的命题,直到人类社会晚近的历史才被提出来。此前的人,不是实现神的目的的工具,就是另一部分人的工具。具有文明素养、从小接受教育的人们,一直被教育着,人的存在是为了神的荣耀,或者忠君爱国的需要。人牺牲自己,如果是为了人以外的目的,往往是要被无限推崇的。中国历史上,无数的忠臣义士,无数的义夫节妇,没有一个人的死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某种理念,而这理念跟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无关。即使孟子所谓的民为邦本,也无非是说,民是国家赖以存在的资本和资源,跟对人的生命的尊重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所以,战争来了,少杀的人,是出于对资源珍视的聪明人,而滥杀的人,则是缺乏头脑的莽夫。被驱使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都是工具,实现野心家野心的工具。唐朝安史之乱中,张巡守睢阳,杀了自己的小妾做军粮,对于唐朝天下,固然是忠臣义士,但对于被杀的女子,不过是屠夫禽兽而已。

    既然人无非是工具,国家的工具,大人物的工具,那么在极端情况下,被人杀掉做了粮食,也不过是工具的最后实现。也可以说,在我们不好意思书写的那一半隐秘的历史中,人其实一直是被视为两脚羊的,所分别的,只是有些被吃了,有些没有被吃,有些则暂时在吃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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