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金滩村去吗?”春兰问道。
“太远了,八十多公里呀!”司机搔搔了头咕哝道,似乎不想去的样子。
“你不是叫我搭车吗?怎么又嫌远了?”春兰说道,回头望了望,想把一张一百元钞票给高老头,但是高老头已经悄然离开了,他已经走到前面那条大街的转角处。
“那好,你上车吧。我只能送你到保城,到了保城你就可以搭三轮车到村子里。可是,在这半夜三更里,车费要加倍的呀。”司机瞅着春兰和她的儿子,眨着眼睛说。
“要是加倍,我明天就乘公交车去好了。”春兰又朝周围望了望,装出要离开的样子。
司机推开车门,把春兰的旅行箱拿起来。“把行李放到尾箱吧。”
春兰抱着儿子坐到后排坐位里。司机放好行李箱,钻进驾驶室。打着火之后,他回头叫春兰把她身边那张破了半边的唱碟递给他。
“你要它干什么?”春兰问道,把那张唱碟拿上来。
“我的是假的士,上高速时我得把车牌盖起来。”司机拿过那张唱碟时说。
春兰一听到他说假的士,心里一惊。“这家伙会不会卖猪仔,把我们扔在半路上,他或者继续坑我钱呀?”她想道。但是那时候已经由不得她,司机把那张唱碟一丢到挡风镜前面,一加油就把车开走了。“我虽然开的是黑的士,但是我绝对不是什么坏人。现在租一辆真正的的士太贵了,除了租金就剩不了几个钱了,所以我只好这样混了。”他一边开车,一边给春兰定心丸。
到保城时还没有天亮,春兰抱着合欢就在一座天桥底下坐下来。雾水很大,还吹着冷风。春兰把一件外套从行李箱拿出来,盖到合欢身上。他们旁边还坐着一个浑身污秽的流浪汉。春兰担心那个流浪汉会抢劫她,接着她又把一把水果刀从皮箱里掏出来,捏在手心里。
提心吊胆地熬到天光,春兰于是到对面那间粉店里要了一碗肉粉。喂饱合欢之后,她叫停了一辆专门到农村里载客的三轮车。她叫那个三轮车司机单独搭他们到金滩村。经过一番计价还价之后,那个三轮车司机答应了。
金滩村在一个很大的山窝里,离城区还有五六公里,全部都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山路。接近中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春兰终于见到她曾经住过的那间两层水泥楼,以及门前的那棵千年榕树。那棵大榕树还是那么茂盛,还是那么寂静。穿过一个小山坳,她抱着儿子站在那棵大榕树下。一只知了在树丛中鸣叫着。树上还有好几只麻雀,它们也在吱喳直叫。春兰朝屋子里瞅着。屋子的大门敞开着,厨房里冒出着清烟。合欢眨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她。她知道儿子肚饿了,于是坐在榕树下,把一瓶牛奶从行李箱是取出来。
一个七十多岁、身体微胖的老婆子从房子前面弯着身子走过来。她是黄大成的母亲,是春兰之前的婆婆,因为老婆子以前对春兰很好,春兰离开家时,她曾经跪过春兰的面前乞求她不要走。所以,春兰现在一见到她,仿佛有愧似的不敢开口叫她。接着,老婆子走到春兰面前,她瞧了一分多钟之后,揉了一下眼睛问道:
“春兰,是你么?”
春兰望着老婆子,辛酸的泪水禁不住渗出眼眶来。
“是的,婆婆,我回来了……”
“这里风大,孩子会着凉的,快到屋里去吧。”老婆子楞了一下,接着说。
进到屋里,春兰把行李箱放在门边。春兰抱着合欢坐在她原来熟悉的那张木沙发上。老婆子走进来,她把行李箱提起来走春兰原来的房间里。春兰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似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她原来那张西式床,那张梳妆台摆在窗前仿佛从来都没有动过。那张大红窗帘仍然挂着,连她之前贴在窗头上那幅山水画都没有撕下来。那幅山水画里有一个飞流直下的大瀑布,瀑布下面有一对戏水鸳鸯,那是春兰刚结婚不久时到保城买的。本来她当时是想把它贴到屋厅去的,后来发觉那对戏水鸳鸯太抢眼了,就把它拿进了房间里。
转眼间,老婆子从房里出来,她喃喃说道:“自从你走了之后,你的房间我没有动过,但是我宁愿让它这样,因为我一看到这样,我就会时不时想起你来。”
合欢睡着了,春兰把他放到沙发上。
老婆子走到春兰身边。“这孩子真白净。”她瞧着合欢的脸蛋微微地笑着。合欢醒了,老婆子把合欢轻轻地抱起来,抱在怀里之后,她挑逗了合欢一会儿,见到合欢又睡着了,就把他抱进房间里,让他睡在春兰原来那张厚厚的绿色被面上……老婆子走出房间之后,她又对春兰说道,“阿成到城里帮人建房去了,我已经打过电话给他的,我叫他早一点回来……”
傍晚时,黄大成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车尾箱里还有一大堆春兰之前喜欢吃的菜肴,有鸡翅,有鸭腿,还有排骨,还有一些西洋菜和红萝卜。除此之外,还有一大袋苹果和香蕉,以及好几罐奶粉和冰泉豆浆,他说那是他专门买给合欢吃的。
这么多年不见,春兰还差点认不出黄大成。他已经成了一个十足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脸孔黧黑,还长满了又短又硬的髭须,手掌起了老茧,手指头变得跟砖头一般粗糙。
当天夜里,春兰坐在床前将被子盖到合欢身上,黄大成忽然跪在春兰面前,抱着春兰的膝头呜呜咽咽起来。“春兰,你知道我在狱里那几年是多少想念你啊?有好几次我就想一头撞到墙上死掉算了……”他痛悔地说,“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想到那鬼地方去了,我不会再赌博了……”
春兰抚摸着黄大成的头发,潸然流出了眼泪。“事情都过去了,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咱们就不要再想之前的事情了吧。”春兰安慰他。隔了一会儿,春兰又困苦地说:“其实上,我离开家的那几年也非常不好过啊,我也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啊。老实跟你说吧,合欢并不是我从路边捡来的孩子,也不是别人送给我的孩子,是我跟另一个人结了婚之后生下来的儿子,是我亲生的儿子。但是,那个人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们现在走投无路,我才再回来的,所以我现在觉得非常对不住你。——我现在却是一个罪人啊!——如果你现在想打我骂我,我也认了。如果你想把我们赶出家门,我也不会怪你的……”
黄大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我都一把年几了,你现在回到我身边,就是老天有眼了,就是你对我的牵挂了,我又怎么会责怪你啊!我从前对你那样,我现在都后悔死了,我又怎么会赶你走啊!从此之后,合欢不但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们以后就好好地把他抚养成人吧。”
春兰激动地抓住黄大成的手……
次日,黄大成不再到城里干活,他说他要在家里好好陪陪合欢和春兰。整个村庄只有七户人家,全部都是黄大成的家族。那时候,年轻人都到深圳打工去了,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在家里,在村上。这一天一大早,兄弟叔伯们就带着糖果、面条,以及公鸡和猪肉到来祝贺春兰回到村子里,祝贺春兰和黄大成破镜重圆。
在往后的日子里,春兰过上了既殷实又平静的生活。黄大成几乎每天都骑着摩托车到城里挣钱,他一回来就帮忙做家务,要不就是带着合欢到村边玩耍,到兄弟叔伯家里串门聊天。一大早起来,春兰就带着合欢到菜园里种植蔬菜,或者到山边的农田里种些玉米花生。山坡上多的是甜竹笋和野葫芦,还有巴戟和杜仲,她经常把它们带回家里来。春兰把巴戟和杜仲晒干来泡酒,用甜竹笋和野葫芦制成美味佳肴。草窝里、树丛中还会有鸟蛋和黄蜂窝,她把它们拿下来交给合欢。村边那棵橄榄树每年都坠满果实,她就在一根长长的竹杆里绑上一把剪刀,把它们剪下来之后制成果脯,让间或到来的亲戚朋友们带回家去。山边的野菊花和含羞草香味浓郁,她就用它们泡茶来招呼到来的客人……
一年之后,春兰又生了个女儿,取名为合英。隔了一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合华。合英长得非常像春兰,合华长得非常像黄大成。合英和合华每天都蹦蹦跳跳,如同两只小鸟一般吱吱喳喳叫过不停。看到他们那么活泼可爱,春兰和黄大成俩夫妻更加恩爱了。可是,就在他们爱得如胶似漆的时候,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时候,想不到,灾难再一次光顾门庭了。有一天,婆婆从村边摘菜回来,她不慎跌落到一个大泥坑里。结果,为了医治婆婆的病,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半年之后,婆婆的病没有好,想不到,合欢又出问题了。合欢的双手又变得软绵绵,仿佛断掉一般没有了半点力气,连筷子都提不起来。
春兰估计合欢的麻痹症复发了,她顿时慌了神,她急忙带合欢到保城的人民医院里又打针又输液。一个月之后,合欢的病情总算控制住,但是,那后续的医药费却贵得要命,比之前那个军区医院的医药费还要贵两倍。眼看连自己带来的首饰已经卖光,自己以前带来的存款就快花完,有一天,春兰就想跟黄大成到城里挑砖担瓦去,但是黄大成马上阻止她说:“你去了家里的孩子谁来管啊?婆婆谁来照顾啊?”春兰想了想,于是她就不得不打消了外出打工的念头。接着,她一有空就到山上去,把一根根甜竹笋和一些野生的巴戟和杜仲挖下来,让黄大成拿到城里去出售。可是,这些野生植物也有挖完的时候,她后来就不得不又去想别的办法了。
起先是借钱,春兰和黄大成一起到亲戚朋友、兄弟叔伯那里借,再借不到一分钱之后,他们又向银行贷款。贷款用完之后,黄大成有一天说他要去借高利贷,但是被春兰拦住了。春兰说:“我们即使去乞米都不能借高利贷,难道你以前受的苦还不够吗?”
“但是,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面容憔悴的黄大成捂着痛苦的脸说道,“我们目前已经一贫如洗了!”
“让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春兰望了一眼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合欢说。
这时候,奄奄一息的婆婆在房间里躺着,黄大成忽然跑到屋檐前面跪下来,对着天空叫道:
“老天爷啊,你救救我们吧,让我们的厄运快点过去吧?”
当时,正是秋冬交替的时候,刮着东北风,下着暴雨,电光雷鸣,屋外那棵大榕树仿佛随时会被大风刮跑,被大雨摧毁,被雷电劈倒似的。春兰顿时痛哭起来,这是她这几年来第一次感到那么悲伤,那么痛苦。吃过晚饭之后,在临睡的时候,窗户被雨水打得啪啪直响,春兰瞧着窗外的电光雷鸣和滂沱大雨,她渐渐想到她以前那套商品房,以及家里那些农田和那片荔枝树,还有她的那间老屋。想了一会儿,她对黄大成说道:“明天我要回一趟老家,我要把我那套商品房卖掉。家里在开发房地产,我的农田和房屋也在陆续征收了,我也要把它们能通通卖掉。有了那笔钱,我们就可以度过难关了。”
“可是,我估计你的田产已经被马头亮霸占了。都几年了,你还能够要回来吗?”黄大成说道,“马头亮是一村之长,若果他之前写一张证明到民政局,跟民政局里的人串通,说你已经死亡、或者失踪了,你已经不再是金光村的人了,然后把你的户口删除掉,把你的财产全部划到他的名下就可以了。”
春兰说道:“马头亮也许被枪毙了,因为他是阎明堂的凶手,他不可能不被枪毙的。”
“我想不一定,因为他有钱,要是他买通警察,村民们又闭口不供出来,他就有可能还是村长,他仍然逍遥法外的。”黄大成说。
“要是这样,如果他不还给我,我就跟他搏命!”春兰咬着嘴唇说,“我们现在都穷成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黄大成紧紧搂住春兰,涕泪交流地说:“春兰,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如果他拿了去,你问他要回来就是了,到镇政府里跟他论理就是了。——你万不可以跟他拚命啊!千万不要把阎明堂死的真相讲出去啊!你千万不能够用阎明堂死的真相来要挟他啊!马头亮不是人,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们以后怎么过活啊……”
次日,狂风暴雨非但没有消停,相反,比昨天还要更加猛烈。瓢泼大雨发出着癫狂的叫嚣,狂风把榕树的树叶吹得翻转过来。很多长长枝梢被雷电击断了,屋前那片田野很快变成了沼泽。田野里的花生和玉米被洪水淹没掉,很多漂浮地混浊的水面上。进山那条小路浸泡在翻滚的洪流里,山脚下那条小河不停地冒着泡沫,那一个个漩窝发出着吓人的叫声。洪水裹挟着树叶、泥巴、草屑不断地朝前面那个小山窝冲去……傍晚时,洪水漫到了大榕树前面,紧接着又漫到屋子前面。夜半三更时,洪水又漫过门槛进入到屋子里。春兰和黄大成急忙把孩子们和婆婆背到了二楼上。三天之后,雨水才渐渐停歇下来。
第二天,洪水开始慢慢消退。一个星期之后,洪水全部退出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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