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姑娘叫春兰-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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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尽管村民们把张三国的食用油加工厂捣毁掉,把张三国赶出了村庄,已经不再吃也不敢吃那种污秽的食用油,大家病情还是不见得尽快好转过来,相反,似乎还有越来越多的村民跑进患病的行列中去。病魔依然如同瘟疫一般漫延着。有一天,马头亮摸着额角那块胎记蹲在早就空无一人的麻将室前面,张大胜那间胶粒厂里传来的窿窿机器声俨然磁铁一般把他吸引住,张二利那间布料加工厂里所冒出来的黑烟也频频闯入他的视线里。渐渐地,他的头脑发热了,他的脑筋出问题了,他仿佛患上神经病了。“难道张大胜和张二利这两个家伙惹的祸?他们跟张三国一样,同样都是在加工垃圾,加工废品,加工脏东西的啊!我们往日所穿的衣服就是用张二利的废品制成的,我们脚上踏的胶鞋就是用张大胜的垃圾制造的。我们现在穿的鞋子和衣服是不是有毒菌呀?——我们是不是中了毒呀?”他想道。

    想了一阵子,他于是打电话给春兰。他说他现在有病了,肚子慢慢肿胀了起来,有可能是穿了那两间加工厂间接制造出来的鞋子和衣服中毒的。之后问春兰怎么办,要不要把它们砸烂掉。

    春兰那天正在发高烧,肚子阴阴发痛,她在接听电话时,高老头忽然敲门进来问她要不要洗一洗门外那块新地毡,她于是心烦意乱地对高老头说:“随便吧。”然而,马头亮把春兰的话误会了,他以为春兰是对他说“随便吧”。于是他马上纠集了几十个村民,抓锄头、扛铁铲往那两间加工厂赶去,不容分说就把那两间加工厂砸了个稀巴烂。捣毁了那两台机器之后,他们又将加工厂里所有材料和原材料堆到公路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张大胜和张二利当即报了警,但是,阎明堂一到来,就把这两个报警的人扣押起来。

    “你们非法加工垃圾,犯了污染环境罪,危害国家安全罪,所以,你们被依法逮捕了。”阎明堂一把镣铐扣到他们手上,一边把他们推进警车里。

    铲除了张大胜和张二利那两间废品加工厂,村子里平静了十多天,然而想不到,随后到来的才是真正的大灾难。两个星期之后,村子里的人陆续死去了。

    张大食是第一个死去的人,因为他不但患上了没有救治的蚂蚁病毒,后来又染上了其它病毒,所以他死得最快,不过,很多村民说,他本来早就应该死了,上个月就应该死了,是因为他上辈子积了一些阴德,才拖到现在罢了。

    接着就是赵蛮弟的父亲、马头亮的老婆,然后就轮到赵笔傻这个大诗人了。他们都是浑身腐烂、出脓出汁而死。赵笔傻在咽气之前,春兰和赵三贵去看望了他。当时,赵笔傻已经搬回他那间牛棚住了,他说那间牛棚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最后的家。赵笔傻在临死之前,他还写了这样一首打油诗来总结自己这一生。那首诗写在一张新净的八开纸里,字迹非常工整,仿佛用打字机打印出来一样。死去时,那首诗还紧紧捏在他手里。那道诗是这样写的:“奋斗一生只为诗,写诗只为名和利。坎坎坷坷妻儿散,平时只好偷内衣。有了官当又失足,害了身心又折腰。呜咽,人之将死多牵挂,不知妻儿怎么了。哀哉,地狱之门敞开着,到了那里还写诗。”

    他们看了赵笔傻那首诗之后都唏嘘叹息,就把那首诗连同他一起埋到泥土里。

    赵笔傻死去之后,不久,春天到了。春天本是万木复苏、逢脖生机的季节,但是,村子里却看不到一点春暖花开、春意盎然的景象,相反,每一天都如同那凄厉肃杀的隆冬季节似的,令人沮丧,令人心寒。见不到一只鸟儿,看不到一株鲜花,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许多患病的村民还在继续死去。

    半个月之后,马皮三的老婆也死掉了。她比别人死得更惨,她的身子不但已经腐烂,肚子还有一条条粪蛆爬出来。紧跟着过去四五天,有人告诉春兰,马皮三也奄奄一息就快去死了,原因是他的脚丫和大腿开始腐烂了,肚子和背脊也开始腐烂了,那些溃烂的地方正在不断地流出浓汁和血水来。

    看到马皮三就快死去,春兰担心春花和春明受到病毒感染,于是安排他们住到村公所的三楼上,出钱请根良嫂暂时照顾着他们。果然,就在春兰把那两个孩子接到村公所住的第二天,马皮三咽气了,他带着他的老婆继续到天堂或者地狱里乞讨去了。

    每天都下着毛毛小雨,然而,这阴雨连绵却丝毫没有减弱和动摇矿工们的热情和干劲,他们照旧日夜不停地将一桶桶硫酸、硝酸以及草酸倒进那一个个大水池里,倒进那一堆堆矿泥里,仿佛在将一桶桶金银财宝倒进自己的口袋里那样。那些化学溶液如同泥石流一般从山上流下来,流进农田和鱼塘里,流到荔枝树林里,流进村民们的菜园子里。不久,鱼塘里的鱼苗纷纷死去,天上的飞鸟纷纷绝迹,青草一片片枯萎,瓜果蔬菜一棵棵腐烂。还有那一棵棵荔枝树,它们纷纷落叶,干枯了。后来村子里的猪和鸡也开始发瘟,陆续死去,陆续发臭。

    可是,村民们还没有醒觉过来,特别是金满发又开始将一扎扎钞票塞进他们的腰包里,他们被钞票蒙住了眼睛,搅乱了心智,他们更加相信自己的病和亲人们的死,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他们都以为鱼苗的死,猪和鸡的发瘟,蔬菜的腐烂,树木的干枯和落叶是自然现象。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春天里,由于持续病了一个月,春兰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保不住,也流产了。

    春兰看到自己与宏图的婚姻又得无限期地推迟,忍受着无限的悲伤,又跟马头亮和赵三贵连续开三次干部会议。最后,为了他们村继续繁荣下去,也为了保住他们的权力和地位,他们决定采取一项非常措施。

    他们到城里的尼姑庵里请来了五个尼姑,到龙山庙里请来了八个和尚,又到各村各垌请来了三十个老巫婆和庙祝公,还有一大帮八音队和神婆神棍。随后,这支庞大的神秘队伍在村公所前面连续举办了七天七夜布施,念了七天七夜佛经,驱赶了七天七夜魔鬼,又捉拿了七天七夜恶鬼、短命鬼、贪心鬼和龌龊鬼,燃烧了七天七夜冲天炮。之后,他们又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里烧了三天三夜鞭炮,再在每个村民的屋子里烧了两天两夜符咒和冥府纸,又在赵三贵的饭店里吃了半个月上等的斋饭才撤离。

    然而即使采取了这样的非常措施,依然无济于事。马头亮有一天遇到春兰,于是他抱住疼痛的肚子,用悲哀的眼神望着对春兰说:“看来我们村要灭亡了。你看,我们还在继续生病。村里的鱼都死光了,燕子麻雀绝迹了,连灶子里的蟑螂也快死光死绝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那都是自然现象,过一段时间就会转好了。”于是,春兰用安慰自己的话,安慰马头亮说。

    “难道荔枝树枯死也是自然规律吗?——它们还有好几百年寿命的啊?”马头亮嚷道。接下来,春兰老半天都没有回答他。其实上,她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理由敷衍自己和安慰他了……

    过了春天,一进入夏天,想不到,情况越来越糟糕,越来越叫人揪心,越来越叫人悲愤和绝望。一下雨,就有一堆堆带着病毒的蚯蚓从泥土里钻出来,还有数不清的有剧毒的毛毛虫爬到那些干秃秃的荔枝树干里,爬到村民们的屋顶上,爬到村民们的房间里,爬到他们的床上,爬进他们的被窝里,害到每一个村民连出门都心惊肉跳,走路都惊惶失措,连睡觉都不敢把眼睛闭起来。随着患病的村民越来越多,环境越来越恶劣,村民们逐渐发觉从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有毒了,之后村民们又发觉蔬菜有毒了。再过一阵子,村民们又发觉大米也有毒了。那些大米尽管洗了很多次,但是无论是煮粥还是煮饭,一到肚里不是呕吐就是胃痛,要不就是头晕脑胀,急忙往医院赶去……于是村民们纷纷逃离村庄,有的到亲戚家里,有的到城里租房,有的有城里买房。

    这时候,其实上,有好些村民已经意识到了那罪魁祸首就是从矿山上流下来的化学溶液,但是他们不想也不敢说出来,他们也不想把这个迷底揭穿,因为一揭穿就没有钱到帐了。况且,他们也知到那是春兰和阎明堂都有股份的矿山,他们有镇长书记和邱局长在背后撑着,要是谁说出去,就不是没有钱到帐那么简单,坐牢都有可能了。于是,他们宁可保持沉默,装聋作哑,宁可逃避。后来,赵不理把按摩店搬回到了城里,赵三贵把饭店停掉了,王济世到别的村子开诊所去了……

    看到村子又即将变得空空如也,根良嫂一家人也到了县城租房,春兰于是把春花和春明也接到了城里,让他们住在她家里。安定下来之后,她就把他们送到了附近那间城中小学里。想不到春花和春明也非常听话,他们不但读书埋力,一放学回到家里,不是帮忙做饭,就是帮忙照顾合欢,使春兰感到甚是欣慰。那时候,从矿山里开采出来的稀土越来越多了,宏图也极少再回家来,到了外地,他也没有主动打电话给春兰了。可是,春兰时常感觉到,宏图仿佛是有意在疏远她,因为她肚子里孩子没有了,他对她心灰意冷了。但是,春兰自从有了这三个孩子之后,渐渐地,她就不怎么觉得寂寞了。

    过了夏天,还有一个月又将到竞选村长的时候,有一天,春兰听到有些村民这样议论,我们村现在之所以变成了这样,大家不得不背井离乡,是因为有一个女恶魔在撑握大权,在祸害村民。我们村以前从来没有过女人当村长,自从那个扫帚星上台后,我们的日子就一塌糊涂了。

    春兰听到这种对自己非常不利的言论,估计他们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赶她下台了,有一天,她就跟马头亮和赵三贵在村公所里开会商量怎么办。但是,想不到他们仿佛也认可了那些村民们的说法,他们对春兰说:“确实是那样,自从你第二次当上村长之后,我们从来都没有一天好过的日子,不是死人就是瘟疫,以后还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

    尤其叫春兰感到气愤的是,他们接下来竟然还明目张胆地叫她不要再干了。

    “春兰,”马头亮摸着眼角那块胎记说,“你也捞得差不多了,车有了,房又有了,我的高利贷又差不多还清了,这届村长你就不要参选了吧,你不如放开手脚让我干吧,反正你也不一定当得成了,村民们不会再投你票了,苟镇长和贾书记也末必会帮你出面了。”当时,马头亮到外省的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他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他额角里那块胎记重新亮堂了起来。

    春兰正要对马头亮大发脾气,赵三贵摸着左腿上的疤痕,接着说:“是啊,春兰,你也得收手了,还是让马头亮当我们村的村长吧,如果你再继续当下去,我们村真的就要玩完了。”伸了伸那只卷起裤脚的腿脚,又说出了一番大道理来。“春兰,你想一想,有史以来有那一个女人当上皇帝不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的,就说那慈禧太后吧,如果那个老妖婆不死,我们国家恐怕早就分崩离析,甚至灭亡了。”

    “看来赵三贵为了劝我放弃竞选村长,早作好了准备,还研究过历史了。”春兰正在苦恼地想着,马头亮又瞧着她说:

    “大家做了伙记这么耐,我并不是想夺你的权,但是你看村民们都那样了,若果我再不出来竞选村长,村长就会被别人夺了去,这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要是村长落到赵蛮弟或者赵蛮根手里,他们是反骨仔,以后有什么好处,他们绝对不会分给我们的。”

    “我听说张三国也想当村长,要是村长落在这个家伙手里,我想他还会报复我们。”赵三贵抢着说。

    马头亮马上又说:“还有马头六这个光头佬,要是让这个光头佬当上了村长,我想他不把村民们的钱财全部割光才怪!”

    “我还听说赵百顺也想当村长,哎呀,要是当这个跟后母上床的魔鬼当是村长,那么,我们金光村就是他们两父子的天下了。”赵三贵说。

    “还有根良嫂那个大傻子赵金蛋呢。”马头亮说,“要是让这个傻佬当不村长,我想我们村就马上变成了傻佬村了。”

    听着听着,春兰感到了芨芨欲危,有一种要跌落到山崖里去的感觉。到了正式投票的那一天,全体村民都集中到村公所里。不出所料,春兰果然落选了。当时,尽管阎明堂攥住手枪跑来跑去恫吓村民,尽管春兰答应每张选票给五百元,尽管春兰又发誓说在多少年内将村庄变成全国最有名的致富村,尽管春兰又答应去请全国最知名的医生来给村民们治病,都没有用。因为,村民们已经不再相信她,她已经名誉扫地,她已经无力回天了。春兰只获得五张选票,那五张选票还是有好几个村民为了嘲弄她,侮辱她而故意投给她的,如同马头亮之前被他们戏弄一样。苟镇长和贾书记对春兰说:“你已经失去民心,我们记也保不了你了。”最后,马头亮全票通过当上了新一届村长。

    当上村长的马头亮当天就向村民们宣布他的宏图大计,他说,他不但要立即彻底地改变村庄的现状,在两年之内还要将村庄变成一个大都市。当人们纷纷质疑他的时候,他爬到桌面上,抬起头,摸了摸眼角那块亮晶晶的胎记高声说:

    “我们再不能让别人在咱们的土地开采稀土了,那是非法的,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的,我们以后要搞房地产,我们要响应国家号召推行城镇化建设,这是大势所趋,也是我和赵三贵早就酝酿好了的宏图大计。我们要把那些被污染过的农田推平之后卖给开发商,我们要用卖田卖地的钱购买大楼,购买铺头。以后,我们还要成立我们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我们都要成为大股东大老板,这也是苟镇长和贾书记亲自帮我们策划的长远计划!”此言一出,村民们都欢呼雀跃。春兰听罢,她恼羞成怒地跑下了楼梯。

    次日下午三四点来钟,经过一番集中讨论,马头亮带着四五十村民抓锄头铁钎往矿山扑去,如同带着一支农民起义军一般往敌人的阵地冲去。那些还在倒着硫酸硝酸草酸的矿工,他们一见到这支气势汹汹的农民起义军,立即连滚带爬逃到了山脚下,又大呼小叫逃到了田野里,再逃到了别的山头上。村民们正在婪烧着矿工们的帐篷,打砸着那辆大铲车,敲烂着那一个个大水池和小水池的时候,阎明堂赶到了。只见他站在一个大水池前面,连续朝天空开了两三枪。然而,当阎明堂正要继续朝天开枪时,马头亮和马头六忽然从他身后扑过来,一下子把他推倒在一大桶硫酸里。

    那时候,春兰正在山下的荔枝树林里,当她见到阎明堂连着那一大桶硫酸倒下去,紧接着,又见到阎明堂焦头烂额地在地面上翻滚起来时,吓到她脸都黄了,胆都破了。她正在考虑着要不要跑上去看一看,只见马头亮和十多个村民跑到了阎明堂身边,他们围住他瞧了几分钟,见到阎明堂已经死去了之后就纷纷跑下山来。他们跑到半山腰,马头亮突然指着春兰,急红着眼睛大叫道:“一切都是那个老妖婆造成的,我们要她血债血还!”

    春兰当时抱着合欢,当她一看到村民们大喊大叫扑下来,连忙跑进荔枝树林。春兰刚刚跑到她那间老屋旁边,忽然见到赵三贵带着十多个村民从后面赶来,慌忙跑进院子里,把大门关上去。村民们砸烂大门就要闯进院子,她又抱着合欢躲进屋厅里。之后,她关牢了屋厅大门,又躲进房间里。村民们想闯进来,她马上攥起一根扁担,站在窗前,紧紧地盯住他们。

    “谁敢进来,我跟他拚命!”

    听到春兰的吆喝声,又瞧着春兰愤怒的脸,村民们于是不再敢砸破大门冲进来。他们仿佛被春兰震慑住了,吓破胆了。赵三贵捂着左腿的疤痕缩到了赵蛮弟后面,赵蛮弟拈着嘴边那根毛又跑到院子前面。赵蛮根一边吐痰一边退后,马头六拽帽头退到了院子的角落去。

    不一会,马头亮忽然捂着额角那胎记跑进来,他瞧了春兰一眼,拉着赵三贵离开人群,走了出去。转瞬间,马头亮那丧心病狂般的声音传到春兰的耳朵里:

    “烧死那个老妖婆算了!”

    话间刚落,所有的村民们都跑了出去。不到十来分钟,屋前屋后燃起了火焰。火光越来越亮,一条条火舌如同闪电一般从门外射进来,仿佛把春兰的心穿透了。合欢在怀里哭喊了起来,春兰的心碎了,流血了。浓烟不停地滚进来,春兰一咬牙冲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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