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尽量靠着路边走,若果有车辆远远驶近,她就往路基下面跑下去,在路底的阴暗处蹲着。要是有一棵小棵,她就躲到它后面。要是到了路基非常平坦的地方,她就跑进稻田里。当她走到下小河那座石拱桥边前面时,两条大腿仿佛灌满铅似的,一抬起来就得放下去。她仿佛走不动了。她靠在栏杆上,眼睛一阵阵昏花,仿佛有打瞌睡的感觉。月亮钻进一大堆浮云里,大地一片朦胧,纱一般的薄雾在田野里飘浮着。万籁俱寂,她似乎只听得见桥底下那汩汩的流水声。
休息了一会儿,她活动一下腿脚,继续往前走。她刚走到桥头,振聋发聩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她连忙跑到桥底下。春兰站在桥墩旁边的阴影里,她禁不住想道:“我怎么连一辆警车都怕得要命?难道我是逃犯吗?难道我是一个犯人吗?”
这座石拱桥尽管有了二十多年历史,但是仍然非常结实坚固,没有一条裂丝,也从来不用修补过。它如同一把坚硬的弓箭横在河面上。
警车到达桥面,它忽地停下不走了。车门一打开,一个警察把头拱出来。当春兰一瞥见竟然是阎明堂,不由自主吃了一大惊。阎明堂刚刚走到栏杆前面,只见阎明灯和阎明火也从车后门钻出来。转眼间,黄道吉和肖丽真也从车里出来了。
猛然间,春兰惊得脚趾头都冒出汗水来。“他们一定是来搜索我的!”她边想往桥墩下面奔跑。
桥墩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凹槽,春兰看清楚了里面没有蛇,她于是钻进那个凹槽里。她在凹槽里蹲下去时,觉得自己仿佛藏在一个伸入不见五指的暗洞里。藏好之后,她集中精神观察桥墩两边的情况,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她知道,这里的河水不是很深,至多到她腹部上去一点点,况且她还会泅水,是淹不着她的。“要是他们发现了我,要是他们跑下来,要是从两边包抄我,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就跳进河水里。”她想。
春兰正在那样想着,桥面上传来他们的谈话声。黄道吉说道:“阎队长,如果我不及时把你们叫来,我想春兰就有可能逃出村子了,若果拖到了明天,我想我们即使点灯都找不见她了。”他站在栏杆旁边,春兰知到他还在抽着一根香烟。
“如果她逃跑了,我们的计划就落空了。”肖丽真说道,声音沙哑,仿佛非常困倦那样。
从黄道吉和的肖丽真说话声里,顿时,春兰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发现她。“他们一定还以为我在村子里,或者他们以为我又回到了家里,要不,就是以为我还藏在稻田里。”她正在那样猜测着,一声打火机的咔嚓声过后,阎明堂说道:“但是都这么晚了,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她?”
“我想必定跑得不远,我估计她顶多是跑到了山上。”黄道吉说。
肖丽真说:“我们刚才见了她跑进稻田里,我想她也许还是躲在那里。”
“那么,你们刚才干吗不继续去追捕她?”阎明堂埋怨说,“难道她跑得过马头亮他们吗?难道她跑得过他们那三个大男人吗?难道她逃得出你们这五个人的包围圈吗?”
“说出来真是气死人!”黄道吉咳嗽了一下,扯起嗓子骂道。“马皮三这帮狗杂种根本就不是做事的人!他们简直就是一帮窝囊废!现在我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了——我们真是愚蠢得连猪鸡狗鸭都不如了!”
“怎么啦?”阎明堂笑了笑问他。
“刚才我们干吗要花那么多钱去请那帮狗杂种!”黄道吉说道,似乎还把额头蹙起来。“你知不知道?这班狗杂种就是懂得要钱,如果我们不去催他们,他们根本就不会主动去干活,即便去做,也总是做得不三不四!就说刚才吧,我们明明见到春兰跑进稻田里,我已经见到她就藏在一条田埂里,但是,当我去催那班狗杂种下去追捕,他们居然又伸手问我们要起了钱来,特别是马头亮和马皮三,这两个家伙简直就是无赖,是索命鬼!——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黄局长,你又没有讲过要我们跑到稻田里去捉她,田里不但有很多蚂蟥,而且还有大量毒蛇,如果你不另外加钱的话,你叫我们下去捉她,万一我们被蚂蟥咬出血怎么办?万一被毒蛇咬着怎么办?这得花多少钱去医治啊!我们万一被毒蛇咬死呢?我们的家人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们的父母怎么办?当我问他们又要加多少钱时,马皮三起先说三百,而马头亮马上就说三百太少了,起码得一千,后来,马皮三想了想又说,一千也太少了,至少得一万。你看看,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无赖!所以,我干脆一分钱都没有再给他们,就回去请你们来了。你说气不气人?我差点被那这个狗杂种气得吐血了!”
话音刚落,一辆拖拉机从村子的方向突突驶来,它从桥面驶过去之后,又有一辆长途客车驶来。那两辆车驶过桥面时,桥梁震动起来,一些泥尘落到了春兰的头上。那辆的大客车的声音一消失,春兰又听到阎明灯的说话声。
“但是,黄局长,我们也不是吃空气的啊?”他在黄道吉身边说。
“这层我知道。”黄道吉吸了一口烟答道。“你放心,我识做的,我肯定不会白白使你们的。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你们捉得到那个臭婆娘的话,我就给你们每人两百,那两百就是当你们今晚的加班费的。”
“可是黄老板,那两百元似乎也太少了点吧?”阎明灯接着说。“我打一圈麻将就不止赢那一两百元了。”
“不少了,你想一想,你们的工资是多少?每天才五十元不到呀。”黄道吉说,“打麻将还打麻将,要是打麻将输了呢?”
阎明灯说:“不可能,我今晚打麻将一定不会输的。”
“怎么会没有可能,你以为我没有打过麻将吗?”黄道吉说,“我打一盘麻将一圈下来,甚至会输一两万呢。”
“这个我相信。”阎明灯说,“但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今晚一定不会输钱吗?”
“难道你会出老千吗?”黄道吉问道。
阎明灯说:“我总是跟法院里和纪委里的官员打,你叫我怎么敢乱出老千?难道我想死么?告诉你吧,吃过晚饭的时候我到街边算了命,那个是算命佬说我今晚一定会发横财,说我打麻将一定会赢得盘满钵满,他还给了一个符咒,保佑我以后每天次打麻将都赢钱呢。”
“算命佬的话你也信?”黄道吉说,“他们都是骗子,他们都是骗钱的。我教你,要信的话就去问那些风大师,叫他们帮找你一个好的风水宝地,把你的祖宗放下去,或者多一些到庙里烧香,到庙里拜佛。俗话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这样,你才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我就是这样的。我之前是一个小官员,后来我叫金兴村的王帝佑找了一个步步高升的风水宝地,我才当上税务局长的。后来,我又经常到庙里烧香拜佛,捐香油钱,我才发了财的。我老婆也是,她天天烧香拜佛才当上所长的。”
“可是,我不相信那些算命先生是骗子,他们要是骗子的话,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相信他们?”阎明灯说,“有很多官员还专门养着他们呢。”
“有谁会专门养那些算命佬的?”黄道吉问道。
阎明灯说:“我那个在政府里做秘书的堂表弟就养有三个算命先生了。”
肖丽真忽然插嘴:“你们真是烦死人。你们把那臭婆娘抓回来,我再加你们每人两百吧!”
“加两百还是太少了,最少得加五百啊。”阎明灯吐了一口口水到桥下。“你知道,我今晚打麻将至少赢一千,五百还是吃亏了。”
肖丽真有一分钟没有再吭声,阎明火对阎明灯说:“兄弟,算了吧,两百就两百吧,反正是外水,不拿白不拿。”
“但是……”阎明灯说。春兰感觉得到他用不满的眼光瞧着他的兄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算命佬的鬼画符我也试过好多次了,但是一次都不灵的,我都不知上过多少回当,输掉多少钱了。”阎明火说,“黄局长说他们是骗子是对的。”
“如果捉不到春兰呢?我们今晚岂不是白忙了?”阎明灯想了想之后又说。
“又不会。”黄道吉跟着说,“我们还是会给你们每人一百元的。”
“是啊,大家这么熟,我们的工厂也得你们维持秩序,我们怎么好意思亏待你们?”肖丽真接着说。
沉默了一两分钟,阎明火忽地又说道:“要是捉不到春兰的话,你们明天就请我们饮早茶好不好?”
“你们吵什么吵?”肖丽真正要回答,阎明堂骂道,“难道你们这么不相信黄局长?黄局长多的是钱,难道他会叫我们做杨白劳?我说过你们跟住我,不管别人给不给钱,都要听我指挥,听我命令,你们就有官升了。如果我上了县局,这个派出所的队长和副队长就是你们的。你们真是不识规矩,老落我面子!”
“年轻人不懂事,你就不要责怪他们了。”黄道吉为阎明灯和阎明火申辩说。
阎明堂说道:“你说他们不懂事?他们天天去嫖娼赌钱的人会不懂事?”
“算了吧,他们还小。”肖丽真说。
阎明堂说:“胡须都有了,还小?肖所长,你也不能再帮他们说好话了。想当年,我这个时候已经单枪匹马去捉赌鬼捞大钱了。”把手上那根烟扔到桥下,擤了擤鼻头,清咳一下又问道,“阎明火,你的警棍呢?阎明灯,你的手枪呢?”
“我的手枪在腰里。”阎明火答道。
阎明灯说:“我的警棍在车上。”
“但是,我们就在这里寻找春兰那个大肚婆吗?”阎明灯问阎明堂。
阎明堂说:“我们一路来都没有发现她,说明她不可能到城里,她到城里去干什么?我想她一定回家了。你们想,她发现黄局长他们不再去捕捉她,她不回家会到哪里去?你们以为她真的疯了吗?难道她真的不懂得回家吗?大家心知肚明,她可不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啊。何况她肚子还怀着孩子,她能跑到哪里?我们现在就赶到她家里,一到她家里就包围起来。”说罢,他下达了追捕命令,“警车就停在这里,我们现在就跑步去!”
一只蛤蟆从春兰眼前跳进河里,她以为是蛇,吓了她一大跳。她刚刚瞧清楚它确实是一只懒蛤蟆,只听见阎明火嚷嚷:“还有那么远,跑步会累死人的呀。”
“你做警察还怕跑步,那我这个老太婆就真是没话可说了。”肖丽真说。
“可是我现在的确有些累呀。”阎明火说。“你看我的眼睛就快睁不开了。”
“阎明火,你这样在老板娘面前说这些丧气话,我都替你脸红了。”阎明灯吐了一口口水说,“你想偷懒也不能这样说啊?”
阎明火说:“我不是偷懒,即使我们这样跑步去,也不一定能够捉得到她的”
“为什么?”阎明灯说。
“你这猪脑!”阎明火说,“我是这样想的,即使春兰在家里,我想她也不会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她一定在留意着我们。你想一下,她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难道她不会逃跑吗?即使她真的疯了,她也会逃跑的呀?我想我们还没有靠近她的屋子,她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如果她逃跑,我们明天就通辑她,全村全城通辑她。”阎明灯说,“我不信她能逃得到天堂地狱!”
“但是她毕竟不是犯人呀?”阎明火说,“我们通辑春兰,难道不笑死人吗?”
“你懂过屁?”阎明灯说,“不通缉能捉得到她吗?春兰是不是犯人,又不是她说了算,那是我们说了算的!”
“那也是,我们即使说她是杀人犯,谁都管不了的。”阎明火说。
“你们真是没有头脑,枉你们跟了我大半年,没有证据能写春兰是杀人犯吗?”阎明堂说,“我们只能写她是扰乱社会治安的嫌疑犯。”
“对,你们只能这样。”黄道吉说。
肖丽真说:“你们也可以写春兰是通奸犯呀。”
“现在哪里还会有什么通奸犯?我们只能说春兰是重婚罪。”阎明灯说,“因为她有宏图的孩子了。”
“天哪,亏你想得出,重婚也是宏图重婚,你怎么想得到春兰了?”阎明火说。
“你们不要说了好不好?据我如今推测,那个大肚婆确实已经有点发疯了,我写她扰乱社会治安的嫌疑犯是对的。”阎明堂说道,“不管今晚捉不到她,我们都得去一趟,不然,黄局长就会不高兴了。”
“是啊,春兰真的有了神经病,她已经疯掉了——你们快走吧,我都急死了。我们在这里等着你们。”黄道吉接口说。“我刚才跟精神病院长张口金通过电话了,如果一捉到她就送过去。”
肖丽真问道:“你有说对张口金说过,要他帮忙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张口金说那简单得很,一支针就可以了。”黄道吉答道。
阎明堂忽然对他两个手下喝道:“走呀!还磨磨蹭蹭干什么?”
一条红色的水蛇在河水里游动着,忽然间,它从一块大石头旁边爬上来。春兰赶紧从凹槽里出来,跑到侧边,紧紧盯着它。“你们真是阴毒啊!简直这条水蛇还要阴险,还要毒!”水蛇从大石头的另一边又滑落到水里,之后又顺着河水往下游游去。看不见水蛇之后,她走到桥边,暗暗地咒骂他们,同时紧张地往公路上面探望起来。阎明堂大步往村子里奔去,阎明灯和阎明火在他身后紧跟着。他们的身影如同影影绰绰的魔鬼一样。
“我得赶快走了,藏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的。”春兰想道。但是,当她一想到黄道吉和肖丽真还没有走时,她焦急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一样。
春兰正要焦急到不知如何是好,只听见黄道吉对肖丽真说:“我眼窘了,肚有点痛,肾结石又发作了,我要睡一会了。”
肖丽真跟着说:“我也累死了,腰椎痛得要命,还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才将我捉到那个疯女人,我也要到车里睡一觉了。”
看到他们钻进了小车,春兰于是悄悄地跑上公路。随后,她边走边回头,生怕他们突然间钻出车子来。头顶上响起隆隆的雷叫声,一大片乌云忽然把天空遮住。看来就快下雨,她慌忙加快脚步。她正在小跑着,身后忽然传来黄道吉的嚷叫声:
“你们快回来呀!——我发现春兰了,我见到那个疯女人了!”
春兰一听见他们的嚷叫声,马上加快速度往前跑。“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难道他们是假装睡觉?难道他们在车里一直窥视着我、留意着我、观察着我?”她边跑边想,一回头,她又发现阎明堂追过来,阎明灯和阎明火一边搔腋窝,一边吐口口水,在阎明堂的身后奔跑着。
春兰慌忙跑往公路边的山坡上。那条山路又陡又滑,她看不见路况怎么样。跑到半山坡,她踩到一堆又湿又滑的杂草里,脚底一滑栽倒了。她往旁边那个小山坎滚下去,一头撞中一棵枯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一根树干捅进去,什么都瞧不见了。
春兰发觉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镣铐扣着,身边坐着阎明灯和阎明火,他们仍然在搔着腋窝,吐着口水,把口水吐到她脚下。黄道吉和肖丽真搂抱着坐在前排,时不时回过头瞧她一眼,仿佛担心她从车窗逃跑掉一样。阎明堂扼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往前面盯着。警车开得飞快,窗外是风声和雷声,还有闪电的噼呖声。
春兰刚想大骂他们,阎明火把一块抹布塞进她的嘴巴里。“他们必然是把我掳到精神病医院里。”春兰惊恐地想道。恐惧和愤怒同时袭来,她忽然感到窒息,又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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