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姑娘叫春兰-马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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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笔傻读了遍那首挽歌,挖了挖鼻孔,看了看还没有人拱起屁股,抬起头,有的还把额头贴在地上,清了清嗓子,又一边挖鼻孔,一边一遍一遍地大声朗读起来。

    赵笔傻还在得意忘形地读着,一小群大马蜂嗡嗡叫着从窑洞里飞出来,从春兰的头顶越过去。一只大马蜂忽地停地赵笔傻的臂膀上。他正在惊惶失措地瞧着那只大马蜂,另一只大马蜂又停在他的领带里。转眼间,又有一只大马蜂飞落在他的嘴唇边。他的嘴唇一颤动,那只大马蜂忽然大大螫了他一下。赵笔傻马上大叫一声,撒掉挽歌,扑到了赵三贵的背脊里,如同一头大公猪扑到一头大母猪身上。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拱下头,又有一只大马蜂锋一口螫到他的额头上。

    一只接一只大马蜂接着从窑洞里扑出来。它们不是在人们头上嗡嗡叫着,就是停在人们身上和头上,把翅膀和屁股翘起来。如同一连串正在噼啪响着的鞭炮被一大桶水泼过来一样,假哭真哭刹那间了无声息了。大家都把头埋到了地上,有的捂着鼻子和眼睛,有的把手遮到头上。

    转眼间,一只大马蜂在马头亮的脖子里螫了一口,马头亮立即如同一只兔子一般往后飞跑。紧接着,马头六的耳朵又被一只大马蜂螫着了,当他发现另一只大马蜂就要扑下来,慌忙把解放帽罩上去,双手蒙住脸,如同遭到追杀一般逃跑掉。接下来,赵三贵和赵蛮弟用衣服蒙着脸和眼睛,慌里慌张爬走了。

    见到那么多凶恶的大马蜂,顿时,令到春兰也惧怕到不得了。春兰一动不动地蹲着,把脸面埋在膝盖里,憋住气,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春兰之前在砍柴时被大马蜂袭击过好几次,但是她知道,若果她这时候呆着不动的话,它们是不会螫她的。三只大马蜂忽地飞落在春兰的头发上,但是它们忽地又飞走了。之后,春兰马上叫身边的人们也不要乱动。她把声音尽量降底对他们说道:“这不是一般的大马蜂,它们又叫做地雷蜂,它们是非常厉害的,它们随时会把一个人螫晕的。”但是,春兰还没有把话说完,仍然有一部分人不顾一切逃跑了。

    其实上,马树娘早就告诉过赵笔傻窑洞里有一个桶大的马蜂窝,但是,他今天却懒得讲出来。也许,赵笔傻是想让那些大马蜂继续守着马树娘的灵魂吧,又或者是留下一些记忆吧。那个马蜂窝就挂在那烟囱出口的位置,因为马树娘用砖头将大半边烟囱塞住了,所以凡是偶然进来的人一般都不会那么容易发现它。然而,赵笔傻这时候却遭到了报应,他的嘴唇不但被地雷锋螫肿了,耳朵也肿成了猪耳。紧接着,他的眼脸也浮肿起来,很快又肿到他的眼眶上,又肿到他的脑袋和鼻头。再过一会儿,他倒在地上,就感觉到要去见阎罗王了。当然,此时受遭殃的也不单单只是赵笔傻,马头亮和马头六,还有马头亮的老婆和马头亮的表弟阿金,还有风水大师王帝佑,因为他们逃跑时,被一大批大马蜂边追边螫着,但是他们却没有赵笔傻被螫得那么严重,王帝佑被螫中手背,马头亮的老婆被螫中手腕,阿金被螫中大腿和脚趾头。

    春兰再也听不到地雷蜂那可怕的嗡嗡叫声,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睛。当她发现再没有地雷蜂从窑洞里飞出来,窑洞里的烟雾散尽了,身边那几只地雷蜂也飞走了,飞到砖瓦窑顶上,回头望了望赵笔傻。

    赵笔傻躺在地上边喊痛边呻吟着,当他见到赵蛮弟和赵三贵走过来,仿佛遇到救星似的,赶快说:“痛死我了,你们快点把我抬到人民医院,我要打吊针输液才成的呀。”

    “抬你到人民医院?你想坑死我们是不是?你以为我们是你老祖宗的?——谁帮你出医药费?”赵蛮弟站在赵笔傻身边说。

    “我先欠着不成吗?”赵笔傻大叫道,“要是我死掉村上就没有诗人了。”

    赵蛮弟说:“你想得倒美,你以为人民医院是你老娘开的吗?你以为你老娘是医院院长吗?”

    “那怎么办?难道你就这样看着我死掉吗?我可不是一般人,我毕竟一个伟大的诗人啊?”赵笔傻哽咽着说。

    “赵大诗人,我看你是死不了的。”赵三贵摸着左腿那块疤痕,说道。“不过,死了更好,你今天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你们这两只蕃薯种!你们的狼心狗肺是不是被野狗吃掉了?我都快死了,你们还笑我?——你们快点帮我找些野葫头来,你们快点帮我擦一擦!你们快点救一救我这个大诗人呀!”赵笔傻捂着脸气呼呼嚷道。

    野葫头的确是医治马蜂螫的良药,起码它能够控制毒液扩散,消肿和减轻痛苦,很多村民都知道的。春兰赶快跑到一块荒草地里找了一棵野葫头,弄掉叶子和根须,交给赵三贵。她对赵三贵说:“你帮他擦一下吧,不然他会痛死的。”

    赵三贵一边摸着左腿上那块疤痕,一边野葫头擦着赵笔傻的眼睛和额头时,赵笔傻又不断痛叫起来,痛得他顾不上挖鼻孔了。“你这大头贵,你到底在涂什么东西呀?——是不是毒药呀?——是不是狗屎猪屎呀?——哎呀,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脖子要断了,我的心要跳出来了,我的脑袋要爆炸了……”

    不一会儿,只见王济世背着药箱,如同一只母狗一般从村公所后面一蹦一跳赶来了。他跑到了赵三贵和赵蛮弟身边,当他一见到躺在地上的是赵笔傻时,立即拧转身子,仿佛见到的是魔鬼似的。王济世正要往王帝估身边跑去,赵蛮弟一把拉住他:

    “王济世,快给赵笔傻打针,你怎么跑了?”

    王济世一推开赵蛮弟说:“你当我是活雷锋是不是?你当我是白求恩大夫是不是?”

    “不打针他会死掉的!”赵三贵又拧了一把王济世的小腿。

    “我给他打针?”王济世又瞧眼着赵三贵,“嘿,谁出医药费?你以为赵笔傻是大富翁吗?你帮他出医药费是不是?”赵三贵不停地摸起左腿那块疤痕,很久都不吭声,他又叫道,“说话呀?赵三贵,你如果给我医药费我就马上医他!”接着又望向赵蛮弟,“赵蛮弟,是不是你帮他出医药费?你如果出医药费我就医他!”

    “我哪里还有钱?我的钱昨晚全部输光了!”眨眼间,赵蛮弟一扯嘴边那根黄毛说道。

    王济世又望向春兰,春兰想了想说道:“我给吧。”

    “春兰,你可不要骗我呀!”王济世一踩脚叫道。

    “我先给你好了。”春兰把袋里的钞票掏出来。

    “那又不用,春兰,我是相信你的。”王济世笑了笑接过钞票,打开药箱,拿出一支针筒,注满药水。在赵笔傻的屁股里连续打了两针,然后往马头亮和王帝佑走去,他走边自言自语地说,“这回我发财了,这么多人被马蜂螫着了,我今天不发财才怪了。”

    马头亮和王帝佑打了针之后,他们正在输液,挖坟墓的那八个男子从对面的鸡冠山回来了,他们的手上都拿着一瓶三花酒,手上和脸上都黏着好些新泥。有的还叼着一根香烟,有的把香烟夹在耳朵上。为了避邪,他们都将一根红绳绑住腰肢,在裤头里挂上一只小红包,这八个抬棺材的抬工都是银光村人,他们也是一条龙服务。他们不但挖坟墓,还帮死者化装入殓,以及把死者抬到山上埋掉。人们通常又把他们叫做棺材佬。这帮棺材佬的头头的真名叫什么,很多村子里的人都不是很清楚,不过,大家从来都是叫他做鬼见愁。鬼见愁自然就是最胆大、最不怕死的人了,他平时除了干这种活之外,还去帮人家捉鬼和到医院里偷死尸。

    鬼见愁是一个特别粗壮的汉子,他的脖子似乎有牛的那么大,脖子背后还有一堆坠肉,仿佛生了大疮一样。他赤着上身,山头一般有大肚皮隆起着,一大堆稻草般的黄毛粘在他的胸堂上。接着,鬼见愁摇摇晃晃走到了马头亮和王帝佑身边,他咧嘴哈哈大笑了起来,一大排发黄的牙齿如同他身上的黄泥巴一样露出来。“你们一个个被螫成猪头,我看一定是马树娘显灵了!”他拈一下马头亮的耳朵说。

    鬼见愁见马头亮没有答话,他收起笑脸,把那瓶白酒举起来,咕噜咕噜到肚子里,如同在喝白开水一样。他继续用红眼睛瞅着马头亮,抹着嘴巴说:“马头亮,我可不管你被螫死还是螫残了,现在是三点零五分,出殡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们又饿着肚子,如果推迟的话,按照行规,我们是要加钱的。”

    马头亮立即扯掉手臂里的输液管,忍住痛对王济世说:“我不头晕头痛了,只输这一丁点药水,我给你一半医药费吧。”

    “那怎么成呀?”王济世嚷叫起来,“剩下的药水,难道还可以用吗?”

    “不成也得成了,出殡的时间到了,我得送我母亲上山了。”马头亮从袋里两张钞票,将一张收回去,又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知不知道,迟了每个钟头要加一千元的!”

    马头亮将一张钞票扔到了王济世手上,往窑洞前面奔跑,仿佛被一头大狼狗追赶那样。“你们要做好准备啦,不要磨磨蹭蹭了,抬祭品的抬祭品去,拿高香的快去拿高香,抬纸屋的抬纸屋去,烧鞭炮的快去拿鞭炮!”

    王济世藏好钞票,他用嫉妒的眼光瞧着鬼见愁,又气又恨瞪着他:

    “迟一个钟头一千元,你不如去抢?”

    “那当然啦,你以为这种脏活会有人抢住干吗?”鬼见愁又喝了一大口白酒。“何况,我们近日来忙到踢跛脚,天天都有人死,我们哪有时间尽耗在这里?——鸭嘴村的刘阳婆昨天早上跳井自杀了,我们晚上就要她那里去了。我们么忙,那么累,你说不加钱能成吗?难道我们是机器人吗?”

    “我也刚刚接到了电话。”一个棺材佬说,因为他喝多了酒,他的脸变成青绿色,仿制一张荔枝树叶贴在他脸上。“刘阳婆的大儿子说,如果我们在八点钟之前不能赶到他那里,他就要叫另一帮棺材佬了。”

    “阳光村的老伯翁两个小时之前,他也吃老鼠药死掉了,我们后天还要到他那里去的呀。”另一个棺材佬说。

    “王医生,这回你相信了吧?”鬼见愁用通红眼睛睨着王济世,得意到仿佛中了六合彩。

    王医生搔着头皮,旁边那个左眼瞎了的棺材佬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嗝,又说道:“我还听说鸭公村的龙头婆,今天早上,她喝下了一大瓶甲胺膦,不知她现在死到了没有?”

    “甲胺膦是什么东西?她不死才怪!”又有一个棺材佬边喝酒边将手上的空瓶子掉到脚下。“叭”地一声,在一块石头上摔得粉碎。他一拍脸颊那只蚊蝇又说道,“我们是不是时来运转了?死了一个又一个,我们怎么那么多生意呀?”露出着半醉半醒的傻笑。

    “不是你们时来运转,你们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吗?是所有的棺材下个月就要被镇政府没收了。”王济世瞧着那个半醉半醒的棺材佬冷冷地说,“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政府已经出台了安葬法,以后死去的人,无论是谁,通通都得到那个‘官财两旺’殡仪馆里火化掉,烧成灰,一律不得进棺材埋到泥土里去了。”

    “那我们以后就真的要累死了!”鬼见愁说,咕噜咕噜把一大口酒吞到喉咙里。

    “鬼见愁,我说你的头脑真是太过简单了。”他身边那个年纪最大的棺材佬,用手扒了一下松树皮般皱折的脸,悲哀说道,“以后我们恐怕就要失业了!”

    “怎么会失业呢?”鬼见愁又把酒瓶放在嘴边,满不在乎瞧着他。“死人也要装身,也要搬上车吧?那么多死人,这两个活就够我们忙了。”

    “鬼见愁,枉你干了一辈子这种死人活,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年纪最大的棺材佬,瞧了一下天空,仿佛什么都知道一样。“人家殡仪馆也是一条龙服务的。他们把死人抬到殡葬车上运走,再到帮死人化装入殓,再把死人推进火炉里烧成灰,又把骨灰装进骨灰盒,这些活他们全都包下来了。”

    “他娘的,要是那样,我们以后干什么?”鬼见愁醉醺醺地骂道,“什么的活都没有了。”

    那个年纪最大的棺材佬说道:“所以依我看,忙完这个月,恐怕我们就得转行喽。”

    “他娘的!想不到死人的活也有人抢!真是赶尽杀绝了!”鬼见愁狠狠踢了一脚王帝佑屁股下面那张独头凳。

    “你又是,难道你敢拿大刀锄头去劈殡仪馆不成?”那个年纪最大的棺材佬喝下一大口白酒又说。

    鬼见愁想了想,又踢了一脚独头凳。“他娘的,好在还会帮人偷死尸!”

    “你还有帮人捉鬼的本事呢,我什么都不懂,看来我要到城里扛水泥了。”

    那个年纪最大的棺材佬刚停嘴,马头亮火急火燎奔跑过来。他瞧着醉得东倒西歪的鬼见愁嚷道:“一个小时就是一千块,看来你们是想我倾家荡产了!——你们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你们想得实在太甜太香了!”说罢,他看了看坐在王帝佑身边的王济世。“王医生,看一下你的手机什么时候了!”

    王济世掏出手机瞧瞧。“三点二十八分。”把牙根咬各咯咯响,瞪着马头亮,“马头亮,你这笨蛋,再不出殡就饱死那帮棺材佬了!”

    马头亮俨然野狗般蹿起来,一声吼叫:“出殡去!”又去拉王帝佑的手臂,“大师,走吧!”

    “我还没有输完液,我就不去了。”王大师气恼地说。

    “死不了的!”马头亮用双手力抱住他腋窝。“你不去看看坟向准不准,要是成了绝向,我倾家荡产怎么办?我断子绝孙怎么办?”

    “但是我的头还很痛呀!”王大师的屁股刚离凳,又被凳子粘住了。

    马头亮一把王大师拖到地下说:“痛死也要去!你死好过我死!”

    “你这狗杂种,你竟然咒我死?”王大师一掌拍到马头亮的头上。

    马头亮站起来,盯住王大师的眼睛。“不去是吧?不去你休想我给你一分钱!”

    “算你狠!”风水大师骂道,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吊针拔掉。

    两个时辰之后,马树娘埋葬在鸡寇山上,葬在马头亮的自留地里。送葬回来,太阳就要落山,很多亲戚没有吃饭就回去了。春兰没有吃饭赶了回来。

    宏图站在马八爷床前,满脸沮丧。马八爷的嘴唇发紫,黑圈发黑,已经昏睡了过去。

    “爷爷怎么了?”春兰问宏图。

    “爷爷刚才又呕又吐,我想他的病情恶化了。”

    春兰瞧着她爷爷呕吐在床前那堆脏东西。“他没有吃药吗?”

    “已经没有药了。”

    “我去把王济世叫来吧,他还在砖瓦窑里。”

    “他在砖瓦窑里干什么?”

    “有些人被马蜂螫伤了,他还在那里帮他们打针和输液。”

    “你没有被螫着吧?”

    “没有。”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天就要黑了。”宏图瞧了一眼窗外说。

    夜色抹在窗台上,春兰说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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