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姑娘叫春兰-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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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八爷躺在床上,苍老的皱脸暗黑色,在抽搐着。焦黄的嘴唇在微微颤动。春兰把那只陈旧的楠木枕头垫在他脑后,从抽屉拿出一包王济世以前开的退烧药。宏图到厨房里端着一碗热开水进来。

    “爷爷,还有一些药你还没有吃完呢。”爷爷用有点呆滞的眼神瞧着春兰,春兰扶起他说道。

    爷爷吃完那包退烧药,春兰扶着他重新躺下去。躺好之后,爷爷用颤抖的声音对春兰说道:“你去捐些腊烛钱给马树娘吧,顺便送送她上山。你父母和你婆婆去世的时候,她是捐过腊烛钱的。你很小的时候,她还帮过我们插田镰禾、看牛割草,我们可不能忘记她啊。”

    “我会的。”春兰答道,一边给爷爷盖上被子。“我记得我八岁那年,我发高烧晕倒在路边,还是她背我回来的。”

    马树娘居住的砖瓦窑在村公所背后那片荒地里,附近还有四五个荒废了十多年的砖瓦窑,每一个砖瓦窑背后都种有一两棵黄泥竹,除此之外,一眼望去就是一大片青黄不接的杂草,有燕麦草和牛毛毡,还有马唐和豚草。多的是五颜六色的蝴蝶草地里飞翔着,有的还飞到马树娘那个砖瓦窑前面,仿佛也是来送别马树娘一样。

    这里的砖瓦窑之所以荒废掉,原因是用稻草烧出来的砖瓦的质量非常差,不是破边就是断掉,根本就卖不掉。现在,谁还会去干做这种既辛苦又挣不到钱,甚至还会蚀本的生意?再加上砖瓦窑前面那条大路早就被洪水冲毁掉,根本没有办法从对面的鸡冠山里把黄泥运过来。往日里,马树娘就是到砖瓦窑周围的荒地里捡一些枯枝败叶做饭烧水,或者到冬天时取暖。

    春兰步行到葬礼现场时,还没有到中午,然而,太阳一直躲藏在愁眉苦脸的阴云里。大地显得有些灰暗,仿佛差不多接近黄昏似的。马树娘已经入了殓。那副红油漆还没有完全干硬的棺材摆放在砖窑中间,棺材前面那个斗大的“寿”字对着洞口,它仿佛在呆呆地望着所有前来送葬的人们。

    棺材上面摆放着一只纸扎的豪华别墅,别墅门前站着一个背着长剑的武士。一个穿着布衣的女佣人端着一盘山珍野味正在走进别墅里,还有两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小丫环站在二楼的阳台。那个女佣人和那两个小丫环都满面笑容,容光焕发,仿佛在恭候着自己的新主人到来。“要是马树娘真的住在那个别墅里就好了。”春兰又痛苦又心乱如麻想道。

    还有一只圆圆的红色托盘摆在棺材前面,盘子下面垫着四块块新净的红砖头。盘子里堆满了乌黑的草木灰,草木灰里插满檀香和腊烛。所有檀香和腊烛都在燃烧着。不断有香灰和腊烛油流落在盘子里,又流落在那四块红砖头。窑洞里一阵阵浓烟在翻腾着,又从洞口涌出来,升到云端里,在高空弥漫开来,仿佛又在烧砖烧瓦的样。除了那副棺材和那个躺在棺材的人,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在砖瓦窑里。

    砖瓦窑里打扫得异常干净,没有了马树娘之前捡来的柴草,没有了她之前扔在泥地里的坟圾,没有了一件破衣烂衫,连角落的蜘蛛网都打扫干净了。马树娘往日睡的那副木板床早搬了出来,放在窑洞前面十多米远的草地上,架在四张长条凳上。木板床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用纸糊成的祭品,有绫罗绸缎,金砖银砖,天地通用的纸币,除此之外,还有扑克、麻将和排九。要是马树娘生前有这么多财富就不用忧愁了,春兰接着想。

    马树娘用来煮食的那只旧铁锅和那只破镬头,它们现在放在一个新垒起的灶头里。灶头前面就是她上吊的那棵黄泥竹。今天,它们成了煮食给那些前来送殡和祭拜的人们填肚子的厨具。铁锅里煮着米饭,镬头里堆满开水,灶里的松木柴在熊熊燃烧着。灶头旁边是一大筐生猪肉,还有一大箩冼好了的青菜萝卜。赵三贵、赵蛮弟和赵蛮根坐在侧边那张长长的案板前面。他们正在砍着一只只猪后腿,剁着一块块肥猪肉,以及在斩着一只只刚刚烫熟的大公鸡。

    他们身后还有二十多只刚刚放血的大公鸡,赵六根正在把它们扔进那只有开水的木桶里。他用一根木棒捞了一两分钟之后又抓住鸡脚拈上去,扔到旁边那只箩筐里。如同木桶里的开水不够烫,或者已经太少了,他就走到灶头前面拿起那只大铁壳,把镬里的开水舀上来,倒进那只木桶里。

    砖瓦窑周围已经有了很多前来送葬的人们,还有两三头野狗在边嗅边走动着,它们在寻找着吃的东西。马树娘的娘家在银光村,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自从她父母死去之后,娘家就再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如今前来送殡吊唁的都是她的远房亲戚和兄弟叔伯。她的侄子和孙子,她的女儿和女婿也来了。他们都披麻带孝,脸色阴沉,有的还眼睛哭得发红,脸色发青。这些人在马树娘生前从来都没有瞧过她一眼,就不用说探望了,不过现在他们都来了。八音队在窑洞旁边的帐蓬里翻来复去吹奏《世上只有妈妈好》,声音低沉,催人泪下。

    马头亮和他的儿女们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到棺材前面插三支檀香,点燃两根红腊烛,然后跪下来拜上三拜。如果有亲戚朋友到来,马头亮就得去招呼他们:点烟递茶,打躬作辑,感谢他们到来捐腊烛钱,安排他们坐到祭品旁边那排长条凳里。风水大师王帝佑坐在八音队侧边那张桌子后面,他戴着那副老花镜,正在低头低脑地写着每一个前来捐款的人们的名字,之后把一张张钞票接过来,放进吊在胸前那只小布袋里。春兰到棺材前面装了三支檀香,三支腊烛,拜了三拜之后,就把腊烛钱放到王帝估面前。当王帝佑问春兰写她的名字还是写她爷爷的名字时,春兰叫他写上她爷爷的名字。

    王帝佑在簿子里写着马八爷的名字时,春兰问了他马树娘的出殡时间。王帝佑说是下午三点二十八分。春兰看了看手机,见到还有好几个钟头,发现正在烧火的马头六忽然站起来,他挑起一对水桶到张大食的店铺里挑水去,于是走到灶头前面,帮忙烧起火来。灶头前面堆有一小堆松木柴,她把一根根松木柴塞进灶孔里,把火烧得火苗猛蹿出灶孔来。

    起先春兰还真有点儿害怕到这里,因为她一想到马树娘是在灶头前面吊死就毛骨悚然,仿佛她还吊在那棵黄泥竹,瞪着绝望的眼睛,把恐怖的舌头伸出来。但是当她听到马头亮在对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说,马树娘上吊的那根黄泥竹已经砍除掉,那根麻绳也已经烧毁了,渐渐地,她就不再心惊胆跳了。她瞧着灶里的大火,心里的恐惧仿佛都被大火赶跑了。

    这时候,赵六根已经把那二十来只公鸡烫好,根良嫂、白养婆、以及两三个村民又过来帮忙剥光了毛,又已经把五六只掏净了肠子的光鸡放到了镬头里。然而,春兰的心里似乎在还在隐隐作痛,蚊咬一般疼痛,于是她不想说一句话。赵六根、根良嫂和白养婆这时候他们也只顾着干活,他们坐春兰身后的砖头上,继续把一只只大公鸡的肠脏挖出来,再放到身边那只大篮子里。他们也没有一句话。赵三贵、赵蛮弟和赵蛮根他们仿佛也成了哑巴。整个窑洞周围仿佛只有八音队的吹奏声。为了省钱,马头亮没有去请庙祝公和老巫婆,连村上的喃么队他都没有通知。事实,按照习俗,这些人是少不了的。

    不一会儿,赵笔傻忽然间不知从那里走了过来。赵笔傻今天的打扮和他脸上的表情着实叫春兰觉得有点意外。他不但穿着原来那件灰色新西装,还系着那条红领带,他仿佛不是来送葬而是来喝喜酒一样。虽然他在臂膀里缠有一小块白布,但是看不出他有半点忧伤。他的眼睛没有半点泪痕,他的额头似乎还在发着红光。然而谁都不想去搭理他,他也似乎一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赵笔傻接下来走到春兰身边,他看了看镬头里滚动着的光鸡,又看了看春兰和赵六根,挖着鼻子往赵三贵和赵蛮弟走去。他站在赵根良和赵蛮弟身后,见他们没有没有瞧他一眼,他把那只挖鼻孔的手伸下来,从案板上的盘子里拿起了一只油腻腻的大鸡腿,然后拧过身子塞到嘴巴里,饿狼似虎一般吃起来。刚吃到一半,发觉那个厨师马头亮的表弟阿金从前面走来,样子有点凶巴巴,于是不好意思地把鸡腿收到背后。鸡腿贴着他的屁股。

    阿金在城里的酒楼里干活,据说他炒得一手好菜,所以那个酒店老板有好几次宁愿加工资都舍不得他辞工。阿金就快走到赵笔傻前面,赵笔傻赶紧离开,他跑到那棵黄泥竹后面,偷偷吃起那半块鸡腿来。赵笔傻正在撕咬着那块鸡腿时,阿金走到春兰身边,他望了一下镬头,粗着嗓子对春兰说道:“不要烧了,你看,都被你煮得胶脱皮脱骨了!”

    春兰瞧了瞧,果然有三四大公鸡的肚皮绽开了,它们的翅膀也烂掉了。春兰赶快把灶里的松柴拉出来。阿金把镬头里的大公鸡一只只捞上来,放到到一只盘子里,再端到案板上,放到赵蛮根前面。“这几只已经切不成白切鸡了,把它们都砍成一块块吧!”他对赵蛮根说,走回去把镬头里的污水倒掉,泼到那棵黄泥竹里,又把赵三贵前面那盘猪肉端过来,倒进镬头里。

    “架大火!”他瞟了春兰一眼,又粗声粗气说道。

    春兰把好几根松柴一齐扔进去,把火拔旺。猪肉在镬头里噗噗响着,有的还弹跳到灶头上。赵笔傻吃完那只鸡腿,见厨师懒得理会他,又在赵三贵身边拿走了一只大鸡翅。这回,他不再到黄泥竹后面去了。赵笔傻站在灶头旁边,他一边挖鼻子一边闻着镬头里的香气,一边瞧着阿金如何翻炒镬头里的猪肉。阿金一边炒一边流汗,额头的汗水不是滴到灶头,就是滴落到镬头里。有时候,他猛然抹一把额头里的汗,跟着一甩手,不管手里的汗掉到灶头,还是镬头,继续炒起来。如果炒到鼻涕从鼻孔里涌出去,他又一抹鼻涕,跟着又一甩手,不管手里的鼻涕掉到灶头,还是镬头,又炒起来。

    “阿金,你看,你把鼻涕弄到猪肉里,你叫我们哪里还有胃口吃呀?”赵笔傻咬了一口鸡翅,忽然说道。

    阿金扭过头来。“没有胃口就不要吃!”

    “这不太好吧?”赵笔傻吃完那只鸡翅,又跑到赵蛮弟旁边拿起一只鸡腿,边吃边说。“这么多亲戚朋友,他们不远万里赶来,他们不吃就会饿肚子的啊。”

    “不吃拉倒!——你以为马头亮今天又聚老婆又添孙吗?”阿金忽地从镬头抓起一块猪肉扔到前面的草地里,两头野狗飞快冲过来。那头黄色野狗抢到那块猪肉,立即逃走了,逃到砖瓦窑前面去了。阿金见另一头野狗仍然在望着他,又拈起一块猪肉扔过去。野狗一低头,马上把那块猪肉咬住,往灶头前面那棵黄泥竹飞跑。

    “阿金,你这不是叫我们饿着肚子回家吗?”赵笔傻瞧了一眼那头野狗,笑了一下,吞下一块鸡肉,到赵三贵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赵三贵,你可不要把鼻涕弄到肉里去呀!他们不吃是他们的事,我们来送了马树娘,是要大吃大喝的。”

    “赵笔傻,你的狗爪尽是鸡油!——再拍我砍掉你的狗爪!”赵三贵用手肘一顶赵笔傻的肚皮,用一只满油的手掌一拍左腿那块疤痕,转过身来。“扫地去!——吵什么吵?——烦死了!——有鼻涕不是更多油吗?”说罢,摸了摸了左腿那块疤痕笑了笑,忽然见到一头浑身灰尘、脱毛脱皮的小野狗蹲他的裤档底下,吐着舌头朝他瞧着,马上又把砍骨刀举到头上。“发瘟狗,走不走?不走我砍死你!”

    小野狗惊叫一声蹿出去,之后从案板前面又跑回来,蹲在赵蛮弟的裤档底下。赵蛮弟砍断了一只鸡腿,把一只鸡翅扔下去,见到小野狗吃着那只鸡翅,于是瞧了一眼赵笔傻笑了笑说:“对啊,赵笔傻,有鼻涕不是更香更滑吗?”随后又问他:“赵笔傻,香吗?”

    赵笔傻正要回话,赵蛮根一声咳嗽,把一口浓痰吐到凳底下。“是啊,有鼻涕不是更野味吗?”刚说完,小野狗咽下那只鸡翅,又跑到他的裤档底下。“你想咬我是不是?”他嚷道,立马一脚踢过去,踢到它的肚子里。顿时,小野狗又惊叫蓦地逃出去,逃到春兰后面,躲在一大个堆杂草里。然而不一会儿,它又从偷偷跑回来,站在赵笔傻前面,昂高头,吐着舌头望着他。赵笔傻把嘴里的骨头一吐出去,它马上奔过来,咬起骨头又逃到那堆杂草里。

    “我不扫地?——嘿,我连狗屎猪尿都扫净了!”赵笔傻瞧了一眼那头啃着骨头的小野狗,挖着鼻孔往窑洞走去。“嘿,我还没有上香才真!”他边走边说,仿佛去执行任务一样。

    赵笔傻低着头走进窑洞里,马头亮拱着头从棺材旁边走出来。他们撞了个正着,额头咚地一声碰在了一起。很响亮的一声过后,赵笔傻捂着额头骂道:“马头亮,我又不是来问你要钱,你撞我干什么?——你想撞死我是不是?”

    “谁撞你了?是你撞我好不好?”马头亮也捂着额头嚷道。

    “还说没有撞我?——你这样撞我,你见我没有捐腊烛钱是不是?”

    “还要说!——你不捐腊烛钱还要撞我?”

    “谁撞你了?我扫净了窑洞,我还把所有破衣烂衫都扔掉了,我不捐腊烛钱是应该的!——嘿,要我捐钱?你还要问你给人工钱哪!”

    “你以前老是到这里打搅她,我就叫你干这点活,难道很为难你吗?”

    “是她叫我来陪她好不好?是她太孤独太孤单叫我来陪她好不好?”

    他们越争越激烈,你望着我,我瞅着你,眼看就要动手打起架,王帝佑赶快跑来把他们推开了。“吵什么吵?现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吵的!死者了也,死者为大。难道你们想马树娘走得不安不落吗?难道你们想她到不了天堂吗?”他站在他们中间大骂。

    赵笔傻捂着额头正要离开,马头亮一巴掌打过去,结果刮到了王帝佑的左脸上。

    “他娘的,君子动口不动手!你竟敢打我!”赵笔傻又一巴掌煽过去,又打在王帝佑的右脸颊,还差点打到他的眼睛上。

    王帝佑的老花眼镜刹间掉下来,摔在一块石头上,镜片顿时破成了五小块,想重新粘上去恐怕都没有可能了。王帝佑被打得头昏眼花,他蹲在地上,瞧着那些碎片又气恼又痛苦地呻吟起来。马头亮和赵笔傻接着扭打了起来。赵笔傻的领带断掉了,马头亮的那块胎记被抓破了,几个村民和八音队急忙冲过来,硬生生把他们扯开了。

    王帝佑拿着那个破眼镜回到桌子旁边,马头亮走了过去。他一边摸着胎记,一边瞧着王帝佑眼前那只红星簿。瞧着瞧着,他把那只专门登记腊蚀钱的红星簿拿到手上,然后皱着额头问道:

    “王大师,怎么这么少钱?才两三百元,你没有记错吧?”

    “错你的死骨头!这么简单的数目我会记错?你当我没有读过书吗?”王帝佑气愤抬起头,把老花眼镜摔到了桌面。

    “我记得,我父亲死的时候,三千多的呀?”

    “你父亲是病死,又不是吊死,当然多十倍八倍了!”

    “同样是死,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就捐这么一丁点腊烛钱?”

    “你母亲那是自杀,当然不同了!不要说了,你自己算一算吧!”王帝佑又抓起那支铅珠笔一摔。

    马头亮还在瞧着红星簿里的帐目,摸着额角那块胎记埋怨着,赵笔傻已经上完香,他又回到赵三贵身边。他又拿起一只鸡腿塞到嘴里。阿金抹着额头的汗水走过来,他忽然一拽赵笔傻的领带:“赵笔傻,这条领带真好看!听说你的诗歌上过报纸,你现在就为马树娘写一首挽诗吧。”

    “嘿,他会写挽诗?我想他只会吃鸡腿才真!”赵三贵摸了摸左腿那块疤痕,一刀把眼前那只猪腿砍断掉。

    “嘿,他会写挽诗?我看他只会挖鼻孔吧!”赵蛮弟回过头来。

    赵蛮根吐了一口浓痰。“嘿,我看他只会写马屁诗吧!”

    赵笔傻又把一块鸡翅塞到牙齿里,边挖鼻孔边撕咬。“嘿,你们这几个混蛋,不要这样看不起我好不好?”

    赵蛮弟咔嚓一声把一只猪脚砍断掉,拈了一下嘴唇边那根黄毛。“你本来就不会,你只会挖鼻孔,我们干吗要瞧你不起?”

    赵蛮根跟着说:“嘿,你本来就只会写马屁诗,我看不起你干什么?”

    “看你们这样贬我,等我吃完这只鸡翅,我就写一首给你们看看!”赵笔傻赶快大口大口地咬起了鸡翅。

    赵笔傻一吃完鸡翅,他跑到王帝佑身边,问他要了纸和笔,然后爬在桌面上,歪着脑子,一边挖鼻孔,一边又涂又写起来。“看你们瞧不起我这个跟镇长书记吃过饭喝过酒的大诗人,看你们瞧不起我这个闻名天下的叫杜甫李白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大诗人,我现在就要写一首叫你们哭三日三夜的挽歌给你们看一看,我现在就要写一首叫老天爷和魔鬼都感落泪的诗歌给你们看一看。”他一边写一边嘟哝道,如同一条狗边咬骨头边咕噜叫着。

    赵笔傻在写着那首惊天地泣鬼神的挽歌,很多亲戚朋友以及村民都凑了过来,赵三贵、赵蛮弟和阿金也来了,挤得王帝佑和马头亮不得不站直身子,后来他不得不离开桌子,到了人群的后面去。但是,赵笔傻一写完就将那张纸条卷起来,叫谁都看不到那首诗的内容。赵笔傻写完挽歌,他刚刚钻出人堆,赵三贵忽然一把抱住他,一举手把那首诗抢走了。

    赵三贵跑到旁边,一拍左腿里那块疤痕,扯起嗓子叫道:“哎呀,这首诗写得真伟大,我都感动得流眼泪了!”

    “念出来听听。”赵蛮弟拈着脸上那根黄毛说。

    赵三贵摸了摸那块疤痕又问马头亮:“你想不想听?”

    “当然想了。”马头亮把那只簿子塞进裤袋里。

    “但是,”赵三贵摆了摆那只卷起裤脚那条左腿说,“你们都要跪到马树娘的棺材前面,我才读出来。”

    马头亮正要往棺材前面走去,赵笔傻忽然扑过来。“赵三贵,把诗还给我!不是你写的,读什么读?你瞎字不识一只,读什么读?——读坏我的诗!”

    赵三贵哈哈大笑着围着人群乱跑乱转,把那首诗举到了头顶,边跑边捂着卷到左腿上的裤脚,不要让它滑下来。赵笔傻正在追逐赵三贵,赵六根忽然一拉赵笔傻的衣襟:“抢什么抢,谁说赵三贵不识字!——谁读不是一样?”

    赵笔傻瞪了一眼赵三贵,见到大家纷纷跪在棺材面前时,他在春兰身边跪下来。然而,赵三贵在春兰后面举起那张纸,他摇了摇那条卷起裤脚的左脚,摸了摸那块疤痕就要张嘴念诗时,赵笔傻忽然一转身跳起来,闪电一般夺回那首挽诗。“你这个猪头鸭脑,你识字吗?你念得出感情来吗?——给我跪马树娘去!”说罢,一脚踢到赵三贵的屁股里,仿佛踢到一头不听话的母猪身上。

    赵三贵拍了拍屁股,怒视了一眼赵笔傻,走到了马头亮身边。赵三贵摸了摸左腿上那块疤痕,他还没有跪下去,马头六从灶头前面跑过来,站在赵笔傻身边。马头六把帽头拽到脑后,他正要看一下赵笔傻手上那首诗,赵笔傻把他头上那顶解放帽一揭掉,扔到地下骂道:“你这个烂赌鬼,你怎么现在才来?——快点跪下去!”

    “挖鼻孔诗人,难道你不见我去挑水么?”马头六跑过去拱下身子,把帽捡上来,把帽戴到了光头上。

    马头六刚想把帽头扯到脑后,赵笔傻又一拿走帽子,扔到身后,又骂道:“你这烂赌鬼,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戴帽!看大戏么?”

    马头六一推赵笔傻,拿起解放帽跑到赵三贵身边,瞧了瞧棺材里那个“寿”字,咚地一声跪下去。

    八音队忽然停止吹奏。赵笔傻瞧了瞧人们,瞧了瞧棺材,叉开腿脚,挖了一下鼻孔,清清嗓子,晃头晃脑地念道:

    “生时不孝顺,啼哭有何用?有生必有死,迟早进阴间。她一堆子女,却死在荒郊。老天在抽泣,大地在流泪。要不是火葬,她不会自杀。要不是孤独,她不会吊胫。天昏又地暗,地暗又天昏。马树娘,但愿你走好,入土就平安。安息吧!马树娘,你父母在等着你,你祖宗在等着你,你去跟他们团圆吧……”

    到了这里,春兰听不清楚赵笔傻到底在念什么东西了,因为马头亮忽然放声大哭,那鸭子叫一般的嘶哑的哭叫声盖过了赵笔傻的朗颂声。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抽抽噎噎,有的还一边呜咽,一边不停地咳嗽。然而在倾刻之间,春兰就听了出来,有些人是真哭,有的人却是假哭,有的人在真真假假哭。马头亮的儿子们和儿媳们就是假哭,还有王帝佑和马头亮的老婆也是假哭,他们是猫哭老鼠假慈悲。春兰还时常发现,他们还时不时捂着嘴袋、或者对望着、要不就是眨着没有半滴泪水的眼睛偷偷发笑呢。

    顿时,真哭假哭响成一片,连成一片,混成一片,如同一阵又一阵狂风从草面上扫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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